第六回 黄天观云荡,碧海听雨眠 许大马棒闻言一愣,道:“这个嘛,就怕是没人晓得了。据说当年这二人决斗 之日,莽莽苍苍的八百里缥缈山上,大幻崖周围,十四五里地方圆,尽都被天地门, 丐帮和大光明火焰教的人合力重重封锁了起来,决不容闲杂人等近前。而为求比武 绝对公平起见,双方更约了不许人在场观战。在大幻崖冲霄入云,冰雪终年不化的 峰顶上面,比武当时,便只有柳云烟和黄工直两个人而已。是以在比武之中,到底 曾发生了些什么情事,除了他两个当事之人自家心知肚明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人 能够知道了。不过那一战的结果,倒是众所周知的。柳云烟使情丝‘别’字诀里的 一式杀手‘碧海青天夜夜心’,以至阴至柔的别情心力重创了黄工直的三焦六阳主 脉。黄工直在下了大幻崖以后不久,便因为伤势过重,泣血不治而亡。但柳云烟自 己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在那一战中中了黄工直的三根‘细草闲风斜雨针’。黄工直 当年江湖人称‘风雨不须归’,便是以这‘细草闲风斜雨针’成名的,那意思是凡 着了他一根风雨针的,便不必再想回去了。这风雨针乃是以昆明滇池边上一种极少 见的灌木上长的荆刺磨成的,一方面既坚硬无比,更又轻若无物,最是霸道阴毒不 过。风雨针只需略一破入人体,便会破气循脉,顺着血流而上直伤心脉要害。虽然 柳云烟以极精纯的内力逼得风雨针偏离了主脉,保得方寸之地无恙,但最后仍不免 手太阴肺脉,手少阴心经和带脉章门大穴三处受了重伤,从此再不能使用武功,只 好在那一战以后退出江湖。从那时起直到如今,近二十年来,再没有人听说过他的 消息。” 蒙七闻言,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了极失望的神色,又转向了秦汪冉,恳求道: “三哥,你定然还知道些别的什么!算我求你这一回,就告诉了我,好不好?” 秦汪冉听到这时,倒颇感如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答道:“缥缈山大幻崖上的 那一战,我知道的那一点东西,许大堂主尽都已经讲了出来。三哥真的是再也不知 道别的什么了。”说到这里,看着蒙七沮丧之极的模样,秦汪冉心里微微觉得有些 不落忍。 蒙慎行突然插口道:“已经很晚了,明儿个还得赶远路,大夥儿还是早点儿各 自休息吧。” 秦汪冉一怔,问道:“赶远路?到哪里去?” 李铁枪道:“三哥,我忘了告诉你们,去找你们两个前,大夥儿商议定了明儿 个去黄天荡,也好帮咱们宋军卖些气力。对了,三哥,你不是刚从那边过来的吗? 现下那儿的情势到底如何?” 秦汪冉道:“这可难讲的很。我离开时候,战局尚可称稳。金兵这一次大举南 下,其左路主力,近十万大军,在梁王兀朮率领之下,引兵先趋临安,再取道秀州, 大掠平江,到了常州、镇江府。这时金兵军中粮已殆尽,再加上沿途上掳掠的也尽 够了,便有了些北归的意思。金兵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一路上只管势如破竹的 杀来杀去,从没遇上过什么对手,临到欲图退兵之时,却被浙西制置使韩世忠韩将 军区区一支八千人的水军截了在镇江。金人南下以来,对决宋军中,称得上是屡战 屡胜,自然不会把韩将军不过万人的军队放在眼里。想不到普一接仗,金兵里女真, 契丹,汉军没者各三四百人,尝到了南侵以来从未经受过的惨败。原来金兵虽然强 悍凶猛,但从来疏于水战。十个金兵里面,倒有七八人一见水波打晃,波浪起伏, 一个脑袋就先自晕了三分。金人使的舟船,也大多是临时从民间强抢的打鱼摆渡的 小船,远不是咱们宋军艨艟斗舰的对手。到得后来,兀术更中了韩夫人妙计。金山 之下,韩夫人坐了在中军楼船楼橹上面,桴鼓助威,树旗为号。韩将军则率领水军, 但看中军旗鼓为号,视旗所向,闻鼓进兵,领前后二队,四面截杀,金兵往东时便 向东截住,金兵向西时便往西截住,着着实实的是一阵好杀!三哥有幸,也恭逢其 盛,那一场大战,果然是好痛快!两军舰船,实际并不真正接战肉搏,远远的可以 望见时,便听得梆声一响,成千的劲弓强弩,就注射出来。宋军楼船上,更装了有 极厉害的大炮,只需点药发炮,数十百斤的巨石,就风驰电掣般的飞了出去,触着 处不是毙人,就是碎船,那决不是以人力可以抵挡的了的。任你是如何的强兵锐卒, 在这大炮的面前,一些儿都用不着。金兵虽然人多兵勇,可这时间哪里有用武之地? 到了这等地步,金兵便只求北归了,于是就从镇江溯流西上,想另找一处可以渡江 的地方。韩将军呢,便率了咱们的宋军水师,在大江北岸若及若离的跟着金兵船队 而行,前后总不出三四里光景。韩将军也并不主动出击,但只要金兵一露了些渡江 的意思,便发兵派船在江中加以截击。就这么着呢,兀术循了南岸,韩将军循了北 岸,夹江相对,且战且行,一些儿也不肯放松。就是在夜间里,也是这般对驶。两 下里击柝吆喝的声音,互相应和,清晰可闻。就这么着,不觉一夜已过,到得第二 日黎明时分,金兵的船队胡里胡涂的便进了黄天荡。这黄天荡,原来是个断港,除 了金兵进去的那一条路外,再没有其他可以出来的路。在兵家看来,那就叫做绝地。 金兵既然已经陷入黄天荡死地,本来除了强行渡江外,再没有别的出路,而强行渡 江,对不熟水战的金兵又实在是下策中的下策。金人里带兵的那个兀术果然是个能 军之将,在这等不利境地中,居然能从死棋肚子里走出仙着来。他也不知道是从哪 里打听到的消息,连夜发兵开掘了黄天荡北面老鹳河淤塞多年的故旧水道三十余里, 籍此通道秦、淮,再欲假道建康,广德这一条退路而得北归。金人在建康的时候, 为防宋军截他后路,原是留下了偏将王权等驻兵广德,倚作后援,好把守保得这一 条退路不失。却早吃鲲爷以奇兵擒了王权,再占了牛头山咽喉要道,又断了金兵的 这一条退路。鲲爷在牛头山上设下埋伏,单等金兵进了牛头山饿虎峡,弓箭机弩, 滚木檑石,更无需瞄准,只管纷纷向下乱打乱射就是,再打了金兵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战,前前后后又伤了三千余名金兵性命。于是兀术只好再回军黄天荡,可韩将 军帐下水军严阵以待,仍自在这一头等着他呢。就这么着,鲲爷与韩将军一个水, 一个陆,把左路近十万金兵,尽数生生困在了龙湾,黄天荡一片的狭长地带。当地 多河流沼泽,行路必须假借舟船之力,金兵最厉害的骑兵兵力,根本无法展开。兀 术只好下令扎营固守,以待后援。那以后双方不时的有些小规模的接触交战,中间 各有胜负,但都无关大局。拉锯之间,便渐渐的形成了一个僵局。我离开的那一日, 僵持的局面已持续了三十九日。到朱家尖,行程上费去了我近两日,在朱家尖又呆 了颇久一段时候,到昨夜为止,算起来总共用去了五天左右的样子。到得今夜,前 前后后算起来,距黄天荡那一场痛快淋漓的大战也有差不多四十七天的光景了。至 于现下战局确切是个何等场面,三哥就不是很敢讲了。” 李铁枪听得大是兴奋,哪里肯让秦汪冉停口,追问道:“既然咱们两路宋军已 经将金兵困将了起来,又势成夹击合围之形,何不再接再厉,干脆把这十万金兵灭 了在黄天荡,那岂不是甚好?” 秦汪冉叹道:“若真能如此,自然是甚好。但咱们的宋军能困得住金人,到底 并不是咱们真刀真枪拼杀来的。你只要略略的去想一想,事实到底如何,实际上清 楚得很。咱们宋军的底细,你也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说了。而那金兵生的人高马大, 天性剽悍,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又大都是征辽时的百战劲卒,差不多就算是专门 靠打仗吃饭的一群人,平日里更惯习了群战之法,要是容他千军万马的冲过来,那 杀力何等可畏可怖?以一对一的打,咱们的宋卒已自是处了在下风,若是大队人马 混战起来,宋军凭什么道理就能够取胜?金兵南侵以后,两军交峰,是以少胜多也 好,是以众凌寡也罢,规模或大或小,前后何止十数次,咱们的将领也不是不想打 胜仗,但哪一遭哪一回咱们能占便宜的?何况就算是在数量上认真比将起来,这一 路金兵有近十万之众,而韩将军和鲲爷的制下,连几批自愿受了招安,帮着打金兵 的盗伙都算上,加起来却统共不过只有一万五千人左右的样子。在这一点上,金兵 明明也占了优势。咱们在黄天荡能占了一时的上风,那一则是靠了韩将军治军有方, 手下水军多年训练有素,又熟悉当地水路,韩夫人又是百年难遇的女中诸葛,足智 多谋。二则是鲲爷手中一杆枪横扫千军,英雄无敌,麾下精兵如生铁铸就的一般, 在宋军之中堪称第一。更兼鲲爷用兵如神,再占了牛头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 利之便。这种种因素并在一起,才挣来了咱们在黄天荡的那一点威风,说起来得来 谈何容易!但占了一时的上风,同打了决定乾坤的大胜仗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战场之上,只要一支队伍尚没有被彻底歼灭打垮了,那咸鱼翻身,熟鸡走路,更以 致于转败为胜,实在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你想想看,咱们想灭了金兵,但金兵何尝 不也想灭了韩将军和鲲爷制下宋军?两下里若是按真正实力比较起来,金兵现在其 实是似危实安,而宋军却是似安实危。其实不要说现在,便是在金兵黄天荡中伏, 最狼狈不堪的那一日,金兵也是败而不溃,退而不散,逃奔之时,队形聚而不乱。 那时咱们有一营百数十人的队伍因为冒进贪功,追得太过深入,成了孤军,便被正 在大败而走的金兵反过来合围歼灭。这就好象一个瘦弱的小孩子同一个强壮的大人 打架,虽然那小孩使了种种阴谋诡计,仗了身体纵跃的灵便,冷不防打了那大人眼 睛鼻子几拳,占了些上风,但那大人的根本其实并未受损,仍可以接着再打下去。 但那小孩子只要挨了大人一记重拳,却只怕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李铁枪听得颇有些不服,道:“三哥,你这话听起来,虽然有些道理,我可就 是不怎么爱听。按你这么说,那咱们宋人岂不是永无取胜之望了?我看,那可是大 大的不见得。” 秦汪冉道:“刚才那一番话,其实也不是三哥想出来的。那是三哥在镇江时, 听鲲爷谈论时势时讲的。三哥这里,不过是在学舌罢了。三哥不错是从未学过兵法 的,但难道说连鲲爷也不懂兵法吗?不过鲲爷又说了,其实咱们宋人取胜,也并不 就是痴人说梦。长远讲来,若是有一日咱们宋军兵精马壮,号令森严,能够更强似 金兵,咱们人数又多过金人,那取胜便是理所当然,易如反掌的事。眼前近些的, 若咱们各地的援军能够尽快赶到,借着天时,地利,人和之势,也当可在黄天荡合 力歼灭了这一路金兵。” 李铁枪接道:“这话倒是,若咱们有二十万精兵,都跟鲲爷的那支兵相似,打 金兵不就跟玩儿似的?──不过这是废话,远水救不了近火──咱们的援军何时能 够赶到呢?” 秦汪冉道:“这个三哥就不晓得了。我在鲲爷处时,六百里加急快报前前后后 发了有十七封,在韩将军处时,也亲眼见韩将军写了要求增援的紧急文书。但直到 我离开之时,并没有见到一兵一将来援。至于这七八天里面,有没有援兵赶到了黄 天荡,就不是三哥能够知道的事情了。”他这时并不知道,姗姗来迟的第一支宋军 援军,误打误撞的已经被黑峰狙击了在去黄天荡的路上。 李铁枪张嘴又待说些什么,蒙慎行插道:“铁枪,还是早些睡罢。有什么要问 的,也不尽争在这一时。明日路上,时候长的很,你那时再问,岂不是更好?小七, 你也好好睡觉,不许再胡思乱想的。” 李铁枪和蒙七听了,虽然满肚子里面一百二十万个不情愿,但也只好闭了嘴不 再说话。至于别人,自然乐得清净,正好睡觉。星月微光之下,皎白沙滩之上,几 个人横七竖八,幕天席地,各自入睡了,一时间鼾声四起,如雷响作。因为前一夜 惊涛骇浪中,人人都是落了个筋疲力尽,这一觉连秦汪冉和李铁枪在内,大夥儿睡 得都是格外香甜。只有蒙七睁大了双眼,仰面望了无尽的夜空,心中思绪万千,如 潮起潮落,再不能平息。而蒙慎行虽然闭了眼睛,斜躺在那里假寐,其实脑海之中, 也自波涛汹涌。往事一件件历历在目,竟然比当时更清晰了几分!以为自己早已经 忘却了的记忆,其实不过在心底藏得更深了罢了,以为早已经愈合的伤口,其实还 在疤痕下暗自流血,以为自己的心已如岩石般坚硬,其实几颗晶莹的泪珠便可以在 上面轻易的钻出深孔……痛苦,在流水时日中只是愈发的鲜明,似乎从来也不会随 了岁月而淡去,正是‘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蒙慎 行在心里无声的轻呼着,‘工直,轻云’,你们在那一边,现在过得可还好吗…… 这一边众人或呼呼入睡,或心事重重,暂且先按下不提,回头再讲黑峰一行人的行 踪。这一日的正午时分,黑峰的队伍已经近了黄天荡。眼见着前面的道路是越来越 窄,两旁的树木却越来越密,大大小小的河流小溪,如筋络般的纵横密布,连地面 也是愈来愈松软潮湿,马蹄起落之际,常常会留下极深的印子,要费不少力气才能 够拔得出来。黑峰的眉头不知不觉的只是越皱越紧,突然间,黑峰大声喝道:“停 军!”紧接着勒转了马,黑峰一双凌厉如电的眼睛望向了柳如是,问道:“柳总管, 此地距离黄天荡,还有多少里地?” 柳如是闻声连忙催马向前,恭声应道:“回将军,从这里到黄天荡,差不多还 有七八里地的光景。” 黑峰又问道:“这一带地形,你可熟悉?” 柳如是笑道:“下官就是在镇江出生的。这一带的地形,说句不怕将军笑话的 大话,便是闭了眼睛,那也摸得出的。” 黑峰问道:“那么那剩下的七八里地,也都象眼前这般难行吗?” 柳如是道:“眼前这般难行?与黄天荡近旁比将起来,眼前这般的,就算是好 走的路了。黑将军,你想想看,顾名思义,那黄天荡三字,既然有个‘荡’字在里 面,那就该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再向前行三数里地,就怕连马也骑不得了。” 黑峰沉思不语片刻,方自道:“马五爷,你带了兵马,后退五里,寻个稳妥的 地方安营扎寨。如遇宋军,能避则避,如果不是势不得已,便不要去挑衅交战。” 马五应了,接着便自去调兵遣将不提。 黑峰转头又对柳如是道:“柳总管,就烦你带一带路,咱们两个,先去黄天荡 看一看。” 柳如是心中暗暗叫苦,大是后悔方才夸下海口,早知如此,方才何不说是出生 了在吐鲁蕃?但此情此景,又着实推托不得,只好应道:“那好。” 黑峰下了马,在爱马颈子上由上而下的抚弄了几下,再轻轻一拍一挠,才将缰 绳交给了身边一名亲兵。黑峰接着卸下了身上盔甲,换了马靴。柳如是没奈何,也 下了马更替装束。不多时间,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两人一前一后,迤逦向黄天荡 方向行去。 两人只再行了三四里地,风光便自不同。本来是夹道的繁茂高大树木,渐渐的 变作了低低急密的灌木从。从中群花天真漫烂,似乎等不得春归,一簇簇的先自争 先恐后的怒放了起来,星星点点,赤橙黄绿,煞是喜人。与道路平平的向前缓缓而 流的山涧小溪,交相汇合,聚成了一个又一个小湾小泊,水清得就跟镜子相似,连 潭底一颗颗圆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条条游鱼在里头自在游动,浑不惧人。抬头 望去,千里青天,微微缀了几朵闲闲的白云,满眼里郁郁葱葱的尽是浓艳得快要滴 落的绿色。黑峰心胸大快,不由赞道:“好一处所在!好要得的景致!与我们北地 果然大是不同!” 柳如是走在前面带路,闻言回头陪笑道:“将军见多识广,什么好地方没去过? 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居然说这里的风光别致,当真是山水有幸了。” 黑峰道:“我们北地,有的是万里黄沙,一望无际,孤烟落日,胡笳驼铃。那 自然是另外一种味道,也绝不输了你们这里的江南美景。但若要是论起土地的膏腴, 出产的丰富,老实说那就大大的不如了。你瞧这黑黑的泥土,真是肥得要流出油来 相似──若我们女真人也有这等的土地,也未必就非得出来搏命厮杀。只可惜我们 的极北苦寒之地,许多地方真的是连只山羊都养不活,比起这江南如此的富饶多娇, 当真是天上地下般的分别!老天不公,一至如斯啊!我想或许正是为了这如画般的 沃土,才让我们这些武夫们为了它抛头颅,撒热血,亦自心甘情愿啊。天下乃是天 下人的天下,江山也未必就定然是哪一个的江山,你们南人不知好好的去珍惜守护, 这等好所在,那就不如让我们女真人来享用了──其实,这样的好江山,谁不想占 了它?吞了它?也未必就光是我们女真人看中了这片地方。当年契丹人势盛之时, 他们何尝不也是对这江南垂涎三尺?要不是你们宋军里面出了杨呼两门猛将,只怕 这里早已经不姓赵了。” 柳如是忙道:“黑将军文武双全,见解精辟入骨,属下佩服,佩服的很啊。” 俗话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黑峰虽然是个直性子人,听了柳如是这几句话, 也颇有几分得意之色,道:“我们女真人的文才虽然也是很有些的,但若比起你们 的什么欧阳文忠公,又什么叫作苏东坡苏大胡子的,却算不得什么──我刚才那些 个话,也不过是因为时时无事时爱翻汉书,生吞活剥的学了几句下来罢了。但我们 女真的武功,数十年间几乎平定天下,亡辽臣夏,那却当真是很了不起的!你知道 不知道我们女真人的武功从何而来?你又知道不知道我们女真人为何以金为国号?” 柳如是心道:“无非是你们女真蛮人喜欢金子呗。金子人见人爱,我也喜欢的 紧,又有什么稀奇了。你们爱用什么国号,自己尽管去用,干我什么事,无聊的紧。” 嘴上却道:“属下见识寡陋,从未知闻。” 黑峰脸上满是自豪之意,朗声道:“我们女真人天生强壮,不畏艰苦,生下来 就是练武的好材料,那是不用说的了。但我们女真横行天下的武功,却是太祖他老 人家一个人创出来的。太祖他不是凡人,他定然是上天派下来振兴我们女真族的神 仙!” 柳如是心中道:“你们女真的武功也未见得高明到哪里去,再说,就算高明又 怎么样?关我屁事?我知道这等事情又有什么好处?你们那个太祖,也就是个力气 比别人大些的野人头子罢了,谁爱听它?”嘴上道:“果真如此?属下洗耳恭听, 愿闻教。” 黑峰向如洗的晴空望去,恭声道:“太祖他老人家出生的那几日,天上现了有 五色的彩云。每天早上,那彩云都在东方出现,经久不散,有能装两千斛米的谷仓 那么大!那情景我虽然没有福分见到,但想来定是壮观的很!” 柳如是面色谨严,心中道:“女真野人真是笨得很,只晓得用谷仓去形容,能 装两千斛米的谷仓有多大?那得看你怎么去垒米包了。” 黑峰续道:“太祖他老人家从小力气就特别大,寻常四五个孩子合力都打他不 过。” 柳如是心道:“果然是个缺家教的野孩子。野人就是野人,连做皇帝的都是一 样。” 黑峰浑然不知柳如是在想什么,续道:“当年世祖,就是太祖他老人家的父亲, 和腊【左酒边右焙边】、麻产两个部落在野鹊水打仗。我们女真以寡敌众,那时我 们又不懂什么战法,一时处在了下风,世祖更先后受了四处重伤。当时情况窘困的 很,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差不多就是有些英雄末路了。世祖心中感慨,就把太祖 抱在了膝盖上,摸着太祖的头发,自言自语道,‘等到这孩子长大了,我还有什么 可愁的?’太祖后来果然没有让世祖失望,才十岁的时候,便已经是个神射手了, 青天上的飞鸟也好,草原上的兔鹿也好,太祖只要放了箭出去,那就没有能逃得了 的。太祖年方十七的时候,有一次同别人打赌,赌赛射箭的远近。我在当今女真射 手中,排名第六,一箭出去,能射一百六七十步左右。那时曼都何是我们部族中最 有名的射手,他一箭射出去,也不过能射到二百来步的样子。而太祖他老人家真是 神人,只轻轻松松的一箭便射出了三百二十步开外。那是天生的神力,任你后来再 怎么练也是练不出来的。” 柳如是心中一动,“现下宋军中好象也有一人传说是天生神力,那人在江湖上 的名气似乎也是极响,但怎么一时间急切想不起那人姓谁名何了呢?” 黑峰接着道:“太祖少年时,常常独自一人,在长白山上打猎。 有一次太祖在苍鹿岭打熊时,无意间交了一个好朋友。那人原来是个汉人,却 不见容于你们南朝,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几次险些丢了性命,没奈何只好来到了 我们女真地方。他却是个练拳跌交的好手,在你们那儿就叫什么武林高手的。他和 太祖一见如故,倾心相交,两个人不多时就成了同喝一壶酒,同睡一张床的好朋友。 太祖和他后来常常一起出去打猎,也就顺便跟着那人学了些汉人的内外功夫。那人 知道的东西极多,对太祖又不藏私,只三年间,太祖就学会了他全部的功夫。到了 第四年,太祖他老人家便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那人都打他不过了。那人说道, 太祖是个天生的练武之人,将来必能成为武术里面的一代大师。其实成了武术里面 的一代大师?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太祖,可不是成了普普通通一个大师就能 心满意足的!” 柳如是心道:“被中原武林打跑的高手?是哪一个?被逼走的中原武林高手可 不在少数,我还真猜不出是谁来。” 黑峰一脚踢开面前的一块小石子,续道:“太祖十二岁就第一次参加作战了, 到得二十三岁时,太祖早已经南征北战,身经数十役了。因为他老人家不喜着盔甲 出战,曾道,‘被彼甲而战,战胜则是因彼成功也’,又常爱孤身犯险,几次险些 因此丢了性命。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学的那种武功,只适于几个十几个人之间的拼 杀,又难防冷箭暗算,在战场上千军万马的混战之中,其实功效并不甚大。于是太 祖便天天苦思冥想,想找出一种适合一大群人混战时用的功夫。” 柳如是心道:“这个什么金太祖的也就是命大罢了。不穿盔甲打仗?那不是自 己找死吗?咱们老祖宗几千年前就晓得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连这么简单 的道理都不懂,实在也是傻的很到家了。” 黑峰声调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几分,接着道:“终于在太祖二十五岁时,被他老 人家找到了这种武功!我们女真地方,有一种极有名的猎鹰唤作‘海东青’的。这 ‘海东青’身躯不大,却飞得比云彩还高,比西风还快!每日里它只是在天上极高 处遨游,视野极广,并不与他鹰混处。一旦这‘海东青’发现了中意的猎物,就收 了翅膀,如闪电,如雷霆般的一击而下,其势威不可挡。虽然是如羚羊黄狼之类的 身体大它数倍的野兽,也不能当它一击。若万一不能成功,它就飘然远扬,决不稍 作逗留。太祖依此,慢慢摸索出了一种使武功的法子,后来更把它用到了兵法上。” 柳如是心中不屑,暗自道:“仿禽兽之形意搏击的武功,早在华陀他太爷爷, 太太爷爷辈我们就有了。什么‘五禽戏’,‘蛇形掌’,‘虎行拳’,‘螳螂腿’, ‘猫纵狼扑十八打’的,光我就学过了七八种,有什么新奇处?蛮人到底是蛮人, 少见多怪罢了。”嘴上却道:“太祖他老人家果然了不起!能够从天地之变幻莫测 中自己摸出一套功夫来,真乃神人也。” 黑峰听到耳里,当真比听到称赞自己更为欢喜,得意洋洋的接着道,“太祖把 这套使功夫的法子慢慢的教给了其他的女真人,女真的甲兵,也就跟着一日强似一 日。我们女真攻打萧海里的时候,募了一支差不多有一千人的军队,那是我们女真 头一遭有一支过千人的军队。太祖那时豪气冲天,曾道,‘有此甲兵,何事不可图 也!’后来他老人家又将自己在武功中悟到的道理用到了用兵之上,令诸部不得自 行发送信牌,所有的号令从此统一。太祖更操练骑兵冲杀之势之威,调度之神速。 我们女真人天下无敌的骑兵,就是从那时才兴起的。” 柳如是这一次倒听得有些吃惊,“那什么见鬼的金太祖也不是多久前的人物, 那时难道不成说金兵才只有一千人?怎么才这么几十年就席卷天下如草席?这话怕 不是真的罢。可黑峰这傻家伙没有道理拿这种事来骗我啊?” 黑峰讲得有些动情,激动道:“那时候我们女真人穷得很,许多老人孩子没饭 吃,硬生生是被饿死的。身强力壮的青年便铤而走险,去做强盗抢钱。年轻的女人 则可以为了一碗饭而卖身,沦为土窑子里面的下等娼妓。王公贵族们更定了苛刻至 极的法令,凡是抓到的强盗,不管罪重罪轻,无须审问,一律处死。一个穷人若是 能活到三十几岁,那就算是难得的长寿了。太祖即位后道,‘以财杀人,不可。财 者,人所致也。’禁止再把抓到的强盗处死。后来更颁布法令,免去了所有女真人 三年的赋税。我们女真的穷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不痛哭流涕的,人人都说太祖 是天底下第一个大善人。我小时候,我妈妈时常对我讲道,等你长大了,就是太祖 要你的命去,你也应该交给他,因为你这条命本来就是太祖他老人家给的。” 柳如是心中好笑,“这杀人如麻的金太祖是天底下第一个大善人?那我就是财 神菩萨了,要不,就是土地老爷。” 黑峰续道:“我们女真人自古以来就英勇善战,但以前各部之间,常年不断的 总是在相互征战,今天你打我,明天我就加倍的打还你。这就好象一只手上的五个 手指头,还没等动手,自己就先拧在了一起,那怎么还能谈得上打别人?可太祖他 老人家就能改变这一切,不管是远是近,是亲是疏,只要是我们女真人一族的,都 对太祖他老人家打心眼里服气感激得不得了。女真人相互间的征战就是从那时候停 下来的,女真人从此成了一个拳头,一个可以粉碎天下的拳头。”黑峰讲到这里时, 情不自禁的挥舞了一下自己的拳头,自豪之意,溢于言表。 柳如是赶紧道:“太祖他老人家真是了不起!” 黑峰道:“那是当然,他老人家是神仙下凡嘛。因为我们女真人跟契丹人是世 世代代的仇家,而大辽是以宾铁为号的,那取的是宾铁坚硬持久的意思。可宾铁虽 然坚硬,总还有腐烂变坏的那一天吧?只有黄金,永远不变不坏。再加上金子是白 色的,完颜宗室,也就是太祖一家,色尚白,于是我们女真人建国的时候,就取了 ‘金’字作国号。” 柳如是心道:“金子自然是好东西,金人灭了大辽,想来金子银子,珍珠玛瑙 之类的弄到得不少,我怎么能也弄些到手,那才是正事。”嘴上道:“原来如此, 属下以前倒真不知道。今天跟将军同行,当真是长了不少见识。” 两人边说边行,七八里地不知不觉的转眼便过,又转过了两个弯道,眼前景象 募然大变。但见得好大的一个湖就在眼前。这湖泊里港济又多,路径甚杂,抑且水 荡陂塘,不知深浅,岸上看时,只见满眼里都是深草芦苇,正不见一些旱路,再放 眼望过去,只见隔水茫茫荡荡,无边无际的仍旧是芦苇烟水,就是百万甲兵,也尽 可以藏了在里面。柳如是道:“将军,咱们到了。这,这里便是黄天荡了。” 黑峰叫一声苦,道:“黄天荡是到了,可手边没船,咱们岂不是寸步难行?” 柳如是心中暗自高兴,心道:“没船正好,这黄天荡不是什么好去处,仗打的 又正酣,赶紧回头抢金子,玩女人去,那才是道理。”脸上也露出了忧愁之色,沉 声道:“唉,这,这都怪属下事先考虑不周。忘了若没有船时,这黄天荡是根本进 入不得的。现在这里偏又在打仗,想来平日里的摆渡船只也是找不到的。这,这可 如何是好?” 黑峰这时也没了办法,水上之事,他并不比公鸡野猫知道的多多少。既无船只, 那就只好走回头一条路了。正在垂头丧气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喝道:“那边来 的是什么人!快快报上名来!否则,弓箭伺候!”听着居然生生硬硬的是女真口音! 黑峰大喜,以女真话高声应答道:“娄右副元帅帐下都统,黑峰。” 那边沉默了一会,想来是黑峰的回答也吓了他们一跳。又过了一会,芦苇荡里 面转出一条小船,上面立了二十几个人,慢慢划近,到离二人三十步远近时停了下 来,也以女真话叫道:“你有什么东西,可以证实身份?” 黑峰从腰间掏出了个金制腰牌,一挥手间便掷了过去,不偏不倚,正落了在小 船正中。船上一人捡起来只一看,便高声叫道:“原来真的是黑峰将军,方才多有 得罪!请稍候片刻!”说着小船便慢慢划了过来。 柳如是这时,恨得连唾沫都是苦的,心中只是骂娘,“这鸟船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赶了这个天杀的时候来。我这一趟出来,外快没有捞到什么不讲,蒙慎行和秦 汪冉都平安无事的就渡过了这一劫,更还丢了教中至宝情丝,现在又要去身处至险 之地,实在是运气大大的不佳,不,他妈的简直是倒霉到了姥姥家。”但到了这时, 也不由得他不上船。抱了一千二百个不情愿在怀,柳如是笑容满面的随黑峰跃上了 小船。桨声埃乃中,小船向未知之处驶去,黑峰面容上愈发兴奋,柳如是的心只是 向下沉去,沉去。 划船的几个金兵气力虽然不小,但显是初学划船,尽管几只桨此起彼伏的动的 颇快,小船走的却是极慢。总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才见到数百上千条大大小小的船 只横七竖八的泊在那里,黑峰乘的小船则向正中间一条大船慢慢的靠拢了过去。待 得架上跳板,小船上一个头目先跳上大船,向船头上一人说了些什么。那人便匆匆 的进了船舱,不一时只听得一声爽朗豪迈之极的笑声传到,接着便听到有人大声道: “黑峰老弟,听说你大哥在这里受困了是不是?想必是来给你大哥帮忙来着的?我 这里可先多谢你喽!” 接着大船船头便现出了两人。走在头里那人,头戴一顶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 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上披了一副黄金锁子甲,腰系一条双獭玲珑背银带,前 后兽面掩心,掩一领鹦哥绿丝战袍,足下着了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腰间挂了一把 黄金作鞘,绿玉缀柄的宝剑,生的豹头环眼,燕领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 年纪,虽然只不过不言不语的含笑站在那里,却凌然不怒自威。他身后站了一个极 魁梧的壮士,身长一丈开外,腰阔十围,显是一员力大无穷的猛将。头顶青纱抓角 儿头巾,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身披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 干黄靴,手持一柄丈八蛇矛,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浓浓密密的落腮 胡须。可怖的是他右半边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右耳竟不知被什么兵刃连根斩了去, 胡乱用了些布条缠包了起来,只露了左边一只如鹰般的利目在外面,杀气腾腾的注 视了前方,森冷如冰。 黑峰仰面看去,见到那打头一人,大喜叫道:“左副元帅!小将黑峰,这里有 礼了。”说着便双手一抱拳,单膝跪下,行了军中之礼。柳如是在他身后自然也是 忙不迭的跟着跪下行礼,不在话下。原来大船上打头那人,正是金兵左副元帅,完 颜宗室,梁王兀术! 兀术在大船栏杆上只一按,腾身而起,轻轻的落了在小船之上,柳如是但觉得 小船不过向下微微的一沉,显见这兀术轻身功夫已经有了七八分火候。兀术紧接着 伸出手去,在黑峰肘间一托,将黑峰托了起来,口中怨道:“黑峰老弟,这就是你 的不对了。这里又没有什么外人在,你跟你大哥来这一套罗嗦客套,算是什么名堂? 是不是要逼着你大哥磕头还你,你才痛快?走走走,先罚酒三杯再说话。” 黑峰站起身来,仍是恭恭敬敬的道:“军中礼不可废。王爷,黑峰是来帮您打 仗的,至于喝酒,还是打垮了宋军再喝痛快些!” 兀术哈哈大笑,“帮我打仗?笑话,我完颜兀术平生,什么时候有过打不赢的 仗?又有什么仗要别人帮忙才能够打赢?”他声音说得极响,附近五六条船上的金 兵,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接着兀术提声叫道:“我百战百胜的勇士们,你们说,我 讲的是不是?” 附近五六条船上的金兵俱都荷荷大呼,“跟着王爷,百战百胜!”一时间声传 数里。 兀术大笑着拉了黑峰的手,道:“兄弟,上大船,咱们先喝酒,打仗的事以后 再说。啊,这边这一位是?”兀术的眼光转向了柳如是。 黑峰应道:“回王爷,这一位是末将军中总管,姓柳名如是,乃是镇江本地人 士。末将能顺利到得此处,全都是他的功劳。” 兀术听到‘镇江人士’四字时,好似触动了心事,右眉微微的向上一挑,紧接 着伸了左手,一把也拉了柳如是,笑道:“柳先生把老黑带到此处,乃是给小王添 了一个大大的臂助,兀术这里先多谢了。先生可愿移尊大船之上,同小王同饮几杯 薄酒吗?” 柳如是受宠若惊,连忙道:“王爷这般错爱,小人如何担当得起?” 兀术大笑道:“什么王爷小人的,大夥儿在这里都是兄弟,哪里有什么尊卑之 分了。走走走,喝酒去。”先自将身一跃,回到了大船之上。黑峰与柳如是也先后 跟随纵身而上。 兀术在头前领路,那巨人便紧紧跟随了兀术而行,黑峰和柳如是也就在后面随 行。七弯八绕间,不多时四人便进了一间极大的船舱,想来是兀术指挥作战的所在。 那船舱虽然极其宽大,却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摆设,只是在正中摆了一张八仙桌, 桌上乱糟糟的堆了些地图文书之类的东西,旁边横七竖八的摆了六七张椅子,哪里 有什么酒了?兀术冲那巨人微微使了个眼色,那巨人便出了舱门,立在了门外守护。 兀术转身面对黑峰,笑意全消,脸色肃然。柳如是知机甚快,立刻道:“属下还是 到门外等候,先看看风景的好些。” 兀术也不客气挽留,道:“那就委屈先生了。” 柳如是出了门,那巨人便随手掩紧了门,门掩时当的一声大响,那舱门居然是 生铁打就的。柳如是不由得又多看了那巨人一眼,只见那巨人紧紧握了蛇矛,纹丝 不动的站在那里,那阵势看起来,若兀术不命他离开,他便可以在那里一直立到地 老天荒一般。柳如是心中嘀咕,“这大个子长得倒是骇人的紧,也不知金兀术从哪 里寻来了这么个侍卫。” 黑峰一待门掩紧了,便开口问道:“王爷,战局如何?” 兀术长长叹了口气,道:“欲战而不得,欲守而乏粮啊!”语气中满是无奈之 意。 黑峰讶道:“怎么会欲战而不得?” 兀术道:“我不熟这一带地形,一时大意,进了这茫茫苍苍的黄天荡,犯下了 兵家大忌。眼前只有两条出路。一是走水路,强行渡江,与韩世忠在水面上一决胜 负。但我手中只有六条大船,韩世忠兵力虽然远逊于我,但却有四十几条大船。两 军根本没有肉搏接战的可能,只要一进了船载大炮的距离,便会遭到攻击,死伤会 极惨重。在镇江金山下的一战,就是这么败的。当时江面宽阔,虽然败北,尚有回 旋周转余地,在这黄天荡却不能。所以我迟迟不敢下令从这条路突围。” 黑峰急问道:“那另一条路呢?” 兀术道:“我发兵掘开了黄天荡北面的老鹳河水道三十余里,想从建康,广德 这一条退路而得北归。本来我是派了王权守这一条退路,想不到出了大差错。” 黑峰大惊道:“大差错?” 兀术道:“这一条退路中有一处必经的所在,乃是牛头山的山峡。那牛头山的 地势极其险要,双峰高耸入云,对峙如两只牛角相似,中间只有一条路,唤作饿虎 峡,两边岩石犬牙交错,没有半分回旋余地。那里只要驻了有两三千兵丁,就可以 挡得住数十万雄师的进逼。王权这个蠢材却弃之不守,驻兵在无险可依的广德。” 黑峰不解道:“王权我是知道的,他也算是一员虎将了,手下更有六千多精壮 人马,就算是无险可依,但只守不攻,应付两三万宋军也当是绰绰有余了──宋军 的攻击力我是清楚的很的。” 兀术苦笑道:“兵家最忌的是轻敌,你若是我,恐怕也会犯下同样的一个大错!” 黑峰小心翼翼的问道:“末将还是不明白错在哪里?” 兀术道:“你我南下以来,一路上势如破竹,从来没有遇上过象样的对手,于 是就以为宋军不堪一击,是也不是?” 黑峰道:“不堪一击倒不见得。但以五千兵破他宋军一万,不是末将夸口,想 来还没有什么问题。” 兀术又苦笑了一声,道:“我也是同你一样想法,所以只留给了王权六千人马。 广德附近宋军没有过万的,王权又是只守不攻,所以我以为是万无一失。只可惜不 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就是没想到宋军里面有一支兵马,比咱们的大金精兵,毫不 逊色,只怕比咱们的精兵更厉害些都未可知,这才犯下了无可补救的大错!” 黑峰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道:“王爷,你说宋军比咱们大金精兵更厉 害!这怎么可能?” 兀术道:“正是如此!宋军里面,有一个人,身份不过是员偏将,以前也没有 什么声名,此人姓岳名飞,手下直属的也只不过有四千人马。可却正是他全歼了王 权手下六千大金精兵!更占了牛头山咽喉要道,断了我北归的另一条退路!” 黑峰失色道:“这怎么可能!南蛮子的所谓精兵我遇上了不晓得多少回,哪一 趟哪一回还不都是普一接战,便即溃散!四千宋军全歼我六千大金精兵!打死我也 不信!” 兀术苦笑道:“打死你作甚?那又不能助我脱困。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是 眼前明明白白的事实──否则,我又不是闲得无聊,要在这里游山玩水,凭什么会 在这里足足呆了四十七天还不离开?” 黑峰这才相信了兀术的话,但心中仍然是有些无法接受,又问道:“那个什么 叫岳飞的,到底有怎么个厉害法?” 兀术仰了面,回忆道:“那日趁着凌晨前最黑的那一刻,我领军顺了老鹳河水 道离了黄天荡,想到韩世忠日出后发觉我早已经脱离了黄天荡绝地时的脸色,心下 颇是快意。那时我心道是就此便可以顺利北归了。眼见着水路将尽,我便觉得心中 愈发踏实──和你现下想的大同小异,我那时也以为在陆地之上作战,宋军绝不能 是我手下精兵的对手。大军浩浩荡荡,那一日薄暮时分,我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牛 头山。”兀术讲到这里,闭了眼睛,微有痛苦之色,似乎又是在自责自己当时的错 误。 片刻后兀术才接着道:“那时我以为牛头山仍在王权掌握之中,便让先头部队 长驱直行。三千精骑,随随便便的就进了牛头山饿虎峡。那是一处真正易守难攻的 所在,我带兵多年,遇上这等险恶地方,本该戒备小心从事的,但当时心中先入为 主,以为那里还是在王权控制之下。三千精骑啊!那是当年跟随宗翰元帅破辽略夏 的真正精兵啊!” 兀术又顿了一顿,方自接道:“三千余人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进了饿虎峡。那里 的山路极其狭窄,只容得堪堪两人并行,骑兵便只好下了马,牵马缓缓而行。那里 的地势又陡峭的紧,后马马头几与前马马尾相接,人马行走都极是费力。当时我志 得意满,远远的在后面同部将指点说笑道,‘也就是南朝无人,要是宋军中稍有几 个有识之士,能想到了在此处埋伏兵马,但用羸兵数百,扼守此关,我等即不能遽 度了。’想不到玩笑果成谶语……” 黑峰听到这里,心情也自沉重,无语看了兀术,待他下文。 兀术重重的喘了口粗气,续道:“先头部队三千余人,差不多有二千人进了饿 虎峡的时候,埋伏的宋军发动了。藏在饿虎峡两头的宋军以巨石大木先封了两边峡 口,那两千人便成孤军,可怜的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还手的机会!上面宋军只管把弓 箭机弩,滚木檑石打将下来,山路狭窄,哪里有躲避的地方!两千人马,两千能征 善战的女真勇士,只片刻间俱成画饼,这都是我的错啊!” 兀术眼神中满是懊悔之意,低了头不敢看黑峰的眼睛,接着道:“我当时心急 如焚,即刻点派了九千人马欲攻上牛头山去,想救下饿虎峡的那两千中伏精兵。其 实那也是我一时意气,山势陡峭如壁立,咱们的兵马只好仰了头,自下而上的边爬 边攻,山上的宋军就只管放箭,待到近了,长矛长枪便一字儿排头刺下,如何能够 得手?带兵的是韩常和孛迭,他们两人你都是知道的,乃是我手下最骁勇的两员近 卫。”韩常便是正立在舱门外守卫的那一位壮士。 黑峰插道:“我记得韩常将军和孛迭将军平日总是紧随了在王爷身边,寸步不 离的,怎么今日小将只见到韩常,孛迭将军去哪里了?”黑峰突然心念闪动,问道: “难道,难道不成说?” 兀术紧握了双拳,恨声道:“孛迭,孛迭正是死在了那个应当千刀万剐的岳姓 蛮子枪下的!韩常脸上的伤痕,也是拜他所赐!我一日间竟然险些连失两员大将! 哪一日我若能活捉了这厮,定然要把他慢慢的蒸来吃了!” 黑峰听到这里,不由得心惊,原来这韩常,孛迭在金军中与黑峰齐名,都名列 了在雁云十八骑中,乃是金兵里面最顶尖的一十八名高手。雁云十八骑中间自然还 有高低上下之分,但凡能跻身其中的,决计没有平常之辈。这岳飞能斩孛迭,伤韩 常,其武功之高,下手之辣,岂不是匪夷所思?黑峰悚然问道:“孛迭和韩常,是 在平手相斗时失手的?还是伤在了乱军之中?” 兀术长叹道:“可怕处便是在这里了。他们是在合战姓岳的那厮时落败的。” 黑峰倒抽了一口冷气,重复道:“合战?” 兀术森然道:“正是合战!韩常若不是他手下几名亲兵冒死相救,也险些不能 生还!姓岳的那厮,他不是人,他简直就是地狱里面的魔鬼出世!” 黑峰摇了摇头,兀自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兀术续道:“别的宋军都守了在山上防御,姓岳的那厮却居然敢单枪匹马一个 人冲下了山来。孛迭和韩常见到,便迎了上去,与他交手。可姓岳的那厮手中那一 杆枪,唉。” 黑峰催问道:“姓岳的那厮手中那一杆枪到底如何?” 兀术道:“姓岳的那厮手中那一杆枪,简直就是拿冤魂恶鬼的血泡过的,太也 可怕!孛迭你是知道的,他武功虽不如你,但论起臂力,在咱们大金战将中那是首 屈一指。当年黄龙府大较场上较艺,总共只有挞懒,拔离速,萨思千和他四个人可 以举鼎绕场一周。孛迭用的兵刃又极是沉重,乃是一百三十斤重的凤翅流金铛,可 他竟然接不住那姓岳的三枪!” 黑峰这时已经听得呆了,满面皆是难以相信的神色。 兀术脸上,这时竟然微微露出了些害怕的神情,接着道:“韩常与孛迭乃是一 左一右,夹攻姓岳的那厮的。韩常马快,首先接敌,想不到兵刃普接,韩常的那一 杆丈八蛇矛就被硬生生的荡了开去,胸前空门大开,兵刃更险些脱手。姓岳的那厮 手脚快极,一枪方才刺罢,中间没有半点间隔,第二枪如毒蛇般的就又迎面刺了过 来。 这时韩常已经躲闪不及,正好孛迭赶到,千钧一发间以凤翅流金铛从斜刺里挡 了一记,逼得姓岳的那厮枪歪了,韩常才逃了一条性命,但终于还是被枪尖挑去了 一只耳朵,半边面孔伤的血肉模糊。姓岳的那厮一枪不能得手,便如野兽般狂吼了 一声,我们的几千兵丁,个个都听得清清楚楚,后来人人都说道,那绝对不是人类 可以发出的声音!韩常血流满面,视线受阻,不得已勒回了马先擦拭脸上积血。孛 迭便只好一个人面对了姓岳的那厮。姓岳的那厮第三枪直取的是孛迭的心口要害, 那速度,那势头,当真比闪电还快,比雷击还猛。孛迭横了凤翅流金铛,以中段挡 了姓岳的那厮这一击,镔铁混黄金打就,儿臂粗细的凤翅流金铛,居然被这一枪击 打得成了弯弓模样。可这时姓岳的那厮的第四枪又已经到了,孛迭双手横握了凤翅 流金铛,以铛尾去挑那一枪,但因为铛身已经弯了,角度有些差错,便没有能够全 挑得开,那一枪只是稍微一偏,最后还是扎进了孛迭左臂之中。孛迭大吼一声,并 不顾自身安危,以攻为守,右臂单手抡起了凤翅流金铛,砸向了姓岳的那厮顶心。 可姓岳的那厮居然并不招架,把枪略略的向后一收,便策马冲出,这一枪正扎在了 孛迭护心镜当中,把孛迭一个人竟然刺得从马上飞了起来,右手的那一记凤翅流金 铛也就自然落空。后来兵丁抬回孛迭尸身时候,我检查时发现孛迭胸口的护心镜和 三层重铠都被那一枪震得粉碎,真不能相信这居然是人力所为。姓岳的那厮一枪得 手,并不稍作停留,策马又直扑向了韩常。韩常见孛迭阵亡,也自红了眼睛,亦策 马迎了上去。幸好这时其他的几十名骑兵也已经赶到,姓岳的那厮不敢让马停,以 免陷入重围,便选了一个缺口,只一枪便又再杀了一人,回马冲回山上。他那匹马 也是极妖异,如此陡峭的山坡,人向上攀登都有些吃力,他那匹马竟然能一路冲了 上去。最可恨的是,姓岳的那厮待到回到山上高处,勒马回身,竟然高声叫道, ‘汝等金人之中,有谁可敢与我单打独斗,决一死战的?有种的便自出来!’我手 下百战悍将不下百二十员,当时竟然没有一个敢应答的。听得实在令人气结之极!” 黑峰听得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咬牙道:“哪一日,黑峰一定要会一会姓岳 的这厮!” 兀术注视了黑峰道:“黑峰老弟,听哥哥一句劝,你落单时候,千万不要呈一 时意气,同姓岳的这厮决战。那实在是九死一生,太过危险。” 黑峰挺身而起,昂然道:“将军自当在战场上战死,才算得上轰轰烈烈。何况 我也不见得就定然输于了他。中原南人三大高手,黑峰已经见过了一个,也已经与 他交手。虽然当时处了下风,但生死决战时刻,未必活下去的那个就是他!” 兀术咦道:“中原南人三大高手?” 黑峰道:“正是。马和尚以前告诉我说,南人中有三个极厉害的好手,有句江 湖行话作‘北铁枪,南血龙,大道如天任纵横。’,便是讲得他们。里面包含了有 两杆铁枪,一把血刃。想来姓岳的这厮定然是其中一杆枪。黑峰在朱家尖时候,曾 同那个叫什么南血龙的交过一次手。当时被他以诡计胜了我,但今后若能再度交锋, 黑峰未必就会再输了给他!” 兀术好奇问道:“是怎么回事?说来给我听听。” 黑峰便把朱家尖处发生的一系列情事,略略的讲述了一遍。 兀术听完后沉思道:“天地门?我手下一个探子报告我说,这个姓岳的正也是 出身于天地门!还听说这个姓岳的更是那个姓周的什么天老的关门弟子。那探子还 打听到了天地门中有一句切口,叫作‘翻天覆地七条龙,北海神鲲作鹏举’。这切 口讲得是天地门几十年来苦心孤诣,惨淡经营,暗中训练出的八个极厉害的人物。 这个姓岳的乃是其中的头脑,也就是那个什么‘北海神鲲作鹏举’了。你遇到的那 个秦汪冉和蒙定北,想来就应当是‘翻天覆地七条龙’里面的两个角色了。看起来 这个天地门大不简单,以后咱们当加意留心它的一举一动,防它对我大金有什么图 谋不轨之心。” 黑峰应道:“王爷所见极是。末将以后自当留心。” 兀术叹道:“这件事不急,且容得咱们以后慢慢商议。眼下火烧眉毛的急务是 如何离开黄天荡这鬼地方。” 黑峰问道:“火烧眉毛?” 兀术道:“正是。”压低了声音,兀术在黑峰耳边小声道:“实不相瞒,军中 余粮,已经只剩下不足八日的分量了。” 黑峰一惊,道:“有这等危急了?王爷现下想到了什么突围的办法没有?” 兀术低声道:“天时已经有了,就是水战难办。” 黑峰问道:“天时?” 兀术道:“我帐下有一人精通天文历数,已经算出明晚乃是难得的参横月落时 候,没有什么大风,也就没有大浪。” 黑峰异道:“参横月落?” 兀术道:“正是。明日晚上,本来是个月圆之夜,湖面上明亮如昼,敌人定然 以为咱们无法偷袭,疏于防备。但明晚会有天狗出现,在夜分时候尽食圆月,半个 时辰内,伸手不见五指。” 黑峰问道:“这可不是说笑的事,王爷可有把握?” 兀术道:“精通天文历数的那人,跟随我已经有六年,六年中间,凡是他预测 了的事,从来没有不应验的。此人忠心耿耿,当年曾跟随宗翰元帅做幕僚,虽然名 声并不昭显,但立下过许多极重要的功劳。他说的话,绝对是可以信赖的。” 黑峰接着问道:“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王爷为何还是这等愁眉不展?” 兀术道:“参横月落,只不过半个时辰光景。咱们的船只,大都是小船,到了 黄天荡中心时候,摇晃的很是厉害。咱们女真人又不惯乘舟,三个里面倒有两个会 晕船。到了敌阵,只怕还没有交战,已经有许多人打不了仗了。宋军的船又大多是 海船,是真正的艨艟斗舰,又高又大,而且坚固的很,上面又涂了厚厚的桐油,极 难攀爬,很难形成肉搏的局面。我就怕一击不中,大军又离了岸,没有办法再从岸 上射箭支援,最后会落一个没法收拾的场面,但另一方面说来,军中存粮所剩无几, 又着实等不得,而这个机会一旦错过,以后就再也没有如此好的偷袭时机。所以现 在真的是左右为难,迟迟不敢决定。黑峰,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能够助我一臂之 力?” 黑峰沉思片刻,才回道:“末将听了王爷方才所言,现下是跟王爷一样心焦, 恨不得舍命助咱们大军脱困,但末将对于水战之事,老实讲是一无所知,真的是不 敢乱说什么。王爷,实在是对不起的很……且慢!”黑峰突然眼睛一亮。 兀术问道:“怎么?你想到了些什么?” 黑峰道:“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只不知是不是太过天真了些。” 兀术催道:“先讲出来了再说。” 黑峰道:“随末将来的那人,姓柳名如是,不光是镇江本地人士,原来还是江 湖上一个叫大光明火焰教的帮派的教主。那个帮派多在水上行事,他身为教主,也 许对水战颇为通晓也未可知。” 兀术道:“你怎么不早些说!这等时候,多一个懂水战的人,比多了成千上万 的精兵都要紧!”说着便自起身,走向了舱门。 柳如是出了船舱以后,心中落寞,独自斜倚了在船栏杆上,望着天空西边如火 烧般胭红的晚霞,思绪再难以停得下来,对自己道:“我柳如是文才武略,哪一样 不是上上之选?只可惜一直以来,运气实在太差。如今已年过四十,仍自无财无势, 无名无权,前途依然还渺茫的很,我这一生,难道就要这么默默的度过了不成?苍 天啊,就给我一个机会也罢!就是让我杀人放火,割了自己的肉去卖也是可以啊! 只是再也不能这么活下去了……” 柳如是自伤自怜,正自出神,突然感到背后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记, 心中大惊,心道:“若是来的是敌人,这一次可不要丢了性命?以后可再不能这么 胡思乱想了。”回头看时,见到兀术抱了手站在了那里,微笑道:“先生可愿进舱, 跟小王一起浅酌两杯?” 柳如是受宠若惊,连忙道:“属下怎么敢与王爷同席,那岂不是折杀属下了。” 兀术笑道:“先生这是哪里的话!这又不是在庙堂之上,哪里有那许多清规戒 律?莫不成是先生不肯赏小王这一个面子吗?” 柳如是赶紧接道:“这是属下做梦都没有想过的荣耀,怎么会不愿意呢?只是 事情好得太也过分,属下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了。” 兀术大笑道:“先生这话,小王实在是不敢当喽。来来来,放开些,喝酒之时, 我不是什么亲王,你也不是什么属下,咱们都是喝一壶酒的好朋友。”二人一同又 进了兀术那间船舱,船舱仍然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八仙桌,唯一不同的是桌上的 纸张地图已然收了起来,摆了五六样小菜,三只酒壶,黑峰正立了里面等候。等到 兀术和柳如是进了船舱,韩常再一次掩了舱门。 兀术笑道:“坐,坐。军中百事纷乱,器具不全,什么事都不能不简单些,这 里几只菜,实在是简陋了些。希望你们两个别怪小王失礼就好。” 黑峰与柳如是分别谦让了,方自入座。 兀术与二人先东拉西扯的闲扯了几句,才漫不经意的问柳如是道:“听黑峰说 到,先生以前乃是江南大光明火焰教的教主,是也不是?” 柳如是连忙放下了筷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属下确是出身草莽。那大光明火 焰教是和江湖上一群落魄朋友胡乱拼凑的一个组合,他们尊我年长些,让属下做了 个什么教主之位,实在是作不得数的。” 兀术笑道:“先生过谦了。那大光明火焰教既然主要在江南活动,先生身为教 主,水上之事,定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了?”柳如是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 得‘砰砰’乱跳,心中知道,一个大机会,一场大富贵已经近在眼前,能不能抓得 住,就全看自己了,强压了心中兴奋,语声平和的应道:“属下绝不敢以无所不知, 无所不晓自居,但亦自不敢妄自菲薄。水上之事,从小耳濡目染,略略的还知道一 些,只是不知道王爷想知道些什么?” 兀术淡淡的道:“小王近些时候在跟南朝水军交战之中,略为落了些下风。想 起来大概是因为我们金人不服江南水土,又向来不惯乘船,士兵在船上,多有呕吐 晕船的,到了临战之时,便常会四肢无力,战斗力大减,这是其一。其二则是因为 我军船只,多是从民间临时征了来的,原来是作渔船和摆渡船的居多,大都是只能 载十数几十人的小船,到了黄天荡中心附近,在波浪里面,摇晃的极是厉害,士兵 本来就疏于水战,这么一来,就很些有站立不稳甚至跌倒落水的。其三,这些小船 多是靠人力划动的,我们的士兵虽然都很强壮,手臂上也都颇有力量,但因为从来 没有划过桨,虽然划得极其卖力,小船却或者在原地团团打转,并不前行,或者即 使能够前行也走的极慢。兵贵神速,这一点也颇让小王头痛。先生熟知水战之事, 可有教我?” 柳如是说自己精通水战之事,倒真的不是大话。原来大光明火焰教的一笔重要 财源是劫漕船,他身为教主,亲自指挥劫船之事也曾有过几回,所以水战里面进退 趋避的道理,禁忌要害的所在,柳如是倒的确很是懂得一些的。他在脑子里面略略 的先自己理了一下思路,清了清了嗓子道:“属下见识浅陋,但既然幸蒙王爷垂询, 属下只好胡说八道些了,至于是否真值得一试,就请王爷自己考虑了。北人惯于骑 马,南人长于乘船,千古以来,一直便是如此,这个是急切间任你是谁也改不了的 事实。既然使船的总还是那么些人,若想要打开局面,摆脱僵局,那就只好从船只 上打主意了。” 说到这里,柳如是顿了一顿,举杯将杯中酒一口干了。 兀术提了酒壶给柳如是又满了一杯酒,道:“先生高见!却不知在船只上又如 何能够动得了主意?” 黑甜乡中,不管你有什么难解的烦恼,千斤的重担,反正明日愁来且自愁,至 于现在,都他娘的先忘在一边,先躲在梦里四五个时辰再说。睡梦真乃是人生最后 一处避风港,又是苦命人享福的唯一所在。失眠之人,着实可怜的很。 秦观,南乡子。接下来两句更可称千古绝唱,‘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爱 情,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事。一见钟情,进而两情相悦的事不是没有,但毕竟还在 少数。反是求而不得,空自沈腰消瘦的情形多些。但那又如何?任是无情也动人, 能有那一分无怨无悔的倾心感受在心头,便也已不枉了。爱过,其实远比被爱过来 得刻骨铭心,至于结果如何,何必去管它?太祖应乾兴遣昭德定功仁明庄孝大圣武 元皇帝,讳旻,本讳阿骨打,世祖第二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