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扑朔迷离 就在萧珂误服毒药,闯离敬阜山庄的时候,昔日长发鲁达曾约晤萧震东的刘氏 坟场,正展开一幕悲凉凄厉的生死决斗!一共有四个人,决斗的是冰玄老人和长发 鲁达,证人是酸秀才白秀山和铁牌道长涵龄。 这个生死的约会,是今天早晨订的;鲁达本来坚持在清明次日,冰玄老人却直 指他那意欲毁灭萧氏一家的阴险企图,更声言绝不改期!鲁达自信有必胜的把握, 遂忿然承诺。在鲁达的预料中,冰玄老人绝不知道萧珂练成了足能毁灭他的神功! 而萧珂却受自己条件的约束。 所以他答应了决斗的日子,和二更动手的时间。 中午前敬阜山庄老家人萧福,偷偷前来,奉萧珂之命告诉鲁达,冰玄老人已到, 鲁达更放下了悬心。萧珂既知冰玄之事,他计算着不论能否安然带走楚零,或事情 决裂,二更天萧珂必定能够赶到萧家坟场,自己保立不败之地!话虽如此,鲁达却 狡猾异常,从身上取下了一个鱼皮小囊,交给萧福暂为存放,更不许告诉别人;并 吩咐萧福,万一听到自己和萧珂不幸消息时,立刻打开皮囊仔细观看,萧福诺诺怀 囊而归。 因此当初在两个证人和冰玄老人来到的时候,鲁达仍然阴恻安闲的讥讽着对方。 他对证人说道:“两位很喜欢管闲事,那只有祈求上天赐福给你们了。万一不幸, 冰玄老人败死,两位就是陪葬的朋友!”鲁达又怎知道,这份闲事是白秀山打赌输 了逼着管的呢!来时冰玄老人已经把利害讲解清楚;白天老人更曾秘嘱过楚零保护 萧家应付萧珂的方策,是故冰玄老人也是成竹在胸而来。 白秀山明知冰玄老人若败,自己和涵龄绝难逃生;反正是如此,乐得顶鲁达几 句先消消闷气,立刻酸溜溜的说道:“何方小子这般狂妄,设非尔与老人成约在先, 区区定然重责不贷。死到临头,尚不知悔,诚系堪叹可怜无知蠢才也!”鲁达不和 他斗嘴,静等二更。 搏斗时间已到,萧珂渺无消息,长发鲁达不由暗中焦急。 冰玄老人看透这点,冷言说道:“你等萧珂?鲁达,没有指望了,他碰上更厉 害的对手! 那人自婴儿时玄关已通,‘异离神功’已到化境,萧珂此时自顾不暇,管不得 你了!这一场是咱们两人的事。昔日暗算于我,偷劫了我的‘寒禅宝卷’,本和利 现在一起算清!你我两人的功力相等,火候我深,内力你足,半斤八两,时间已经 到了,证人也等了好久,咱们就动手吧!“ 鲁达没想到萧震东会请有精习“异离神功”的高手,在敬阜山庄等敌;果真如 此,异离神功正是寒禅阴功的克星,萧珂至今未到,看来凶多吉少。冰玄已经催斗, 只得抛下心头一切,静敛内力与敌一搏。 冰玄老人肃穆的问道:“鲁达!是单单用真功夫,还是各凭心智?” “实对实!”长发鲁达慨然回答。 冰玄老人点点头说道:“很好,不愧无敌二字,你我相距若干尺寸?” “两丈!”鲁达傲然吐出互相动手的距离,并轻蔑的看着冰玄老人。 冰玄毫无表情,笑对白秀山道:“证人帮忙吧!画一条直线,要够两丈才成, 两端各画一尺直径的小圆圈!” 白秀山立刻画好,冰玄转对鲁达道:“你对证人说动手的规矩吧!” 鲁达冷然说道:“证人发动手的号令,我与冰玄站在长线两端的小圆圈内,出 圈为负!” 搏斗之人已稳站小圈内,就等证人发令。冰玄老人笑对两位证人道:“请证人 退出三丈以外发令,免得妨碍我等动手!” 鲁达冷笑着说道:“管闲事的朋友,冰玄知道你们受不了这寒毒冷飚一击之威, 在提醒你们躲开呢!” 白秀山以牙还牙说道:“相距两丈动手,明明偷巧;鲁达,回头你要不死,也 尝尝秀才公扇子的滋味!”说着退后数丈,喊令两人预备,接着嘹亮的一声“请” 字,场上搏斗已起! 两人四掌同时推扬,冷飚暴起,远在三丈外的铁牌道人和白秀山,立时觉得如 坠冰谷,透骨凛寒。两人也是名传天下的人物,怎肯再向后面退避?但又都知道这 种奇异的阴寒功力,有蚀骨化筋的狠毒,只得缓缓提动纯阳真气,四肢流回不歇, 来阻挡这寒毒冷飚。 就这眨眼时间,场上已看不见生死相搏者的影子;方圆二丈,只是一团白茫茫 的寒雾,越来越浓。怪道的是那雾竟不飞散,攒聚在一块儿,外表不见游动,死沉 沉的,内中却转瞬万变,旋转翻滚不停。 乍看像是一团雾,并无奇处;仔细注目,颜色略有差异,大半纯白的雾气,裹 住微带淡灰的一小半云团,双方在吞吐压仰不停。由相搏的两人所站方向,可以分 辨出来:雪白的是发自冰玄老人,略带淡灰的是起自长发鲁达身畔。 火候上冰玄老人是稳占胜场,从无法再为逼进一步看来,鲁达真力充沛,不现 败象!但这种奇绝功力和内中包含着的杀手,两位证人却难窥堂奥,不敢轻下断言, 孰优谁劣!当然他们深望冰玄老人得胜,因为这场争搏的结局,关系他俩的生死存 亡,和老友萧震东一家大小的安全。起先白秀山虽明知不敌鲁达,却真有和此人内 力一搏的雄心;如今明确了解,这不是功力深浅的问题,倘无对抗冰寒阴毒的办法, 必死无疑! 雾气浓度再深、再沉,涵龄和白秀山被迫又退后了丈余远。白秀山和涵龄必须 保持精神和体力。以备万一之时,和长发鲁达一搏,内力真气怎肯再作无谓的消耗? 后退避却寒毒阴功,是上上策。 寒雾中心逐渐凝结,缓缓向外层层延,滚动的雾气变作实质;终于由冷气化成 冰雾,冰雾转为冰层;冰层互相连结,密密冻阖到一起,成了一座高丈余,宽长约 两丈六七的冰岩! 从外面看来,已很清楚,长发鲁达和冰玄老人皆冻结在冰岩少中,动都不动。 是生是死,两位证人难以判定。 白秀山皱眉说道:“老道!我真有点怕了。” 涵龄明白老友言下何指,叹口气道:“实在让人怕。不怪你,这种功力要再不 能令人凛惧震服,老道死也不信!” “老道!要是你冻在里面,能活多久?” “至多两三个时辰尸!” 白秀山一笑说道:“胡说八道!” 老道冒火了,急急的说道:“笑?你不信?别把老道瞧得太不值钱,这身内力 敢说足能挣扎冰寒到两个时辰不致冻死!” “老道!秀才公读圣贤书,说道理话,你一口真气能憋多久?” “这难说了,从来就没计算过,问这个干嘛?” “不用计算,也不必去管他能有多久了,老道!你要冻在里面,至多耗两口半 气的功夫!” “混帐!老道要不是个出家人,起码要再骂得你难听点,你把老道看成什么东 西了? 哼!“ “别冒火,老道,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凭内力功夫,应该是能耗个不短的时间, 可是你忘了事实?事实上不允许你耗下去?” “越说越不成话了,我的内力真气,由我作主,管什么事实不事实?” “老道!你先别抬杠,仔细看看冰玄老人和长发鲁达现在是什么样子!” 涵龄注目半晌,说道:“端正站立,除头部还有尺余空隙外,其余全已和冰层 紧紧冻结在一块!” “对了!老道,再仔细看,可有通到冰层外面的孔洞?” “酸丁,你犯了那门子的病?告诉过你了,除了头部还没和冰冻结在一块之外, 其余全是冰层!你又不是看不见,在哪儿有透到外面的孔洞?” “所以啰!要是你冻到里面,两口半气的功夫准死!” 涵龄皱着眉没再开口。诚然如此,凭功力按说应该两个时辰内不会死去,可是 冻合一起,丝毫空气没有,随你功力多高,不喘气总活不了!白秀山这才又说道: “所以我断定,他们现在还都活着,不过没有多少时间好活啦!我不停注目,如今 他俩个头部所余的空隙,已减到七寸了,看来……” 涵龄打断白秀山的话,急急的说道:“快看!长发鲁达好像挣扎得很厉害!” 果然,长发鲁达从和冰玄老人冻结在冰层中以后,脸上神色和面部表情,从未 更改过那种稀有的残酷暨冷漠的态度;就这眨眼的时候,他变了,脸上现出狰狞丑 恶的暴戾样子,五官不停颤动,像是忿恨到极点但又无可奈何似的。冰玄老人形状 如前?不!也变了,好像略微的消瘦清俊了些;像哪儿有点不太舒服似的,眉毛攒 聚在一起,灼灼含光的双睛,如今仅剩下一道细若游丝的缝,不停眨动。 白秀山直睁着眼,咬着牙,不瞬的看着冰层说道:“老道!鲁达是要挣脱开冰 层的围困。” 涵龄也目不旁视的答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看他完了!” “这个人死不足惜。唉!可叹可怜又可惜。” “酸丁,你今天发疯啦?一会儿说他死不足惜,又说可叹可怜可惜,反复无常!” “老道,你吃素吃得心肠淡了,淡得连事都不多过一遍大脑!死不足惜的是鲁 达,可叹可惜的是冰玄老人。鲁达心有余而力不足,脱身无望,冰玄老人还不是一 样。眼见一位无人能敌的前辈高手,竟和这个杀父背伦的东西并骨偕亡,有多不值, 有多可惜!” 涵龄立刻回答道:“对!我忘了这一点。酸丁,要不咱什齐心合力打碎老人身 后的冰层,救他出险?” “挟泰山而超北海,非我不为也,实秀才公所不能也!” 要紧关头,白秀山说出一句酸话。平常老道会笑,今天却不然。他明白寒毒未 消,适才在三丈圆圈边缘,都要真力回转相抵才能站住脚;要想攻进寒毒冰岩之中, 凭自己和酸丁的功力,今生无望,难怪酸丁酸溜溜的说是挟泰山而超北海了。 “老道要糟!” 涵龄也已经看出冰层中两个人的变化来了。白秀山急得直嚷老道要糟,老道并 不怪他,自己何尝不急。冰层中已无空隙,冰玄老人双目微开着的那道细缝,不知 何时,闭了起来! 鲁达怒睁着的凶眼,也已阉死;丑恶狰狞的神色表情全收,却变成反朴还真般 的微笑! 别看白秀山刚刚说闯进寒毒冰层是挟泰山似的无望,这时却不顾一切,箭射而 出,扑向冰玄老人身后冰旁;涵龄想都没想,跟踪纵去。他两个和冰玄老人,中间 只隔着三四尺宽的坚冰。涵龄蓦地双掌猛扬,把一生心血所粹的内功真力元阳神火 发出,要穿透坚冰解救冰玄。 白秀山倏地转身,也甩起双掌,却迎向涵龄的掌力;涵龄被反震出五六步远, 白秀山撞到冰上。涵龄奇怪的问道:“你干嘛拦着我破冰救人?” 白秀山皱眉说道:“没见过你这样笨的老道,再仔细想想,这冰能打破吗?” “当然能!”涵龄气忿的说。 白秀山急忙道:“刚刚你骂我混帐,看来混帐的是你。适才咱们都无法立足三 丈地方,现在却能毫无感觉的站到最中心来,什么道理?这不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动手的两个人,全早死了;阴寒毒功失去了本源,消散了透骨蚀髓的功劲,这冰层 等于一块死物……” “是嘛!就因为已是一块死物,老道才能破冰救人啊!” 白秀山哼了一声道:“秀才公敢问你一声,适才你暴提数十年真火内力,能透 碎冰层若干?” “丈二之内,坚冰碎裂成块!” “对了!死人不像活人,自是比不上坚冰硬固,更绝无柔力;冰都能震成碎块, 冰玄老人的遗体还能完整?人没救成,反而使老人肢体分裂。老道!你这算老子的 家法,还是吕纯阳的传授?” 这话问得涵龄垂头丧气,闭口无言。半晌,涵龄才开口道:“那怎么办呢?天 就要亮了,总不能候着这冰层融化了再说呀?” “当然,咱们只能慢慢地小心地来,一点点打碎坚冰!” 于是两人开始动手,谨慎小心的总算挖出了冰玄老人的尸体,天光已然大亮! 人死不结怨,一了百了。再动手挖出鲁达来,两个尸体放置稍远地方,不能再留着 大块冰岩惊骇世俗。 这才双双施展功力,震成碎块;太阳已然高张,冰块逐渐融化成水。 阳光照在尸体上,涵龄突然看到长发鲁达似是颤动了一下,立即注目不瞬;半 晌,尸体直挺僵卧,不见丝毫生气。初阳耀眼生花,涵龄暗自好笑,所幸并没有大 惊小怪通知酸秀才,否则酸丁又不知道要说自己什么话了。这时白秀山皱眉说道: “老道!如今只好一人捧一个,到敬阜山庄再说!” “酸丁!我不干。大清老早带着两个死尸到朋友家去,这算怎么回事?” “冰玄老人无异是为敬阜山庄而死,萧老大要不高兴,秀才我一人担当!” “那我捧冰玄老人!”涵龄挑了一个,剩下长发鲁达交给白秀山。 白秀山笑道:“老道!我看你道德经还要多念两遍才行,死尸还分什么好坏? 走吧!” 两个人遂各抱着一个尸体,疾行飞奔到了敬阜山庄,纵进庄门。昔日曾被萧珂 放火焚毁的马棚,早已重新建好;两个人把尸体安置在马棚里,并用干草遮盖好了, 才唤醒老家人萧福。 萧震东得报白秀山和涵龄来拜,又喜又疑。喜的是故友情重,昨遭逐客,今晨 仍然前来;疑的是说好明天,为什么早到一日?莫非发生了重大事故?迎进客厅, 酸秀才早和涵龄说妥,仍然故作不知,含笑说道:“天下就有像我们这样不知羞耻 为何物的朋友,昨遭逐去,今天竟又赶着回来了。大哥,我们是不是让你觉得讨厌!” 萧震东笑说道:“白二弟你好厉害的嘴,不过任你怎么说,我只招待午餐,饭 后仍然要请两位出庄。咱们订约明日,一切无法更改。” “贫道真有些不懂施主所弄的奥妙了,自古订约,只有迟误之罚,难道早来一 天也有罪过?”铁牌道长有心引萧震东说实话,这样发问。 萧震东怎肯连累知友?长发鲁达功力深奥阴狠无敌,面前故交绝非对手,你让 他说什么好呢?迟迟半晌未能作答。 白秀山不忍萧震东为难,笑着说道:“你如何逐客,何时逐客,这是你的事, 我们不闻不问。我们还自吕梁前来,带了点礼物,放到马棚里了,要不要看看?” 萧震东开朗敞笑着,对涵龄说道:“白二弟不去说他,道长你怎么也陪着他一 块儿捣鬼? 昨天没说带着东西呀?时隔一宿变出礼物来了,真令人不信!“ 涵龄正容说道:“礼物笨重,昨日还没捎到,设若不信,何妨看上二看?不过 你不见得会喜欢!” 萧震东见涵龄说得煞有其事,遂笑着站起,意思是要去看看,一面走着却问白 秀山道:“白二弟,到底是什么礼物,又为何放置在马棚里面呢?” 白秀山和涵龄一边陪着往外走,他顺口回答道:“老道说得对,礼物笨重,大 哥不见得喜欢,但我却敢和大哥赌个东道。内中一件礼物,大哥看到之后,可能极 不愉快;另一件却实足能请大哥自动推翻适才所说饭后逐客的决定!” 萧震东哈哈大笑着说道:“萧震东倒要见识一下是件什么礼物,能令我改变初 衷!” 谈笑声中走进马棚。白秀山走到干草堆旁,顺手取过草耙,面带着神秘的笑容, 看着萧震东,用耙子轻轻耙开最上层的干草。他要让萧震东突然看到长发鲁达的尸 体,意外的惊喜一下。 岂料萧震东却现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旁站立的老道涵龄,竟面露着惊惧诧异 的神色。 白秀山知道奇变突生,这才定睛注视干草堆,立刻吓得面色变成了苍白,那两 具死挺挺硬邦邦的尸体,似霜若雾已经消失无踪! 酸秀才不等萧震东追问,迭声对涵龄说道:“别闲着,老道,死人能跑,圣贤 书上没见到过,还不搜!”涵龄一点头飘身纵出,不管这是大白天了,飞临马棚转 登参天古树之上,四下观望。 白秀山急急的对萧震东道:“冰玄老人昨夜和长发鲁达交手,两败俱伤;我和 老道把两具尸体带到马棚,如今都丢了!” 萧震东闻言已悟及一切,他经验老到,立即伏身马棚地上,仔细查看;可惜碰 上了狡猾的对手,连一丝痕迹都没有。 涵龄纵落之后,摇头说道:“这附近二里地内,不见踪迹!” 白秀山才待备马追索搜查,萧震东长叹一声,拦住他道:“白二弟,不必啦! 咱们到内宅商量些要紧的事,老哥哥怕已活不到明天了!” 涵龄和白秀山闻言惊惧异常,一言不发随着萧震东到达内宅;就只有他们三位, 紧闭着室门,直谈到中饭时候,才启门走出。 楚零、萧瑾冷眼旁观,白秀山和涵龄道长面上凄容未消;萧震东虽然满脸温和 笑容,但掩饰不住他内心所积压着的沉重。饭后萧震东坦诚感慨的对楚零说道: “零儿,自老禅师把你托付给我,三年来你我亲如父子。你天性忠厚,待人谦和, 我才放心的把瑾儿终身订托在你身上,如今敬阜山庄不能再留……” 楚零一反昔日木讷之态,奇怪的问道:“义父,为什么我们不能再留在敬阜山 庄?义父有话孩儿敢请您老人家不要保留,说出它好吗?” 萧震东长叹一声道:“好!时间不多,别中途再多问,我简略的告诉你们一切 经过。萧珂学了一身阴狠无比的功夫回来,所作所为对我老头子是忒也过份了些, 逼得我不能不下毒手。他如今已死多时,尸骨何在,没人知道,但绝不出百里方圆 地区。我已拜烦涵龄道长,在附近百余里内仔细搜觅,并安葬入土。三年前我曾和 武林中一个最厉害恶毒的人物订约,在今天午夜作生死的搏斗!但我绝不是这人的 对手。就因为听到这人曾在不久以前,亲手杀了他的父亲,我一变平生磊落光明的 本性,安排了一个必能杀死这人的计谋。” “零儿应该明白,大丈夫终身守志的可贵;虽然这人必须除去,可是这种用诡 计的办法,我却深感有些违心而不安。所以我也必须一死,这样才不愧天不怍人, 得能心安!因此我吞服了一种药物,在今夜三更过后不久,必然死亡!谁知天罚恶 人,这万恶杀父的贼子,昨夜遭遇强敌,彼此已然偕亡,此事是白大侠和道长所目 睹,与这贼同死的就是东海雪叟冰玄老人!尸体曾被道长等带来山庄,讵料突变奇 出,两个尸体俱皆丢失,这虽证明其中有人存着极不安份的企图,但死的人却证明 绝无重生可能,这一点自有白大侠今后去留意查访。” “敬阜山庄是金兵指日可到的地方,已死的那人是金朝新贵,这里已经不是平 安的土地。 你和瑾儿,性善而又年轻,我死之后,谁又能再照拂你们呢?适才曾和白大侠 相商,我死后入土安葬事毕,白大侠和道长追查偷尸和搜寻萧珂遗体的事情,也应 完成,然后带你们去山西吕梁山,传授你们护身的功夫。楚零二十岁的时候,由白 大侠作证,和瑾儿结为夫妇。话到此为止,你们不许再违我的嘱咐,也不许再添我 心烦!“ 话刚说完,萧瑾已经悲号一声,扑到父亲怀里,婉转娇啼起来。楚零面露凄容 却不现慌张忙乱的道:“义父!你服的是哪种毒药,就没有一点补救的办法?” “零儿,这药是云蒙禅师配练的,昔日江湖豪杰在投效岳家军营后,每人分得 两粒;一为服后两个时辰之内毙死,一为慢性,要十三、四个时辰才死。当时共歃 汉贼誓不两立血盟,以备必死之用,绝无解救之策!” 萧震东一面回答楚零,一面暗中奇怪这孩子沉着的不凡性格,异于常人。适才 内宅中已将自己详情吐诉给两位老友,他们都惊诧悚惧悲痛的说不出话来,就没有 一个想到挽救的这回事。看得出来,楚零内心哀痛万端,即能沉静的怀疑事实和谋 取挽救的方策。他手抚着瑾儿的秀发,为自己这前后孤零寂寞的爱女深感到歉然, 但也代她高兴。女孩子幼小要有慈母为她打定良善的基础,严父教她自尊和自立; 但她一世的幸福,却在终身伴侣的选择上。萧震东憧憬着爱女未来必然幸福,楚零 的热诚坦爽和对爱女的关怀及遇事的沉着明智,实在显示出是一个可靠完美的少年。 萧瑾是他唯一的骨血,除却略觉生死别离的惆怅之外,他觉得自己真的再也没有什 么可牵挂的了。 萧瑾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一旁的白秀山和涵龄,也都心酸难禁。楚零欲言又 止,却突然问出一句奇异的话来,他问白秀山说道:“战乱连年,白叔,你说哪里 是最清静的地方?” 白秀山让小孩子难住了,半晌才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个不好回答,蒙古崛起, 燕地金贼战胜,宋室偏安,匪盗无处无之。要说清静的地方,只有白云日绕的远山 深泽了;可是那种地方,也多的是自命不凡的真小人,自比伯夷叔齐,但却经不住 声色诱惑,除非是没人的地方。” 他说到这里,才想起来离题太远,遂“哦”了一声问道:“你问这句话是什么 意思?” 楚零摇头答道:“随口一问,我觉得奇怪。” 涵龄、白秀山和萧震东诧异的互望了一眼。萧震东和楚零三年来朝夕相处,了 解这娃儿的灵慧仁性,笑着向他说道:“问一件事情必定有个原因,奇怪也是原因 之一。不过适才你所问的事‘哪里是最清静的地方’,而原因却是奇怪两个字的话, 就无法使人能够连贯了。 零儿,告诉我你想些什么?“ 萧瑾在爸爸的怀里却悲声道:“我懂零哥哥想要带我到哪儿去,那是个最高也 最冷的山顶!” 白秀山立刻问楚零道:“你不愿意到吕梁山?” 楚零点点头,涵龄却问道:“乱世流离,你就不想学些防身的武技?” “义父为当代七大高手之一,竟然服毒;珂哥哥曾有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冰 玄老人四十年前武林第一,还有那个和义父有约已死的长发鲁达,如今何在?平庸 是福,楚零奇怪人们为什么想不开这些。学优则仕,仕又何必位居极品?伴君如伴 虎,俗语说‘天威难测’! 一朝祸发,九族尽诛,这是何苦?忠勇爱国如岳大元帅,那下场就该令千载千 世的人悲忿伤痛了!武成又何必争胜显名?山高还有高山,水深还有大海。当年禅 师教我古书,偶然看到庄子养生一篇,开头的两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就深有感触。这两句话虽然表现的太弱,要是人人如此,天 下岂不永存于混沌时期?但却是经验良言,过犹不及,人人都很明白,逞强久必遇 除!斗胜迟早丧生!好名难能持久!零儿却只望能安安逸逸和瑾妹妹快乐平凡的活 下去,助人,不惹人;做事,不争事,就很满意了。学功夫能护身,却也能杀身。 零儿又笨,所以不愿做这些事!“ 十五岁多点的娃儿,这番话使三位成名天下的武林客俱觉羞愧。萧震东暗自点 头,细忖生平,何尝不是如此,可惜竟然未能先知! 白秀山不第秀才,自有一套,笑说道:“楚零,看来我这秀才公三字,要移交 给你了。 不过我也有奇怪的地方,要问问你。你想干些什么?人总不能说空话活着,务 农,你的田呢? 安居,哪是你的家呢?何况……“ 楚零只回答了一句道:“白叔看吧!至多十年。”就转对萧瑾道:“瑾妹妹可 以先跟我到后面去一趟吗?”萧瑾点点头离开了爸爸的膝前,随楚零走去。 白秀山摇头悄声对萧震东道:“这孩子深沉得有些怕人,大哥,我们怎么办?” 萧震东却道:“白二弟不必挂怀,仍然按照我们所说的去办,最后我会叮嘱楚 零答应的。” 涵龄若有所思,一旁晃头摇首喃喃自语道:“云蒙禅师怎能如此?不对?可又 不错!真怪!” 白秀山突然说道:“老道!酸溜溜是我秀才公的专权,你摇晃着脑袋在作哪段 诗?” 白秀山正要说出他心里陡然惊悟的事情,萧瑾笑着又蹦又跳的进来,丈外就喊 一声“爸”,竟飘身扑到萧震东怀里,一丝也看不出适才那种悲伤哀痛的神色来了! 涵龄越发认定自己彻悟的不错!他存下了心,要冷眼旁观,也舒展了积压在心头的 郁闷,和即将目睹老友毒发身死的悲哀。 楚零不知忙些什么,过了好久才回到厅内。其间萧震东将敬阜山庄里的仆妇等 人,一一开发;除应得工资外,每人加发百两纹银,立谕离庄,只剩老家人萧福。 楚零来时,萧福正恭候着老主人的发付。萧震东对这个自小伴读的家人,早无主仆 之分,感慨的问道:“萧福,你怎么办呢?” 萧福也许是早年勤劳忒煞,显得份外老迈;尤其是今天,像特别疲乏似的。萧 震东却暗中惊诧,萧福已得自己真传,不应如此,但事实上却证明今天萧福是真的 疲乏了。这时萧福闻言颤抖着因过于劳累而暂时麻痹了的双手,挺了挺瘠瘪的身子 说道:“庄主知道,这儿就是我的家,我死也不离敬阜山庄!” 这几句本是平常的话,今天萧震东听来,特别感伤。适才曾经闪过脑际的惊诧 和意念,无形中消失殆尽,幽幽长叹道:“也好,随你吧!敬阜山庄也需要有人照 料。萧福,庄里还有多少现银?” 萧福并没思索,立刻就道:“历年存剩共是七千四百三十二两正,今天用了两 千三百两,还有五千一百三十二两。” “我问你现银!” “是!庄主,兵慌马乱的年头,钱庄上那几张纸,我怎么看怎么不放心,早换 成了现银啦!” 萧震东笑了,到底是老人家,做事不用主人操心,遂吩咐他道:“过几天白大 侠要带楚少爷和瑾姑娘到山西,那些银子正好派上用处。你留下一千一百三十二两, 那是我送给你的,剩下的交给白大侠就是……” 萧福竟然抗声问道:“庄主不给柯少爷留点?” 萧震东陡一凛,他无法和萧福解说,只好点着头道:“那就给他留下五百两吧! 其实我知道,萧柯不会再用我给他留下的钱了!” 萧福答应着没再替萧柯争多争少,但却问出一句使人万万料不到的话来。他很 正经的问道:“庄主刚才可是说瑾姑娘要和楚少爷一块去山西?” 萧震东莫名其妙萧福问这些干什么,点了点头。萧福却盯了楚零一眼道:“庄 主放心楚少爷?” 萧瑾小手一指,还没发火,萧福接着说道:“敬阜山庄就毁在他的手上!从前 快快乐乐,自从他来了之后,主母不幸去世,柯少爷突然出走,如今庄主又莫名其 妙的要……” 萧震东霍的站起,厉声叱道:“萧福住口!” 岂料萧福却悲声喊道:“死我也要把话说完!他姓楚,哪里是他的家,父母又 是谁?是他逼走了柯少爷,毁了敬阜山庄,我恨死了他!瑾姑娘要跟他走,今后有 的是懊悔日子!” 萧震东再次厉叱制止,萧福蓦的全身一抖,松软疲乏的低下了头。片刻他缓缓 直立,双目露出奇光说道:“庄主原谅我,我觉得极不舒服,但仍愿望庄主能收回 一切决定;否则未来的日子谁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变化,到时候后悔就晚了!”说 着他忿怒的转身走下。 楚零毫无怨怒或不安的表示,涵零深觉一切渐渐明朗。他不敢凭空臆料这内中 的原因,只是直觉到一件重大的事故已经降临,并逐渐现出他的始末根由。但是还 要等待,必须到最后结局的揭示,才能全部了然。 是夜二更,萧震东自座上站起,取出弹丸柔剑对楚零道:“”要来的总归来了。 候我入土,即和瑾儿随着白大侠去山西。 这对东西送你留着把玩吧!但却不准给别人瞧,并要听白大侠的话!“ “是,义父!”楚零仅仅简单的回答一声,萧瑾虽然偎依在父亲的怀里,却不 见凄容。 蓦地三更梆响,大家不由全都注目萧震东身上。此时的萧震东突然觉得极乏极 倦,昏沉沉的想睡,心里没有牵挂,脑海不起杂念,空洞洞,轻飘飘;一切好像是 那样远,那么淡,淡的没有影子。他想笑,笑自己一生的挣扎是虚耗精神。人就是 人,多掺上一点东西,不管是善、恶、苦、甜,就会变;不论变的样子是好是坏, 总不纯了。人们愿望是属于他自己的一切都要纯良善美,但本身却是掺假最多的物 件,岂不可笑!萧震东似是彻悟了人生,但人生是现实的、残酷的、无情的,才发 觉它的可贵,已经随着这可贵的意念消逝! 萧震东死了,死在极度安稳祥和之下,可怪的是尸体并不僵硬!秀才公对这一 点,比涵龄懂些。他说人死之后,尸体立刻僵直,但为时非常短暂,随着就恢复了 柔软;要等一两个时辰之后,才又逐渐坚硬。 萧震东一切有备,刹那间已安卧棺中,瑾儿灵前守制,眼无泪!神不悲!只是 微带惊诧,内心似疑惑着些什么。 楚零到内宅去取孝衣等物,萧福直着眼走进灵堂,像个幽灵般,站在那儿,陡 地他狂笑若哭,大声吼道:“萧福知道有这一天,没想如此快法,我知道是谁毁了 这个家,发誓必复此仇!哈哈哈哈……”他大笑着走了,回到他那建筑在敬阜山庄 门旁的三间孤零石屋中。 白秀山和涵龄悲失老友,感叹不已,坐在灵堂一角,寂寞无语黯然神伤。蓦地 一声凄厉的怪笑起自窗外,两人霍然倏立,窗外有人冷冷说道:“管闲事的朋友, 长发鲁达在刘家墓地立候驾临!” 这一声几乎惊碎了两个人的心胆,窗外已无声息。白秀山一咬牙,看了看涵龄, 转对萧瑾悄声道:“姑娘听好,我和老道去刘家墓地,你快和楚零躲出山庄。天亮 若不见我俩归来,姑娘,哪里平安你到哪里去吧!敬阜山庄可千万不能回来!” 萧瑾似懂非懂的点着头,白秀山一跺脚,打开室门和涵龄飞纵而去!清明深夜, 刘家墓地上到处飘着黄表纸串,越发显得凄凉。白秀山和涵龄道长飞奔而到,酸秀 才厉呼道:“长发鲁达何在?管闲事的朋友来了!” 四周静悄,不见人踪。白秀山敛神注目,一声冷笑扑向右面一座坟后,涵龄继 之而起。 一条黑长影子倏地蹿出,正对着扑下来的白秀山;白秀山飞身纵扑的时候,右 手微然伸缩,已将阴阳赤金扇撒出。黑影蹿到,白秀山凌虚猛然扬扇点下,一声凄 号,黑影被打出丈外,惨叫连声翻滚着死去,原来是条饿极的野狗! 涵龄悄声说道:“何必虚耗精神,等着他来就是。” 白秀山点头作诺,两人坐在石凳之上,等待长发鲁达。五鼓晓鸡报明,刘家墓 地始终不见鲁达踪影。白秀山倏地站起,涵龄却比他更疾,焦躁地说道:“酸丁, 咱们上当了,快回敬阜山庄,看来咱们这两条老命要留在山东!” 白秀山已然惊悟,绝不答话,飞身赶回。三里路程转瞬到达,敬阜山庄庄门大 开,白秀山急唤萧福。涵龄闯进正房,萧福并未应声。白秀山走进石屋,墙上油灯 仍亮,室内渺无人踪,却留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气味,嗅着恶心得很! 白秀山转奔正房,涵龄已在惊呼。酸秀才闯到内房,涵龄向灵堂小间一指,白 秀山扑进小间,不禁目瞪口呆。灵堂上棺木中,失去了老友萧震东的尸体。两人不 再停留,分向后宅搜查;一路喊叫萧瑾、楚零的名字,直到日上三竿,敬阜山庄几 乎被两人翻了个身。结果是萧福、萧瑾、楚零,敬阜山庄内仅有的三个大活人,加 上萧震东的尸体,在他们赴约刘家墓地的时候,同时失踪! 萧福床旁铁柜之内,五千多两纹银尚在;楚零、萧瑾各人居室中,衣物井然, 这证明突然消失的人和尸体,并没带走什么。那就是说绝非自愿离开!屋内室外, 马棚院中,丝毫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白秀山颓然的望着涵龄道:“老道,谁能相 信,谁能不信!咱们怎么办呢?” 涵龄双眉深锁,频频摇头道:“我真糊涂了,本来还能想通一点,如今简直不 通。怪事再多,也不应该全叫咱们两个碰上呀!”“老道,事到如今说废话有什么 用?” “不是废话,好像一开始咱们就落在别人的圈套之内了。” “没想到现在你比酸丁聪明了,就算你说的对,和这回子事又有什么关系?” “酸丁你别急,我说出来你帮我想想,要是能连贯在一起,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咱们千里赴约,怎么那样巧法,偏偏会碰到冰玄老人?你和他又打的哪门子赌?而 赌输的条件又是奇特万分,所以我疑心是中了冰玄老人的圈套!” “老道你太聪明了,咱们中了圈套,冰玄老人丢了性命,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所以我才说不通嘛!萧福为什么那样恨楚零?楚零谈吐不凡,行事玄妙莫测 ……” “得啦!我酸丁一个人的道爷!越听越烦,干脆点说,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吧?” 涵龄近前悄声和白秀山耳语半晌,白秀山频频点头。双双封死山庄所有的门窗, 找到一把麦仓大锁,倒锁上山庄大门,直奔古城而去! 一连五夜,白秀山和涵龄道长暗中窥探敬阜山庄的动静,证明了它是当真空无 人踪;方圆百里,更没有萧珂的尸骨踪迹;万般无奈,两位武林奇客怀着也许今生 无法解的哑谜,返归吕梁。 敬阜山庄自此日经风寒,夜遭雨蚀,短短一年,杂草丛生,尘灰堆积,已现破 败。 ------ 旧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