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刚才还苦于自己灯枯油尽的他,此时却全然忘记了身外伤痛,心中只有一个念 头,赶快躲去巨岩下方。 那群和尚连同伴的尸体也顾不上带走,慌忙穿出冰道,跟在萧云与“雪莲仙子” 身后狂奔。 众人犹如丧家之犬,跌跌撞撞冲向冰梯。萧云与“雪莲仙子”身上带伤,即便 值此生死之间激发了神来之力,但速度终究比不上平时,不一刻便被身后众和尚赶 上超过。 萧云看着那几名刚才还和自己以命相拼的和尚们目不斜视的跑过身旁,冲向冰 梯,心中莫名生出想笑却笑不出来的怪异心思。喀吧和尚却紧随在他与“雪莲仙子” 身后,并不急于逃命。 众人头顶上方发出的巨响越来越大,天色骤然变得暗青,狂风自四面八方吹向 一群逃命的凡人。 萧云也懒得去管喀吧和尚到底有何打算,人间的浴血厮杀比起这天威地怒来连 根鸿毛也算不上,他与“雪莲仙子”不由自主死死扣着对方与自己相牵的手掌,似 乎唯有这样才令二人稍感心安。 跑在最后的三人费尽力气才到冰梯旁,就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穿透厚重的风雪传 进耳来,却是一名跑在前头的吐蕃和尚逃命心急,从湿滑异常的冰梯上直直滑坠进 不知何时裂开的无底冰缝。余下众人被这一幕吓得心惊肉跳,头上巨响声越来越近, 就连相互之间大声喊叫也难听闻,但却无人再敢以身试梯。此时见三人跑来,个个 均是一副同病相怜的神情,焦急的盯着三人。 “雪莲仙子”自从发觉自己被对手怪异的内力击伤之后,一直强自运气压住伤 势,以免心智又失,但被萧云拉着这一阵拼命奔跑,气息再次岔走,晕倒在他怀中。 萧云扶着晕倒的“雪莲仙子”,脑中灵光闪动,想起“冰蚕丝”来,连忙探手 伸进她怀里掏摸,果然被他找到银光闪闪的一团丝绳。 众僧见到顿时一阵欢叫,人人跃跃欲试。萧云把眼一竖,快速扫视过一脸急切 的众人,最后将眼光停留在半张着嘴的喀吧和尚身上,将丝绳的一头慎重地递至他 手里,另一头在自己手臂上紧紧缠上几圈,抱着“雪莲仙子”便往雪梯攀下。 其余和尚们大声叫喊着,萧云瞧见他们的嘴形,知道是用汉语在喊“滑落,滑 落”,喀吧和尚大喝一声,脚下分开三分半步,将“冰蚕丝”缠在腰间,稳稳的扎 了个四平大马。 萧云不敢迟疑,背贴冰梯上疾速滑落,快要落地时只觉手上一紧,差点将抱在 怀中的“雪莲仙子”脱手抛出。他咬牙忍住大力猛扯之下的剧痛,僵硬的紧抱着昏 迷的“雪莲仙子”快速钻进巨岩下方。 众僧个个身上无伤,迅捷依绳而下,待到只剩下喀吧和尚时,铺天崩来的雪潮 已经到了岩顶,喀吧和尚情急之下飞身跳下,被下面接应的两名同伴奋力接住。才 一躲入巨岩下方,就见海潮一般的雪冰碎石隆隆滚来,源源不断的填进那处巨大的 冰隙之中。 众人被震撼得屏气忘吸,一脸敬畏瞧着自然界的愤怒,心中各自胡思乱想,均 觉自己算是幸运之极,若非巨岩旁裂开了一处巨大冰隙,这多得数不清的雪沫石土 定会将众人活活埋死在此地。 雪崩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左右,终于缓缓停了下来。雾气渐渐散去,四望之下 的世界,完全与雪崩之前变了个模样。 众人直到此时方才将揪紧的心放松开来,彼此庆幸的相互打量,一番对视后, 刚才死力拼杀的场面又被重新记起。 萧云感到和尚们眼光有异,连忙一振手中长剑,护在自己与昏迷在怀抱中的 “雪莲仙子”身前。 这番雪山之巅的遭遇,令他心情已是几起几落,初时对自然之力无可抗拒的恐 惧到此时竟已再也无所畏惧。不过他心下清楚,自己只剩行走逃命之力,面对五名 毫发未伤的对手,拼斗起来就连一丝胜面也没有。 但他反而想要大笑,心想:“原来一切竟是如此简单,人说死便会死,谁能预 料得到?”那几名和尚相互间心意相通,缓缓分成几个方位抢占进攻位置。 萧云淡然瞧着对手慢慢合围上来,心中又想道:“这女子一身剑法真是出神入 化,又是如此世间少有的风姿,就这样死了当真可惜……,临死都未见过她的模样, 似乎有些遗憾吧?”他此时想的不是浑身杀气逼迫而来的对手,反而是好奇怀中佳 人的容貌如何,伸手便欲撩开“雪莲仙子”面上那早被鲜血凝结成块的面巾,看看 她到底美丽到何种地步,但旋又想到:“她的风姿如此卓越,只怕是我平生仅见, 那她为何随时要带一方面巾呢……?难道……难道其实她的面貌其丑无比么?” 想到此节,欲撩开“雪莲仙子”面巾的手不由缩了回去。那几名和尚已结成阵 势将他二人围在当中,他却只顾想着怀中女子的模样到底如何,最后几经反复,终 于下定决心,暗道:“还是不要,她这样绝世的风姿,定然模样也是相得益彰,但 ……万一……”抬眼扫视眼露凶光的对手,然后将目光停留在美目紧闭的“雪莲仙 子”蒙面之上,心下笑道:“嘿嘿,我还是不冒险了,虽然我万万相信你定然是天 下少有的美女!我们还是黄泉路上再相见吧。” 雪崩过后,天色逐渐明朗,淡淡若无的太阳高悬在山外山头,从空中俯瞰下去, 几名红衣和尚手执寒光闪闪的兵刃大喝着一齐攻向当中紧抱着“雪莲仙子”仗剑昂 立的萧云。 唯独每见萧云便会穷凶极恶拿头撞墙的喀吧和尚,却神情复杂的站在一旁,张 大着嘴,怔怔瞧着面前即将被如蚁捏死的一男一女。 萧云冷眼横对四名穷凶极恶的对手攻来的刀光剑影,心知自己与“雪莲仙子” 已是必死无疑,但死到临头,却未感到一丝恐惧。在这如画的雪山巅峰上,怀抱着 一名连样子都没有见过的女子就要共赴黄泉,竟还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人孤独的死在 这人迹罕至的冰天雪地之中,已是天大的幸运了。 一念及此,干脆连手中长剑也抛在地上,合手抱紧怀中“雪莲仙子”那柔若无 骨的娇躯,面带微笑眼睁睁看着敌人就要把自己砍成肉酱。 突然站在一旁神情怪异的喀吧和尚闷哼一声,腾身跃至萧云身前,嘴里咿呀难 辨的叫着,伸出双臂拦住攻来的四名同伴。 那四名和尚见他突来挡住去路,连忙奋力撤回兵刃,其中一人哇哇狂叫,满面 怒容大声叫骂。 喀吧和尚口不能言,只是情绪激动的用双手在空中挥舞比划,但却被四名同伴 连珠炮一般的问话逼得连连后退,直到背心碰上呆呆出神的萧云,已是无路可退。 萧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眼前所见的一切仿若都已离自己好远,喀吧和尚这出 人意料的行径在他看来也仅仅只是几个在他眼前晃动的躯体而已,与怀中抱紧的那 具柔软温暖的娇躯,远不能相提并论。直到喀吧和尚的背脊碰上他,才将魂游天外 的萧云重新拉回严酷的现实中来。 喀吧和尚显然被几名同伴说得火冒三丈,一腔愤怒又苦于不能出言相辨,直急 得额头青筋直冒,但却挡在萧云和“雪莲仙子”身前不肯让步,看那架势竞是在护 着萧云与“雪莲仙子”二人。 萧云眼见喀吧和尚如此异常的举动,心下暗自揣测道:“难道这个哑和尚是要 报我在朅师城上未杀他之恩么?”但随即便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不会的,即便如 此,我杀他两名同伴之仇又怎能抵消得了?”他心中念头急转,不知这喀吧和尚护 着自己这穷途末路的仇人有何企图。一番思索,重又令他燃起了求生的yu望,心想 :“难道真就这般无声无息死在这里么?萧云啊萧云,枉你自认是个铁血男儿,即 便是死,也应力战而死,岂能束手待毙?” 几名和尚围着喀吧和尚高声咆哮,其中一人盛怒之下挥手扇了喀吧和尚一记响 亮的耳光,喀吧和尚怪叫一声,双掌闪电拍出,去找那名挑衅自己的同伴。其余三 人大声呼喝,纷纷上前阻拦。 萧云听出这些人嘴里大喊大叫的吐蕃话是在骂喀吧和尚“疯子”,又见对手起 了内乱,心中快速盘算道:“力拼必定难逃一死,何不趁此机会逃走?即便逃不了, 最多也只是一死而已。”他打定主意,暗自运气一转,强压伤势,连地上掉落的长 剑也顾不上拣,双臂横抱犹自昏迷的“雪莲仙子”转身全力狂奔。 几名正争吵不休的和尚暴喝一声,便欲腾身追赶,却被喀吧和尚拼命拦住。四 名同伴激怒之下,一齐攻向喀吧和尚,立时将他逼至一旁,其中两人随即追赶萧云 和“雪莲仙子”而去。 刚才的雪崩将这雪峰之巅唯一的道路冲击得面目全非,冰桥暗缝随处可见。萧 云虽然身受重伤,怀中还抱着一人,但情急拼命慌不择路,倒省去了许多担忧脚下 不稳的顾虑。他身后追赶的两人虽极欲杀他而后快,但在这变幻莫测的冰峰道上, 却不敢有丝毫大意,下脚之处都是揣测再三。双方此消彼长,一时间萧云反倒还在 速度上占了优势。 他听见身后追来的敌人不停叫骂,无瑕回头观望,只顾一个劲往雪山下坡狂奔。 渐渐身后没了对手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叫骂声,但他依然不敢回头,此时已经竭尽全 力,胸腔仿佛就要炸裂开来一般,他却不敢丝毫停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即便 类似也不能停下……”。 如此又狂奔了一阵,每次脑海中浮现“我不行了”的念头,旋即便又自己打气 道:“再坚持十丈”。随着这两个念头反复出现,给自己定的目标也越来越短,直 到最后意识全无,只能麻木地缓慢往前挪动脚步,终于眼前一黑,扑身倒在一颗千 年松针树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云在恍惚中感觉浑身冰冷,痛彻骨肉。心中猛惊,想到: “据说被冰雪盖住的肉都会烂掉,我就这么倒在地上,定已成了废人。”一念及此, 一阵比死还要汹涌的惧意瞬间弥漫心间,浑身忽然有了力气,冲开重逾千钧的眼皮。 但见眼前一片澄静蔚蓝的天空中,闪耀着令他从未觉得如此亲切的金色阳光, 自己正躺在一处稀疏的草甸之上。他缓缓转动眼光,只见一名身姿妙曼的女子飘飘 若仙的站在开着几朵无名小花的土坡上,背衬着遥远巍峨的皎洁雪山,正望着远方 兰口轻启唱着小调:“……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 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声音婉转悠扬,歌声中一股淡淡的欢喜夹杂 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 萧云听得浑身一畅,顿觉天地万物都在这样的旖ni风光中被洗涤得空灵纯净, 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冉冉爬上心头。 那女子反复唱吟了几遍,似乎心中感慨,对着雪山遥遥出了一口长气,转头来 看萧云。见他怔怔睁着双眼傻笑盯着自己,芳心不由一荡,一丝淡淡的灼热爬上脸 庞,好在面上带着淡黄面巾,倒是不怕被他看见。 她微微一稳心神,沙哑着嗓子说道:“你醒了么?也不出声?” 萧云收回神思,见她长及腰际的黑发,冷峻孤傲的神情,正是与自己同经生死 的“雪莲仙子”,这才回想起此来的种种险状,心中那淡淡平静的舒畅感顿时一扫 而光,翻身就要站起,不料运力之下胸口刺痛传来,令他闷哼一声,颓然摔在地上。 “雪莲仙子”莲步轻移,抢到他跟前,伸手按住还待挣扎起身的萧云,责怪道 :“别乱动,你受伤不轻,不可强行使力。”萧云放松身体躺在地上,导息静气缓 过劲来,看着目光中满是关切之色的“雪莲仙子”,问道:“吐蕃和尚们呢?我们 怎么逃到这里来的?” “雪莲仙子”收回目光,语气恢复平常的冷峻,道:“你不记得了么?是你带 着我逃来此处的。我醒来时臭和尚们正好追来,不过好在他们未发觉我们躲在此处, 往山下追去了。” 萧云缓缓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一番,见此处已至雪山下部,漫山绿草野花,远 远离开了高山上的积雪地带。心头庆幸不已,想到:“万幸,若是昏倒在雪地中, 一定醒不过来了。”他望着显得异常遥远而又陌生的雪峰,又想到:“我真是从那 上面跑下来的么?”面对高高矗立在云端上的山顶,竟不敢相信自己伤重之下还能 抱着“雪莲仙子”逃了如此之远。 他胡思乱想了一番,这才回头去看“雪莲仙子”,只见她也若有所思的瞧着自 己,忽觉一丝羞怯,连忙清了清嗓子,问道:“姑娘为何会与那群吐蕃和尚在山顶 厮杀?” “雪莲仙子”冷笑一声,道:“我杀了他们的师傅,被他们一路阴魂不散的追 到山顶。” 萧云恍然大悟道:“城楼上的士兵原来是你么?” “雪莲仙子”道:“我不杀掉那老和尚,你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么?” 萧云听她语气略带嘲讽,心下怒气隐现,旋即转念一想,若非对方艺高胆大刺 杀了那老和尚,又引开群僧,自己万万难以取得那白衣人的首级,更何况面前这名 神秘女子一身剑法超凡入圣,自己与她比起来,实在相差甚远,顿时怒气全消,对 她拱手施礼,诚恳说道:“多谢姑娘相助之恩,姑娘一身剑法高深莫测,只怕整个 天下也难有敌手,在下佩服之至。” “雪莲仙子”嘿嘿笑道:“真的么?那倒不见得,这群臭和尚的武艺也是不凡, 若四人同来攻我,我也必败无疑。否则我与你也不至落到如此地步,只是这群死和 尚铁了心肠,竟从朅师国一路追我不舍,险些还真遭了他们的道儿,”略一停顿, 语气转为温柔,又道:“好在你来相救,不然我定然难逃一死!” 萧云面上一热,连声谦道:“在下只是运气大好,胡乱杀了对方两人而已。” “雪莲仙子”见他颇感难堪,话头又转,问道:“你杀那使流星锤的吐蕃和尚 用的不是剑法罢?不过招式确实怪异,竟能让你瞬间武功大增似的?” 萧云对她的剑法心悦诚服,当下也不隐瞒,答道:“姑娘不愧是使剑的大行家, 在下用的那招的确不是剑法,而是一套刀法,只不过在下初习不久,被刀法控制了 心神,也不知如何碰巧杀了那和尚。” “雪莲仙子”道:“这刀法倒有些古怪,不过威力却是不小。那吐蕃和尚的一 身至高功力竟也奈何不了你,反倒被你险中胜出。”说着口气一变,笑问道:“我 叫你闭眼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听话?” 萧云被问得一怔,喃喃答道:“在下……,我不知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没了 主意。你既然让我闭上眼睛,自然有你的道理。” “雪莲仙子”追着又问道:“那你闭上眼睛害怕么?”萧云再次怔住,不知如 何回答。他自小性格要强,要他在女子面前示弱,无论如何也觉难以出口,但当时 他心中的确感到了害怕,若不承认,却成了说谎。 “雪莲仙子”见他迟疑不定的神情,心下已是了然,旋又追问道:“你就那般 信任我么?” 萧云闻言也在心中自问道:“我为何会信任她?……,假若她没这么好看,我 ……我会依她的话闭上眼睛去拼命么?”一念及此,心中竟有些慌乱。当时情形危 急,根本容不得分心思索,现下想来,似乎对面前这名连真实面貌都没有见过的女 子产生的信任感,全都来自于自己天马行空的臆想而已。 萧云躲避着她那似乎变得犀利灼热的目光,拼命找借口道:“姑娘的剑法卓绝, 眼光自然也够犀利。当时我堵在甬道口,对手必然尽力求稳和我缠斗,但我待他靠 近时突然退后三步,将出口让出来,他必然会在是否趁机冲出道口抢占地利,还是 竭尽全力与我相斗之间分了心神。因此当我返身前刺,正好是他犹豫未决之时,冰 道狭窄,无可闪避,后面那人又堵住了他的退路,如此众多关节令他的武功大打折 扣;而我眼不能视,心无二用,因此才能一举奏功。这些全耐姑娘的一身好本事, 设计得如此巧妙。” “雪莲仙子”嘿嘿一笑,说道:“真的么?不过你说的倒也正是关节所在,若 你练剑时也能这样仔细想想,剑法定会突飞猛进。” 萧云连声称“是”,不过即便心中佩服“雪莲仙子”剑法如神,但对她颇有教 训意味的此话也颇不为然。 “雪莲仙子”察觉到他神情变化,又道:“你我二人身受重伤,眼下无力再与 敌人周旋,那群吐蕃和尚与我们仇恨已深,此去寻不见你我踪迹,定会回头来找, 我们须得赶紧下山找一处地方藏身疗伤才是。” 萧云略一沉吟,道:“此去安西四镇只这一条道路,山下也只有娑勒色诃城一 处地方有人常住,再往前又是连绵不绝的雪山高地。那群吐蕃和尚算准我们需要补 给事物,定会在半路设伏,这却如何是好?” “雪莲仙子”道:“这里到娑勒色诃城是一片高原草场,我们远远绕行,想来 能够避开对手。何况此处已是唐朝钵和州辖内,吐蕃和尚们再怎么凶悍,也应有所 顾忌罢?” 萧云一阵苦笑,道:“娑勒色诃城内只有几十个看守军械的老弱士兵,而且我 现在是军中弃卒,守备的唐兵也未必肯轻易相助。况且即便我们能绕过此城,前途 还有一个月左右的雪山险道须得跨越,此路是去向安西的唯一道路,那群和尚想要 追击我们,自是容易之极!” “雪莲仙子”皱眉道:“你一介堂堂男儿,怎的有这许多顾虑?与其呆在这里 饿死,不如下山舍命一拼,最多只是一死而已。” 萧云闻言气结,辩解道:“谋后而定,这是战之必虑。你我都已无力再战,又 无粮无马,如此硬闯只是莽勇,算不得真勇敢。” “雪莲仙子”咯咯轻笑道:“那你还逞强去杀那朅师城楼上的白衣人?那算不 算莽勇?” 萧云听她强词夺理,心头怒火隐然,沉声道:“当时是战斗的关键时刻,怎可 同现下情形相提并论?” “雪莲仙子”道:“都只是一死而已,有何不同?” 萧云愤然道:“当时即便我战死,但却为安西大军能够胜出尽了一份力,现下 这样明知死路一条,还要去送死,便是莽勇。” “雪莲仙子”收起笑脸,悠悠一叹,道:“若你死了,不管是在朅师城楼之上, 还是死在这群吐蕃和尚手上,对你的亲人朋友来说有何区别?都只会令他们伤心而 已。” 萧云听她语气忽变,言下竟似十分关心自己,不由微感意外,竟一时不知如何 对答。半晌后才问道:“姑娘为何会在城楼上刺杀那老和尚?” “雪莲仙子”眼露一丝温柔之色,笑道:“你答应过要护送丝洁雅丽回家的, 难道忘记了么?”说完转身往山下走去,身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萧云闻言猜疑不定,望着它的背影呆呆出神。只见她一头乌黑长发和着五彩裙 带被山风吹得咧咧飘飞,前行的身影窈窕婀娜,与记忆中丝洁雅丽的身形极为相似, 心想:“她怎会知道我对丝洁雅丽说过的话?”此前他所见到的“雪莲仙子”一直 黄巾蒙面,神情冷傲,难以生出亲近之意,未去多想此中细节,听她提及“丝洁雅 丽”,这才想到将二人比较一番。 他怔立原地胡思乱想,忽见眼前黄影飘动,山风带着一面染血的黄色面巾从眼 前飘飞远去,连忙抬眼望去,只见已经自顾自走到三丈以外的“雪莲仙子”轻舒皓 臂挽住飘飞的秀发,回眸浅笑叫道:“你要反悔么?还不来护送我?” 萧云惊得嘴也合不拢来,“雪莲仙子”展露娇颜回眸一笑,端的是一幅倾国倾 城的容貌,就连满山的野花春guang 也即刻变得黯然无色。但这瞬间的回眸却又让 他心头砰然一动,失声叫道:“兰……丝洁雅丽,你……你怎么会……,这……,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也不顾内腹隐隐作痛,腾身追了上去。 “雪莲仙子”徐徐而行,并不回头,道:“丝洁雅丽摩亚娜,就是最美丽的雪 莲花之意。”萧云几个跨步抢到她身旁,与她并肩前行,侧头仔细打量,一脸不知 是高兴还是疑惑的神情,又问道:“你一身剑法出神入化,怎会需要我护送?” “雪莲仙子”丝洁雅丽脸孔一板,道:“我是女子,你是男子,当时可没人逼 你承诺护送我,何况现在我身受重伤……”,萧云打断她的话道:“就算在下不自 量力,说过的话自是算数的。不过你却得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否则……”, 丝洁雅丽神情忽然变得哀怨可怜,打断他的话,问道:“否则你便忍心看我被那些 吐蕃和尚杀死么?还是忍心见我在雪山之中活活被冻死?” 萧云满腹疑问被噎在喉头,一声也发不出来,心中只觉有种被人蒙在鼓里而生 出的怒气,但这愤怒甚是气闷,偏又发不出来。他一声不吭,只管垂头前行。 丝洁雅丽见他闷头不语,知他生了闷气,柔声道:“那喀吧和尚粗言秽语,与 我比武打赌输掉了舌头,那日你在王宫逞强前去救人,我又谎称你是我武功最差的 一个师弟,赌他若打不败你,便要每见你一次,拿头撞一次墙。这和尚自负得紧, 打不过你,以后只怕真要见你一次,便会撞一次墙,也不知他那光头几时会被撞破! 嘿嘿,这赌约好玩么?” 萧云闻言疑惑稍解,心气渐平,问道:“你不远万里跑来朅师国王宫里做什么?” 丝洁雅丽佯怒道:“你来得,我便来不得么?我代表‘御剑山庄’前来和小勃 律国王商议马匹交易的事务,碰巧遇到此事,便混进朅师王宫想找机会救出小勃律 国王的家眷。” 萧云释然道:“原来如此,难怪那名断舌和尚在朅师城楼上见到我便又用头去 撞墙……,姑娘在朅师城楼之上的相助之恩,在下还未曾谢过,反倒生出这许多疑 问,还连累姑娘落得这般田地,实在是惭愧。” 丝洁雅丽微微一笑,道:“长安来的公子哥儿说话都象你这样酸么?什么姑娘 前姑娘后的,我没告诉你名字吗?至于连累倒说不上,你不也救了我一命么?” 萧云听她一番说辞,已是大致明白事情脉络,当下又问道:“我送你的‘追风 逐电’呢?”丝洁雅丽诡异笑道:“我将它藏在前面山下一处洞窟中了。” 萧云闻言又是一惊,问道:“你早已过了此山了么?为何又回头去山顶上与那 群和尚对峙?” 丝洁雅丽道:“‘斩头校尉’萧云立了大功又犯下死罪被逐出安西军的事,一 夜之间传遍西域,据说高仙芝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此战的情形,都还专门提到了你 的功过。你现在如此有名,那群和尚自然也会得知你若返回安西,此地是必经之路。 他们追不上我,便会在此拦截你。我还要在这里等你护送我哩,顺便就和那群死和 尚动上了手。” 萧云听得思潮起伏,心想:“我在军中犯事竟会传得如此的快和远么,定是大 帅有意安排人散布出来的,……‘雪莲仙子’是怕我不敌那群吐蕃和尚,故意在此 相助于我,这才会连累她身受重伤,却不知她为何如此帮我?” 丝洁雅丽见他神色几变,又道:“找到马儿我们便能逃走了,你不必担心。” 萧云定下神来,又想到:“无论如何,她受伤都是因我而起,就算我不自量力, 也该舍命相报!”想通此节,当下说道:“‘追风逐电’虽然脚程无双,但此去须 得翻越众多大雪山,必定甩不掉那几名和尚,还须另想他法。” 丝洁雅丽突然停住脚步,指着一排树丛道:“马儿就在这后面的山洞里。”萧 云上前钻进树丛,里面是一处甚为宽阔平坦的洞窟,内中马声嘶叫,蹄声阵阵,想 来是“追风逐电”被丝洁雅丽栓在洞内,听见新旧主人到来,想要奋蹄挣脱。 丝洁雅丽在萧云身后狡诘的笑道:“你看过三藏法师传下的‘大唐西域记’么? 他取经东回的路途不是我们平常所走的北向,而是要在娑勒色诃城折而往东。我们 若能找到这条古道,避开那群吐蕃和尚便轻而易举了。” 萧云奇道:“有这样一条道路么?我在安西这一年多怎么从未听人说过?” 丝洁雅丽娇嗔道:“呆子,三藏法师是佛门中人,定然不会打诳语的。这条古 道艰险异常,自然不适宜大队人马穿越,以至被人们逐渐荒废。不过却是你我眼下 逃命的上佳选择。” 萧云沉思道:“若真有这样一条道路,倒确是我们避开敌人的上策。” 二人边说边行,已是来到洞中栓马的地方,只见“追风逐电”口喷白气,刨蹄 不止,对着两名新旧主人摇头晃脑。 丝洁雅丽置备的物事齐全,驼在马背上的袋子鼓鼓囊囊,萧云情知若与那几名 和尚正面相拼只有死路一条,此时倒也从心底赞同她提出取道东行的建议。 二人在洞中吃了干粮,休息至第二日天亮,这才动身远远绕开娑勒色诃城往东 而行。一路上冰川不断,水草逐渐稀疏,直到一丝一毫绿色也寻觅不到,已到高寒 荒漠地带。 二人一心逃避敌人追击,尽力赶路,不过路途艰险难行,过得十几日,眼前依 旧只见一片遥无边际的荒漠死土。丝洁雅丽显然未料到这趟旅程会如此之遥,眼看 “追风逐电”驼着的水粮将要耗尽,却连一丝人烟也望不见。如此又走了几日,无 论萧云如何想尽办法控制水粮,还是被二人一马消耗殆尽。 丝洁雅丽在这天寒地冻之中只是身穿一袭单薄裙衣,似乎从不畏冷。每逢萧云 好奇动问,她都是一脸神秘的微笑而过,不做解释。这几日缺粮少水,令她骤然憔 悴许多,神情渐变忧郁,萧云多番安慰鼓励,也不见效,倒是他所受的内伤恢复迅 速,至此已好了个七七八八。 如此继续行进,到得这日二人一马断粮已有两日,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荒 漠上,任你武功绝世,也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丝洁雅丽憔悴日甚,萧云关心动问,她只是不理,不过再也不能不畏寒冷。萧 云只得将行囊内的衣裙都拿出来给情绪忽然变得异常的丝洁雅丽穿上御寒。 好在高寒荒漠时有少许冰凌子,倒也解了二人饮水之虞。如此又走了一日一夜, 待到断粮第三日的清晨,二人都已神志恍惚,丝洁雅丽昏倒在白马背上,萧云解下 腰带将她缚在鞍上,自己跌跌撞撞牵马艰难行进。 太阳慢慢升至头顶,碧蓝的天空澄净如新。萧云体力几至极限,伸出干渴如树 皮一般的舌头舔着开裂的双唇,回头打量不省人事的丝洁雅丽,再看眼神黯淡的 “追风逐电”,心头绝望不可抑制的汹涌而来。当初在雪山之巅面临将被对手杀死 之时也未出现过的恐惧,却在此时将心揪得紧紧的,配合着天地间无处不在的严寒, 令他控制不住浑身轻颤。 但他心知这颤抖并非来自寒冷,而是内心深处感到与世隔绝的孤独绝望。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听一阵空洞幽远的笑声响起,在这除了风声之外别无人 间凡音的极地显得异常震慑人心。他本已毫无力气的身体闻声跳转,却见丝洁雅丽 依旧昏迷在马背一动不动,“追风逐电”进气少,出气多,呼吸声几不可闻,四下 除了沙石,便是冰霜,哪有其他生命的迹象? 他额头冒出冷汗,恍然感到身后有人,心下不由大惊,当即转头去看,却见身 后空无一物,也不知刚才听见的笑声来自何方。 他被这一番惊吓,昏晕的心智恢复少许,暗自琢磨道:“我这定是虚弱之下生 出了幻觉,切不可自乱阵脚……,丝洁雅丽似乎生出病来,若是我再不能坚持下去, 只怕大家都得死在这荒山极地。”他被自己的念头惊醒,狠狠咬破舌头,忽见前方 绿草隐现,牛羊成群,白色的帐篷如星点缀在草原上。顿时心下狂喜,浑身冒出一 股劲来,拉着马缰拼命往草原的方向奔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追风逐电”的速度 越来越慢,反是被他拼力扯着强行往前。 忽然他再次听见人声,似乎有人在向自己喊叫,当即转头观望,只见远处一条 黄狗狂吠而来,狗身后一个恍惚的身影搭着弓箭正冲自己大声喊叫。这一切显得真 真切切,他心知这次多半不是自己的幻觉,心中欣喜万分,用手向远处那人指着前 方隐约闪现的草原,只顾往前奔走。 那条黄狗跑到他身旁,围着来回转圈,远处那人也靠近过来,嘶哑着嗓子大声 喊叫,双手不停的对他摇摆挥舞。 萧云听不懂来人说话,但却看懂那人的动作似乎是在阻止自己继续前行。他精 力早疲,神思也已混沌,前方的草原是他此时全部希望所在,忽见一人前来阻止, 心中又怕又恨,当即抽出长剑,口中发出如同野兽般的怒吼。 来人连忙往后退开几步,口中“喔喔”有声,对他连连摇手,并又指了指天, 再指了指前面隐约展现的遥远草原。 萧云喉头发甜,头重如铅,顺着那人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刚才他以为终于可以 逃出生天的草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一阵风过,全然消失不见,唯独剩下连绵至天 际的黄土沙石。 他顿时明白了来人的意图,刚才见到的草原牛羊不过是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一 念及此,心中失望已极,再也支持不住,慢慢垂下了头。 来人见他突然耸拉下脑袋,试着缓缓靠近,却见他竟已在极度疲惫和失望之中 晕了过去,但左掌紧紧拉着马缰支撑着身体,却未翻倒在地上。 萧云在昏迷中感到一阵震动,顿时惊醒过来,缓缓睁开双眼,只见身旁景物不 断移动,自己正躺在一块牦牛皮毡做成的简易拖车上,前面一头黑白相间的牦牛正 拖着自己往前行进。 他连忙静了静心,回想晕倒之前的情形,却听有人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醒 了,就好了。”他循声转头,只见一名黄褐发色、唇薄高鼻的中年汉子正骑在马上 居高临下对他说话。此人身穿封襟皮袍,身材高大健硕,面上黄须如草,眼睛泛着 隐隐碧光,他见萧云一脸戒备之色,呵呵笑道:“你,你女人,饿晕了。你女人生 病,咳嗽,很重的病。” 萧云听懂此人话中的意思,想来自己与丝洁雅丽是被眼前这人相救,连忙撑起 身来抱拳道:“多谢兄台相救之恩。我那女……我女人呢?”他本想说“女伴”一 词,转眼一想,便顺着那人口中所说,称丝洁雅丽为自己的女人。 那人闻言一笑,指着队伍前方,道:“我女人,古丽热伊照顾她。”萧云抬眼 望去,只见自己正处于一队牧民转场队伍的后面,大群牛羊当中散落着十来人骑马 相随,队伍居中一白一黑两匹骏马并蹄而行,马上骑着两名女子。白马上那女子如 瀑黑发长至腰际,不时垂头捂嘴肩头耸动,正是丝洁雅丽被这高寒严酷折磨得边走 边咳。 萧云放下心来,对身旁那外族男子说道:“兄台如何称呼?这是何处?”那外 族男子道:“这里快到汉盘陀国①的地界,我是塔吉克人,叫热伊姆;最前面一家 是汉盘陀国人,男人叫班夏,我们是朋友,相互帮助,一起放牧。” 萧云一头雾水,见这名叫做热伊姆的中年汉子长相迥异于西域各国族人,倒有 几分从前曾见过的来自遥远西方大秦国人的模样,而且汉盘陀国的国名也从未听人 说过,也判断不出自己正身处何方。 热伊姆见他发愣,以为他担心丝洁雅丽的病情,安慰道:“不怕,你女人身子 弱,怕高地,多睡,多吃,就会好。” 萧云连声称谢,又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哪里?”热伊姆道:“往东边走。回 色勒库尔的草场。”萧云听这地名依然不知所以,换了问题道:“色勒库尔是哪一 国的土地?” 热伊姆道:“整个色勒库尔都是汉盘陀国的土地,很多高原牧场,但他们人少, 用不了。我们塔吉克人善于放牧,来到这里,是真主的意思。”萧云越听越糊涂, 又问道:“这里离色勒库尔有多远?”热伊姆闻言神色一黯,道:“穿过这条沟子, 十次太阳升起,”他见萧云一脸疑问,当下又道:“这条,八百多里地,有一些小 草场。汉盘陀人不许塔吉克人在色勒库尔放牧,看见我们会抢东西。我和班夏是朋 友,不想打架。” 萧云总算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当是汉盘陀人与塔吉克人之间因土地发生了争 斗,热伊姆和班夏这样跨族的朋友相交也必会遭到了各自族人的反对,而且听来汉 盘陀国正与塔吉克族进行战争,因此这二人才放着上好的草场不用,千里迢迢跑到 这条时宽时窄的山沟子里来放牧。 萧云一念及此,心想:“我与丝洁雅丽都身上有伤,那几名和尚也不知跟了上 来没有,眼下须得避开这处战乱之地才是。”他思虑清楚,转而又问道:“色勒库 尔离最近的唐朝州府有多远?” 热伊姆双眼一睁,说道:“唐朝?不知道。我听说从汉盘陀国都城公主堡去到 羌塘要六十个太阳升起的路程。”萧云闻言疑惑顿生,寻思:“这人连大唐都不知 道么?难道此处远离了西域?”想到这节心中一惊,转而又想到:“他说从那什么 公主堡去到羌塘需要两个月时间,那么也不会离西域太远吧?”他才从军中出来便 立时陷入到异国他乡的迷途之中,只怕自己与丝洁雅丽离故乡越走越远,不过他知 道热伊姆口中的“羌塘”是吐蕃国靠近西域边界的地名,转而又放下心来。 但旋即疑惑又起,问道:“你既然不知大唐朝,又怎会说汉语?”热伊姆指着 队伍最前方骑在马上的一名粗壮大汉,道:“班夏原来是汉盘陀国的传译,汉盘陀 国的王室说的就是和你相同的话,小时候他与我一起长大,他学这话的时候,我也 跟着学会不少。” 萧云大奇,问道:“汉盘陀国是唐朝人建立的么?”他见热伊姆一脸茫然,知 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又问道:“汉盘陀国人和我长相是否一样?” 热伊姆仔细端详了他一阵,才道:“汉盘陀国人不少是从羌塘来色勒库尔放牧 的,不是你说的唐朝人。不过汉盘陀国王室的人倒和你有几分相似。” 萧云见他越说汉语越是流畅,显然是因平常没有机会与人用汉语交谈,此时对 话磨练,倒也进步神速。他见从热伊姆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当下抱拳起身,往队 伍当中的丝洁雅丽追去。 来到丝洁雅丽身旁,只见她被人用绳索绑在“追风逐电”背上,见到自己也是 神情迟钝,只是不停的嘶声咳嗽。 萧云见这情形,心头不由大怒,正要责问热伊姆的女人,却听身后热伊姆跟了 上来道:“你女人,不能躺着走。她咳嗽吐水,怕呛死。” 萧云闻言忍住差点失口而出的责骂,眼见丝洁雅丽面白如纸,不由甚感心痛, 一直以为她只是不耐饥渴,却不料竟是生出如此重病。当下问热伊姆道:“她这病 如何医治?” 热伊姆道:“多喝奶,多睡。你女人身子弱,须到色勒库尔住下,不知多久才 能好!”他见萧云一脸焦急,又道:“你照顾你女人,我让古丽热伊顶你的活。” 古丽热伊闻言一笑,双腿一夹马腹,驰到队伍后面执鞭驱赶牛羊。萧云心中感 激,对热伊姆说道:“我是唐朝人,名叫萧云。等我女人身子好了,一定报答你。” 他心知在这高寒绝地之上一切全靠众人同心协力方才能够活命下去,原本热伊姆想 是打算让他帮着干些活儿,此时却让他只管照顾丝洁雅丽,对于这队人数本就不多 的牧民来说来,也不知会增添多少的麻烦,因此令他心头大是不安。 热伊姆笑道:“我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信道而且行善。不过你的身子很是 强壮,你的马也是好马,等你女人好了,骑你的白马帮我赢个刁羊回来吧。” 萧云本是游牧民族出身,自然知道热伊姆口中说的“刁羊”是类似于骑马夺标 之类的比赛,他见热伊姆只有如此容易的要求,心知此人淳朴至极,当下也不多说, 拿刀割断缚着丝洁雅丽的绳索,将她抱在怀里同乘一骑。 ①笔者按:西域古王国。又称渴盘陀国、喝盘陀国、渴饭檀国、喝啰盘陀国、 大石国。其位置约在今新疆省塔什库尔干,为经葱岭(帕米尔高原)的要冲,由此 可通往北印度、睹货罗国、莎车、于阗、疏勒等地。 据《大唐西域记》卷十二所载,此国周环二千余里,大都城以大石岭为基,背 徙多河,周围二十余里山岭连绵,川原隘狭。谷稼少,菽麦丰,林树、花果皆稀。 国人着毡褐,性犷暴骁勇,少学艺,然知淳信,敬崇佛法。有伽蓝十余所,僧徒五 百余人,习学小乘说一切有部。相传其开国者之父乃自日中而来,母为汉土之人, 故王族自称汉日天种,容貌与中国相同,头戴方冠,身着胡服。 前行的旅途依然艰苦异常,这条山沟子复杂多变,竟是被连绵好几座石山夹在 中间,山上寸草不生,山沟里却多有状如散珠般的草场,每到一处热伊姆等人都要 赶着牛羊放牧几日,等到草被牛羊啃吃得差不多了,才又继续上路。 丝洁雅丽的病情更是反反复复。有时清醒过来,萧云同她说话,她却只是盯着 萧云默不作声;病情发作时更是神志不清,使得萧云一刻也不敢松懈,不停替她揉 捏身上穴位减少痛苦。 不过好在热伊姆和班夏两家人对二人甚好,牛奶、羊奶等食物都是随他二人取 用,如此跋涉日久,地势突然大变,只见三条河流分三个方向奔流而来,汇入前方 谷地转而向东流去。背靠的大山沙石遍地,了无生机,但山下河谷中却遍布着大大 小小水草丰美的草场,仿若有神灵沿着山脚划出了一条死亡与生机的界线。三条河 流的汇合处一座陡峭的高山突兀拔起,远远望去,山顶建有一座巨石砌成的城堡。 萧云正看得目瞪口呆,就听热伊姆驰到身边说道:“这就是汉盘陀国的都城” 克孜库尔干“,就是公主堡的意思。我们还有两个太阳升起的路要赶,就能回到塔 吉克族地。今晚就地扎营。” 萧云连日来尽量抽出空闲帮着做些琐事,闻言当即将丝洁雅丽安顿坐下,自去 帮着众人搭建帐篷。这几日丝洁雅丽的病情逐渐有些起色,已经不再会有神志不清 的情况出现。不过她却不与萧云多言,萧云也只当她是内伤重病之下的应有之状, 并不为怪。 热伊姆和班夏膝下各有几个儿子,一帮男人奋力劳作,不多时便将营地搭建完 毕。在萧云身旁的年轻男子是热伊姆的大儿子,便是当日他昏倒之时遇到那名阻止 他盲目乱走的救命恩人,此来相处日久,二人虽然语言不通,但同为血性男子,却 也甚为融洽。大家劳作完毕,夕阳已红,女人们捧着奶水送到自己的男人或儿子手 中,在这冰川脚下的草原上勾画出一副其乐融融的画卷。萧云含笑看着这群朴实的 牧人家庭,一时间竟不觉再有身处迷途的陌生了。 忽听身后一个略带嘶哑的女子声音说道:“我早该给你捧上一壶羊奶了!”萧 云闻声转头,却见丝洁雅丽披着古丽热伊借给的厚实皮袍,手捧一大碗羊奶来到身 前,绝美的面上憔悴息弱,平添了几分梨花带雨般的娇柔之美。 萧云看得心中大动,连忙上前接过羊奶,扶着她道:“你病得不轻,怎么去做 这些琐事!” 丝洁雅丽露出连日来少有的微笑,道:“你看那些鲁莽汉子都有女人们给他端 茶倒水,萧大侠身旁怎能少了人伺候?” 萧云见她笑颜如花,心下欢喜万分,又见她冒病为自己端来羊奶,更在心中感 动,当下任由她调侃自己,也不说话,只是嘿嘿一笑,一口喝干壶中羊奶。 夜间众人点燃篝火,载歌载舞欢聚一堂。丝洁雅丽一反连日来的冷漠,与萧云 有说有笑。二人都已习惯在这全天下最寒冷的地方相互依偎而坐,此时也不例外。 丝洁雅丽那如冰雪消融的微笑,令热伊姆和班夏两家人直冲着二人呵呵发笑。 萧云与众人都已十分熟络,对这些高寒地区生活着的豪爽汉子敬来的酒自是毫 不推辞,众人围坐在篝火四周歌舞豪饮,气氛甚是热烈。随着月亮爬上头顶,篝火 旁渐渐安静下来,班夏家的一个女人轻声唱起了萧云听不懂的歌曲,但那曲调中忧 伤缠mian的意味却不需言辞也能感受到,他听得感动,曲终时忍不住忘乎所以的大 声叫道:“好,好听,这是什么曲儿?” 坐在他身旁静静听歌的班夏坐直身子说道:“萧兄弟,这曲子唱的是我们汉盘 陀人流传下来的一个传说,与你的族人有关哩。” 萧云闻言好奇心大起,道:“那快说来听听。” 班夏注视着又开始轻声哼歌的女人,缓缓讲道:“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波 斯王子仰慕太阳升起的东方国度,应就是你的族人所在的地方,于是派出大臣带着 稀世珍宝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前往向东方王国的国王求亲,后来东方的国王答应将一 名公主嫁给波斯王子。由于路途遥远,东方的国王派出了庞大的送亲队伍,公主一 行人走到公主堡这里之时,突然遇上流匪,于是送亲的大臣们便将她藏在公主堡的 山头上,每日的水食都用绳索吊篮送到山上。经过一段时间,流匪被打退了,但当 送亲的大臣们将公主接下山的时候,却发现她已有了身孕。” 班夏仰头灌了一口酒,接着讲道:“送亲的大臣和求亲的大臣都吓傻了,有了 身孕的公主一定是不能送去给波斯王子的,但也不能送公主回国,否则大家都难逃 一死,于是波斯的大臣和送亲的大臣们商议后,决定拥护公主为王,便在这里建了 国。后来公主生下一个儿子,便成为了汉盘陀国的第一个国王。” 萧云听得神往,问道:“那个公主是怎会有了身孕的?”一直静静聆听故事的 丝洁雅丽插话道:“这个传说想必真有其事,我在三藏法师的‘大唐西域记’里看 见过记载,说这名公主自称在山上的时候,每日都有一名从太阳里骑着金马的男子 前来与她相会,后来便有了身孕,因此这个国家的人都称自己是‘汉日天种’。” 班夏微笑道:“原来小娘子知道这个传说,三藏法师就是玄奘大师吧?我听说 过他,据说当年玄奘大师经过我国之后,王室内部还起了争斗,但究竟是怎么一回 事,我就不清楚了。” 萧云惊讶问丝洁雅丽道:“你知道这个地方么?”丝洁雅丽道:“这里想必是 在于阆国西边,离吐蕃国不远,按照三藏法师所录,走到此处便算是走过最艰险的 路途了。” 班夏也接口说道:“萧兄口中的唐朝便是现在东方国度的称呼吧?前几日热伊 姆还跑来问我什么是唐朝。” 丝洁雅丽问道:“你们连唐朝也不知道么,那你的汉语怎会说得如此流利?” 班夏道:“我本是汉盘陀国王室的远亲一族,因此才要学习你们的说话。在这个国 度里不允许谈论与东方有关的任何话题,违者会被驱逐到死亡之地的石山上面去。 因此我虽然知道东方有个大国度,但详细的情况却不得而知。” 萧云与丝洁雅丽都觉汉盘陀国古怪之极,与班夏等人又闲聊了一阵,也是不得 要领。众人先后回去帐篷里休息,萧、丝二人望着远方模糊的公主堡,各自想象着 刚才听到的传说,一时倒还没有睡意。 丝洁雅丽望着天上闪烁的繁星,往怀抱自己的萧云怀中钻了钻,道:“这几日 你一定觉得我不可理喻吧?” 萧云连日来身处异国他乡,早将她视为亲近之人,答道:“你那是生病,怪不 得你的。” 丝洁雅丽道:“你怎么不问问我?” 萧云反问道:“问你什么?” 丝洁雅丽道:“比如我到底是谁?你与我师兄不是朋友么,没听他讲起过我么?” 萧云道:“李兄和我只是萍水相逢,他只说你是西域最美的女人,其余的却还 没来得及细说。我还知道你是西域剑法第一的‘雪莲仙子’。” 丝洁雅丽道:“我不是说此事……,还是算了,等到了长安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萧云奇道:“长安?”丝洁雅丽挣脱他的怀抱,坐直身子,说道:“你不愿我 去长安么?” 萧云心中念头一转,生怕她旧病未愈,心疾又发,连忙说道:“我……,你不 是要我送你回家么?” 丝洁雅丽轻笑道:“那我现在改变主意要去长安,你的许诺还作数么?” 萧云自然知她指的是“护送”一事,心中苦笑,说道:“你要不嫌我本事低微, 在下自当以命相报。” 丝洁雅丽闻言越发笑得娇俏妩媚,渐熄的篝火和着月色印在她如花娇颜上,显 得分外美丽而神秘。 萧云瞧得一呆,心想:“丝洁雅丽可真是美丽,长安城中只怕也找不到几个女 子能与她相比,……那公主小姑娘呢,她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丝洁雅丽见他直瞪着双眼看着自己,心下隐约有种说不清的欢喜,多年未有的 少女情怀忽又出现心中,对萧云说道:“萧郎,趁着篝火未灭,我为你跳一曲舞吧!” 说着站起身来,解下厚实的皮袍,露出里面五彩儒裙,走到篝火旁翩翩起舞。 萧云受雅莎多年熏陶,对舞蹈甚为喜好,此时见丝洁雅丽兴致颇高,当下也不 阻拦。 丝洁雅丽腾身起舞正是充满了浓烈异国情调的天竺“魅惑舞”,只见她举手投 足间婉转灵动,一双美目顾盼流辉,腰肢摆动柔若春风拂柳,虽然未穿着天竺舞裙, 却也将这极尽展现女子妖媚的舞蹈跳得出神入化。 萧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我原以为雅莎的天竺舞已是跳到了极致,想不到 丝洁雅丽竟比雅莎跳得更有韵味……”,他完全沉浸在丝洁雅丽神秘的舞蹈之中, 只是心里隐约觉得她跳的这舞似乎与雅莎跳的天竺舞蹈又有些相异的地方。 丝洁雅丽足上一直戴有一串舞铃,随着她跳舞的动作有节奏的“叮当”作响, 竟把萧云的心思搅得神摇魂荡。 他心中各种想法纷至而来,雅莎、师傅阿儒与严父慈母以及蓉九娘等人的身影 交叠闪现,令他忽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尽快回到长安,去见到这些熟悉亲切 的人们。 突然丝洁雅丽身影一顿,一丝鲜血流出嘴角,身子缓缓往地上倒去。萧云连忙 抢上扶住,只见她脸色红得发紫,颈上血脉鼓张,显是血气逆行之象。 他正待细问,却见丝洁雅丽浑身打起了哆嗦,身子冰冷一片,连忙将她抱紧, 又将皮袍给她盖在身上,这才问道:“好端端的,怎会走火入魔了?” 丝洁雅丽哆嗦着道:“你的眼神好清澈,……,难道没有看我跳舞么?”萧云 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怀中女子实在怪异,上次在雪山之巅性命堪忧之时尽问 些软话儿,此时走火入魔这般大的事,也还先来管自己有没有看她跳舞!他不敢惹 丝洁雅丽生气,回答道:“你的舞跳得真好,只怕和你的剑法一样,天下没有几人 能比得过你。” 丝洁雅丽缓过一口气来,一脸喜忧无措的神情,说道:“那你是不喜欢我么?” 萧云闻言一呆,未料丝洁雅丽忽然提出这么个问题来,他在长安城中历来对男女交 往都能轻易把握局面,却不料在西域当了两年兵后,竟会在丝洁雅丽面前有种被处 处制肘的感觉,顿时在心下嘲笑自己,却见丝洁雅丽面色一冷,连忙说道:“你剑 法高超,舞又跳得出神入化,我怎会不喜欢。” 丝洁雅丽口气转冷道:“那你怎能对我跳舞无动于衷?” 萧云忙解释道:“我正要喝彩,就见你走火入魔,来不及……”,他话没说完, 丝洁雅丽忽然扑哧一笑,打断他道:“呆子,我这不是走火入魔,而是这舞极耗精 力,我在重伤之下贸然起舞,想是岔了内息,加重了伤势。” 萧云奇道:“你明知此舞极耗精力,为何还……”,丝洁雅丽不理他的疑问, 自顾自往下说道:“你知道为何我在雪山上未受伤之前只穿一身单裙也不畏寒冷?” 萧云见她有些神志恍惚,当下也不再问,只是将她抱在怀中紧些,替她尽量遮 挡住一丝寒意。丝洁雅丽只管继续往下说道:“其实我的剑法比起你那套剑法来说, 颇有不如的地方。但我轻功不敢说天下第一,起码也算是世上少有,因此这几年来, 几乎没有逢过敌手。”萧云见她渐渐平静下来,接口道:“你不是说我的剑法和你 的剑法颇有相似之处么?若真如你说的这样,等你伤好了我教你便是。” 丝洁雅丽眼光一闪,面露一抹喜色,轻叫道:“真的么?”旋即口气一转,又 道:“其实我好累,这么多年来来一直拼命练剑,总想有一天能够实现我爹的愿望, 要看着那个女人在他面前下跪认错,要我爹真正的笑一次……,你知道么,自从我 再次见到我爹,就再也没有见他笑过了,哼,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害的!” 萧云不明她言下之意,丝洁雅丽却不管他是否能听懂,自顾自说道:“本来师 傅说我最适合修习本门的剑法和轻功,但本门还有一套连我师傅也没有学会的轻功 身法,叫做‘玄女御身术’,当时师傅告诉我这门轻功有踏空逐浪、御气飞行之功, 但却说要我三十岁之后才能尝试修炼。” 二人说话间篝火渐渐熄灭,萧云抱起丝洁雅丽走回帐篷,升起炭火,听她继续 说道:“长风师兄长我几岁,入门也比我早好几年,一开始师门比武印证中我老是 输给他,心中甚为不服,而本门剑法又特别讲究轻身功法为基,于是有一天我实在 忍不住,便偷偷的去到后山石室翻开了‘玄女御身术’,……,就是这本绢书。”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绢丝绣成的残旧书册,递到萧云面前。 萧云应手翻开,只见第一页用金丝绣着一行苍头小楷“玄女御身,双xiu 双成。 彼异其心,皆作亡魂”,再往下看,见下方用红色丝线也绣着一行字“玄女玄女, 隔世独立。欲穷其功,绝情断意。独身习此功,切不可再动男女之念,否则祸福难 料,恐有功废身残之虞。”后面一句注解却是用毛笔添加而成。 丝洁雅丽缓得一口气,又说道:“注解是我师傅添加上去的,当时我只有十六 岁,看到这些口诀自是不明所言何意,但也知这套功法不能随意修炼,否则将有走 火入魔之险。” 萧云见她越说越是激动,神情却浮现出几分率真,竟与心目中已有些模糊的成 兰陵影像分外相似,心中“咯噔”一跳,将她更抱紧了些。 丝洁雅丽抬眼对他微微一笑,往下讲道:“后来我潜心练剑,到十八岁的时候, 长风师兄已只能与我战个平手。有一天,我和长风师兄去到成都观看龙舟大赛,却 恰好遇见了失散多年以为早已死去的爹。”说到此处,她面上忽然显出一股强烈的 恨意,道:“我爹见到我也是惊喜万分,原原本本对我讲了我们一家人家破流离的 始末,我听后好恨那个女人。爹要我帮他完成心愿,我自然想要不惜一切帮他做到, 于是我连夜偷了师傅的这本‘玄女御身术’秘籍,下山回到蜀中御剑山庄。我怕师 傅发现后追问,于是央求老庄主让我回到西域来建立别庄。老庄主收留我多年,对 我一直百依百顺,于是才有了现在沙洲城外的御剑山庄。” 二人一个用心诉说,一个静心倾听,不知不觉都入了神。丝洁雅丽接着恨声讲 道:“我一来到沙洲城,便依照‘玄女御身术’开始修炼轻功,没想到这门轻功如 此神妙,竟让我在半年内剑法突飞猛进。我欣喜之下连找了十三名西域武林成名高 手挑战印证,都被我轻易击败。这时我爹再次前来,要我替他笼络丝道上的好手, 我自然遵照执行。” 讲了这番话,丝洁雅丽面上恨意渐消,转而一脸柔情的说道:“自从我练了这 身功法后,总觉得自己越来越心冷如水,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能让我情绪波动的事 物了,却不料自从在御剑山庄外的兀峰顶上初见蒙着面巾的你,却令我有种说不出 的感觉,似乎能从你身上感到一股莫名的亲切之意。前些日子雪山之巅又恰逢你来 相救,更是让我心乱。我尽力控制着自己,但却无法阻挡心中老是浮现你的身影。 一开始我好害怕,本来习练这套功法之后不畏寒暑的身子竟也开始感到寒冷,因此 我那几日不与你说话,都是因为心中害怕。” 萧云奇道:“你害怕什么?” 丝洁雅丽道:“我越是和你在一起,就越感到自己的内息岔异,再也无法阻挡 寒冷的侵袭,练了这么多年的‘玄女御身术’只怕一朝俱废。若我少了这身轻功, 剑法也难免会大打折扣,因此刚开始我甚至有些恨你,可是后来却越来越喜欢被你 抱在怀中,有时我甚至想,即便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要有你陪着, 我便不用担心任何事,你说是吗?” 萧云心中迟疑,试着问道:“你真不是公主小姑娘么?” 丝洁雅丽闻言脸色一变,反问道:“我是不是她很重要么?” 萧云自知失言,连忙解释道:“小时候她被人掳去,至今生死不明,我只是想 要知道她平安便好!她的养母还在长安等着她去相见哩。” 丝洁雅丽坐直身子,脸色平静的说道:“假若让你知晓她的所在,你会怎么做? 去找她么?” 萧云闻言一怔,也在心中自问道:“我会怎么做,真去找她么,也不知她现在 嫁人没有?……,丝洁雅丽当真只是和公主小姑娘长得相像吗?……”,他注视着 丝洁雅丽平静的面容,又想到:“是了,是了,公主小姑娘娇滴滴的,不会像她这 般冷傲。不过……她病重虚弱时说些话儿倒确有几分公主小姑娘的模样。”雅莎从 来不和他多谈成兰陵的事,因此他根本不知成兰陵也是从小习武。 丝洁雅丽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之色,望着呆呆入神的萧云,又问道:“你对我好 就是为了向我报恩么?” 若是换了还在长安城时的萧云,随口便能答出:“当然不是,我对你好是喜欢 着你”之类的敷衍话语,但此时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易说话,仿佛这绝地高寒的 环境将他的脑子也冻僵了一般,心中如同在和自己较劲一般的反复问道:“她真不 是兰陵么?可也长得实在太像了啊?” 丝洁雅丽忽然“扑哧”一声轻笑,道:“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哩。” 萧云还想与她说些话,却见她已径自去到毡毯上和衣睡下。他心中思潮起伏, 将炭火移近丝洁雅丽,自己就坐在火炉旁呆呆出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中见到丝洁雅丽一袭彩裙逆风远走,自己身后站着成兰陵拉着衣袖,轻声对 他叫着:“云儿哥哥,云儿哥哥……”,但却无论如何看不见成兰陵的模样,心中 一股莫名其妙的焦躁惹得心思烦扰……。突然被一阵马斯人喊惊醒过来,恍然发现 自己竟然做了如此奇怪的一个梦。转眼看去,却见毡毯上空空如也,丝洁雅丽已不 在帐篷里。 他微微一惊,连忙起身,只见门帘上用炭灰留着一行字:“来年五月华山大会, 你便能见到成兰陵,不过到时你可不要感到失望。”字迹银钩铁划,显然丝洁雅丽 是在激愤之下所书。 萧云心头大惊,想到:“她怎会知道公主小姑娘的名字?我从未告诉过她啊… …,哎呀,萧云啊萧云,你可真是愚笨如牛,这世上哪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丝洁 雅丽不就是公主小姑娘么?……,她……她为何跟自己过不去?”他见到留字这才 恍然大悟,原来丝洁雅丽就是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公主小姑娘。他惊喜交集,却又 感到奇怪至极,不知成兰陵到底做何想法。 忽然一声惨叫传来,将呆立在门帘前的萧云拉回现实中。这才发觉帐篷外的响 动不似平常收拾拔营的应有之状,连忙抄起一把割草弯刀冲出门去,但见营地内一 片狼藉,地上躺着几具小孩的尸体,一群吐蕃骑兵正往来纵横,肆意追杀着热伊姆 和班夏两家人。 萧云大惊失色,只见远处几百头牛羊如流水一般被人驱赶而去,营地内火光冲 天,两家牧民家中的少儿们惊慌失措的尖叫着四处乱跑;热伊姆、班夏和两家人中 成年的男子却被用绳索窜绑着躺倒在地,或哭或声嘶力竭的叫骂着。 他目击这些日子以来对自己与成兰陵慷慨善良的高原牧民们被残忍的屠杀羞辱 在眼前,心中怒火忍无可忍的升腾而起,不过他在军中日久,粗略估计前来抢劫杀 人的吐蕃马队至少也在百人以上,此时两个牧民家庭中有战斗力的男子都被禁锢起 来,就凭自己一人之力,无论如何也是回天乏术的局面。 他心中更是记挂不辞而别的成兰陵,一时间急怒攻心,脑中热血沸腾,再也无 法细作打算,手持弯刀狂吼着冲向守着热伊姆等人的两名吐蕃骑兵。 那两名吐蕃骑兵闻声兜马,其中一人哈哈大笑着催马迎面冲来。萧云双目发赤, 手中弯刀斜指苍天,迎着敌人快马刺来的长槊狂斩而上,正是“饮血八式”第一招 “狂刀”。 一人一骑骤接即分,半截断朔临空飞出老远。攻击萧云的那人兜转马头,诡异 的狂叫一声,忽然一股血线自他腰间激射而出,身子竟然拦腰断落马下。 后面那名吐蕃骑兵眼见那人被萧云一刀腰斩,顿时吓得脸色发白,掏出羊角号 “呜呜”吹响。 萧云也是大感意外,这段时日以来他与成兰陵颠沛流离,一直都只能在心中内 练“饮血八式”,没料到此时用上“狂刀”不仅未被刀势丝毫扰惑心神,而且威力 竟然如此惊人。他略呆一呆,转眼见剩下那名吐蕃骑兵吹响号角,连忙抢身而上。 吹号那人如见鬼怪,兜马慌乱逃开。 四下正在烧杀抢掠的吐蕃骑兵听到号角,嚎叫着往营地中冲来。 萧云不敢停留,冲到热伊姆等人身旁割断捆绑的绳索,大声问热伊姆和班夏道 :“是逃还是死战?” 班夏二话不说,转身去抄地上掉落着的屠刀。热伊姆面色悲切,高声叫喊几句, 只见旁边牛粪堆里迅速钻出两小一大三个人来。 萧云识得两个小儿分别是热伊姆和班夏两家中最年幼的一儿一女,被古丽热伊 一手一个拖着跑出藏身之地。 热伊姆转头对他说道:“你是少有的勇士,求你保护她们回去我的族里吧!” 说话间他对在绝地高原上首遇萧云的大儿子使个眼色。他的大儿子双目喷火,奔出 去拾起掉落在地的半截断槊,往刚才骑马逃开的那名吐蕃骑兵奋力投射过去。 那名吐蕃骑兵仗着马快,逃开不远便即停住,仰头拿着号角给同伴发出信号, 忽听风声响过,投射来的半截断槊已是钉入他的胸口。热伊姆的大儿子快步抢上, 将那人的战马拉了回来。 这厢也有人去拉了被萧云腰斩那人的战马过来。热伊姆一拍他的肩膀,沉声道 :“汉族兄弟,请保护我和班夏的儿女平安回家。” 萧云举目四望,但见远处散乱着的吐蕃骑兵听见号角正往营地中快马赶来,他 知道热伊姆等人都已作了留下拼死报仇的决心,也是为了拖住敌人留出时间让自己 护送两家人的血脉先行逃走,当下强压着内心对这群吐蕃人的愤恨,示意古丽热伊 抱着一名幼儿骑上马背,自己也抱着一名幼儿跨步上马,然后对热伊姆和留下的众 人拱手说道:“我即便粉身碎骨,也会平安护送她们三人回去。”说完扫视一眼留 下来的一众高原男儿目光中那悲切却又对他一介陌生人无比信任的神情,一拍马臀, 与古丽热伊一齐快马冲出。 古丽热伊双眼泪水迷蒙,骑在马上尖声唱起了歌谣,但她也知此时千钧一发, 边高声悲唱边催马狂奔。 萧云听见身后热伊姆等人嚎叫着与古丽热伊的歌声遥相唱和,不觉也是双目发 热。旋即又想起病重辞别的成兰陵来,心头犹如被猫抓一样的烦躁不安,骑在马上 暗自盘算:“此去正是往东方而行,按公主小姑娘的说法,正好是回去西域的方向。 她重病在身,可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啊……”。 他胡思乱想一阵,转头看看身后不见吐蕃士兵追来,想是敌人被热伊姆和班夏 等高原汉子们拼死报仇给拖住了脚步。但他不敢心存侥幸,依然与古丽热伊拼命催 马狂奔。 古丽热伊声音早已嘶哑,却不停的低声哼着与丈夫子女们离别时唱出的那首曲 子。萧云知她骤逢大变心神失常,也不多劝,不过眼见她直到此时也没有放声哭过, 却更令他有感于塔吉克族女子的坚韧和强悍。 日落时分两骑四人已是来到公主堡山脚下,此来悲切无语的古丽热伊突然大惊, 对他大喊大叫。 萧云不明就里,古丽热伊与他语言不通,情急之下更是手足无措。萧云见已远 离了日间的惨烈地狱,示意她缓下马来,打算让早已精疲力竭的马儿休息片刻,却 见古丽热伊连连摇手,嘶哑着声音对他高声咆哮。 他见如此,只道古丽热伊悲伤过度心智失常,正想办法如何才能告诉她得知暂 时已无危险,就见前方尘土飞扬,一大队马队向着二人快速阻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