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萧云酒意早已大醒,见温承行为有异,暗在心下思忖不已。不过眼下情势危急, 不容他仔细琢磨,当下对喀吧和尚道:“你护着丝丽摩呆在房里,若见有敌人闯进 来,只管运掌将其逼出去即可,切不要追击,我去助温老哥杀敌!” 喀吧和尚大手一摇,指了指丝丽摩,忽然飞身冲出小楼,与院中的敌人战成一 团。 萧云不及阻止,心知喀吧和尚好动成性,早已耐不住寂寞,若要他守着丝丽摩, 倒让人也不敢放心。 丝丽摩站到他身旁,却不怎么惊慌,望着月娘的尸身,幽幽说道:“听说人死 前的诅咒一定会灵验,只怕你的兄弟这辈子难有好结果了!” 萧云心情沉重,不想言语,走过去挥剑割断吊绑月娘的绳索,将她的尸身平放 在地,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盖住她的遗容。然后走到窗前观望局势,只见院中敌人众 多,温承与喀吧和尚虽然身陷重围,声势上却大占上风。 温承形同疯虎,每挥一刀出去,必然带起一片血雨,“狂刀”一式竟已练得异 常娴熟。喀吧和尚掌力奇猛,挡者无不被震飞出去,敌人纷纷胆寒,围着二人游走 不停,不敢逼近。 萧云心下盘算:“杨勇虽遭横死,不能去刑场监斩,但那些羌人已打定主意明 日劫法场,只怕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刘锦云在‘御剑山庄’?既然是他陷害了 蝉西,不若去抓住他问个明白,明日若真要出了大事,也须说明是此人伙同杨勇构 陷成狱……”,他起先听见那羌族汉子说起蝉西被刘锦云伙同杨勇陷害一节,一腔 怒火全集中到了杨勇身上,未曾留意刘锦云眼下正在“御剑山庄”一事,此时猛然 想起,心底忽然生出隐隐烦躁,初次见到此人时成兰陵阻止他与此人打架的一幕重 又闪现进了心窝。 他思虑清楚,回头吩咐丝丽摩道:“跟紧我了,别害怕,咱们冲出去!” 丝丽摩神色平静,点头道:“我不怕,你专心杀敌,我自会小心。” 萧云见她由当初一名乖戾暴躁充满仇恨的异国公主,忽然之间完全变了个性子, 心下百思不解,不过眼下难有心思去想那许多,当即拔剑在手,拉着丝丽摩冲了出 去,大叫道:“大哥,喀吧大师,不可恋战,与我一道冲出去!” 喀吧和尚正愁敌人躲来躲去,找不到对手放开手脚酣战一场,听见萧云叫喊, 当即一阵乱掌拍出,敌人纷纷散避,轻易便与萧、丝二人汇合到一处。 温承却只顾满场追着敌人挥刀砍杀,对萧云的喊叫充耳不闻。 那些护院何曾见过如此舔骨嗜血的场面,齐齐发一声喊,四散奔逃。萧云眉头 一皱,招呼喀吧和尚与丝丽摩紧随在温承身后往外闯出,片刻后来到刺吏府外,忽 听温承大叫道:“鼠辈胆敢欺我,往哪里逃?”接着飞速奔出,追着迅速奔逃的两 名灰衣人径直去了。 萧云呼喝两声,不见温承稍停,心下暗道:“大哥刀法已成,一身拳脚功夫又 那般高强,应该不会有啥闪失,眼下赶紧去抓住刘锦云才是。”他无暇去细想今夜 温承为何会来行刺杨勇,月娘的死状反复在脑海中来回浮现,心头不由生了诸多疑 问,但怎么也不愿相信温承有故意不避月娘寻死的嫌疑。而且今夜见温承施展拳脚 功夫,更是大出意料,没想到他一身短打功夫竟是那般高绝,当下按住心头纷乱的 思潮,想到:“待此间事了,须找他好生问问。” 那些逃开的护院见最令人心惊的温承独自去了,当即又追了过来。萧云不敢再 行耽误,连忙招呼喀、丝二人取了马来,仍由丝丽摩独乘一骑,他与喀吧共乘追风 逐电,疾速赶往“御剑山庄”。 经过城门时见到守卫的兵卒明显比平日多了好些,虽然没有复行宵禁,但却在 城门口摆放了木叉丝网,显然是为次日行刑设了戒备。 子时将至,三人已到“御剑山庄”山下,萧云抬头仰望,忽觉有种既熟悉又陌 生的怪异心思。想起在兀峰顶上将成兰陵当作仙女下凡的事来,暗笑道:“若她真 是天上的仙子,我这凡夫俗子又该上哪里去找她?”一时深感庆幸,自己终于找到 心目中的“公主小姑娘”,再也不会在人海中离散。 他正想得出神,忽听前方传来人声,当即对丝丽摩打个手势,三人两马躲到山 坡背后,少时听见一个声音说道:“庄主这一回来,总算可以出口恶气,不用再看 刘锦云那帮人在庄子里指手画脚了!”另有一人接口道:“你找打么,这么大声? 连老庄主都被气回蜀中山庄了,庄主回来又能怎的?她迟早还不也是刘锦云的人!” 萧云偷眼察看,只见两名“御剑山庄”庄众打扮的汉子顺着山道缓缓走来,一 人手执铜锣,一人手拿彩旗,看来是在巡山。又听开先说话那人道:“嘿嘿,你还 不知道?庄主这次出去,与一个在安西镇当兵的走一块儿了。哼,咱庄主剑法绝世, 又是西域最美的女人,刘锦云哪里配得上!”另外那人说道:“这些事还是少管为 妙,你没看见刘锦云今天象要吃人一样?咱们还是自求多福罢!” 开先说话那人又道:“那白衣人的剑法高强,又长得仪表堂堂,怎会与一群叫 化子混在一道?可惜庄主忽然回来了,否则他说不定能将刘锦云痛打一顿,嘿嘿!” 另一人道:“你晓得那白衣人是谁不?他是庄主的师兄,上次与白石垛子的羌人厮 杀时我曾见过。”开先说话那人惊道:“是么?这热闹看不成真她奶奶的可惜!” 另一人嘲笑道:“还看热闹?好生保住自己的性命罢!庄主出去这半年时日,庄子 里多少人被‘圣教’招揽了去?庄主虽然剑法无敌,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迟早要嫁 人的,到时候只怕也没有心思来管这庄子的事务,往后咱庄子能如何,就难说了!” 二人说到此处忽然无语,转过山坳隐没不见。萧云听得思潮起伏,心中却又有 一丝欢喜,想到:“这二人口中的白衣人多半是公主小姑娘的师兄吧?”李长风是 他在江湖上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此时听见他也在御剑山庄内,不由感到一阵欣喜。 三人继续前行,一路未再遇有人,片刻后来到御剑山庄大门外,只见庄里灯火 通明,山风吹来,竟带来一股浓重的火烟味,门口站了一大群手持兵器的庄众,纷 纷交头接耳。 萧云心下一紧,寻思:“公主小姑娘与李兄师出同门,不至会到兵戈相向的地 步吧?” 忽听有人喝道:“什么人?” 萧云赶紧上前抱拳道:“兄弟请了,在下姓萧,与你家庄主是朋友,请代为通 传一声,就说在下有要事前来相见。” 问话那人嘲笑道:“想混进来求见咱们庄主的人多了,都说是她的朋友。你这 托辞已经不新鲜了!”其余人一阵轻声取笑,有人道:“从哪来,赶紧回哪去。今 日咱们庄主心里烦着哩,小心抓你去挨鞭子。” 萧云未料竟会碰上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一时不知如何表明自己的身份。却 见丝丽摩上前两步,双手在腰上一叉,厉声道:“你们瞎了狗眼,他与你们庄主可 是……好朋友,若耽误了要事,当心你们的狗腿!” 这群庄丁守在门口正觉无聊,眼见一名美女站出来喝骂,不怒反笑,有人阴阳 怪气说道:“哟,他与我们庄主是好朋友,那你和他又是啥朋友哩?”众人哈哈大 笑,又有人道:“奶奶个熊,白日里遇到那娘们儿够凶的,晚上又来一个更泼的, 邱二,小心你的手再挨上一箭哟,嘿嘿嘿!”开先说话那人怒声骂道:“那婆娘浑 身长刺,谁挨上了也讨不了好去,哼,我倒要看看这婆娘有啥古怪!” 丝丽摩气急,骂道:“不知死活的狗子,我要将你们说的这些话告诉成姑娘, 看她不撕烂你们的狗嘴!” 萧云不欲与这些庄丁胡闹,上前将她拉开,扫眼看见开头问话那人左掌包着绷 带,隐有血迹浸出,想来是与他们口中那名女子相斗受伤所至。 有庄丁接口笑道:“你要告诉城姑娘?就算你告诉山姑娘也没用,嘿嘿,你… …”,这人还想调笑,忽被身旁一人打断道:“大家别胡说八道”,转头又对萧云 抱拳问道:“阁下刚才自称姓萧?敢问是安西镇的斩头校尉萧云么?” 萧云仔细一看,只见这名大汉方脸浓眉,模样甚为熟悉,猛然想起曾在且末城 外偷听成兰陵与高尚说话时见过此人,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做“刘大狗”,当下答道 :“在下正是。” 刘大狗是这群庄丁的头领,他一说话,余人都不敢再多嘴。他见萧云认了身份, 连忙说道:“萧校尉请在此稍待片刻,在下立即便去通传。”说完转身进了庄子, 亲自前去通报。 这一来那群庄丁全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却都不敢再说废话。丝丽摩得理 不饶人,左一句右一句冷嘲热讽。萧云瞧得好笑,也不去管她。 少时刘大狗回转,将三人引进庄去,一路见有几处楼阁断垣残壁,一派火灾过 后的景象,教萧云在心头琢磨不已。片刻后来到偏厅,有人上前拦下喀吧和尚与丝 丽摩,刘大狗对萧云道:“庄主吩咐只带萧校尉一人前去。” 萧云便教喀、丝二人等在偏厅,自己跟着刘大狗继续前行,不一刻来到一处独 门独户的小院,内中假山池塘一应俱全,一座小楼别致的立于塘前。 刘大狗道:“这里是庄主的闺房,庄主正在大厅招呼前来探庄的江湖朋友,稍 候即来见校尉郎!” 萧云急道:“在下有要事,须即刻面见公……你家庄主。” 刘大狗摇头道:“庄主吩咐了,请校尉郎在她房里等候。”说完将手一挥,过 来两名持刀壮汉,半硬半软将萧云逼了进去,将门一关,分开左右守住门口。 萧云微觉讶异,却又不便硬来,心下琢磨道:“公主小姑娘教人将我困在这里 做什么?”扫眼瞧见房里绣阁低垂,隐隐透出成兰陵身上独有的幽香,不觉心儿一 荡,又想到:“这里是公主小姑娘的闺房啊!”当下浮想联翩,四处打量,忽见西 墙正中挂着一只银亮的羌笛,正是他儿时送给成兰陵的那支羌笛剑,顿时心头一热, 上前将羌笛剑取下把玩,心思想象着成兰陵吹奏羌笛时的情景,不觉痴了片刻。 忽听门口把守的壮汉有人说话道:“庄主的师兄武功自然不弱,但姓刘那小子 这次带来的手下众多,不乏高手,也不知这场比武怎么个结局?”另一人道:“大 家说好了按照江湖规矩比武,谁胜谁败原不重要,不过刘锦云算是庄里的宾客,庄 主的师兄想要将他带走,庄主于情于理也不能放任不管吧?” 二人说了这两句话,复又沉默无语,萧云却听得心下一动,眼光落在悬挂羌笛 剑的铜钉上面,见那铜钉打造得棱角分明,大小适中,正适合两根手指捏住转动, 似乎是道机关,当下伸手试着转动,果然能够转动,接着听见咔咔轻响,墙上打开 一道暗门,露出一条暗道。 他心思转动,探身走了进去,将羌笛剑挂回铜钉,那道暗门复又轻轻合上,丝 毫缝隙也难瞧见。他转头打量暗道,只见头顶凿着无数细密的小孔,透出道道如丝 光线交织成网,照得暗道内明亮异常,令人啧啧称奇。 他信步前行,但见暗道内别无岔路,也不知通向何处。走了片刻,忽听头顶有 人声透出,当下驻足倾听,首先是成兰陵的声音在说话道:“这些羌人跑到我庄子 里来做乱,原本不该轻饶,不过师兄既然要替他们出面,又连赢了六场,自当放他 们离去。” 接着听见一名男子的声音道:“多谢师妹成全!不过刘锦云勾结沙洲刺吏制造 冤狱,明日便有多名无辜者会因此被斩首,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抓他前去见官!” 他话音才落,立时传来一阵刺耳大笑,另有一名男子声音道:“李兄,在下看 在你师妹的金面上,给足了你面子,难道还真当我怕了你么?” 萧云抬头察看,只见一道小梯盘旋而上,连着头顶上方一道暗门,当下蹑足攀 上,又见暗门上凿有两个小孔,正好利于往外窥看,当即贴了上去,外部一处大厅 全然收入眼中。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成兰陵的背影,离暗门只有咫尺距离,只见她坐在上首座, 右侧下方坐着一名锦袍男子,身后站满孔武有力的大汉,正是刘锦云。厅门处一群 羌族服饰的壮汉口中骂骂咧咧,正被白衣庄丁往外驱赶,左侧李长风潇洒站立,望 着那群羌人渐渐离去,却不言语。他身后坐着一名艳装女子,一双妙目闪若星辰, 面带妩媚笑容左瞧右看。她身后站着一名少年,却是萧云上次送伤重的李长风回去 时见过的二狗子。 又见成兰陵站起身来,说道:“师兄,小妹身受重伤,自然无法与你一战,不 过刘兄手下豪杰众多,难道他们会眼睁睁看着你捉走他们的少主人么?” 李长风身后坐着的那名艳妆女子忽然插嘴笑道:“兰妹子,这位刘兄乃是英雄 人物,断然不会那般厚颜无耻,老是教手下人替自己出头吧?” 刘锦云面色一变,腾身站了起来,冷声道:“在下不亲自与李兄比试,是怕伤 了双方和气,小娘子不用来激将,大家在这耗了这许久,原是不该,李兄想要拿我 去见官,就来试试吧!”说着抬脚走到场中,拔剑在手。 成兰陵又道:“师兄,你已连斗了六场,气力大耗,眼下绝非刘兄的对手,不 若另约时间比试?” 李长风面色从容,摇头道:“我等得,明日将被斩首的那些人等不得,”转头 又对刘锦云道:“你若自认是条汉子,便与我赌这一战罢!我若败了,性命你自管 拿去,你若败了,随我明日同赴刑场救人!” 正值此时,一名庄丁进来禀道:“庄主,有客人来访,已在庄里候着了。” 成兰陵点点头,对刘锦云说道:“刘兄,切不可答应这样的赌约,赢了胜之不 武,万一失手败了,那就……”,话到此处忽然一转,又道:“我先去会会客人, 你们切不可赌这意气之争。”说完盯了一眼李长风身后那名笑容可掬的艳妆女子, 径直出大厅去了。 那艳妆女子咯咯笑道:“兰妹子说得对极了,这位刘兄万一败了,那可会在她 心中大打折扣了,嘻嘻!” 刘锦云面色铁青,将手中长剑震出一声低吟,沉声道:“我便赌了!” 那艳妆女子笑得花枝招展,抚掌道:“好!好得很!这样的男子才会教小姑娘 喜欢哩,哈哈哈!” 刘锦云恼怒之极,却也不忘礼数,挽了朵剑花,道:“这就来吧!” 李长风神色平静,弹剑平刺,叫道:“小心了!” 萧云躲在暗门后瞧得真切,只见刘锦云招法严谨,气度从容,一身剑法显然出 自名家。李长风身法轻盈,剑招诡奇,与成兰陵颇有几分相似,不过时不时却又使 出两招朴实犀利的剑招,却与汉盘托国王使出的“墨剑”如出一辙。 那艳妆女子在旁大声为李长风喝彩,不时拿话挤兑刘锦云一番。场中二人都是 剑术好手,一时斗得难解难分。不过李长风将“越女剑法”混着“墨剑”使出,却 让刘锦云应付起来颇感吃力,转眼二十招过去,李长风依然气度平和,刘锦云却有 些急躁起来。 萧云心下寻思:“这刘锦云剑法虽也高强,不过看来绝非李兄对手,公主小姑 娘既欲替他出头,又为什么拿话将他?”他刚才听成兰陵一番话,只觉若是说在自 己身上,自己哪怕性命不要,也不愿输了脸面,却不知成兰陵一面要护着刘锦云, 一面却又激他与李长风比武,打的什么算盘。 他正想得出神,忽觉一抹暗香扑鼻,不用回头,已知是成兰陵到了自己身后, 心下竟有大喜过望之感。成兰陵轻轻贴在他耳旁,吹气说道:“刘锦云还未败么?” 萧云回过头,见她若花娇颜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这短短一日暂别,竟催生出 无限思念。此时二人密室独对,与厅内众人一墙相隔,又是另一番滋味的亲近。他 捉住成兰陵的玉掌,触近佳人耳畔悄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哥哥我可看不懂了!” 成兰陵抿嘴一笑,又换她触在萧云耳旁,悄声道:“刘锦云勾结沙洲刺吏陷害 旁人,其中就有你的同族兄弟禅西,还有师兄在沙洲城中救过的几个小乞丐,因此 师兄来抓他前去救人。” 萧云悄声道:“这人心思这般狠毒,你还护他做啥?” 成兰陵面色一黯,道:“他陷害你的族人和哪些乞丐自是不该,但他对我却一 直很好,师兄前来兴师问罪,我正愁不知如何处置才好,谁知你竟来了,正好解了 我的烦恼!” 萧云奇道:“什么烦恼?” 成兰陵道:“那些被冤枉的人自然不能不救,此案是由刘锦云告发,只要由他 推翻供词,便能救得禅西等人。但我又怕师兄将他捉去,其余人会趁机对他不利, 因此一筹莫展,才教人与师兄比武拖延时间,好筹谋对策。你来便令事情简单了, 师兄胜他已成定局,你只要跟着师兄前去救人,别让人伤了刘锦云的性命便成,好 么?” 萧云未料她竟会有这请求,不由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场中拼斗却已分 出胜负,刘锦云缠斗良久心绪浮动,被李长风找准机会挺剑追刺,手忙脚乱间长剑 被挑落在地,这一战已然输了。 他的手下眼见少主人战败,顿时冲上两人疾攻李长风,另有人将他拉了退开。 李长风凌厉两剑逼开来人,朗声道:“刘锦云,你败了,随我走罢!” 那艳妆女子离座走上前,笑道:“既然怕死,何必要赌?” 攻向李长风那两人武功不弱,稍微退后避过其锋,复又上前夹攻。李长风连番 恶斗内力损耗过剧,不敢托大,专心应付。 刘锦云被众多手下护卫在后,心下羞愤难当,冷声道:“在下并非怕死,李兄 若只是想要在下性命,只管拿去便是,但要我去助你救人,却恕我不敢从命。” 李长风凝神应敌,无暇开口说话。那艳妆女子嘿嘿冷笑,走上前道:“谁稀罕 你那条烂命?你仗着人多势众,便想不守信么?” 刘锦云身前一名手下不待他吩咐,飞身欺向那艳妆女子,嘴里阴声叫道:“妖 女胡言乱语什么?” 那艳妆女子丝毫不惧,冷笑道:“小心脚抽筋!”就听那欺向她的那人忽然怪 叫一声,瘫软跌落在地,那艳妆女子咯咯长笑,挑衅道:“还有人想来试试么?” 暗道内的萧云瞧得目瞪口呆,悄声问成兰陵道:“这女子使的什么法术?” 成兰陵笑道:“她身上浑身长刺,哪里是什么法术了!” 厅内刘锦云的手下足有二十来名,都是走惯江湖的汉子,见那艳妆女子伤了同 伴,立时便有几人分头往她欺去。 那艳妆女子微微一惊,下意识的退后几步,纤手微扬,只见一道金光闪动,冲 在最前面那人忽然抱住胳膊痛呼一声,软软的倒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看,见他手臂 上插着一支细小箭簇,入肉也不怎么深,但神情却如同酒醉般变得迷离。其余几人 当即闪身退开,大叫道:“大家小心,这婆娘的暗器有毒!” 那艳妆女子嘿嘿一笑,转头对正紧攻李长风那两人喊道:“毒箭来了!”那两 人闻声回望,却见她手臂挥动,只是虚张声势,但这下心神骤分,被李长风抓住破 绽,挑落二人的兵器。 刘锦云的手下众人破口大骂,有人偷偷摸出匕首,冷然往那艳妆女子掷去。那 艳妆女子瞥见利刃来袭,慌乱间竟不知闪避,李长风眼见情势危急,奋力将手中长 剑电闪掷出,在那艳妆女子胸口前击中匕首,同时当啷落地。 那艳妆女子花容失色,微微一怔,这才回过神来,娇喝道:“暗箭伤人,卑鄙 无耻!”说话间从怀里摸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黑漆匣子,对准刘锦云一群人按动机关, 只听“嗡”声不绝,无数道金光闪动不停,护在刘锦云身前的十几名壮汉纷纷厉声 呼痛,砰然倒成一片,只剩最后面的刘锦云与两名手下未被伤及,却已神色大变, 不可置信的望着那艳妆女子。 萧云也瞧得暗暗吃惊,悄声道:“这是什么宝贝?” 成兰陵轻轻摇头,答道:“她身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这个我也没有见过”, 话锋一转,道:“你还没答应我的请求哩!” 萧云眉头微皱,道:“你要我做的事,我自当答应,不过能告诉我缘由么?” 成兰陵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握住他的手掌,道:“等回到长安,我将一切原 原本本告诉你。眼下你先帮我做这事,师兄虏了他后,会去见沙洲刺吏说明利害, 想那沙洲刺吏见刘锦云被人绑走,明日定然不敢轻易下令斩人!你只须一路跟着师 兄,别让人伤了刘锦云的性命便可。一旦将人救出,你便放他安然走脱,记住了么?” 萧云摇头道:“杨勇已经死了,李兄这法子只怕行不通,眼下蝉西等人性命暂 时无忧,须得赶紧将刘锦云送去监查御史处查明此案,才是上策!” 成兰陵惊道:“杨勇死了?……,不行,若将刘锦云送去御史那里,不仅他的 性命不保,事情更就复杂了!不能这样……”,说着连连摇头,垂头陷入深思。 萧云心下疑惑,忽觉一丝淡淡的酸涩涌上心头,似乎隐隐约约,却又令人分外 难受,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告诉我啊?” 忽听大厅内传来那艳妆女子的惊呼,萧云连忙触近小孔观望,只见大厅内不知 何时多出一名稀髯老者,对着那艳妆女子哈哈大笑。他身后站着六名一式打扮的精 壮汉子,每人手执一具形制奇异的弩箭,遥遥指着李长风。 李长风跌坐在左侧椅上,肩头一片殷红,插着两支犹自微微颤动的箭羽。那艳 妆女子厉声尖叫道:“想要两败俱伤么?” 新来的稀髯老者哈哈大笑,怪声道:“你的金箭虽然奇妙,我的弩箭也不是吃 素的,哈哈哈,若想救你的情郎,赶紧交出解药来。” 那艳妆女子大急,抢到李长风身旁,撕下裙摆绑住他的肩膀,尖叫道:“这里 可是御剑山庄,你们胆敢闯入伤人,小心李兰陵挑断你的手筋。” 萧云心下一奇,暗道:“她怎么叫公主小姑娘李兰陵?是了,公主小姑娘被人 收养,多半从了养父的姓氏!” 那稀髯老者正要说话,有人大声说道:“不是毒箭,只是上了迷药罢了。” 躲在后面的刘锦云站出来道:“拿水将人泼醒!鲁老护法,不必在此纠缠,我 们走!” 却见李长风大喝一声,忍痛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块与那艳妆女子手中形制 相似的红漆匣子,对准那稀髯老者与刘锦云等人,沉声道:“这庄子里由我师妹作 主,她回来前,谁也别想走。在下手中这具暗器叫做‘相思小箭’,一旦按动机关, 管叫你们无人能够逃脱。” 那稀髯老者不甘示弱,冷笑道:“鲁三连弩,你应该听说过吧?孩儿们,瞄准 了,老夫倒要看看此间鹿死谁手!” 大厅内局势一触即发,暗道中的萧云眼见李长风身处险境,连忙说道:“我去 助你师兄一臂之力。” 成兰陵微一沉思,拉住他道:“你在这里等着!”说着按动机关,打开面前暗 门,闪身走了出去,喝道:“你们做什么?当我御剑山庄是什么地方?” 刘锦云见她蓦然出现,大声说道:“兰妹,你师兄与我比武输了,却不心服, 非要与我纠缠,还让那妖女用暗器伤了我多名手下,这鲁老爷子是我的朋友,看不 过眼替我出头而已!你别见怪。” 萧云心下大惊,旋又觉得好笑,未料此人竟能睁眼说瞎话。若非刚才亲眼瞧见, 此时见他一脸诚恳的神情,多半会相信他口中所言。 那艳妆女子气得跺脚,尖声骂道:“无耻小人,无耻小人,也不知李兰陵怎会 看上你这种人!” 成兰陵柳眉一竖,厉声道:“唐艳,你胡说什么?” 忽听有人快速奔来,高叫道:“庄主,庄主,来了一大群官兵,说要搜庄……”, 刘锦云与那稀髯老者面色微变,成兰陵略一沉吟,指着暗道,对二人说道:“赶紧 带你们的人从后面走了!” 刘锦云与那稀髯老者对视一眼,连忙道:“兰妹,我在肃州城中等你。” 成兰陵不置可否,李长风叫道:“师妹,不能让刘锦云走脱,这可是几十条人 命的大案啊!” 成兰陵轻叹道:“师兄,你先治伤,余下的事我自有分寸。” 刘锦云也不多言,带领手下众人鱼贯进入暗道。萧云站在暗门背后,与他对望 而过,只见他猛然神情大变,狠狠的打量了自己几眼,这才被手下拉着快速去了。 那叫做唐艳的艳妆女子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李长风,冷冷说道:“兰陵,李长 风自小对你痴心一片,又是你的师兄,你怎能喜欢上刘锦云,便对你师兄如此无情?” 李长风血流已多,神志微觉恍惚,但唐艳这番话却令他惊羞交集,怒喝道: “唐艳,你……你……”,伤重气急之下,一口闷气郁结在心,顿时晕了过去。 成兰陵皱眉道:“谁说我喜欢刘锦云了?萧云,你出来。” 萧云这一夜见到的变化实在太多,脑中不觉有些恍惚,闻言赶紧走了出去,又 听成兰陵道:“我喜欢的人在这里,唐艳,以后别再将我与刘锦云扯在一块儿!” 萧云未料她竟在唐艳跟前如此直言坦诚情事,面色微微一红,但见唐艳拼劲全 力搀扶着昏晕的李长风,赶紧上前帮忙将他扶到座上。 成兰陵对气喘吁吁跑进来报信的庄丁问道:“谁人带队?” 那庄丁道:“不是沙洲城的驻军,是陇右来的人,官长姓王。” 成兰陵轻轻“哦”了一声,吩咐道:“打开庄门,让他们进来!” 那庄丁得令而去,成兰陵走到李长风身前,见他伤势并不打紧,当即教手下取 来药石,替他拔箭止血。 唐艳诡异偷笑,望着萧云上下打量。萧云只觉面前女子目光犀利,被瞧得浑身 不自在。成兰陵问道:“你们何时来沙洲的?” 唐艳道:“来好几日了!” 成兰陵又问道:“来做什么?” 唐艳咯咯笑道:“还能做啥?来找你呗!” 成兰陵奇道:“找我?” 唐艳转头看看昏迷中的李长风,说道:“听说你失踪好几个月了,他日前听你 师傅说起,怎还坐得住?” 二人说话间听闻厅外甲兵响动,接着一名神情坚毅的方脸校尉走了进来,身后 跟着两人,竟都是萧云识得的,一人正是独自追敌而去的温承,另一人却是上次在 沙洲城救温承时见过的五郎。 萧云惊喜叫道:“大哥,你怎会来这里?” 温承嘿嘿一笑,抢上两步,说道:“今日老哥犯了浑,兄弟可别在意!” 那方脸校尉礼数周全,说话客气,对成兰陵道:“在下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大帅 帐下,关西游弈使王难得,久仰‘雪莲仙子’剑貌双绝,今日冒昧来访,还请不要 见怪。” 成兰陵点头回礼,道:“王将军带领大军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王难得呵呵笑道:“在下奉命追击凶徒,一路到了贵庄,此处别无去路,想来 那些凶徒定是潜入贵庄躲了起来,因此望仙子能给在下行个方便,让我的兄弟们也 好交差。” 成兰陵面色微晒,沉声道:“本庄在江湖中也算小有薄名,一般的江湖朋友宁 可得罪官府,也绝不会冒犯本庄,王校尉说有人胆敢前来犯庄,只怕弄错了吧?” 王难得哈哈大笑,道:“仙子说得甚是,不过最近陇右道上冒出一个自称‘圣 教’的组织,拉拢了不少江湖流寇,竟敢与地方上的官员暗中勾结,胡作非为,贵 庄也须多加留意才是!” 成兰陵道:“多谢王校尉提醒,小女子感激不尽。不过本庄向来与江湖朋友交 游匪浅,即便有人想来本庄避祸,也定会先来知会一声,还未有人胆敢擅闯进来, 王校尉多虑了!” 王难得也不坚持,指着李长风与唐艳说道:“仙子既然这样说了,在下也就不 用再搜什么庄。不过这两位是在下的朋友,既然瞧见了,还请仙子准许在下顺便带 他们一道回去。” 萧云站在一旁察言观色,暗道:“这个校尉来势汹汹,真实心意却是想来要李 兄与唐艳二人,嘿嘿,难道他竟不知李兄与公主小姑娘是同门么?” 成兰陵冷笑道:“他们愿走愿留,哪须我管得了?” 王难得性子豪爽,冲她一抱拳,道:“如此便谢了”,转头见萧云帮着将李长 风的伤势裹好,又回头道:“这人若想与在下一同出去,还请仙子不要留难!” 萧云听他言下之意,竟将成兰陵视为狠毒凶残之人,生怕她下手害人一般,不 由哭笑不得,大声道:“我不走,我为啥要走?” 唐艳咯咯笑道:“郎情妾意正浓,怎肯匆匆就走?” 成兰陵不理她的嘲讪,对萧云道:“你先随师兄回去,我理会完庄子里的事务, 就来沙洲城会你,好么?” 她最后这一声“好么”问得温婉恳切,萧云心下虽有千般不愿,却无法在众人 面前赖着不走,只得点头道:“如此也好,喀吧和尚与丝丽摩还在偏厅,你叫人带 他们过来。” 成兰陵当即吩咐手下去带喀、丝二人前来,萧云总想找个啥话与她说说,直到 临走时也没理出个头绪,只道:“你早些过来,须得行功疗伤了!” 成兰陵点点头,送众人出了庄门。 萧云心中烦躁,无心应付他人,找个机会将温承单独拉到队伍后面,问道: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温承神情颓然,说道:“杨勇勾结‘圣教’犯了大案,王难得被哥舒翰派来追 查此事,幸得如此,我杀杨勇的事倒不至于闹大!” 萧云“哦”了一声,想要问问月娘寻死时他为何不避开,却又感到难以启齿, 暗道:“大哥精于世故,他见我这般神色,定然知道我想问什么!”但温承顾左右 而言他,并不主动提及月娘。 萧云抛不开兄弟情面,鼓了几次勇气,还是无法开口询问,一路打着肚皮官司 回到沙州城外。王难得将众人安排在城外驿站暂居,大家一夜奔波,各自安歇。 次日一大早,萧云听见房门叩响,连忙起身应门,却见李长风一脸笑意站在门 口,惊喜问道:“李兄的伤势无碍了么?” 李长风笑道:“想不到李某每次受伤,都要仰仗萧兄援手,真是惭愧!” 萧云赶紧抱拳道:“李兄言重了,当初若非李兄射伤刘锦云救了在下一命,哪 里还有后来的事?” 二人大半年未见,此番重逢颇觉喜悦。李长风道:“王难得一早便去了监牢, 估计你那同族兄弟不久便可昭雪放归。” 萧云情知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派专人前来追查此案,禅西等人定然不会有事,倒 不怎么担心。问起李长风此来经过,听他说道:“说来萧兄莫笑,李某本来回到蜀 中探访朋友,一个月前听师傅说起师妹失踪的事,心下不安,于是赶来沙州一探究 竟,谁知师妹恰好便在此时回来了,倒让我白白操心一场。” 萧云心知他对成兰陵藏有爱意,却见他神情丝毫未有异状,暗道:“唐艳没有 对他说起公主小姑娘与我的事么?” 二人天南海北纵谈一气,互觉投机,萧云把手拉住李长风,道:“不如去酒楼 边喝边聊?” 李长风哈哈大笑,赞同道:“如此甚好,这就走!”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娇声笑道:“你受了箭伤,哪能喝什么酒?但萧郎是你的 救命恩人,他想要喝酒,你却又不能拒绝,不如我帮你好了!” 萧云闻声转头,只见唐艳一袭红裙从小院外走了进来,显是刻意打扮了一番, 粉腮桃面,珠光宝气,正是一名盛唐美女的模样。 李长风面色微有犹豫,对萧云道:“这是随李某从蜀中一道前来的朋友!” 唐艳咯咯笑道:“我与萧郎昨日晚间便相识了,还用你来介绍么?” 萧云连忙施礼说道:“唐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之至。” 唐艳佯嗔道:“我是女人,哪要你佩服了?你应赞我的容貌美丽才是!” 李长风尴尬不已,只管默不作声。萧云心下一动,嘿嘿笑道:“唐姑娘长得这 般漂亮,平常称赞你的人自然太多了,若在下再来画蛇添足,不免显得矫情,嘿嘿!” 唐艳微微一怔,笑道:“萧郎果然与别人有些不同,难怪她……”,忽然话语 一变,问道:“你说我和李兰陵谁更好看?” 萧云未料她竟会提这个问题,心下暗自偷笑,想道:“你虽然是很漂亮,但怎 么比得了公主小姑娘?”扫眼去看李长风,见他眉宇间隐有怒色,当下答道:“在 下只是一介武夫,哪里懂得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唐姑娘与‘雪莲仙子’谁的容貌更 胜一筹,在下是不敢妄做评判的,不过我却知道有一名女子的美貌比得上天上的仙 女!” 李长风与唐艳齐声问道:“竟有这样的女子?”唐艳更是连声问道:“她是谁? 哪里人?” 萧云在心头笑开了花,面上却正色道:“这名女子叫做丝洁雅丽摩亚拉,原是 楼兰国的公主,她的美貌真不是人间能有的!” 李长风沉思片刻,不得要领,唐艳默念两遍,不信问道:“没听说过。这世上 真有这样的女子?你亲眼见过么?” 萧云忍住笑意,略一思忖,摇头晃脑吟道:“当然是见过的,而且有赋为证, 曰‘黑发如瀑,杏眼流光,皓齿似雪,丹唇外朗,靥娇神柔,瑰艳姿尚,风情韵致, 闲淡绰长,媚于词间,动于溪旁。硕颈冰肌,顾影鱼惶。骨腻肩削,御风乘浪。披 锦绣之霞光兮,落缤纷之叶枫……’”,这是仿三国时曹子建的“洛神赋”临时杜 撰,若非对成兰陵的极致之美感念日久,凭他的性子,万难作出这样一篇虽然文辞 不佳,却也朗朗上口的赋来。 李长风置身事外,隐隐察觉萧云是在故意调侃,却不点明,负手微笑不语。唐 艳却一心陷入骤闻世间竟有如此美女的心绪中去,也不去管这赋作得是好是坏,只 对其中描述的女子形象凝神思索,迟疑道:“这世上真有这般漂亮的女人么?…… 若说比我漂亮,我倒也相信,不过比李兰陵还漂亮,我却不怎么信得了!” 萧云见她面色忽变黯然,暗自奇道:“刚才她不是还要和公主小姑娘比美么? 怎的现在却又自认比不上公主小姑娘了?”一时觉得女子心思真是难以捉摸,又觉 好笑之极:“女人喜好比美,男人喜好比武,若是倒过来,不知是怎样一番怪异的 景象?”奇想一发,忍不住哈哈大笑,蓦觉不妥,连忙转了话题道:“有话咱去酒 楼上说,站在这里吹什么清风?” 三人取了马匹,李长风伸出未曾受伤的一臂扶住唐艳,助她上了马背。萧云看 在眼里,奇在心中,瞧唐艳上马的脚步虚浮,竟是丝毫不会武功,又见她操缰控马 甚是熟练,却又不象骑术浅陋之辈。他不便问询,与二人缓缓放马进到城里,已是 午时将至。 唐艳前头领路,到得一处亮漆高幡的酒楼,只见店伙计老远瞧见三人客来,立 时列队出门相迎,其中一人奔上前双手交叠,接住唐艳的秀足,将她轻轻送落下马。 另有三人牵去马匹,各抱一只箩筐喂食草料,余下的店伙计众星捧月般将三人迎进 店门。 萧云瞧这架势,心下暗自奇怪,寻思:“唐艳马术精湛,上、下马却偏要做出 一副娇滴滴的模样,还要人手去接,这性子可真古怪。”更奇的是诺大一间酒楼, 竟只在厅堂正中摆了一张桌台,难道这间酒楼一次只做一桌客人的生意么? 唐艳满面春风,娇笑道:“萧郎可喜欢蜀中口味的菜式?” 萧云从未去过巴蜀,自然不知蜀中口味如何,不过念及那里是成兰陵十年长居 之地,莫名其妙便生好感,笑道:“这间酒楼能做万里之外的蜀中风味么?那倒要 开开眼界。” 唐艳抿嘴笑道:“你与风郎先吃着茶点,我去做几样佐酒小菜。”说完飘然进 了后面。 萧云这一番奇事见得多了,对她竟会亲自下厨反倒不觉如何稀奇,但听她称呼 李长风的口气,二人的关系定然亲密无比。李长风早知他满心疑惑,坐下道:“萧 兄不用张望了,这间酒楼已被她买了下来,变成了她的厨房,不会接待其余酒客!” 萧云吃了一惊,暗想:“扬一益二,看来果然不假。”其时天下以扬州与成都 两地最为富庶有名,有钱人之间斗富之事时有听闻,使用的手段更是五花八门,心 知唐艳定是大族出身,当下也不去多想,问道:“唐姑娘昨日在‘御剑山庄’使出 的那具黑漆匣子威力奇大,却不知是什么宝物?” 李长风露出一丝苦笑,摸出怀中那具红漆匣子,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 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口中吟诵诗句,忽然对着背后墙壁 按动机关,只听“嗡”声响过,他身后的墙壁上竟然钉满了无数细小的金箭。 萧云大吃一惊,走到墙前细看,只见那些金箭全都钉入厚实的木墙三寸有余, 只露出一丝箭头在外,心想:“这宝贝竟有如此威力,若能将此物用到安西军队中 去,天下还有谁人能是大唐的对手?”他边看边想,忽又发觉钉在墙上的金箭竟是 按照周易八卦的卦象所排,只是经人刻意编排,八门中唯独不见生门的踪影。他倒 吸一口凉气,将自己设想成站在李长风刚才发射金箭之前的对手位置,只觉无论如 何也无闪避之处,除非能有成兰陵未走火入魔之前那一身神鬼莫测的绝世轻功,才 有躲避偷生的可能。 李长风在他身后徐徐说道:“见识过这金箭的人,定然忘不了它的威力,若恰 好拥有这金箭的人又是自己的对头,只怕从此惶惶不安,便如相思之苦一般,端的 是教人食不知味,却又抛不开,弃不掉……,呵呵,因此在下称它为‘相思小箭’!” 萧云心下大动,道:“这宝物若能传入大唐军中,扫平吐蕃国也只是举手之间 的易事了。” 李长风摇头道:“哪有这般容易?唐艳打造这具‘相思小箭’足足花费了三年 时日,耗费无数心血,而且价值不菲,哪有可能大量装备去军中?” 萧云奇道:“这宝物竟是唐姑娘打造的么?” 李长风目露钦佩之色,道:“唐艳的心灵手巧,只怕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人来! 她手中那具可连发三次,因此取名叫作‘从此别’,想来是借‘长当从此别,且复 立斯须’这两句诗中离别的寓意,来夸耀自己手中的暗器无人可挡吧,哈哈哈!不 过若非如此,我也不敢领受她的这番心意了。” 萧云见他面上隐有惆怅,暗在心中一叹,想到:“唐姑娘看来是喜欢极了李兄, 而李兄却又对‘公主小姑娘’念念不忘……,这事可真纠结人!” 李长风起身将墙上的金箭拔下收入囊中,唐艳已将酒菜预备好,替萧云斟上三 杯酒,举杯笑道:“先要喝上三杯,才能入席。风郎不能豪饮,我便代他敬客了, 呵呵!” 萧云连忙推辞道:“唐姑娘客气了,李兄对我有救命之恩,该是在下敬他才是。” 唐艳兰指虚点李长风,娇嗔道:“都说边关打仗的男儿性情豪放,萧郎怎的也 与他说话一个口气?” 李长风苦笑道:“萧兄不必拘束,按照巴蜀习俗,女子端杯敬酒,被敬的男子 是一定不能推却的!” 萧云面上一红,寻思道:“我说话变得文绉绉的了么?何时成了这样?”他自 小跟着阿儒文武皆修,又在长安城住了十年,言行举止早已被潜移默化,自己却并 未发觉。但他天性豪爽,骨子里的性子却是改不掉的,当下哈哈笑道:“唐姑娘, 请!” 俗话说“无酒不成席”,几杯水酒下肚,席间气氛自然热烈起来,唐艳兴致高 昂,缠着萧云讲述西域各族风俗奇闻,李长风默然酌饮,静听二人高谈阔论,不时 看看门外,忽然面色一喜,说道:“王校尉来了。” 萧云回头一看,只见王难得身着兵甲大步走了进来,朗声笑道:“有酒给我喝 么?” 唐艳笑着将他迎入席桌,与他连饮三杯。李长风问道:“王校尉,情形如何?” 王难得一抹嘴角溢出的酒水,正色道:“案已落了,不过这次被冤枉的人数众 多,须得一一验明,还需些时日才能将人放归。李兄不用担忧,大帅派了专人与这 里的司刑官共同查处此案,不会有差池的。” 萧云问道:“那些被抓来的羌人如何了?” 王难得道:“凡与此案有关的人犯,全在大帅派来的人监督之下,萧兄大可放 心,你的同族兄弟不会吃苦的!” 李长风举杯道:“如此多谢王校尉费心了。” 几人相互客套一阵,王难得试着问道:“‘御剑山庄’的雪莲仙子,与各位是 什么关系?” 唐艳咯咯笑道:“兰妹子么,是风郎的师妹,还是萧郎的……”,萧云心下微 动,抢话道:“是我儿时的好友。” 王、李二人同时一奇,李长风问道:“萧兄竟与我师妹是旧识么?” 萧云不知如何向他说明自己与成兰陵的关系,只得含糊其辞道:“上次我与她 蒙着面,因此都未认出对方……,李兄与王校尉不是朋友么?怎的王校尉会不知李 兄与雪莲仙子是师兄妹?” 李长风道:“王校尉是我这次前来沙洲新结识的朋友。” 唐艳笑道:“当时全靠王校尉从中帮忙,否则那些圣教的妖人群起而攻,我与 风郎倒也凶险。想不到在‘御剑山庄’又是王校尉带兵来救,唐艳无以言谢,敬你 三杯聊表心意吧!” 王难得也不推辞,二人谈笑间连饮数杯。 萧云问道:“这圣教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何要陷害无辜百姓?” 王难得道:“圣教的背景神秘,最近在陇右道上活动频繁,惹起了大帅的注意, 派人打探了一番,才知这圣教胡作非为竟至于此。不过……”,话到此处顿了一顿, 才接着道:“我手下有探子看见圣教的人出没于‘御剑山庄’,大帅今日早间传了 令来,有些事情还须再去一趟‘御剑山庄’,向雪莲仙子问个明白!” 萧云心下一惊,想到:“公主小姑娘这半年来一直与我一道,她能与圣教有啥 关联?”当下道:“我随王校尉前去如何?” 李长风面色不露悲喜,也道:“李某也去!” 王难得拱手道:“能有二位随行,若我与雪莲仙子有什么误会,也定当不会伤 了彼此的和气!” 他说走就走,带着三人骑马来到城门,只见早有几百名陇右士兵列队等候,一 行人快马驰到“御剑山庄”,远远瞧见山庄内火光冲天,不时有人从火海里抬出钱 物来,庄门口一群人围在一起,拼斗呼喝声不绝于耳,瞧见大批官兵前来,顿时发 一声喊,分头便逃。 众人都大吃一惊,王难得立即下令手下捉来两人一问,才知这帮人乃是沙洲城 一带的地痞,不知是谁听说“御剑山庄”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留下大量钱财无人看 管,于是争相前来抢夺。 萧云心挂成兰陵安危,不顾火势汹涌,纵身投入火海,一路往庄后成兰陵居住 的小楼奔去。山庄内火势正猛,绕来绕去躲着火舌浓烟行了半晌,方才到了地头, 只见小楼也正熊熊燃烧,火色将楼前池水映得血红。 他惊过生骇,不停安慰自己道:“公主小姑娘手下众多,断然不会是遇到敌人 袭庄,她一定不会有事的……,但这庄子怎会被人放火焚烧?” 他站在火势汹涌的小楼前彷徨无计,忽见李长风也跟了过来,对他说道:“萧 兄不必担忧,师妹看来是有备出走的,只不知因何事紧急,竟将整片山庄丢弃了!” 萧云心下一动,纵身跳进池水中将浑身浸湿,寻了处火势稍小的缺口冲进成兰 陵闺房。 李长风大惊,想要出声阻止,却见他已没入火海之中。片刻之间复又大叫着冲 了出来,浑身冒着白烟,须发皆被烤得黄卷,扑腾跳进池水中,嘴里却欣喜叫道: “李兄所言不差,她将我送的羌笛剑带走了。” 李长风眼光闪动,望着在池水中呼哧喘气的萧云若有所思。 二人不敢久耽,赶紧冲出庄子。唐艳急切的站在大门口张望,瞧见二人出来, 责怪道:“水火无情,你们逞什么能?” 李长风讪然一笑,也不回嘴。王难得走了过来,说道:“这事出得突然,我须 报告大帅,看他怎么定夺。” 萧云思忖问道:“哥舒将军来了沙洲城吗?” 王难得道:“正在来的路上,离沙洲城不过一两日的路程。今日信鸽传来帅令, 除了令我来‘御剑山庄’查访之外,还令我转告萧兄,大帅欲同你当面一晤。” 萧云心头生奇,问道:“哥舒将军要见我?”他自量与哥舒翰素不相识,却不 知这名威震吐蕃的陇右节度使怎会点名要见自己。 王难得道:“萧兄请在驿站等候大帅前来,我有军务在身,就不送三位回去了, 告辞!” 三人见他带人迅速下山而去,各在心头思量。萧云心想:“公主小姑娘费尽心 机在此处设立这座庄园,除非有天大的事,否则怎会白白丢弃不顾?……况且走得 如此突然,竟连一丝口风也不透露给我,这……”,想及此处,忽觉委屈,没想到 成兰陵竟会不告而别,心下不免发酸。转念一想,却又心惊,寻思:“王难得奉命 追查圣教之事,既然牵扯到了公主小姑娘身上,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多半会派人 追赶……,那圣教中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怕……”,成兰陵不能动用内 力,相当于一个不会武术的普通女子,虽然看来是带着手下一道出走,但他却无论 如何放不下心。 一路上三人沉默不语,回到驿站之后,萧云暗在心中琢磨,昨夜刘锦云临走时 曾说过要在肃州城等候成兰陵的话,照目前情况看来,从沙洲去往肃州的路上说不 定能追上成兰陵。 成兰陵这番弃庄不辞而去,令他大感意外,同时又觉得莫名的害怕,心中患得 患失,总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萦绕不去,“不会再也见不到公主小姑娘了吧?”思及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二人一旦走失,只怕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够找到对方,顿时 将身外其余事务抛在一旁,给温承留书一封,要他办完月娘丧事之后,即刻带着喀 吧和尚与丝丽摩启程前往肃州汇合,便到马棚牵了追风逐电,马不停蹄往肃州城方 向疾驰。 出发时已是深夜,好在正值月令中旬,月亮圆如玉盘高挂头顶,沿途景物清晰 可辨。他一路纵马,渐渐出了绿洲进入沙漠,起伏不定的沙丘幢幢遍布,天地间只 剩下一人一马,在这无边无际的沙海中,时间仿佛停滞不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胯下汗血马儿忽然欢声嘶鸣,加速往前奔跑。萧云心知马中 王者都极通灵,却不知这马儿感应到了什么。不消片刻,远远听见前头一处缓坡背 后传来马嘶回应,追风逐电扬蹄更猛,转眼上了缓坡,只见坡后一骑白马绝尘而来, 马上女子白衣飘飞,在这圆月高挂的无边沙漠中勾勒出一幅绝丽而又苍美的图画。 他心中大喜,已知来骑正是自己苦寻的成兰陵,忍不住尖声欢呼。两马须臾间 奔到一处,交颈摇头,来回扬蹄跳跃,二人一时也控制不住。 二人忽遇对方,均是一脸喜色,同时高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旋又同声 回答,成兰陵说道:“我是回去会你呀!”萧云却说的是:“我是来追你啊!” 两匹马儿欢腾一阵,静了下来。萧云但见佳人就在眼前,回想起先前所见所想, 忽觉眼前一切似乎有些虚幻,心下冲动,一伸手将成兰陵从马背揽了过来抱在怀中。 成兰陵微微一怔,并不挣扎,娇嗔道:“你做什么呢?” 萧云抑制不住心中狂喜,仰天大笑一阵,这才说道:“我以为你弃我而去,被 吓傻了!” 这话出口,欣喜之外又添了几分绵绵情意,成兰陵垂头靠在他的臂弯,幽幽说 道:“你这人就爱胡思乱想,我说过会到沙洲城来会你,怎会不辞而别?” 萧云连声应是,柔声道:“我心里没有别的事比你更紧要,见着你的庄子成了 一片火海,自是担心极了!” 成兰陵秀眉微挑,问道:“你又去山庄干什么?” 萧云便将日间的事说了一遍。成兰陵沉吟片刻,道:“你不是一直在心里左右 为难么?如今我撤走山庄,你便不用再闷在心中发愁了!” 萧云心下微动,道:“我有什么为难?” 成兰陵抬手在他膀子上打了一下,娇声责问道:“我与高尚的对话,你没有听 到么?想在心中闷到什么时候?” 萧云猝不及防,一时无言以对,暗道:“原来她早知我偷听了她与高尚说话。” 成兰陵也不要他回答,说道:“高仙芝派你出来,不就为着查探我的背景么? 眼下‘御剑山庄’撤出西域,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吧?” 萧云心中大动,暗道:“看来我的一切早被公主小姑娘知晓得一清二楚,她将 辛苦建立的山庄撤走,竟是为了让我交差么?”情知不会如此简单,但又不愿往深 里说这事,便道:“我这趟出来,最好的事便是找着了我的公主小姑娘,其余的事 都不打紧!” 成兰陵白他一眼,道:“我还以为你长大后变老实了,谁知更会拿话哄人,哼!” 说完将头一偏,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小姑娘的娇态来。 萧云神思立荡,心中浮现出儿时的成兰陵,臂弯里拥抱着实实在在的佳人,不 觉痴痴无语。二人任由这份静静的甜蜜荡漾开去,默默放马走了一阵,成兰陵问起 此来详情,萧云这才惊觉有被王难得派人追赶之虞,当下说道:“我既已出来了, 便不用再回去,大哥见了我的留书,自会带喀吧与丝丽摩赶来肃州城,我们水粮不 多,赶到肃州城外等候他们吧!” 成兰陵点头同意,骑回阿者者背上。两人的马匹都是千里神驹,速度自是迅捷。 萧云担心她的伤势反复,每隔两个时辰,必要下马休息一阵。如此一路走来,倒也 并不比一般骏马快得多少。 如此行了数日,人马也已乏极,虽然沙漠已稀,却又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色戈 壁。萧云眼见成兰陵隐有憔悴之色,当下趁夜找了一处避风遮阳的土岩停下歇息。 二人饮水也已不多,萧云只敢滴上几滴润润干裂的嘴唇,却不向成兰陵说明,让她 喝足清水。 时令正是严寒之际,二人不敢熟睡,紧紧依偎着睁眼打盹儿。快到清晨将至, 夜空中忽然有流星如雨划过,拖出数不清的道道亮痕。二人大奇,起身仰头观望, 只见流星越来越多,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迅速流去,足有半个时辰左右,才不复见。 萧云啧啧称奇,他虽见过流星,却从未见过流星雨,何况这次流星雨正是数年 才可一见的极盛时机,往往数量可达数千颗以上,瞧得他心旷神怡。 成兰陵眉头轻皱,叹道:“据说流星是人死后的灵魂升天,若有一日我死了, 希望那天夜里只有我这一颗流星出现,你若抬头仰望,便不会不知哪一颗是我了!” 萧云听她口气感慨,不觉一怔,忽见本已宁静的晨空中再次出现两颗流星,一 前一后追逐划过,连忙拉着成兰陵的手道:“快看!”二人仰头观看,见那两颗流 星一黄一紫相隔尺许,前后追逐了片刻方才隐没不见,显得甚是瑰丽。成兰陵痴痴 不语,萧云笑道:“看出什么了吗?” 成兰陵摇摇头,温柔的凝视着他。萧云将她揽入怀中,嘿嘿笑道:“天上有两 颗星儿追逐嬉戏,地上不也有你我两个人儿相偎相依么?只要与你一起,生死又有 什么可怕?若你真要成了天上的流星,身后也定会有颗星儿追着不放,你猜那是谁?” 成兰陵被他逗得一笑,道:“我身后的那颗流星黑得如昆仑奴一般,你怎瞧得 见?” 萧云咧嘴佯怒道:“你没见我比小时候白了好多么,怎的还来取笑我?” 二人相视大笑,经此一夜休息,气力重又恢复,正要上马继续前行,忽见来的 方向隐有沙尘飘扬。成兰陵惊道:“今日星月如画,怎会突然有沙暴?” 萧云在军队打仗日久,瞧那沙尘形制,摇头道:“不是沙暴,是有马队往这里 驰来。”心下却暗自盘算道:“若来骑是王难得派人前来捉拿公主小姑娘,那可不 妙。”当下急忙牵来马匹,叫道:“上马,我们走!” 成兰陵见他情急,也不多问,飞身上了马背。二人疾驰一阵,离开先前那处已 远,天色也在不知不觉间大亮,一轮红日缓缓爬出地平线,猛然跳高,染得朝霞一 片金红。 萧云勒马回头观望,但见来处沙尘渐稀,终至消散,心知来人定是趁夜赶路, 天明休息,当下也不管他,只顾与成兰陵催马疾走。不过沙漠中烈日高照,即便是 寒冬腊月,午间的气温却也如同夏日般灸烤难耐。人与马在这样的环境下举步维艰, 消耗大量体力。 他情知这样一味奔逃不是办法,先得找到一处遮阳的地势坐等日头偏西,再行 上路。好在这片戈壁小山小峦起伏不定,轻易便找到一处适合歇息之地。 成兰陵丝毫也不多问,随他吩咐行事。待到夕阳时分,忽见来处沙尘又起,萧 云情知来骑赶了过来,连忙与她上马又行。一路走走停停,每当歇息片刻,便能见 着沙尘在星空中弥漫。他心中烦躁,寻思:“我和公主小姑娘的马儿虽然都快,但 她身上带伤,却不能过于劳累……,这样被人追着逃奔也不是个办法!”当下打定 主意,与其这样被人追逐不停,不如躲开来人,对成兰陵道:“后面追来的人也不 知是敌是友,我们绕道回去,悄悄溜去他们背后,好么?” 成兰陵毫不惊慌,笑道:“你不是跳荡军出身么,追与被追自然是你的拿手好 戏,还用问我吗?” 萧云面上一红,领她斜向绕了开去,待见夜空中稀薄的沙尘移动去了东方,这 才回马归于正途。如此一来吊在来人后方,再无被人追逐的紧迫感,却又不愿失了 前方人马的踪迹,一路远远跟着。 忽见沙尘消失,心知前方人马停下休息,忍不住心下好奇,对成兰陵道:“咱 们悄悄追上去看看。”成兰陵点头称好。 二人疾驰一阵,估计已离来人休息之处不远,当下放缓马速,轻蹄踏了过去, 片刻后忽听人喊马嘶,像是有两军正在拼杀。萧云大感意外,循着声响来处摸索靠 近,远远望见前方点燃了几堆篝火,当中人影翻飞,两队人马正在拼杀。 二人相互使个眼色,将马匹留在原地,悄悄潜近观望,只见最靠近二人这方的 一堆篝火已快熄灭,却无人上前添材,旁边被人挖出一道大坑,当中两名男子躺在 坑内缓慢蠕动。另几处篝火旁几百名陇右士兵鲜衣亮甲肃然列阵,注视着场中几十 名自己人与敌人拼斗。那些敌人也有三、四十人之多,个个武功高强,将几十名正 在拼斗的陇右士兵杀得节节后退。但列阵在侧的士兵却不上前帮忙,只在一旁看着。 萧云瞧得怪异,听有人齐声发喊,正与人拼斗的几十名陇右士兵抵挡不住溃下 阵来,对方一名老者哈哈怪笑,大声喝道:“王难得,老夫不陪你玩儿了!”说完 招手令余人上了坐骑,快速往东去了。 萧云心下一动,已看清那名说话的老者正是在成兰陵庄子里见过的“鲁”姓老 者,又听这人大叫王难得的名字,暗道:“王校尉亲自带人追来了么?”但见那些 陇右士兵明明人手一具臂张弩,却任由同伴败退,敌人上马远遁,并不张弩射击。 又听王难得的声音大声喊道:“上马,追!”几百号士兵一同上马,远远跟在 那鲁姓老者一行人身后去了。 蓦然间喧哗声随风消去,只剩下几堆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萧云观察一 阵,确信再无他人,正要上前一探坑中二人的究竟,却被成兰陵轻轻拉住,在他耳 旁悄声道:“情形怪异,看看再说!” 他闻言一怔,望向坑中二人,只听一个沙哑的男子声音含糊吼道“我没有啊— —-”,接着听见那二人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传来,却是相互开始扭打。 萧云定睛观望,这才发觉坑中那两人均是腿脚僵硬的样子,其中身材魁梧的那 名男子正奋力用手撑地向外爬行,另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紧跟其后,右手持着一把 被渐熄火光映照得血红的匕首,不断想要刺向前面爬行的那名魁梧男子。不过二人 似乎都已身受重伤,动作缓慢,仿若小儿相戏一般。 手持匕首的瘦削男子拼力追了一阵,浑身再无一丝力气,仰天躺倒不能再动, 只管呼哧喘气。前面爬行的那名魁梧男子转头瞧了一眼,也翻身仰躺咳嗽喘息不止。 二人只相隔几尺来远,不过以他们眼下那般缓慢的动作,须得费一番力气才能靠近 对方。 那魁梧男子咳嗽方止,忽然上气不接下气的狂笑起来,断续道:“你……你竟 要……竟要杀我?哈……哈哈,她看上你了么?……和你上chuang了?……哈哈… …”,那名手持匕首的瘦削男子闻言大怒,翻身又想靠近那魁梧男子,无奈力气不 继,只动得一动便又浑身软绵绵的躺倒在地。 那魁梧男子有持无恐,讥笑道:“抓我俩来的那人说了,此坑洒满了毒粉,教 你我不得乱动,否则便会成眼下这样想死也没有力气的死肉一般,嘿嘿,你却非要 来和我闹,如今也不知这药力何时过去,只怕风沙一起,将你我活埋在此,还谈什 么恩怨情仇?”他歇息一阵气息顺畅不少,说话已不再断断续续。 萧云听得一脸狐疑,已能听出这名魁梧男子的说话声极为耳熟,正是温承,当 下心头一紧,便要起身上前相助,却被成兰陵牢牢拉住手掌,对他嫣然一笑,摇头 示意暂不妄动。 他皱眉不语,往坑中仔细观望,奈何火光已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寻思: “温老哥怎会在此?又怎会成了这付模样?喀吧和丝丽摩去哪了?”心下不免焦急, 忽听手持匕首那名瘦削男子怪声叫道:“如此很好啊,月娘正在前面等着哩,你在 她跟前去分说吧!” 萧云一惊,坑中二人也都片刻无语,温承叹气道:“你将月娘葬在小林泉旁了 么?你知她生前最喜欢那里的风,说是甜的。” 萧云仔细听来,觉得那手持匕首的男子说话声音也甚熟悉,竟是曾为温承来向 自己求情的五郎。他情知其中必有隐情,二人口中说的小林泉是沙洲城外一处大山 脚下的垭口,当中有一眼泉水终年不绝,不过却是人迹罕至之地。他自小长在沙洲 城中,自然知道这处地方,听见二人说话不离“月娘”的名字,正好说到他在心中 疑惑之处。 五郎骂道:“她死不瞑目……我怎能让她死不瞑目?我带着她来找你,就是要 她亲眼看着你死在她面前,她一定是想我替她报仇啊……!” 温承怪叫道:“你胡说什么?疯了不成?她死不瞑目关我啥事?哼,倒是你, 趁我不在,与她私通了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偷了月娘的抹胸藏在枕头下, 定是想极了她的身子吧?” 五郎嗔目大怒,鬼哭狼嚎般的叫道:“我要杀了你呀……!”说话间又想奋力 靠近温承,不过只翻身爬了半尺来远,便已无力再进一步。 温承嘿嘿冷笑道:“我又不怪你,你这般羞愧做甚?月娘离了男人怎么过得了 日子?我离开这般久了,便宜旁人不如将好处给了自家兄弟。哼,杨勇使鞭子抽她 也能教她心里发痒,遇上我这见了她就会脸红的五郎兄弟,还不将你当做宝么?哈 啊……哈哈哈……哈哈……”!说到最后言辞带出一股咬牙切齿的怨恨,拼命一阵 大笑,在这旷野暗夜之中传出老远。 五郎气急攻心,“呕”的一声竟然仰头吐出一口鲜血。如此一来郁结却忽然减 轻,不仅胸中一阵舒畅,就连手脚也能轻微活动。他心下大喜,大笑着往不能动弹 的温承缓缓爬近,口中恨声说道:“你说得对,我是与月娘有过一次。不过却不是 在你走后,而是在你正和她好的时候。” 温承怪叫道:“怎么……可能?你见到她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怎么……, 而且她从未显出异样……啊呀,贱货,贱货,狗男女,狗男女……!” 五郎笑得更是大声,忽然怪叫长嚎一阵,将发狂咒骂的温承声音盖了下去,厉 声叫道:“你可以骂我,却不能骂月娘。你说得没错,我是想极了她的身子。我长 这么大,从未见过哪个女人像她对我说话那么温柔,将我当做亲弟弟一般。她刚嫁 给武承袭的时候,我年龄还小,有一次和人打架,被打得浑身是伤,躺在巷子里不 敢回去见爹娘,幸得月娘看我可怜,把我带回去替我洗净伤口。当天正当隆冬大雪 啊,我至今也能感到她抚mo我额头时手掌的温暖。” 他一番话讲述往事,竟忘记了继续爬向温承,只顾诉说不止。回想了片刻,又 接着道:“后来我常常借故去找她,慢慢的知道了武承袭常常鞭打她的怪癖,本想 提刀去杀了武承袭,却实在没有勇气。后来年纪渐长,出入月娘家里已有不便,与 她的来往也就少了。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救她脱离苦海,于是报名参加了沙洲城 的卫队,本想磨练自己的胆量,却哪知竟然分在了你的手下。” 说到此处气力稍弱,吸了口长气才又继续,道:“你可知道?我从头一眼见到 你,便诚心将你视作了大哥。你的勇武,你的胆量,你的豪气,都是我五郎这一辈 子也难以拥有的。我将你当做了亲大哥啊,温承……?因此我才故意让你见到月娘, 故意给你们制造机会,原是觉得月娘这样的好女人,也只有你这样的大丈夫才配得 上她,更才会傻到想要凭借你来救她脱离苦海,谁知……谁知我竟害死了她,呜呜 ……!” 他的哭泣声呜咽凄厉,听来教人甚感难受。温承却不为所动,嘲笑骂道:“说 的比唱的还好听,若你将我视同亲大哥,对月娘感恩戴德,又怎能与她上chuang? 她不是好女人么?哈哈哈,好女人啊?” 五郎收住哭声,正色道:“月娘确实是好女人。是我将她骗去小林泉,说你要 在那里会她,趁机将她强奸了。” 温承未料到竟是如此,不由啊的一声惊叫出口,旁听的萧云也是大感意外,也 差点失口轻叫出声。 五郎沉声道:“当时我看到你与月娘时常拌嘴,有一次偷听了你与她争吵,才 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大丈夫温承,原来不比我五郎好上多少。” 温承奇道:“你偷听我们说话了?听到些什么?” 五郎厉声道:“你嫌月娘每日里被武承袭鞭打,却又无胆去杀了他,反来辱骂 月娘。哼,沙洲城中别人眼中铁骨铮铮的温老大,原来也只是头无爪的老虎。因此 我恨你,也恨自己!有一天,我心情郁闷极了,喝多了酒,越想越想不过,便将月 娘骗去了小林泉。” 温承默不作声,见他奋力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口横七竖八蜿蜒如蚯蚓般的 数道刀痕,语气诡异的说道:“我当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任由月娘哀求,我也 毫不心软,死死将她压在身子底下。她挣脱不了,拿出这把你送给她的匕首出来, 抵着我的胸口,要我停下。但我看见这把匕首,心中又生出比那恨意更强烈的妒忌, 根本不将生死放在心上,动作丝毫不停。月娘用匕首在我胸口一刀又一刀的割我, 我却反而更是忍不住自己的yu望,我知道她终是下不了手杀我的……可……可如今 她却被你害死了,我要想她了,却只能抚mo她割在我身上的这些刀疤,再也听不到 她叫我‘五郎、五郎’,温承,你说,你该不该死?”话到最后一声厉喝,犹如野 兽咆哮。 温承沉声问道:“是你告诉武承袭我与月娘有染的么?” 五郎哈哈笑道:“还用问么?我怎能看着月娘被他折磨下去?不仅如此,我还 故意带兄弟们去惹他侄儿,将矛头指到你头上,否则,你又怎会忍受不了他叫杨勇 给你施加的压力?” 温承猛然大喝道:“五郎,你……你做的好事……”,接着拼命爬了过去。五 郎挥动匕首,迎着爬去,口中怪叫连连:“月娘,月娘,看我为你报仇啊!”片刻 后二人爬至一处,温承伸手拿住五郎持着匕首的手腕,纠缠在一起。二人行动十分 缓慢,旁观之人看来犹如唱戏一般,但实际上却是生死搏斗。 萧云听得心潮起伏,不由又回想起月娘诅咒温承扑向他刀尖的情形,一时茫然 无措,浑身微微颤动,不知如何行止。成兰陵在他掌心用指头轻轻勾动,示意他放 松心绪。 终究是温承占了上风,将五郎的匕首夺了过去,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五郎气喘 如牛,拼力想解下腰间绑着的包袱,叫道:“月娘,月娘,快来帮我啊。”情急之 下,将那包袱拉散开来,其中裹着的无数粉末随风飞舞。他神情诡异,死命叫道: “月娘,月娘……温承,我要杀了你……”。 温承吃了一惊,心知包袱里装的是月娘的骨灰,只见无数灰白色粉末随风飘起, 却不散去,围着二人盘旋飞舞,任由朔风飞扬,竟也不能将之吹散。 萧云心下矛盾至极,但见二人已至性命交关,不敢再行耽误,轻轻挣脱成兰陵 的手掌,起身冲了过去。 温承与五郎同时看见一道黑影迅速靠拢,各自大叫出口。五郎面露惊喜,叫道 :“月娘,是月娘么?”温承连忙从他身上爬下,连连往后退避,颤声叫道:“你 自己要寻死,关我啥事了?关我啥事了?……!” 萧云见二人神情各异,心头更是感到说不出的发堵。大声道:“大哥莫慌,我 是萧云。” 温承惊喜道:“啊,是兄弟么?” 萧云迅即来到二人所在的坑边,又听温承道:“不可过来,有毒。” 萧云也不靠近,解下自己的腰带抛向当中,道:“你们抓住我的腰带,我拖你 们出来。” 五郎与温承彼此恨了几眼,却不再斗。温承当先将萧云抛来的腰带缠在臂上, 被他奋力扯了出去。接着五郎照样施为,也被拉了出去。 二人躺在地上喘息半晌,温承道:“赶紧去救丝丽摩和喀吧,他们被圣教的人 抓走了,还……还有成姑娘的师兄和唐姑娘……”。他说到后面忽见成兰陵盈盈而 至,便又补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