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波斯青年缩在床上,不言不语,萧云每有动作,都能惊得他身子一颤,想是 长期遭人欺辱,早已惊破了胆。 萧云见他如此,心中略有酸意,好声好气的说道:“我看你腿伤已然长出了新 肉,给你那药粉没有错罢?”那波斯青年仔细瞧他片刻,轻叫道:“啊,原来是你?” 萧云嘿嘿笑道:“我不是坏人吧?你真想进翠烟阁么?”那波斯青年略一迟疑,用 力点了点头。萧云又道:“那些看门的狗子都已认得你了,想要进去只怕不易。” 那波斯青年急道:“你刚才不是说有办法帮我的吗?” 萧云正色道:“别人没法子,我却有。咱们也算是西域同乡,帮你这点小忙, 也不费事。不过我也有事需你相助,如何?”那波斯青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头 说道:“我没有钱,这身衣服是我在西市‘华冠堂’偷来的。”萧云一怔,随即笑 道:“谁说要你给钱了?你只须在我同伴面前装成伤重的模样便可,如何?”那波 斯青年目露疑惑,想是难明就里,不过还是点头答应。 萧云从他命门穴上渡入一丝霸王神刀的刚猛内力,令他心跳加快,经脉暂时鼓 胀,叮嘱道:“郎中来时,你就说胸口疼。” 不多时成兰陵领着一名清瘦大夫回来,为那波斯青年拿脉问症。那波斯青年依 照萧云授意佯称胸痛,面上作出一付痛苦模样,倒也令人不疑。那大夫说道:“这 位郎君脉象亢旺,经脉不宁,定是受了内伤。”于是开了一剂调气将养的方子,收 了诊金,自管离去。 萧云对成兰陵道:“我去抓药,你先回房里休息一下吧?”成兰陵摇头道: “师傅与师妹应早已到了,我去见见她们。”萧云暗喜点头,成兰陵又问道:“十 六王宅是从这里东去不远吧?”萧云奇道:“你去那里做啥?”成兰陵说道:“师 妹的家便在那里,师傅定是住她家里。” 萧云大奇,猛然想起那日听见那名叫做“沐儿”的少女自称回家探望“父王”, 却原来竟是皇亲。不过此时他一心想的是如何封住蓉九娘的嘴,当下也无暇多问, 与成兰陵一同走出客栈,为她指明方向。二人分头行事,萧云重又回到翠烟阁,情 知蓉九娘在楼子里的身份甚是特殊,出不出大堂待客,全凭自己拿主意,无人胆敢 逼她行事,自从与自己相识以来,几乎从未见她去过大堂。左首那栋小楼只住了她 一人,也从不接待外人。他往日年少贪玩,从未想过其中怪异,此时想来,但觉蓉 九娘有这番待遇,哪里象是一名沦落风尘的妓优? 他在心中胡思乱想,也不从正门进入,偷偷翻墙入内,来到蓉九娘居住的小楼 前,只见此处清静无声,烟笼新翠,四下没有一个人影,与楼外的喧嚣热闹形同两 地。忽然从缥缈中闯出一阵萧瑟的琴音,心知楼上有人正在欢宴。他站在小楼前迟 疑不动,听见一名略带西域口音的女子和琴引了一句:“清和节当春,”接着琴声 急变,往返几回,那女子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 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 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他心中一动,这是蓉九娘最喜 欢唱的一支曲子,名唤“阳关三叠”①,乃是诗人王维送别友人去西域服役的临别 之作,原本只得四句,后来入了琴曲,添了字词,却更将朋友相别的离情刻画得入 木三分。 他久未听见这熟悉的琴曲,站在原地呆立静听,那女子唱完第一段后暂歇,只 剩琴声呜呜,催人心酸。接着传来蓉九娘的声音,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 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 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 日驰神,日驰神……,”两年不见,蓉九娘的声音竟带有了一丝沙哑,但唱这首阳 关三叠,却更有几分苍凉凄清的韵味。 萧云顿时有些迟疑,一早想来先告诫蓉九娘不可提及以往荒唐日子的打算,竟 忽觉甚难启齿。又听先前那略带西域口音的女子接着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 …,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先已醇。载驰骃,载驰骃, 何日言旋辚?能酌几多巡……,”王维的这首诗在每段开头都要重复唱上一遍,不 过越到后来,词意与唱词的人越发相契,音色中带来的伤感浓重了许多。忽听蓉九 娘接过歌头,用更加哀切缠mian的调子唱道:“……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尽伤 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巾,尺素巾,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 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只听她将“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重复吟唱,不肯歇就,那 抚琴之人跟了两拍,忽的将琴弦激烈一扫,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小云儿来了吧?” 萧云闻声惊醒,这说话之人竟是师傅阿儒,不由抬头一望,却见蓉九娘薄施粉 黛,双手绞着一方锦帕,正在楼上凭栏看着自己。他刚才只顾埋头听曲,未料早已 被蓉九娘在楼上看见,顿时心中尴尬,难以言表。又见一名女子奔来栏杆处往下瞧 来,却是成兰陵儿时的好友楼兰公主玉儿。听她笑叫道:“一郎,你什么时候回来 的?小涵说今日瞧见了你,大家都还不信哩!” 萧云猛在心头清醒过来,暗自告诫自己道:“此来是因公主小姑娘,其余的人 怎么想,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当下举步上楼,大声笑道:“阿儒爷爷,你倒是 好兴致啊!” 楼上醺香扑鼻,阿儒跪坐在琴几旁捋着长须,笑吟吟的望着他冒出头来。这一 老一小性子都倔,却都是重情之人,早已将对方视为至亲。萧云心下欢喜,上前倒 头便拜。阿儒眼底全是笑意,嘴里却说道:“军队里看来是个好地方啊,将骡子也 能变成马!”萧云叩头完毕,起身说道:“是骡子是马,可都是你这个做师傅的调 教出来的!” 阿儒哈哈大笑,推桌起身,一把捉紧他的两肘,说道:“浑小子,浑小子,… …这两年多来,可过得苦吧?”萧云嘿嘿笑道:“总之是比不上你在这里逍遥!” 二人一齐放声大笑,均是一脸抑制不住的欢喜。 萧云骤逢阿儒的狂喜渐平,这才注意到席间还有一名面带微笑的翩翩公子,穿 着当时读书人最通行的玄袍乌冠,当下回头与这人点头致意,走近蓉九娘,说道: “你还想再唱一遍阳关三叠么,怎的苦着脸?”蓉九娘淡淡说道:“你是我什么人? 见到你有啥欢喜的?” 萧云暗道奇怪,按说依蓉九娘的脾气,应早已跳将出来将自己痛责一番,此时 却只是面色略显苍白的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却不知她是转了性子,还是另有打算? 玉儿上前说道:“一郎,我们可以不怪你不辞而别之罪,但你却应向九娘陪个不是。 如今平安回来就最好,免得九娘……,”蓉九娘打断说道:“他是生是死,关我啥 事了?” 萧云心下一动,笑道:“我最多算是你的师兄,生死自是不需你来问的!”蓉 九娘身子一颤,淡淡说道:“找着你的鸳鸯了么?” 玉儿察言观色,适时上前将萧云拉到那翩翩公子跟前,说道:“这位是陇西李 郎,前来长安应试,是……是我们的好朋友!”说话间,这名流着西域民族狂野血 性的女子竟然带着一丝少女的娇羞。 萧云瞧得讶然,听说是陇西李氏一族,连忙见礼,说道:“陇西李姓一族的男 丁果然不同凡响,不是武功高强,便是李兄这样的俊彦人物!”蓉九娘忽然插嘴道 :“别的我不知道,单说七郎对玉儿这番心意,不知比你萧云强了多少倍?” 那李姓公子微微一笑,说道:“九娘说笑了,”转头又问萧云道:“萧兄有朋 友是我陇西一族的么?”萧云道:“李长风你可认识?”那李姓公子闻言一怔,拱 手道:“原来萧兄是家兄的朋友,失敬失敬!”二人均是一奇,萧云问道:“你竟 是李长风的兄弟么?”那李姓公子面色惭愧,说道:“在下荒唐,前次应试不中, 无颜回去面见亲友,已有几年未曾见过家兄的面了!”原来这名李姓公子名叫李长 青,是李长风的七弟,正好是在萧云离开长安去往西域时前来应试,由此与玉儿结 识。 蓉九娘嘿的叫了一声,说道:“七郎切不可失了意气,明年定会高中的!”玉 儿神色略乱,走到他身旁,说道:“都怪我不好,连累你……”那李姓公子哈哈一 笑,捉住她的手掌,柔声道:“若没有你来‘连累’我,便让我中了状元,又有什 么意思?”蓉九娘抚掌道:“七郎明年定能一书而霸,你只管埋头读书,我会帮着 玉儿周旋李十三的。” 阿儒叹息道:“本朝秀才一科名贵之极,每年进士可取二、三十名,秀才却至 多只取三名,七郎当年取秀才犹如探囊取物,当知文采甚是不凡。前次他未能高中, 非因文章之罪也,哎!”蓉九娘与玉儿齐声问道:“考试不依文章,那依什么?” 李长青拉着玉儿的手掌,神情甚是温柔,笑道:“前辈世外高人,请琴棋书画样样 精通,咱们忘年相交图个清净出尘,何必说这些凡尘俗事?” 阿儒摇头道:“我老了,你却还年轻。红尘路,你不去走一走,又怎知自己究 竟想要的是哪样?何况你从遇上玉儿开始,便行了‘贾断’,你父亲又绝了你的供 应,眼下你靠着卖些字画虽可勉强度日,但却难为玉儿赎身,若不能中试,难道今 后就一直这样下去么?” 萧云听得有些糊涂,却也甚是感动。阿儒说的“贾断”,乃是平康坊里的规矩, 若每日给楼子里至少一贯钱,便可将心仪的姑娘包下,不用再见其他客人。李长青 贾断了玉儿两年多,费钱何止千贯?已是一笔不菲的价钱,而当时一名平康坊的姑 娘赎身,也就千贯左右的身价,当下不由奇道:“七郎既对玉儿爱护有加,为何不 替她赎身?”他对李长青生了好感,也跟着众人称他为“七郎”。 李长青面色顿时黯然,低头不语。蓉九娘说道:“你当兵当傻了么?七郎是来 长安赶考,需带千贯前来么?这两年多来的花费,都是靠他每日里卖些字画加上玉 儿的私房,才能负担贾断耗费。” 萧云搔搔脑袋,依旧不解,又道:“既然有心白首相约,何须急在一时?七郎 大可不必贾断玉儿,待存够钱,再替她赎身,这不好么?” 蓉九娘嘲讽道:“你以为就只你聪明么?若非李十三从中作梗,七郎何须贾断 玉儿?”阿儒也叹息道:“若七郎不是得罪了李十三,又怎会不中?那主考官正是 李右相的门生啊!” 萧云恍然大悟,问道:“你们说的李十三,是不是面上全是麻子,当朝宰辅李 林甫的儿子?”蓉九娘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从前跟他打得天昏地暗的,难道还 听说过这平康坊里有第二个李十三么?” 萧云嘿嘿一笑,听蓉九娘讲了事情始末。原来当年玉儿与九娘争夺花魁时,便 已被李林甫的十三子李十三看上,便去“醉红楼”欲将玉儿赎了做个偏房,谁知那 时李长青正好来京城赴考,对玉儿一见钟情,将父亲给的两百贯吃住用度全给了 “醉红楼”里玉儿的假母,贾断了玉儿,由是与李十三起了冲突。 萧云情知李十三仗着父亲是玄宗皇帝跟前的红人,邀集了一帮纨绔子弟,向来 喜欢在这平康坊里惹事生非,他只要稍有兴趣的姑娘,全都赎回去做了偏房,但往 往只有一月两月的兴趣,完了还是继续在平康坊里厮混,而那些做了他偏房的姑娘, 不是被他拿来胡乱送人,便是受尽他那公主正室夫人的折磨,因此平康坊里的姑娘 们暗地里都将他称为“十三魔窟”,想尽一切办法不被他看上。而平康坊里喜欢打 架的少年们大抵分为两派,一派是李十三为首的纨绔子弟,另一派是隐于市井的游 侠好汉,历来多有争斗。萧云当年带着一帮胡商子弟挤了进来,大家均是热血轻狂 的年纪,与这两派都没有少发生过冲突。 蓉九娘义愤骂道:“李十三算个什么狗东西?若让玉儿跟了他,不知会受多少 苦难,哪像七郎这般温柔尔雅,满腹经纶,又对玉儿真心一片。若他欺人太甚,我 便去将他的手砍了,哼!” 李长青微微一笑,平静说道:“九娘大德,铭感五内。不管怎样,我与玉儿的 事,自会想法子解决。李十三虽然猖狂,却与我也算族兄弟,量他也不敢乱来,” 说着又转头对玉儿深情说道:“你放心吧,即便明年我还不中,但我爹总会消气, 到时候我便求他给我钱,将你娶了回去,呵呵,千贯虽不是一笔小数,但我李家还 是拿得出来的!” 萧云瞧这二人的神情,不象是欢场做戏,暗替玉儿欢喜,若她能入了李氏家门, 总算可脱离这任人玩弄的苦海。却见玉儿被李长青在众人面前捏着双手甚感羞怯, 找了个话题,趁机抽回手,走到萧云面前说道:“总算你还有点良心,没让九娘白 白担心你两年,一回来连家也不回,便来见九娘,我便替她饶了你这桩,咯咯!” 萧云闻言面色一沉,问阿儒道:“阿儒爷爷,你正式收九娘做徒弟了么?‘赛 公孙’便是她吧?”阿儒一怔,哈哈笑道:“连你远在西域也听说了九娘的名头?” 萧云点头道:“我还听说公孙大娘的一名女弟子已经来到长安,欲来与九娘一跤高 下。”阿儒面容大动,失声轻叫道:“哦?她……她终于听说了……她派弟子来? 她自己不亲自来么?……”转又急切问道:“你怎知道的?” 玉儿笑道:“是那名小姑娘么?九娘将你师傅画的三招给了她,便是为难她, 要她去请公孙大娘亲自前来的呀!她哪是九娘的对手。”蓉九娘也傲然说道:“萧 云,别看你跟着师傅的时日比我久,眼下不见得就定能胜淂过我!” 萧云摇头道:“阿儒爷爷的剑法自然比公孙大娘厉害,但她这名女弟子却被人 誉为‘雪莲仙子’,在西域几无敌手,以我眼下的情形,难以在她手下走上一招!” 阿儒目光暴涨,不信问道:“我虽教导无方,但若说有人能一剑将你击败,我却不 信!” 玉儿也道:“这两年里不知多少游侠少年为求九娘一顾,装成前来比剑,哪有 一人是她的对手?” 萧云抬眼见天色不早,将心一横,再也顾不得蓉九娘会是怎样的感受,说道: “玉儿,公孙大娘的这名女弟子你也识得的,便是你儿时的好友,丝洁雅丽摩亚娜, 也是我这趟去西域想要寻找的女子!” ①笔者按:“阳关三叠”唐时原曲与词已迭失不可考,后人重修过多个版本, 小说中引用的是清人张鹤辑编著的《琴学入门》中,所载之词谱。 玉儿惊喜交集,张了张嘴,抢前拉着他问道:“你找着兰陵了么?她可过得还 好吧?”萧云点点头。阿儒神情微变,古怪的盯着他,说道:“人海茫茫,竟还真 被你这浑小子找着了!”说话间一声低叹,似乎有了无限感慨。 萧云道:“只要有心要找,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总会找着的!”接着偷瞥一眼 蓉九娘,见她双目微垂,神色不露悲喜,与记忆中的泼辣女子形同两人。暗想: “她若一上来便数落我,我才好说告诫的话,如今她不言不语,却教我如何说得出 口?”心中犹豫不决,忽的众人都没了话语,各在心头沉思,远处隐约传来欢歌笑 语,将此处突然出现的宁静衬托得格外奇异。 他在心中思虑不定,蓦的感到自己甚是好笑,想到:“只要我是真心对待公主 小姑娘,又何必掩饰自己曾经的轻狂?”想到这里,此来的一切忧虑、尴尬通通消 了,心下只剩重逢师傅、朋友的欢喜。 阿儒出神片刻,说道:“小云儿,当初你虽暗在心中反感我这套剑法,但这么 多年来,也算不无小成,加之去边疆舔血历练,起码应已入了剑道之门,即便是公 孙大娘亲自出手,也不可能一招将你击败,你怕是喜欢了别人姑娘,故意让招讨人 欢心吧?” 萧云面色一黯,说道:“师傅,我的真气全失,剑法已毁了!”他极少称阿儒 为“师傅”,也未因救治成兰陵而失去真气一事后悔,但此时面对阿儒,想到他多 年来手把手的悉心教导,却也甚感痛心。 阿儒惊问道:“怎么回事?” 萧云当下便将成兰陵偷练“玄女御身术”走火入魔,自己先用霸王神刀的阳刚 内力保住她的性命,后来运用先天真气误打误撞治好她的伤势一事简要说了,末了 说道:“阿儒爷爷,你教我练剑时曾说,本门剑法须得以气御剑,我真气消失,不 是剑法全毁了么?”他讲述这番始末,自己还不觉得,旁听众人却都听得频频侧目, 蓉九娘妙目圆睁,问道:“眼下若有人与你打架,你怎么办?只能挨打吗?” 萧云哈哈一笑,说道:“也不是你说那样,我在军队里学了一套刀法,自有内 力修炼法门,只可惜还没有完全练成。而且我还学了一套古怪剑法,不需运气导剑, 也能发挥威力!”说着去瞧阿儒的神色,见他眉头紧蹙,却并无特别异状,暗在心 头一喜,想到:“师傅不提异议,当是知道剑法除了练气一道,还有他途。” 阿儒沉吟半晌,起身道:“小云儿,随我来。”当先下了楼。萧云情知他有话 说,连忙跟了下去。阿儒折了两根树枝,在楼前小池旁站定,递给他一根,说道: “咱爷俩来过过招。”说完蓦的平举树枝疾刺他的右眼。 萧云本就有疑难想要请教,伸手拿过树枝,却不料阿儒突施冷箭,招数迅捷狠 辣,瞧那气势哪象师徒喂招,分明志在一招杀敌。他躲闪已来不及,只觉眉骨一热, 接着痛楚难当,右眼顿时一片漆黑,连忙疾退几步,不可置信想到:“阿儒爷爷将 我右眼刺瞎了?”心下不由大惊,还来不及伸手捂眼,阿儒手中的树枝又往自己左 眼刺来,来势比刚才更加狠辣。他惊疑不定,霸王神刀应手挥出。阿儒招式不变, 只在他用出“狂刀”之时微微一顿,已与他错锋而过,树枝依然笔直往他左眼闪电 刺去。 萧云招数已老,百忙中脚步连退,树枝回收倒卷,却是用了一招情剑中的招式, 去挑阿儒手腕。阿儒身形略动,已然避过他这一招,树枝毫不停留,递至他左眼三 寸距离。 萧云至此才稍稍回过神来,右眼疼痛钻心,不可视物,飞快想到:“阿儒爷爷 为何要刺瞎我?”顿时又惊又气,但此时丝毫没有空闲让他思虑,信手用了一招 “五阴式”,去绞阿儒手臂。 阿儒似乎识得霸王神刀的威力,闪电般拔地而起,让过来招,在空中余势不竭, 树枝又递进了两分。萧云连发数招,只能堪堪将他的招式缓得一缓,自己不停倒退, 已然围着小池绕了一圈,万分紧迫间,就连右眼的痛楚也不及细查,更是无力喊叫 说话。他被逼得神志略乱,情知阿儒用的这招“如影随形”只要拿捏准了时机一追 到底,对手甚难幸免,当下也无力多想,只管奋力疾退。 二人一追一退绕着小池不停绕圈,阿儒手中的树枝不断催出丝丝剑气,炙得他 左眼阵阵刺痛,泪水决堤而出,再也看不见事物,但欲拼命保住左眼的念头却异常 清晰,生存本能激发了周身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忽觉阿儒的身形放缓下来,自己 已可侧身避过,当即移步闪到小楼前,捂着右眼大叫道:“你……你干什么?” 阿儒哈哈大笑,咕咚一声坐倒在地。蓉九娘等人早已下来旁观,连忙抢上将他 扶起,听他喘息说道:“任督二脉乃是生死玄关,一旦打通,内气便可生生不息, 阴阳互换。只要不死,再重的伤势,也不过是一场重生而已!” 萧云右眼疼痛渐消,重又模模糊糊看见了景物,在心头琢磨他这一番话,听他 续道:“你既然能运用饮血八式,而又没有走火入魔,任督二脉定已通了,我刚才 不过是点了你的穴道,让你暂时失明,试一试你罢了……,”说着深深吸了口气, 神色平缓下来,叹道:“我老了,真是老了!” 萧云心潮起伏,但见阿儒颓然显出老态,顾不得询问自己的事,连忙上前扶住 他,说道:“你刚才追得我连还手之力也没有,怎说自己老了?我在西域的名头可 不比九娘在长安城的名头小,与陌刀王李嗣业齐名哩!” 阿儒哈哈笑道:“浑小子,总算我没有看错你,是我的好徒弟,哈哈哈,你说 的那个小姑娘我还记得,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练剑坯子,不过你虽然浑,却极有练武 天赋,眼下或许不及她,但只要坚持不懈,再过几年,必定不会比她差!” 蓉九娘接口道:“眼下他都比不过别人,再过几年,又怎能比得上?” 阿儒说道:“小云儿从小顽皮,又对我这套剑法心存轻视,若我按常规教他, 定然难有大成,岂非最终成了一对庸师劣徒?嘿嘿,我洪年儒的徒弟,又怎能比别 人差?好在这浑小子有个长处,能悟。因此我教他的不止是一套‘女人气’剑法, 而是如何在武道上学会‘悟’字!”转头又对萧云道:“你学会如何去悟了么?” 萧云听他这一番话,心境忽然变得宽广无比,犹如站在最高的山头上俯瞰脚下 众山,只是仿佛有蒙蒙雾气,却又瞧得不是那么清晰。心下琢磨道:“师傅从小传 我剑法,时常一招给出多种练法,甚至要我自行选择用那一种最得心应手,却原来 是在启迪我么?”当下问道:“日前我学了一套剑法,不须运气出剑,竟能发出剑 气,这不是违背了剑理么?”说着也不等阿儒答话,举起树枝演练情剑,此时他心 中各种念头纷呈,欢喜与迷惘交替走马,成兰陵的身影也时清晰时模糊,酸甜苦辣 样样俱全,待到一套剑法舞毕,只觉疲惫不堪,再看立脚周遭,尽是横七竖八深愈 两寸的剑气冲击印痕。 蓉九娘惊奇叫道:“这是什么剑法?”萧云道:“这叫情剑,阿儒爷爷,这算 邪门歪道么?” 阿儒哈哈大笑,说道:“你能做到,便是道理。什么邪门歪道?”说着一摆树 枝,平实向他刺去。萧云凝视来招,只见与当日曾见汉盘陀国王所用的“墨剑”如 出一辙,顺手用了一招“情剑”招架。二人你来我往,阿儒一改飘逸诡奇的剑法路 势,出招全是平直朴实,却又霸气无比,每一招均有摄人神魂之力。数招过后,萧 云猛然一个翻身,临空打了一个跟头,惊喜叫道:“我懂了,我懂了!” 蓉九娘与玉儿瞧得面面相觑,见二人均是满面喜色,齐声问道:“懂了什么?” 阿儒笑道:“我刚才用的剑法乃是春秋时期墨家流传下来的剑法,这套剑法不 仅犀利实用,而且它与其余剑法最大的不同,在于不须以气御剑,小云儿正是懂了 这个关节!” 蓉九娘大奇,追问道:“剑法不靠内气修炼,那靠什么?” 阿儒道:“墨剑的威力来自仁爱之心。”萧云喜不自胜,见蓉九娘一脸愕然, 说道:“人有七情六欲,无论爱恨悲欢,样样皆能生出力量,若能将这些力量贯注 到剑法之中,便不须内气,也能发挥剑招的威力。” 阿儒点头道:“小云儿的这套剑法将七情六欲全都融了进去,但也因此必然驳 杂繁复,眼下他翻来覆去这几招,仅仅是个基础罢了!” 蓉九娘摇头道:“若是这样,天下人人都成剑客了,谁没有个爱恨情仇的?哼, 七郎对玉儿爱意深厚,莫非他才是这里剑术最高之人?” 李长青尴尬笑道:“九娘就会拿我说笑,我这佩剑只是用来酒后谈诗论词时乱 舞助兴罢了,从未学过武术!” 阿儒笑道:“若不是痴人,就算学了这套剑法,也只能徒具其形,不能发挥真 正的威力。”蓉九娘指着萧云冷笑道:“他算痴人?”阿儒不答她话,说道:“回 楼上去,我给你们讲讲本门剑法的来历。” 众人上楼,蓉九娘吩咐下人重置了酒席。萧云情知阿儒叙述门派渊源,必会涉 及到公孙大娘,心下颇感好奇,抬眼见天色已黑,暗道:“我若能知道阿儒爷爷与 公主小姑娘的师傅之间究竟有啥误会,说不定可想法子化解……,”当下也不急着 回去客栈。 阿儒见众人均是凝神危坐,笑道:“何须如此凝重,坐舒服了听我讲,”众人 一齐轻笑,听他说道:“当初我师傅收我为徒时曾说,习剑切不可拘束自己,要做 剑的主人,而不是它的奴隶!因此,墨剑虽是以仁爱之心为剑法之本,但他仍传了 我一套道家炼气的内功,而我因为有了这套内功,才能学习别家别派的各种剑术精 华,也才得以出道后从未遇过对手,还被江湖中人封了个剑神的称号!”萧云回想 汉盘陀国王讲述的故事,情知阿儒指的“女中仙子越女公孙,男中豪杰墨家剑神” 一事,也不知他当年有多么的春风得意。 阿儒续道:“我在江湖上游历了一年多,将关、陇两地的剑术名家几乎会遍, 而我每与人比剑,首重观察对手剑法的优劣,因此自己的剑术越来越强,终于有一 天,认为天下无人能在剑术上强过我,又时值边患不断,于是打算去投身军伍,获 取功名。便在此时,江湖上享有盛誉的一名女剑客找上门来,与我酣斗了一天一夜, 胜负难分。我见她剑法精妙,轻功卓绝,几无破绽可寻,若论快,我快不过她,论 巧,更是难及。于是苦思两夜,终于找到破敌良方,便是与她比慢。” 众人齐声奇道:“如何比慢?”唯独萧云沉吟片刻,心中想起成兰陵那天下无 双的神妙轻功,若有所悟道:“对手以快、巧为本,她闪身三步,或许我便须得追 她十步,若我一心想要主动胜她,必然疲于奔命,胜负已可预知。” 阿儒呵呵笑道:“不错,小云儿的剑法又进了一层。”蓉九娘没好气道:“什 么又进了一层?不过是在故作高深罢了!”萧云哈哈一笑,说道:“我为‘此’, 对手是‘彼’,无论对手再快,始终须由‘彼’往‘此’来,因此,若她奔三步来 刺我,而我不需移动一步,早已在此等候她来,无论她有多快,也快不过我原本便 站在此地!” 阿儒大笑道:“不错,而且越女剑法太快,太巧,向来令人觉得毫无破绽,实 则正因为这套剑法过于快和巧,因此根基难免轻飘,力量稍显不足,以往很多人便 以为这套剑法乃是专为女子习练所创,男子练这套剑法,定然比不过女子。” 蓉九娘嗔道:“师傅,你还是直接说你如何打败那名女剑客的吧。”阿儒小饮 一杯酒,说道:“我与她打了个赌,说我只须站着不动,也能胜她。她自然不服, 与我约定,谁若是输了,便须做对方的徒弟。然后她向我刺了七剑,均被我后发先 至,一一破解,自然是她败了。谁知她丝毫也不恼怒,果真拜我为师……,”蓉九 娘惊笑道:“原来我们还有一名大师姐么?” 阿儒一怔,苦笑道:“我们那时都是年少不通世事的年纪,一时戏言怎能当真? 她剑术卓绝,足有开宗立派的资格,我能胜她,不过是在剑道之上比她早跨出那么 一小步而已,何况我与她打的这个赌,看似对我不利,实则是我取巧,若非如此, 当时想要胜她,谈何容易啊!” 萧云听到此处,差点好奇发问。他当日听汉盘陀国王讲过,阿儒曾用越女剑法 只三招便将公孙大娘击败,此时听到的公孙大娘,剑法却几乎与阿儒不相上下,不 免暗自奇怪,情知他自会慢慢讲来,当下忍住不问,凝神静听。 蓉九娘沉吟说道:“师傅,既然越女剑法已被你想的这法子破了,那你怎么却 只传我这套剑法?” 阿儒正色道:“各派剑法虽有好坏精劣之分,却并无强弱之别。关键是看用剑 的人,武术之道,不在于如何将招数快到极致,也不在于须得力大无比,而是在于 拿捏好快与慢、力与巧之间的分寸,凡事过则不及,练武之人若能达到这个境界, 便能成为真正的大师!” 蓉九娘道:“那这越女剑法究竟算好算坏?”萧云责怪道:“你没仔细听师傅 讲话么?越女剑法自然是极上乘的剑法,但却也要看练剑之人的修为,若达到化境, 信手拈来都是高招。”阿儒哈哈笑道:“你俩别争了,我传九娘这套剑法,原没期 望她能成为一名顶尖剑客,九娘也从未有过这个念头,是么?” 萧云眉头一皱,说道:“那又何必一个要学,一个要教?”蓉九娘嘿的一声, 气恼道:“我爱学便学,师傅喜欢教便教,碍你什么事了?”阿儒目光一横,正色 道:“小云儿,少跟九娘贫嘴,如今你真气暂失,还真不一定能是九娘的对手。当 初非要拜我为师那名女剑客叫做公孙大娘,江湖上的名头自是响亮,但她最出名的 却是‘剑舞’。她靠剑道提升舞技,也于舞技感悟剑道。九娘拜我为师,本意原是 提升‘剑舞’,剑法反而是末。” 蓉九娘冷笑接口道:“听见没有?有本事与我比比‘剑舞’?”萧云心中生了 疑惑,也不理她嘲讽,问阿儒道:“阿儒爷爷,你刚才不是曾说,我任督二脉已通, 可以阴阳互换,怎的又说我真气暂失了?” 阿儒叹道:“你将真气毫无保留的给了那小姑娘,本该必死无疑,能保住性命, 便是因你有着霸王神刀的内力,靠阴阳互换逃过死劫。但这并不意味你就能将这套 阳刚内力转而用在剑法之上,若想达到阴阳交融的境界,至少需要三年时日,方可 重蓄先天真气,剑法也才能获得最大的威力!” 萧云暗自发愁,想起五月初五的华山大会,必须夺得盟主之位,才能名正言顺 与成兰陵作夫妻,当下问道:“阿儒爷爷,依你看来,霸王神刀与越女剑法,谁更 厉害?”阿儒摇头道:“霸王神刀真正的威力绝不限于饮血八式,但我没有细研过 这套刀法,也说不出其中关节,不过生平所遇使用这套刀法的高手,无一能是我的 对手。若以此来论,越女剑法强过霸王神刀。” 萧云又问道:“墨剑如何?你觉得我能在三个月时间里练到你年轻时候的功力 么?”阿儒若有所思盯了他片刻,沉吟道:“我传你的剑法不仅包括越女剑法,也 包括墨剑在内,能不能成,全看你自己。不过,依我看来,你尚不具仁爱之心,勉 强运用墨剑,或许还不如使用你那套情剑。” 萧云微觉泄气,又问道:“我能在三个月内将情剑演练成型么?”阿儒斩钉截 铁道:“绝对不能!”萧云听他语气异常肯定,顿时感到茫然无措,又听他说道: “你的心中充满杂念,又急功近利,须知一套武功的创立,怎可少得了千锤百炼? 必然难成。何况以情入剑,不单单只是一时兴起的悲秋喜月,须得尝尽人间沧桑, 铭感五内,方始或有所成。你若真想将这套剑法创制完善,不知将会面临多少坎坷 悲欢,可要想好了呀!” 萧云一呆,倒未曾想过这么深远。当日成兰陵初创这套情剑,虽是有感于董庭 兰的神来之曲,但更多的却是因她与萧云二人之间的一番深情,因此剑势绵绵,悲 而不伤。此时听阿儒一席话,似乎若欲将这套剑法创制无暇,须得经历一番大苦大 悲,方能有所成就。忽又在心头闪过疑问,说道:“阿儒爷爷,你怎知玄女御身术 走火入魔的解救之法?” 阿儒自嘲一笑,说道:“你是痴徒弟,我是痴师傅,倒象极了佛教的轮回因果 之说。当年公孙大娘也因独自修炼玄女御身术走火入魔,我便耗尽先天真气为她疗 伤,以为从此自己一身剑法俱废,被人追杀至沙洲城外,差点命赴黄泉,幸得你的 狗儿将你扯来,我才侥幸留住性命,你我师徒之份,想来早已注定罢?” 萧云大感意外,蓉九娘却兴致昂然,连声问道:“师傅,你怎会不顾性命救那 公孙大娘?”阿儒叹道:“我与公孙大娘可说是因剑结缘,却又因剑生怨。当时我 与她相互钦佩,进而互生情意,我便打消了去投军觅取功名的念头,与她一道游历 江湖,修习剑道。谁知两人都是好胜心极强的性子,一方面情意与日俱增,另一方 面却因对练剑的看法有异,时常争得面红耳赤。哎,说起来好笑,争得最厉害的, 竟是越女剑法是否更适合女子习练。她坚持是这个道理,我却知她这样想是错了, 一套剑法适合谁人习练,不是以性别来分,而是要看习练者的性子,不论男人女人, 都有性子急或性子缓之别,也都有刚烈或是阴柔之分。于是和她据理力争,有时一 日里便会大吵好几回,累得两个人均是身心俱疲!” “但越是这样,我与她却越是想要说服对方,于是我想了一个自认为能说服她 的法子,与她互相习练对方的剑法,因我知道凭她的偏激性子,定然练不成墨剑, 而我若能只用越女剑法打败她,便能令她心服口服。谁知没过多久,她却又来与我 吵闹,说是我故意隐藏了练习墨剑的关键,还将我莫名其妙的痛骂了一番。我气愤 已极,终于忍不住回了几句嘴,却不想竟激得她痛哭一场。我从未见她哭过,当即 心里便软了,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总算令她破涕为笑……” 萧云听到此处,深有同感,接口道:“与女人原是说不清道理的!”蓉九娘横 了他一眼,道:“别打岔,听师傅讲这故事。” 阿儒嘿嘿一笑,接着道:“此后一段时日,我和她再也不争论剑法长短,只顾 四下游山玩水,日子倒真逍遥。有一天,她的情绪又变得不可捉摸,非要让我承认 她说的才是正理,我自然不能心服,于是说着说着大吵起来,我一气之下夸下海口, 打赌说,哪怕只用越女剑法,十招之内也可胜她。她听了这话,先是恼怒,继而却 笑了起来,问我道:”打赌便应有个彩头,赌什么好?‘我话已出口,难以反悔, 硬着头皮说道:“随你想赌什么都行。’她想了一阵,说道:”谁若输了,便得向 对方诚心认错,并一辈子要听对方的话。‘我心知想要十招内胜她谈何容易,但她 传我越女剑法时,将她从小练剑的感受事无巨细全都对我诉说过,于是我心想,若 能琢磨透了她的心思,便可出奇制胜,也并非全无机会。当下约定十日之后,行这 赌约。“ 萧云听他口气,哪里象是只三招便轻取公孙大娘的样子?但那汉盘陀国王说得 肯定,事实却应是如此。忍不住问道:“这赌只怕打赢了吧?”蓉九娘嘲笑道: “说你是痴人,你还真犯糊涂,公孙大娘哪是想要与师傅分个武功强弱?分明是要 与师傅互许终身!” 萧云也不理睬她的抢白,听阿儒低低叹了口气,才续道:“女人的心思,看来 也只有女人才能看懂。当时我与公孙大娘携手闯荡江湖,已有三年时日。我知她痴 迷于剑道,一心想在这上面讨她欢心,只觉二人在一起研习剑术,便已是这世上最 快活的事了,却不知她早已在心里生了怨气,因此才会与我吵闹不休,”萧云还未 想明白过来,奇道:“她为什么要生怨气?” 阿儒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从与我相识的第二年起,便一直等着 我向她提亲,而我只顾醉心于提高剑法讨她欢心,心里早已认定与她就这样快活一 辈子,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竟一时忘了去想正式娶她的事,惹得她一直生着闷 气,才会生出那么多的争执。她听我夸下海口,趁机立下这赌约,却是知道我十招 之内定然胜她不过,若我答应,自然算是与她定下了终身大事。我当时一心放在如 何出奇制胜上面,没曾体会出她这番心思,等到了比武之日,我一动手便全力以赴, 她的神色很是惊诧,与我过了两招,忽然叫停,问道:”你竟这般想要胜过我么? ‘我在十日之内仔细回想了她曾对我说过的话,自忖摸准了她的剑路,有六七成把 握十招之内胜出,心中只想着赢得这次比武,便道:“彩头都定下了,我为何不想 胜你?’她又问道:”若你赢了呢?‘我道:“那你便得向我认错,以后也不能再 与我争执不休。’她摇摇头,追问道:”还有呢?‘我奇道’还有什么?‘她听我 问了这话,忽的面色发白,垂头站了片刻,说道:“好,已经过了两招了,你还剩 八招的机会。’我只道她是故意如此,好来扰乱我的心神,出手更不敢有所保留, 谁知我气势汹汹的一招发出,她竟不闪不避,眼睁睁看着我收势不住割伤了自己的 手臂……” 旁听几人齐声轻呼,阿儒仰头饮下一杯酒,定了定神,接着道:“我大惊失色, 连忙想要给她止血,她却哈哈大笑,说道‘这赌我输了。早知如此,何必要赌?这 一年多以来,我的心思哪里还在练剑上面?每日里只知傻傻的瞧着你勤练剑法,暗 自生着闷气,如今真要比个高下,我定已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我发誓,总有一天会 让你败在我的剑下。’说完再不顾我,独自走了。” 蓉九娘急道:“那你还不去追?”阿儒苦笑道:“我以为她只是一时气话,心 想等她气平了,再去找她赔罪。谁知她从此再无踪影,我找遍长江两岸,丝毫没有 她的消息,这才感到害怕,细想与她在一起的三年多日子,才明白了她的心思。顿 时后悔莫及,下定决心定要找到她,向她提亲,两个人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再也不 谈什么剑法武功。” 众人听到这里,虽明知二人最终未能两相厮守,却都在心中希望阿儒能找到公 孙大娘。萧云已知事情的大体经过,心下只觉替二人惋惜。 阿儒只管自顾自讲道:“就在我快要感到绝望的时候,忽然想起西域有个男子 与公孙大娘家有渊源,而且甚是喜欢她,也曾经跟着她游历江湖,说不定她便是去 了遥远的西域?于是我一路打听,费了一年时日,终于找到了地头,果然见她与那 名男子在一起……,”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才又说道:“她告诉我,已与那男子 做了夫妻,我听后狂怒攻心,转身便走,临走时还出手伤了那男子,浑不知自己想 要做什么,在西域四处乱走,便在此时,遇上了一个使霸王神刀的老者。我当时满 腔痛苦无处宣泄,难得碰上一名旗鼓相当的对手,于是和他大战数次,不分胜负, 双方各自钦佩对手,结伴而行,却都不愿提及自己的姓名过往。就这样,我与那老 者边行边斗,终于有一天,我看懂了他刀法中的破绽,将他击败。那老者却道:” 非是我功力不如你,而是这套刀法存有缺陷。‘我自然不信,他便将霸王神刀一招 一式详细讲给我听。我听后细加揣摩,果然发觉这套刀法异于别的武功,不仅缺了 一招’心刀‘,而且初练之人不是要想法子战胜对手,而是首先须战胜饮血八式带 来的蛊惑,已然违背了武术修身养性、强己御敌的本意。“ 萧云听他将与汉盘陀国王之间的一段略过不加细说,显是心中依然对此难以释 怀,但有个疑问萦绕内心已久,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师傅,无论什么情形下, 你会伤害自己喜欢的人么?” 阿儒微微一怔,缓缓摇头说道:“不会。”萧云听他这样回答,顿时一阵欢喜, 情知公孙大娘脸被割伤一节,定有隐情。阿儒瞧着他道:“你见过她了吧?她跟你 说什么了?” 萧云微一犹豫,说道:“公孙大娘我是见过,但这些事,却是旁人讲的。”当 下将如何巧遇汉盘陀国王一事简要讲了,因成兰陵告诫在先,于是将汉盘陀国王与 姬研身死一节隐住不说。末了说道:“别人都说你是老怪物,我是小怪物,但我就 是不信你会弄伤公孙大娘的脸!” 阿儒默默听他讲完,忽的一个翻身跳至桌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颤声问道: “你说她一早便离开汉盘陀国了吗?”众人俱都一惊,萧云见他神情大异,连连点 头道:“那国王确实这么说的。” 阿儒浑身发抖,将头深埋桌上,抓紧他衣襟的手却丝毫未松。萧云不敢妄动, 蓉九娘与玉儿一齐上前,欲扶他起身,连声问道:“师傅,师傅,你怎么啦?”二 人手指才一碰上他的肩膀,忽觉半边身子一麻,却是阿儒情急之下不自觉的浑身布 满了内劲。萧云一看情形不对,运气大喝道:“师傅?” 这一声吼,犹如在阿儒耳旁打了一个响雷,将他震得猛然抬起头来,胡须上染 满血丝,神情显得懊丧至极。萧云大惊,这短短片刻,阿儒面上皮肉松垮,犹如瞬 间老了十年,桌上一滩血迹还连着血丝挂在他的胸前,显是粘稠之故,而人只有在 情绪极端郁闷的情形下,才会这样吐血。萧云赶紧起身扶他坐下,急道:“阿儒爷 爷,你可别吓我们?” 阿儒喉中咕噜响动,又有逆血涌上,但他强忍着咽了回去,一时说不出话来, 伸手示意众人回去坐下。众人不敢违他之意,迟疑着各回座位。萧云替他轻抚背心, 差点掉下泪来,记忆中的阿儒虽然脾气古怪,却活得异常潇洒,从未见他遇事象这 般大动过心神,片刻后见他缓过劲来,这才又小心问道:“我说错什么话,惹你气 成这样?” 阿儒摇头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老了!刚才只绕着池塘追了几个圈子,就一 屁股坐在地上,我便知道自己真是老了啊!”萧云摇头道:“你只是年纪大了些, 哪里算老了?天下能杀我的人多了,但能象你刚才那样,疾速追逃中保持树枝尖不 离我左眼三寸,而又须随时收发自如,不会失手将我真的刺成了瞎子,只怕再找不 出第二人来,你还骗我们说你老了?”他任督二脉已通,刚才又是全力退避,若非 阿儒功力已至化境,断难拿捏得那般准确自如,但如此一来,却极耗精力,阿儒毕 竟年岁已大,因此才会摊倒在地。 蓉九娘也道:“在这平康坊里能将他追得鸡飞狗跳的人,也只有师傅你了!” 阿儒嘿嘿一笑,说道:“人生老病死,原属自然,咱们与小云儿久别重逢,理 应高兴才对。”说着忽然精神大振,端起酒杯,连饮三杯。萧云与蓉九娘对视一眼, 见他恢复了先前不温不火的模样,暗在心中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该劝他停杯。 阿儒环视众人,笑道:“时候不早,玉儿与七郎也该回醉红楼了,九娘去送送 他们,留我与小云儿在这,别让人来打搅。”众人知他有话要单独与萧云说,当下 辞别而去。蓉九娘唤来下人将打倒的杯盘收拾干净,这才离去。 阿儒盘腿调息一个周天,精神大旺,问道:“小云儿,姬吴到如今都还以为是 我割花了若蕊的脸么?”他口中说的“姬吴”自然是那汉盘陀国王,此时再无旁人, 对公孙大娘的称呼,也改成了“若蕊”。萧云也不为怪,点了点头。阿儒说道: “你刚才问我,会不会伤害自己喜欢的人,其实也在心中猜测不定吧?” 萧云微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阿儒笑道:“无论哪种情形下,你会伤害你那 小姑娘么?”萧云怔怔想了片刻,忽的师徒二人一齐大笑,他道:“我宁肯自己身 受千刀万剐,也不愿她遭受丝毫痛苦。” 阿儒微微喘气,说道:“当初我打败姬吴,终于见到了若蕊,心中比什么都欢 喜,心想,哪怕她与姬吴有了夫妻之实,也不在乎,只要能与她从此在一起快活到 老,我便一切都不计较。我满心欢喜等着她来见我,谁知她来后,却是一脸冷漠, 我以为她还在生我的气,急切间将我有多么喜欢她一股脑的倾诉一番。她听后垂下 泪来,对我说:”你一早怎么不说?现在我怀上姬吴的骨肉了,你却又来说这些话? ‘我听后悲痛欲绝,但心底却又爱极了她,怎么也割舍不下,于是鼓气勇气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我,只要你与我在一起,我便将这孩儿当作自己亲生的一般疼 爱。’她沉默好久,然后坚定的说道:”我不能让你替我养别的男人的孩子,也不 能将姬吴的骨肉带走,我们缘分已尽,你走吧!‘我听了此话,犹如五雷轰顶,只 管不停哀求。她痛苦不已,见我纠缠不休,忽的拔出剑来,在自己脸上一边割了一 道伤口,说道:“你再不走,我便死给你看。’我大惊失色,见她神情异常坚决, 顿觉痛彻心扉,却又狂怒至极,想着自己千辛万苦找到这里,得到的却是她如此无 情的拒绝,当下再不停留,转身冲了出去,恰好撞上姬吴,便在他胸口用剑刻了一 个大大的恨字。” 萧云早已知道经过,却也听得心潮起伏,竟不知如何劝慰。阿儒缓了口气,平 静说道:“我一路疯疯癫癫,也不知在西域胡乱走了多久,有一天忽然清醒过来, 想到,若蕊爱惜自己的容貌胜过自己的性命,她当着我的面毁掉自己的容貌,不也 是因为对我情深意重么?当下我心急如焚,复又回到汉盘陀国,悄悄潜入公主堡内, 却见若蕊的腹部已然高高隆起,但却虚弱无比。姬吴以为她是生病,我却看出她神 色有异,象是走火入魔,于是苦等数日,终于找到机会单独见面,她见我去而复返, 抱着我久久不愿松手。在我一再追问下,她对我说了实话,原来她当初气恨无比, 一心想要练成无上剑法将我打败,偶然从祖上留下的文书中看到了对玄女御身术的 记载,猜到郑旦剑法能胜过公孙剑客,原因定在此中,于是才千里迢迢去找姬吴, 在极度伤心愤恨之下,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答应了与他双xiu 此功,后来知道被他 欺骗,却已身怀六甲,但仍不忘要将我打败的念头,于是独自练习功法,一面想着 须等时日将孩子生下,一面想着练成这套轻功。谁知心头总是有我的身影萦绕不去, 越练越不对劲,终于走火入魔。” “我见她已命悬一线,痛心之余,拿着玄女御身术的图谱冥思苦想,终于想到 用自己苦练多年的先天真气为她疗伤的法子。于是藏身公主堡内,费了几月时日, 将她的十二正经注满我的真气,如此一来,玄女御身术遍布奇经八脉的异气便不能 乱侵,从此她便能保住性命和一身剑法。而我就与你此时一样,真气几同于无,后 来被她发觉,对我说:”这辈子我俩死也要在一起,再不分开!‘她那时已将临盆, 而我真气消失,无法再在公主堡内藏身,于是与她约定,一年后在且沫国相会。我 在且末城中住了两月,不仅形同废人,而且感到经脉日渐错乱,只怕离死不远了, 正在犹豫是否回去再见她一面,却有人追杀而来。我当时想:自己在且末国藏身, 只有若蕊知道,有人前来追杀我,也定是她透露了风声,想到她又为姬吴生了孩子, 顿时万念俱灰,但却不甘心就那样饮颈就戳,于是全力逃命,最后差点死在了沙洲 城外!“ 萧云刚才已经说过当年追杀阿儒之人,乃是汉盘陀国王偷偷派去,此时听阿儒 讲述当时心境,还是听得动容不已,说道:“公孙大娘并不知道此事。” 阿儒摇头道:“我倒宁愿她是知道的,”说着一顿,望着迷惑不解的萧云,续 道:“后来我被你老爹救下,花了四年时日,终于恢复了先天真气。那几年意志消 沉,却自认为想通了此事,只道,无论是否若蕊有意透露了我的所在,但她与姬吴 在一起,总好过跟我天涯飘泊吧?但我心底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暗中留意,却再 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传闻,至此,暗想自己猜得不错,她定已与姬吴结成了夫妻,快 快活活在一起生活。这样我虽感到遗憾,却也算安下了心,因此一心望着你能继承 我的衣钵,若有一天碰上若蕊,或是她的门人,将我的剑法演示给她看,她便能知 道,我忘不了对她的情意,却又恨无法与她相守,能做的,只是将墨剑与越女剑法 融为一体……,小云儿,你懂我的心意么?” 萧云听他说到最后口气凄然,不由心下发堵,连连点头。阿儒目光大盛,怪声 说道:“可我却揣度错了她的心意,我……我……宁愿当年就死在且末城中也好啊 ……”说着一阵剧烈咳嗽,却又哈哈狂笑,暗红的血丝顺着嘴角不停流出。 萧云不知所措,见他行止疯狂,隐隐感到不安。蓉九娘早已回来等在楼下,闻 声上来,见到这番场面,面色顿时一凄,哭道:“师傅,师傅,你若想做什么,我 与萧云便陪你去做,别在这里自己苦了自己!你那日瞧见那小姑娘在台下向我挑战 的几招剑法,不是曾说,还能见到故人归来,已经足以了么?” 萧云连忙对蓉九娘使个眼色,让她不可再说。他听了阿儒这番讲述,已猜到阿 儒定是偶见公孙大娘的弟子出现在长安城中,以为她事隔多年后,终于回来中土, 于是忍不住思念之苦,便画了三招精妙剑法,想要激她前来一会,却哪里料到,这 么多年二人均在中土,却相互毫不知情,一时后悔莫及,心神大伤。 阿儒忽的将头深深垂下,问萧云道:“若蕊已经来了长安么?”萧云点点头, 阿儒怔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说道:“小云儿,随我去城里转转。” 萧云愕然,迟疑道:“已快要宵禁了吧?”阿儒嘿的笑道:“浑小子何时循规 蹈矩起来了?”说完也不与蓉九娘道别,径直下楼。 蓉九娘对萧云冷言说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你一回来,就惹得鸡犬不宁… …”萧云苦笑一声,也不分辨,跟着下楼,追至翠烟阁门口,却见阿儒负手望着黑 沉沉的夜空,瘦长的身子显得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阿儒头也不回,说道:“你应知道若蕊住在哪里吧?带我去。”萧云抬头看看 天色,奇道:“这么晚么?”阿儒点点头,说道:“快带我去。” 萧云心头一热,说道:“好,不过我不知道公孙大娘在哪里落脚,先回客栈问 问公主小姑娘。” 阿儒点点头,二人拣了僻静路途,快速回到东市的客栈,却见成兰陵并不在房 内。萧云暗奇,想到:“公主小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么?”转头见阿儒呆在房 门,心中只觉说不出的难过,又想到:“无论如何,今夜定要找到公孙大娘,让师 傅高兴起来。”正在苦思办法,却见那波斯青年摇摇晃晃闯了进来,倒头拜个不停。 萧云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奇道:“你做什么?”那波斯青年道:“你曾答 应助我进去翠烟阁里,不会不作数吧?”萧云一怔,复又微觉动气,说道:“我说 过的话自然作数,但此时这般晚了,如何能去?”那波斯青年连连应是,又道: “明日吧?明日去。” 萧云见他一脸生怕自己不守信用的疑惑,不由气极大笑,说道:“好,明日一 定将你送进翠烟阁,到时咱们便两清了!”那波斯青年喜形于色,连声道谢。 萧云不再理他,与阿儒出了客栈。阿儒问道:“刚才那波斯人是怎么回事?” 萧云面上一红,也不隐瞒,将始末说了。阿儒笑道:“那小姑娘真是制住你了……,” 接着叹了口气,又道:“那波斯人的事,你能帮,便尽力帮帮吧。” 萧云也觉那波斯人定有什么隐情,光是看在他带着重伤不远万里前来长安这一 节上,若有能相助之处,原也应当。当下点点头,说道:“师傅,我只知道公孙大 娘落脚在城东十六王宅,但那里有几百户人家,也不知去哪寻找,如何是好?” 前面一队巡夜执金卫走了过来,二人赶紧藏身街旁巷里。阿儒背负两手,望着 高大的坊墙沉默不语。半晌后长叹一声,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 求。哎,难道就连最后一面,也强求不得么?” 萧云听他说到“最后一面”几个字,被惊了一跳,暗想:“师傅今夜心神大伤, 说话也不清不楚了。”当下说道:“也不过几百户人家而已,我一家一家翻墙进去 查探,要找着原也不难!”阿儒“哦”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三分惊奇,三分不信, 三分自嘲,还有一分,却是心动。 萧云打定主意,说道:“师傅,你先去我房里等着,我找到地头,便来叫你。” 话音才落,便听角落里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嘲笑道:“只怕明日只能在大牢里来见 你了!”却见成兰陵白裙飘飘,自角落里走了过来。 萧云大喜,上前抓住她的手掌,问道:“你才回来么?我正愁不知你师傅住在 哪里呢!”成兰陵将手摔开,说道:“哼,一老一小在翠烟阁里作乐够了,便又想 去骚扰我师傅么?” 萧云面上一热,寻思:“她知道我瞒着她去翠烟阁了?”笑道:“我是去见师 傅,然后带我师傅去见你师傅。快告诉我你师傅住哪里?”转头一看,阿儒已远远 走了开去,想是不好打搅二人说话。 成兰陵冷笑道:“我为何要告诉你?倒是你提醒我了,须得去提醒师傅小心些, 免得被哪个莽夫打扰了清静。”说完转身便走,也不理萧云在身后连声叫唤。 阿儒走到萧云身旁,说道:“浑小子,平日里自认机灵,怎么一见你的小姑娘 就笨成这样?”萧云望着成兰陵不徐不疾前行的身影,恍然大悟,嘿嘿笑道:“我 哪是笨了?早知她会带路。刚才不过是耍耍花枪,她假作生气转身便走,我叫几声 应应景罢了!” 阿儒笑道:“这景应得好,小姑娘果然丝毫也不睬你!”萧云不与他斗嘴,招 手道:“走吧,若跟丢了,可不好找!” 成兰陵在前面领路前行,二人隔着两丈来远紧紧跟着,一路避过数队执金卫, 已是来到十六王宅。此处是皇亲国戚聚居之地,家家户户均修得气派不凡,时有饮 酒作乐声随风飘入耳中。 三人又行片刻,成兰陵在一处大宅侧门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萧云轻轻一展笑颜。 萧云以为她有话对自己说,连忙奔上两步,却见她秀足一顿,在高墙上轻踢几下, 飘然越了进去。 阿儒急忙跟上,说道:“小云儿,快来。”说完提一口气,轻飘飘的跃了进去。 萧云暗在心中叫苦,这墙说高不高,说矮却也不矮,如今真气全失,哪能轻松飞跃 进去?若运用霸王神刀的内力,又控制不好身法,必然弄出声响,这才明白成兰陵 刚才为何会对自己回头一笑。想到这里,暗笑道:“这就难倒我了么?”当下手脚 并用,抓着石缝爬了进去。 眼前是一片黑沉沉的庭院,虽还未至百花齐放的时节,夜风中却已带有淡淡异 香。院子里没有假山池塘,却劈开一处宽广的草场,两头摆放着草垫箭靶,象是平 常有人在这骑马射箭。他暗在心头发笑,哪有人在小小庭院里练习马术箭法的?再 看草场前方有一栋黑木红柱的雅致小楼,旋即恍悟,想到:“这里便是公主小姑娘 那小师妹的闺阁了!” 四下一片寂静,小楼灯火辉映,极是亮堂。他望了片刻,不见成兰陵与阿儒踪 影,当下悄悄往小楼靠近。他情知中土的居住风俗与西域有异,主人家只住在楼上, 楼下是下人住所和客堂,想要上楼探看,却见小楼四周灯影婆娑,无处可以隐身, 又苦于轻功如废,不知如何才能悄悄上去。 正犹豫间,香风扑鼻而至,成兰陵轻声道:“爬墙的小贼,你师傅在那扇窗户 后躲着呢!”萧云抬头望去,只见阿儒紧贴在小楼轩窗外,怔怔的瞧着房内,奇道 :“他怎么不叫你师傅出来见面?” 成兰陵道:“我怎知道?他进来便叫我不可声张,说是时候太晚,不便打搅我 师傅,只在一旁偷偷看她两眼便是。哼,你这师傅性子果然古怪,如今连我也不好 被人发现,陪着你作小贼似的!”萧云笑道:“大家小贼,门当户对!”又奇道: “你师傅在做啥,阿儒爷爷怎么瞧得目不转睛似的?” 成兰陵道:“我师傅在画剑谱,说是要将破你师傅那三招的路数全画出来。” 萧云道:“那有啥好看的?你师傅又随时蒙着面纱!”忽然心下一动,问道:“你 见过你师傅的容貌么?” 成兰陵道:“我当然见过,不过,小时候见得多些,大了后很少看到师傅除下 面巾了,就连睡觉,她也戴着。” 萧云眼珠一转,说道:“想个法子,咱们也上去瞧瞧。”成兰陵犹豫一下,点 头道:“小心些,千万不可被我师傅发现了,惹她烦心。”萧云点点头,跟着她来 到小楼背后,只见紧挨着小楼有一株大树,正好与阿儒躲藏的那扇轩窗一正一反, 爬上树便能瞧见楼上房内的情形。成兰陵微微提气,轻轻跃到树上,萧云不敢弄出 声响,只得老老实实抱着树干缓缓爬上。这树枝叶繁茂,新芽虽还未发多少,但残 叶犹挂,枝节交错,藏两个人在上面,夜色中倒是不易被人发觉。 只见眼前是一间灯火透亮的书房,两名侍女垂首站在门口,当中一名玄色道袍 的女子手拿图画,背对二人,正自凝目沉思。萧云情知这道姑便是公孙大娘,见她 发髻下方垂着素白丝带,果然随时戴着面纱,想起阿儒讲她割花自己两颊的一幕, 暗在心中唏嘘。 二人看了一阵,见公孙大娘只管瞧着图画发呆,半晌也不动一下,阿儒更是不 出一丝声响,场面安静之极,却也沉闷无比。萧云转头去看成兰陵,见她怔怔望着 公孙大娘的背影出神,柳眉微蹙,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又过了片刻,耳听四更漏 响,公孙大娘终于站起身来,对两名侍女轻声说道:“你们去休息吧。”那两名侍 女施了一礼,转身下楼。公孙大娘来回走了几步,复又端坐桌旁,执笔写画。 萧云瞧得气闷,悄声道:“下去吧,也没什么好瞧的。”成兰陵点点头,二人 下了树来,转回小楼前,却见阿儒已不在轩窗之外,萧云奇而想到:“师傅比我还 没耐性么?”情知不会如此,若换了自己处在同样情形,哪怕只能偷瞧两眼成兰陵 的剪影,或隔窗听听她的声音,也足以流连忘返了。他正浮想联翩,蓦觉背上微痛, 却是成兰陵站在远处一颗树下抛来小石打了自己一下,转头见她招手,当即走过去, 只见阿儒藏在树后盘腿坐地,须发微微抖动,正自闭目调息。 成兰陵悄声问道:“他这是做什么?”萧云心下不安,将她拉开几步,低声说 道:“我师傅大耗了内力,又听说你师傅这些年来便在峨眉山修道,为此伤了心神, 刚才在那轩窗外站了良久,多半是气力不继!”成兰陵疑道:“我师傅在峨眉山修 道,又惹你师傅啥事了?”萧云低叹道:“他原以为你师傅一直远在西域,与那国 王成亲育子,骤然听闻自己思念的人其实早已回了中土,因此感到惋惜吧?” 二人一齐转头看着阿儒,心想他与公孙大娘二人明明相互喜爱,却阴差阳错分 开二十几年,孤独的活在两地,到老才能再见,忽然之间,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心 境。 阿儒缓缓睁开眼来,望着站在一旁的二人笑笑,抬头见楼上灯火依然,走过去 问成兰陵道:“你师傅习惯睡得晚么?”成兰陵摇摇头,说道:“师傅要我明日拿 她画的剑谱去会你那女弟子,因此才会这么晚了还在作画。” 阿儒点点头,望着小楼发呆。萧云道:“师傅,咱们走吧,明日备了礼物,再 来正式拜访,公孙大娘定会欢喜!”阿儒摇摇头,又问成兰陵道:“你师傅从不揭 下面巾吗?”成兰陵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正要分说,却见他将手一摆,叹道: “走罢!”说完回身便走,两个起落,便已跃出小院。 萧、成二人急忙跟上,成兰陵飘然跃过高墙,萧云却只得缓缓爬出,瞧见二人 站在墙外等候,连忙下了墙来,听见成兰陵对阿儒说道:“你若想见我师傅,进去 将事情说分明了,无论好歹,大家落个清爽,不好么?” 阿儒神色一动,接着黯然说道:“小姑娘,求你件事,行么?”成兰陵问道: “什么事?”阿儒并不直说,又道:“刚才我在窗外见你师傅画的不全算是剑招, 而是剑舞,对吗?”成兰陵微一犹豫,说道:“师傅说你画那三招本是从她的剑舞 中脱胎出来,因此破你这三招,也要从剑舞中变化而来。还要我明日将这些剑舞图 画送去翠烟阁你徒弟那里,传话说,五日后皇帝去三皇五帝庙①举行祭祀大典那天, 午后庆典中大家以剑舞一较高下。” 阿儒淡淡笑道:“你那小师妹精灵透顶,九娘教人套了她好几回,也套不出你 师傅的所在,于是我才故意将那三招剑法画得似是而非,原想激你师傅忍不住好奇, 亲自前来长安,以图一见。” 萧云笑道:“这法子好,公孙大娘不是来了么?”成兰陵沉吟道:“你挖空心 思引我师傅来了长安,如今又不打算见她了?” 阿儒点点头,别开头去,仰面叹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 偕老。哎,我与你师傅虽有生死不离的约定,却没有执手偕老的福气,往日已不可 追回,我又何必为解一己相思,而令你师傅到老来还要徒增烦恼,坏了多年清修呢? 就让她当我早已死了吧!” 萧云急道:“师傅,你费了这么多心机,眼看公孙大娘就在眼前,却又不见了? 不行,不行,你若觉得害羞,便让我去跟她说去。”阿儒双目如电,压低声音厉喝 道:“你敢!不许胡闹,我心意已决!”萧云极少见他如此声色俱厉,不由大怔, 听他又对成兰陵道:“小姑娘,你比我这个蛮徒弟聪明多了,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成兰陵蹙眉良久,叹道:“你说的有道理,换作是我,只怕也会这样做。不过 你画的那三招剑法,如何解释?”萧云张了张嘴,瞧见阿儒历眼扫来,硬生生将话 咽在喉咙,心里说道:“换作是我,早已冲进去说明一切,从此两人重修旧好,有 多少时候,算多少时候,哪有那么多的顾虑?” 阿儒淡淡说道:“剑术既是人创制而成,难免会有相似雷同之处,我今夜就着 这三招琢磨一套剑舞,好在九娘根基已深,五日时间足以练熟,到时一比,你师傅 自然以为这不过是巧合罢了!” 成兰陵瞧了一眼独自发呆的萧云,点了点头。阿儒哈哈一笑,似乎放下了心头 一块大石,说道:“小云儿,什么时候带你的媳妇儿回家见你老爹老娘?”说着哈 哈大笑,飘逸远去。 萧云面上一热,瞧着他的背影怔怔无语。耳听成兰陵道:“你先回客栈吧,这 几日我住师妹家里。” ①笔者注:天宝六载(747 年),在长安建置了两个帝王庙,三皇庙五帝庙和 三皇以前帝王庙。这是历史上于京城建帝王庙,集中祭祀前代帝王的肇始。除此之 外,唐代还在前代帝王发迹之处建庙,令地方长官按时致祭。 萧云微觉意外,转念一想,阿儒从不看重繁文缛节,当年连向公孙大娘提亲这 么大的事也能忘记,自己可不能学他,如今当务之急是勤练武功,赢得五月初五的 华山比武,然后托老爹在皇家马场给谋个差事,便行禀明父母,纳彩礼正式向成兰 陵提亲。成兰陵见他默然不语,又道:“刘锦云并未跟来长安,我这几日有事要办, 暂也顾不上你了,你可要好自为之。” 萧云暗在心下奇道:“我弄瞎了他一只眼,他怎会不来报仇?”面上却笑道: “我是在想几日见不着你,心里不痛快。”成兰陵轻声感慨道:“我不在的时候, 你可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萧云心道:“刘锦云非杀不可,哥哥我自有法子,倒是不必让小姑娘担心了。” 嘴上笑道:“你说过的话,比圣旨还管用,我怎敢忘了?”成兰陵似笑非笑的瞧了 他片刻,上前拉着他的手,说道:“萧云……”光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却又没有 下文。萧云听她语气异常温柔,心儿早已酥了,二人互握对方手掌,只觉骤然间超 然于庞大的长安城外,天地万物都已远离。 良久,萧云动情说道:“要不这几日咱们还是别分开,好么?”成兰陵娇羞隐 现,啐道:“好不要脸,……咱们也学你师傅,偷偷去瞧瞧雅莎?”萧云喜道: “好啊,雅莎那里通宵达旦,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说着拉了她便走。此时宵禁 已久,街道空无一人,巡夜的兵卫也都懒懒散散。二人牵手而行,跑跑跳跳如同少 年男女,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欢喜。这一路从东到西横穿长安,却丝毫不觉路远。 来到西市东门,已可听见隐约喧哗,此地胡商遍布,乡愁也浓,历来许多旅人 夜不成寐,因此酒楼大多通宵营业,市场内也未实行宵禁令。 二人来到长相思酒楼背后,成兰陵说道:“你去偷酒,我在屋顶等你。”萧云 笑道:“又让我做小贼么?”他轻功虽失,但地头甚熟,从墙上爬了进去,摸到酒 窖提了一坛好酒,奋力爬上楼顶。此时恰逢明月从浓云的缝隙中闪现出来,成兰陵 白裙飘飘卓立屋顶,看得他“仙姑”的念头又冒了出来,身子翻上一半,忽然忘记 动作,只管痴痴发起呆来。 成兰陵听见声响,回头见他悬在楼顶旁,轻啐道:“你又在发什么疯?”萧云 被她的绝丽所摄,腰间运力翻了上去,煞有其事的道:“我刚才见着神仙了。”成 兰陵白他一眼,说道:“又没有水淹着你,哪里来的神仙?”萧云面色微红,想起 二人小时候跳进高崖下的池水逃命的情形,犹如就在昨天,笑道:“神仙妹妹想要 喝酒,凡间的小贼哥哥便去偷酒,嘿嘿,是神仙妹妹先饮,还是小贼哥哥先来?” 说着将泥封拍开,酒香顿时弥漫。 成兰陵抢过酒坛,说道:“这坛口这么粗,怎么喝?”萧云嘻嘻笑道:“小贼 一般是拿起来仰头便喝,不过神仙妹妹降临,却须用杯的。”说着掏出在酒窖顺手 拿的一只酒杯,递了过去。 成兰陵却不伸手去接,转头望着下面,幽幽的道:“雅莎早已睡下了!”萧云 往下望去,只见此处正对雅莎的房门,房里黑灯瞎火,显然她早已睡了。当下说道 :“明日咱们早些来,便可瞧见她了。” 成兰陵摇摇头,说道:“我有正事要做,……”忽然语气一变,温柔说道: “我将自己的故事讲完吧,万一哪天你见不着我了,免得给你留下遗憾。” 萧云一摸脑袋,迟疑道:“现在讲么?”旋即又责道:“你又说这些毫无来由 的话做啥?”此时风月似水,佳人在旁,令他一心只想说些亲近话儿。成兰陵侧头 斜视他,笑道:“我是不解风情的,但你那师妹解啊,要不,你找她去?”萧云嘿 嘿一笑,举起酒坛咕嘟灌了几口,说道:“只要是从你口中说出的话,那怕是叫我 杀猪宰牛,也都极解风情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