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敌人 冥界的风幽静而寒冷,如冰凉地匕首划过脸侧。巨大地轮回台前,令彼此第一 次有了如此近的距离。呼啸的狂风仿佛代替自己本身的声音不断高喊着:“谁?你 是谁?你到底是谁?” 当两人四目相接地刹那,武韹祺突如其来地感觉到一阵头痛,似乎有什么强压 在内心深处的东西想要打破禁锢牢笼,流窜四周。他下意识地松开扣住银铃腕子的 手,捂上那颗像要碎裂的头,如受伤野兽般不停嘶吼着。 “滚!滚!不要烦我!”他这话当然不是说给江银铃听,可传入旁人耳中,却 变成这个样子。银铃的脸色瞬时变了,她一辈子所受的侮辱也比不上今日来的多。 掀开门帘走出的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灯光将他的人影投落在地上。折 射而下的光,照着他的脸,那是张年轻英俊的脸,流转的目光,带着几分逼人的傲 骨,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手中一把素白纸扇,极有规律的摇动着。眉宇间的淡漠 笑容,像是根本未将世间任何人放在眼中。 武韹祺强忍着疼痛,抬起头来瞪着他,咬牙切齿问道:“你是谁?本少爷劝你 少管闲事,否则……”他目光一凝,瞳中射出有若毒蛇般的光芒,“明年今天就是 你的祭日。” 一个“日”字刚落,只听啪得一声脆响,屋里顿时静寂下来,时间似乎也在这 一刻停止了。 抬起手抹一把嘴角,沾在拇指上的是种温热粘稠。武韹祺右颊红肿起来,血顺 着嘴角流下。他脸上一切表情仿佛全部冻结一般,冰冷地眸子瞧得人全身发寒,汗 毛直竖。 银铃举起的右手在微微颤抖,瞬间苍白的脸,空洞洞的眼睛,止不住地内心恐 惧。她嘴里不断重复着:“不,不,不~~~~~ ” 没等众人明白怎么回事,武韹祺已一拳打在她小腹上,一阵奇异的剧痛,痛得 她眼泪飞涌而出,全身抽紧,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冰冷地板上。 “铃子!”门上挂着的珠帘,再次被人抛起,一个身穿锦衣的大汉怒吼着自里 面冲了出来。“你竟然敢伤她!” 就在他左脚踏出的刹那,只听“波”的一声响,锦衣大汉居然再无法向前行走 半步。 原本好好待在大海碗中的三粒骰子,不知何时到了墙上,如三枚钢钉般将锦衣 大汉钉在上面。 斗大的汗珠顺着他光滑的额头滴落在浓黑的络腮胡子上,死鱼般大张的嘴巴显 示出内心无以伦比的恐惧。 “你还是站在那里比较好。”武韹祺讲话地声音亦与他的表情一样,冰冷骇人。 他修长纤细地手指,正慢慢向银铃嫩白的颈子伸去。就在指尖触到她肌肤的刹那, 不知为何他又将手缩了回去。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全都看见武韹祺伸出去的手上并无半点伤 痕,也看到他缩回来时顺着手掌划下腕子的腥红血液。几乎每个人都狐疑,一个昏 倒的女人是如何令他受伤的呢? 武韹祺站起身回过头来,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停住在扇动着素白 纸扇的少年身上,不带任何表情地问道:“你,名字?” “我姓余。”那人依然摇着扇子,脸上挂着如现在季节般的微笑。那微笑,看 在武韹祺眼中却宛如来自地狱的冷风,旋刀般刺入他身体,嘶裂他的心脏。 点点头,他没有做声,因为他明白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他的脚已开始向大 门移动,身上的绿衫随着左手抬起而舞动,就像只停落在灯笼草的蝴蝶。谁又想得 到这看似轻盈不经意的动作中,隐藏令人毛骨悚惧的杀气。 那人微微一怔,脸上却未起半点其他变化。他持着折扇地手,微微向上一个翻 转,挡住了那流星般划过的点点银光。身形随之腾起,几个起落已挡在武韹祺面前, 点向他的咽喉。“阁下,现在回去是否太早?”他仍然在笑,笑得真诚而平静。 “的确太早,不过少爷我很忙,没空陪你在这里玩!”最后一个字出口时,武 韹祺已“唰”地一掌,拍向余姓少年肋下“藏海”大穴。 持扇少年目光一凛,胸腹微缩,轻身闪过,哪知对方左脚已如闪电般踢出。他 急忙挥扇点去,灯烛映照折射而出,扇骨之上似有星光闪过。武韹祺心下一惊,急 急收回劲风,曲指挖向少年晶亮地招子。 这一来一往,在旁人看来,却未起半点变化。速度之快,时间之短,已到普通 人无法目光捕捉的地步。 “虎子,江虎,关着门干嘛?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大门猛得被人推了开来, 威严熟悉地声音让在场众人具都回首望去。 王老九?妈的。武韹祺可不想被那老家伙认出自己样貌,手掌一挥,虚晃一招, 身形一缩,让开三尺,眼光四下寻觅出口之即,忽觉肩头一麻,已被人生生擒住。 一个冷冰的语声在他耳畔轻轻说道:“武少爷,临阵脱逃不怕落人话柄么?” 武韹祺恨恨回瞪他一眼,抑手推出一掌,向对方“肩井”穴拍去。他这一招摆 明了与之同归于尽,毫无余地可言。怎料想,此人动作比他还快,扇交左手,右掌 猛击,逼得武韹祺不得不收招急闪。他的实战经验实是不足,未看出对方后招。那 人紧跟着踢出一脚,正踹在武韹祺小腹上,“碰”得一声,踢飞数尺,跌落在门前。 这一切动作的发生,不过在眨眼之间,众人神情俱都为之大变,一时无法适应。 就连方进门的王老九,亦是如足下生根,愣在当场,不知可否。 持扇少年定立身形,长身而立,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看好戏的态度。 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武韹祺晃了两晃,险些栽倒,一口腥甜涌上喉间。他急忙 抬手捂住,硬生生吞了回去。这高傲的少年哪容得自己在手下面前出丑,纵已身受 重伤,也要挺回去。 “爷儿!”门外,一条宽大人影,闪电般掠过王老九身边,身形未顿,直奔武 韹祺身边,双臂平伸,扶住已有些站立不稳的他。昏黄的灯光下,映出此人满面焦 虑。他本是个随时随地都面带微笑的人,此时为了主子,神色间已然笼罩一层悲愤 之色,生满赘肉地脸颊,也因此不住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与那持扇少年拼 命。 俗话说:姜是老的辣。一个在江湖上混久了的人自然比任何人都容易适应各种 变故。王老九自是如此。当他看到李平扑上前去时,已猜出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地绿 衫少年究竟是何身份。只是,他不能上前打招呼,更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害怕的样 子来。否则,不仅是他,就连他全家上下三十七口外加一条狗均不会有命见到明早 的太阳。于是,他故意露出习以为惊讶地表情,向李平问道:“李老弟,你这是做 什么?这小公子可是你朋友么?”随后,沉下脸去,厉声对依然分不清事是的众人 道:“反了你们是不是?不好好做事,居然跑来打人?平日里我是怎么教你们的, 是不是把说过的话全当耳边风?” 被王老九这么一教训,江虎到也有几分骇怕,结结巴巴答道:“姐……姐夫, 这不关兄弟们的事,是那小子诈赌、打人在先……” “闭上你的嘴!”王老九虽似在与他讲话,眼神却片刻不曾离开过李平的脸, 一见他面色不对,赶忙喝止江虎道:“不许多话,还不给李老弟这位朋友准备一间 上好厢房,请个大夫替他疗伤。”末了,还用眼神警告他,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李平正以一块罗巾,轻轻擦拭着留在武韹祺嘴边的血渍。他擦得那么用心,简 直像在对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此时的他,如同根本未听到王老九与江虎之间的对话, 脸上的样子似乎是对什么都不在乎。 只不过,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又怎会拥有那种夜叉般的眼神呢? 一只手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李平俯下头去。他的主子在叫他,不论是什么他 都会听。哪怕是让他马上杀光此间所有人,他也会照做,决不会有半点迟疑。可惜 的是,那人只对他说了一个字“走”。 走。即便只有这个了,亦没有人敢去违背小武的愿望,除非,他觉得自己活得 太久了。 李平不再说什么,他掺扶起武韹祺向门外走去,没有人阻止他,没有人敢。 李平开始思考,甚至看着小武的眼神也变了,仿佛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 人是他想追随,却永远追不上的。他的名字叫做武禹襄,乃是小武的三哥。或许, 武韹祺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即使他那当太师的老爹凡事也要让他三分。但李平看得 出,他一直都在怕一个人。不仅怕,而且崇拜,甚至到了那种无论做什么事都去效 仿此人的程度。尽管做事方法邪异奇特,却同样能达到目的。 想到这里,李平不觉又深深望他一眼,他实在不明白,这顽皮的少年怎会每每 做出令人误会他的事情,难道这样真的有趣吗? 如意赌坊门外停着一辆华丽的大车,李平扶他上车,本打算吩咐车夫回武府, 却听车厢中传来一声轻咳,他连忙问道:“爷儿,可是有何吩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车幔中响起的语调仿佛比方才更加衰弱了。 李平抬头望望天空,明月当照,想了想,才道:“差不多也到戌时了。爷儿可 以放心,三少爷今儿晚上有约,不会这么早回来。现在回府的话,还来得及。” “嗯。”车幔中语声再起。“去城北张佃户家。” 小武的话从来不说第二遍,对于他的吩咐李平没有异议,或许他早知道这个人 一定会这样做,所以,他选择沉默。 李平在外面跟在马车后,不时听到的轻咳声,令他更加担心。他冷得有些脸上 仿佛在闪着光,仿佛是泪光。 一颗流星划过暗沉天空,落在地平线的尽头。 戌时 街上的灯光虽明亮,人却比方才少了许多。 余婧凮走出如意赌坊,站在门前石阶上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心情应该是愉快的, 前所未有的愉快,可不知怎地,他就是笑不出来。按理说,像他这样一个凡事以孔 老夫子为标榜,喜好打暴不平的人,在狠狠教训登徒浪子后,自是应轻松快乐、愉 悦非常,可为何他非但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自心底涌起一种黯然神伤呢?简直就似 上元节那日,初逢小武时一般。莫非,这便是世人常说的缘?想到这里,余婧凮也 不仅被吓了一跳。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呢?先不论两人同一性别,即便前世相识, 也是相看两相厌的怨家、仇敌,永远不可能有所交集。仿佛垂直向前的两条平行线, 永远都不可能有所交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也相信世间没有一个可以改变他的想法, 切入他的心灵,甚至连生他养他的父亲都不能够。他是个硬汉子,亦是个倔强的汉 子,却不知自何时起,有一双眼睛,一双写满任性、不安、哀伤、愤怒、柔情、快 乐……的眼睛已闯进了他的心灵,若春风般抚去他的灵魂深处冻结的寒冰,扰乱一 池春水。那人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有如蛛丝般牵动着他的情绪,甚至令他忘 记自己还是自己。 生为其而生,死为其而亡,这是余婧凮的秘密。他相信,自己是为了与梦中人 相见而降临于世的。所以,他在找寻,找寻那人的今生。当然,他不会傻到把这秘 密讲给别人听,只要他一个人了解,就够了。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他。哪怕样 貌不同、个性有别,只要那双不变的眸子依然吸引,自己还是忍不住想要接近他, 即便是用这种方法,即便伤害他…… 等等!冷不妨打个寒颤,猛地甩甩头,余婧凮开始怀疑自己大脑、小脑一起出 了毛病,要不然怎么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算了管他那么多呢,反正还有时间,不 如找个地方喝两杯。古人不也说嘛!凡尘往事不若醉生梦死。古往今来,又有几位 文人墨客真正清醒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事明日当。 走吧,随便去到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再清醒。 这里本是条偏僻无人的长巷,快走到巷口时,就听到旁边屋脊上有衣袂带风的 声音,很轻很快,显然是个轻功很不错的人。 等余婧凮走出巷口时,这个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低垂着的杨柳下等他。 余婧凮笑了,今晚剩下的时间他应该不会感到无聊,至少,陪他喝酒的人已经 找到了。 摇着手中折扇,余婧凬径自走过去,站在那人面前,笑道:“现在还能见到你, 真是太好了。我正巧想找人陪我一起去喝一杯。不知兄台,是否有空?” 那人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最近很风光,的确应该好好请一请朋友。” 尽管余婧凮觉得他话中带刺,确也并未在意,淡淡道了句:“到也没什么。” 又笑着说:“你要去哪里?今晚,你我兄弟两人定要来个不醉不归才好。”他笑得 很愉快,寂寞之后的愉快。 “酒,对身体不太好。”那人摇摇头,垂下目光仿佛是不愿或是不敢去望余婧 凮的眼睛。他一字一字地沉声道:“而且,这杭州城本也不是你应该留下的地方。” 听到此处,余婧凮微微一怔,只听那人接着道:“婧凮,你还是回去吧!”说 完,没等余婧凮反映过来,已将袍抽一抑,双掌相击,一声清脆的掌音响过,四周 衣袂飞掠声止时,霍然现出四条人影,目光四扫之下,居然是早间出现在十香居的 那四个怪人。 微惊之下,余婧凮脸色刷得变了,冷冷一哂,厉声喝道:“白天宇,你这算什 么意思?” 不待白天宇回话,立于左上首的干瘦少年已抢先回道:“少寨主,您别生气, 我兄弟几人也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请您千万莫要怪白少爷……” 语声未了,余婧凬突地阴森森地狂笑起来。众人亦是随之一震,身体不自觉地 微微颤抖。那四怪相互一使眼色,掌握拳状,但见苗头不对,立时动手。 “婧凮!”眼见他这副模样,白天宇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又见四怪一触即发之 式,更是担心,忙以眼色喝退众人,令他们不得动手。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余婧凮笑声一顿,露出满面凄凉,“你我二人相交 十数年,今日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他顿了顿,深深望了白天宇一眼,冷冷道: “白兄,你若有意为难小弟,大哥不必如此麻烦。只需对我支会一声便可,怎需借 助他之力呢?” 末了,他还轻蔑得扫视四人一眼,鼻中发出不懈地哼声。 “婧凮,你不要误会。愚兄……愚兄实在不忍叔父他老人家伤感,才……才会 出此下策。”羞愧之余,白天宇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甚至不敢望他一眼。这次的确 是他不对,他不该暗中帮助“清风四怪”出卖兄弟。不过,话又说回来,手心、手 背都是肉,平日里叔父大人待自己也算不错,他又怎能眼见着他老人家为子神伤? 但毕竟,对不起兄弟就是对不起,世上可没买后悔药的,现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了。更何况,今日余婧凬捅出这么大个搂子,就算自己想包庇他,也是没办法的。 “好、好!”余婧凮又是仰天一阵长笑,笑声高亢而冷削,“白兄大可放心, 小弟并未有相怨之意,就算怪……”他突地将话锋一转,凌声道:“也只能怪小弟 有眼无珠,交友不甚。就此别过!”说话间,已暗提内力,右足微顿,身形骤起。 这本是瞬间之时,四怪发觉之即,为时以晚,再想追去,已来不及了。 但余婧凮仿佛也高兴的太早,孰不知有人身形比他更快。但听一声娇吟划破长 空,长袖飞扬间,右足足踝已被如蛇蟒般的手臂缠住。银铃般的娇笑声赫然响起: “你可走不得呢!” 好快的身法!余婧凮心头不仅一震,右手向上提起,扇交左手,猛扫此人衣袖。 但见此人手腕一抖,衣袖飘舞,娇笑着道:“上面天寒地冻,小心沾染风寒, 还是请你下来吧!” 语声未了,余婧凮只觉身躯微沉,转瞬间已被人拉回地面。尚未站稳身形,突 感风过耳边,刹时间已被人点了穴道。他不禁既是惊奇,又是钦佩。真可谓是,天 外有天,人上有人。这回,他算是认栽了。 其余众人,也不觉诧异,没有人看到那人来自何处,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来 的。当他们弄清是怎么回事时,此人已然站在他们面前了。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