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堂前认姐 华灯初上。“慕容府”内宅。 西南角那片紫竹林里的双层秀楼内烛火通明,大厅内,慕容萍笑靥如花,全没 有上日严峻的神气,殷勤的招呼着云、赵二人。 这时她换上了一件长曳及地的湖水绿襦裾,纤腰堪可一握,风姿嫣然,巧笑盈 盈,与早先霜寒的神色相比,判若两人。秋波流盼之下,光艳四射,媚态横生,让 人色授魂予。 清风竹影,厅内儿臂般粗的巨烛轻微摇曳,映在她秀艳逼人的芙蓉娇脸上,眉 目如黛,朦胧秀气,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迷人美丽。此情此景,毕恭毕敬端坐在她 对面的云梦秋和赵钱孙二人,齐齐心生惊艳之感,心中怦怦乱跳不停。 日影渐渐西斜,最后一抹余辉终沉入地平线下。慕容萍姿态优美的指着几上碟 内做功考究的各式糕点,娇柔的道:“阿云,这是扬州府狮子街,老字号‘杨春三 ’最著名的细点,你尝一尝,味道很不错呢。” 云梦秋受庞若惊,迎着她温娈的眼神,傻笑一下,胡乱抓起一块糕饼便往嘴里 塞去。 连日来发生的这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早令他头晕脑涨,好在他历来大而化之, 既知难以索解,也便抛开不去思想。何况他曾追问过赵钱孙无数次,那贼头大哥却 总是以一句“到时即知”吱唔了事。无可奈何之下,反既来之,则安之。 慕容萍无意识的轻轻抚弄着垂在胸前的发丝,笑吟吟的盯着他,清澈动人的美 目里却彩茫迭闪,显是心情激荡,势难自己。 抿嘴笑道:“瞧你!狼吞虎咽的,有人同你抢吗?”端起面前的细瓷茶碗,递 到云梦秋的嘴边去。 云梦秋呆了一呆,心跳立时加速,慕容萍的语气,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就像大 姐姐以昵爱的态度对待小弟弟。见她竟似要喂自己一样,赶紧手忙脚乱的接了过来, 慌慌张张的喝了几口茶后,才想起忘了说一声谢谢。 慕容萍浅浅一笑,似漫不经意的道:“阿云,你没名字的吗?‘云’字究竟是 你的姓,还是名呢?” 云梦秋正要随口回答自己姓云,几下中了赵钱孙一脚,当即惊觉,含含混混的 道:“嗯,那是我的名。我……我不是姓云的!”睁着眼睛说瞎话,自是说有多么 难受,就有那么难受。 眼角处,慕容萍垂在地面的裾角正微微颤动,显是心情异常紧张,说出话却依 旧恬然。只听她闲淡又问:“阿云,还记得你姐姐的像貌吗?她叫什么名字呢?” 云梦秋隐隐觉得不对,忆起来时赵钱孙所教的几句对答之词,正想不管他娘的 三七二十一答对出来。 慕容萍温柔的直视着他,缓缓的道:“你姐姐复名思仪,前月你刚满十六岁, 我有说错吗?” “噼啪!” 茶杯自瞠目结舌的云梦秋手里滑下地面,摔得粉碎,吃吃的道:“你……你怎 么知道?”令他如此震骇的真正原因,却是她此时所言,几乎同赵钱孙刚才所教自 己的一模一样。 慕容萍娇躯难以自己的轻颤起来,盯着他固执的道:“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呢?” 云梦秋茫然若坠云端,心一横,便想老实承认自己姐姐是有的,不过压根不叫 劳什子“思仪”。唇舌欲动间,底下再中赵钱孙一脚,回眼看了他一眼,暗叹一声, 只好硬起头皮道:“是……是的。” 此语一出,厅南角那座屏风后立即响起一声激动的低呼。 云梦秋愕然看去,正不明所以,慕容萍已一下站起,玉容难掩惊喜,盯着他继 续道:“在你左胸下方,有块朱色胎记,是吗?” 这次云梦秋与赵钱孙一齐叫了出来,前者一跃而起,颤声道:“这……这……!” 后者则摆出一脸夸张道:“有这种事?萍姑娘你如何晓得我阿云小弟胸前的胎记? 难道……难道你……嘿!” 云梦秋身体簌簌战栗,心潮汹涌激盈不已。 未进“慕容府”之前,赵钱孙确是硬逼着在他胸上伪造了块胎记,当时他莫名 不解,现在当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情。 烛火掩映下的慕容萍妍丽难言,他早已有多个“姐姐妹妹”,再多上这么一个 美姐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这次摆明是欺骗别人的感情,那又是另外一回 事了。 怔立厅上,思潮起伏,心情别扭达至极点。 慕容萍秀目内隐泛珠泪,颤声道:“阿云,解开衣裳,给我瞧瞧好吗?” 虽明知道这是必然的事情,云梦秋仍是大吃了一惊,失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这……嘿!这……!” 慕容萍破滴为笑,啐道:“你才多大年级,再说……呸!哪有什么授受不亲的。 小猴儿,解开衣衫给萍姐姐瞧瞧。” 这下云梦秋哪还敢有所怀疑,头皮发麻,心内叫苦不迭,退后几步,才要否认 自己其实压根不是她什么“弟弟”。 赵钱孙一把将他揪住,嚷道:“丑媳妇总有见公婆的时候,云兄弟,我晓得你 很腼腆的,不过凡事有轻重缓急之分,若萍姑娘真是你自小失散的姐姐,那给她看 看也不打紧。就算不是,你亦没什么损失。” 纵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云梦秋仍不禁有啼笑皆非之感,回眼瞪着他,怒道 :“赵大哥……!” 赵钱孙三下两把解开他的衣服,一面向他挤眉弄眼,嘴里笑嘻嘻的道:“云兄 弟,赵大哥都有为了你好,有些时候……哦,萍姑娘请看。” 摇曳的红烛下,云梦秋赤袒的左胸上方显出一块指头大小的鲜艳朱色胎迹,慕 容萍樱唇振颤,正要说话。 “扑通!” 厅角那扇八面屏风之后传来一声人体倒地闷响。 慕容萍花容失色,惊呼:“思仪!”飞奔过去。 听着她这声娇呼,云梦秋大吃一惊后再加上个大吃一惊,大张着嘴向赵钱孙望 去,那贼头大哥却似早料到这般情形般浑无诧色,嘻嘻笑着低声道:“走吧,云兄 弟,咱们也过去。” 屏风后面,一个五官清秀、身姿窈窕的美丽女郎正躺在慕容萍怀里,白玉般煞 白的脸容上微带泪迹。一身白底花色衫褂,穿在她山川起伏的优雅玉躯上,有着种 令人心醉的柔美。又素腰堪可一握,丰满的胸脯急起骤伏下,楚楚动人之极,散发 着让人目眩神离的诱惑力。 眼含清泪的慕容萍的连声呼唤下,女郎嘤咛一声,长长的眼睫毛颤动几下,缓 缓睁开眼来。 一眼看见正错愕发呆的云梦秋,立即娇呼道:“云弟!” 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奔上两步,一把将他搂入怀里,珠泪飞撒,悲呼道:“阿 云!阿云!我苦命的弟弟!” 茫然抱着她骨肉匀亭的娇躯,感受着她冰凉的泪水沾满自己面颊,云梦秋呆若 木鸡,无论如何,也无法激起与她一样的“姐弟”真情。 茫茫然回头一看,慕容萍俏立身畔,悲喜交集的看着自己二人,早清泪满脸; 而那老贼赵大哥,则仍是一脸震惊过度的表情,嘴角处却隐泛着一缕狡计得呈后的 贼贼笑意。 “啪!” 云梦秋大力一拍桌面,黑沉着脸,瞪着对面满脸尴尬的赵钱孙,气急败坏的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你还不说是不是?我……我……那我就与你划地绝交!” 那日“堂前认姐”后,二人便搬来与慕容萍和慕容思仪同住在一起。几天过去, 慕容思仪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嘘寒问暖,爱护有加。别人看来是天大的享受,对 云梦秋来说,却似遍体针茫,难受之极。以度日为年来比喻,尚不足形容其感遇。 赵钱孙偷觑着他一脸杀气腾腾的模样,尴笑道:“云兄弟,咱们兄弟一场,怎 能说这种伤感情的话呢?嘻!赵大哥都是为了你好嘛,那慕容思仪人美如花,又温 柔斯文,有这么个姐姐……嘻!” 发觉云梦秋神色渐变阴沉,显是动了真怒,再不敢胡扯,瘪笑道:“其实呢, 赵大哥以前不告诉你这件事情,是害怕云兄弟你沉不住气,不小心露出马脚来。呃! 现在当然会把事情全都告诉你。” 云梦秋连日来憋了满肚子火,偏又无处发泄,双眼一瞪,没好气的道:“早知 道有这种事情,我就不该答应你到江南来!结果却弄到这步田地!” 话虽说得恶,心里却不无感激之情,说到底,赵钱孙如此“苦心积虑”,的确 都是为了自己。只是他如此手段,未免也太过“恶劣”。 赵钱孙头点的似鸡啄米,陪笑道:“是!是!是!都是赵大哥的不是。云兄弟, 你先消消气,听我慢慢道来!” 鼠目溜溜一转,压低声音道:“云兄弟,现下你也知道了,你仪姐姐……嘿! 就是那慕容思仪,正是‘凤栖楼’的执事,本来呢,凤栖楼诸般机关埋伏太过厉害, 简直让人防不胜防,若你有这么一个总管该处的姐姐,‘相思点点红’到手那还不 是迟早的事情。” 云梦秋苦恼道:“赵大哥,我总觉得这样做不对。仪……仪姐人很好,她的弟 弟死了吗?咱们这么欺骗她……唉!” 赵钱孙微露困窘道:“咳!成大事者何居小节!再说了,慕容思仪丧亲已久, 忽然多出你这么个弟弟……嘿!咱们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说到这里,又沾沾自喜起来,道:“嘻!云兄弟,想不想知道赵大哥是如何晓 得她有个弟弟的?” 云梦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忍不住好奇心,道:“你如何知道的?” 赵钱孙哈的一笑,得意道:“云兄弟,忘了你赵大哥是干哪一行的了吗?不是 赵大哥自我吹嘘,上月我潜入这儿几回,来去无踪,没有半个人发觉,反倒被我看 到了件隐密事情。嘻!还记得那慕容琦吗?原来他是慕容萍的情人。不过二人一内 一外,照慕容府的规举,绝不能有私情,于是我就找上门去,哈!这么一来,那小 子想不帮忙都不行。” 云梦秋愕然,心内隐隐觉得不对,慕容琦再怎么说,好歹是个执事,没有理由 如此轻易就被赵钱孙所威胁。况且慕容世家总不会如此不近情理,竟不准两大执事 相恋,而原因只不过是二人一分管外物,一总领内事而已。 难道其中竟另有文章不成。 思忖间,听赵钱孙继续吹嘘道:“当日那小子与那萍丫头秘密幽会,情话绵绵, 神魂颠倒下,早天昏地暗,哪知老子躲在一旁,什么都听在了耳里。原来二人与慕 容思仪乃是同乡,那年倭寇大至时,慕容世家上代宗主慕容琴闻讯率众赶去,却到 迟一步,全村四百余人几乎尽数被屠绝,只在尸堆里救出了他三人。嘿!云兄弟, 下面的事,不用赵大哥再说了吧!” 云梦秋恍然,旋即心里想起一事,变色道:“糟了!如此说来,慕容琦不是知 道我们在撒谎吗?万一他告诉萍姐姐或仪姐,那……那该怎么办?” 赵钱孙却洋洋不以为意,道:“云兄弟即管放一百二十个心。那色胆包天的小 子上几日便奉命前往陕北了,没有几个月时间,休想回来。何况,就算他回来后知 道这件事,想来个一拍两散,你赵大哥还有绝招哩!” “绝招?” 云梦秋错愕不解,正要追问。 慕容思仪甜美婉柔的语音从房外传来,道:“云弟,赵大哥,你们在聊什么呀, 这么高兴?” “吖哎!” 房门推开,一身素衫,外披小袄的慕容思仪姗姗行入。 她有着一对似会说话的脉脉眼波,身姿娉婷,极为高挑,秀发挽髻,露出一截 优美白洁的玉颈,神态举止间,有着种娴雅恬静的味儿,浑身上下,似罩在一层若 有若无的淡淡清馨烟气里,配上她秀气妩媚的容颜,让人一见便俗意顿消,说不出 的惬意。 更迷人的,是她眉间仿佛笼罩着一缕薄薄的幽怨,与她别具一格的柔美相衬, 实是动人之极。 慕容思仪看见二人一齐望来,脸上流露出惊骇之色,微觉讶异,嫣然一笑,柔 柔地道:“怎么啦?打扰你们兄弟谈心了吗?” 云梦秋和赵钱孙二人互看一眼,同时松了口长气。 若被这温文尔雅的美女听到自己二人适才所言,那可什么都完了,不仅所图落 空不说,只怕还要被当即扫地赶出门去。 云梦秋勉强一笑,道:“仪……仪姐,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挺忙吗?嘿!怎 么……嘿!” 盯着她清澈如水的美丽眼睛,有些话硬是吐不出口来,满心别扭下,不由自主 转开头去。 慕容思仪担心道:“阿云,你脸色为何这么难看?唉!你自小便身患怪病,这 几日天色不好,可得当心。”伸出手来,往他额头抚去。 云梦秋听得呆住,原来这件事也早就在那贼头大哥的算计之列,难怪未入府时, 他要在自己面上涂上一层据说是养颜护体、实则天晓得的腊黄药膏。回过头去,狠 狠瞪了满脸瘪笑的赵钱孙一眼。 这时慕容思仪雪白纤长的柔荑抚上他额头。 云梦秋浑身一僵,刹时全身燥热。 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令他自己也觉奇怪。 别的不说,就是那武林中人闻之色变,又清艳无比的“幻梦仙子”,他也敢搂 搂抱抱,为何反而对这个假姐姐处处束手束脚、举止失措呢? 慕容思仪“啊!”的轻呼了一声,焦灼盯着他道:“阿云,你发高烧呢!” 这下云梦秋立即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手忙脚乱的道:“是!是!是!噢, 不,我好得很,哪有……嘿!”心乱如麻下,说出话来已是语无伦次。 到了现在,他仍不知该以何种态度来对待这个“姐姐”,心里更是早就后悔不 迭,若是当初不进慕容府来,哪会有目下这种事?不过上了赵钱孙这条名副其实的 “贼船”,也只好嗟叹遇人不淑了。 慕容思仪忧愁的瞅着他,温柔的轻轻叹了口气,轻声柔语的道:“云弟,你别 怕,一切都有姐姐哩。杭州城外‘回春堂’医术天下闻名,姐姐过几日就领你去, 终会除去你身上恶疾的。” 云梦秋与赵钱孙立时色变。 几日后,若回春堂那些大夫们诊断出云梦秋其实并无“恶疾”,那又该怎么办 呢?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