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试剑山林俪人心 离巢红燕思归去怀里抱剑投情海 ——还剑女东方燕 经过整整七天,百青棠遇上了一件大难题,自从那位疯疯癫癫的常公明施展出 倒错玄奇的十招剑法后,他便再也无法将这十三剑练成,每到紧要关头总是全身蹙 扭,古怪得很,硬是练不下去,好几次差些儿回剑伤了自个儿。 再过三天,几番跌仆,百青棠懊恼收剑归鞘,好在他本就无意以武功与人斗强 争胜,只是犯了倔性,既然肯定不行也就算了,将剑挂在腰侧,才想到至今经过十 日,尚未去老婆婆西门秋霜处走动,那日经她解危,曾应允拜访之邀约,如今一空 闲下来,自当赶紧登门一趟,于是便换了件干净衣衫,往山里走去。 在他想来,既然号称“崆峒至姥”,老婆婆西门秋霜的名号应是颇大,譬如那 “死要钱”万金求对她便忒般服服贴贴,与“跛足道”常公明见了她就跑的情形来 推断,此老在崆峒应不难找,然而沿路走来,问过几名山樵与几处寺庙庵院,居然 没有一人听闻过这个名号。 眼见天将近午,百青棠迷惑地驻足四望,从立处远眺,可见山岭间青郁葱笼中, 数座红瓦飞檐隐约可见,记得“崆峒至姥”西门秋霜曾说过住在东台山腰“翠园墓 庐”,应是一处傍墓而居的山舍,于是认定那方向的几处可能地点找去。 走山径对自小居住在六盘山间的百青棠并非如何困难之事,但崆峒山势雄拔, 林木茂盛,琳岩梵宇遍岩阿,要找一地傍墓山庐也非易事,数次左探右询未果,天 色已过午时未初,略感乏累,遂在一块石岩上坐下,稍作休憩。 崆峒山柏松劲拔,甚多高大寻丈,苍翠古奇,岩侧这株马尾松便高大挺硕,针 叶浓密,不知生有多少年岁,百青棠览观此树,顿生人才百龄,不如草木之概,心 境为此豁然开朗,刚摇头晃脑,意欲吟哦一番之际,耳里听见有人出言道:“阿弥 陀佛,施主请往这里来。”声音清婉,似是女子声音。 随着话声,山径那头转出一名中年尼姑,低首垂眉向这里行来,身后跟随两名 姑娘家,百青棠不好多瞧,便立即将视线收回,正襟危坐,双目微阖,避免招来嫌 疑,但听远远一声低语传来:“小姐你看!是昨天那个少年,他也在这里,真巧。” 百青棠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觉眼前微亮,当前一女水绿罗衫衣裙,外罩杏黄无 袖长襦,腰束一条金丝彩鸾带,缀了一对汉玉佩,身外罩了一件白羚毛短氅,头插 紫玉钗,鬓缀一对翠绢珠花,发如云黛,此时正侧脸说道:“如烟,不许胡说。”, 仅见半面,清水脸儿未施点脂,已是颇为动人。 在那姑娘右侧后随半步,叫如烟的女子衣着也不差,一身亮缎玫块红,作侍女 装扮,手捧一柄红色亮缎剑囊,囊口垂下一条鹅黄流苏剑,发扎双辫,模样也是极 俏丽,走动间两只大眼盯着他瞧,见他望来,还浅浅一笑,秀目光采生辉。 这两位姑娘家似乎也是练过武的,举止大方轻盈,沿着山径走来毫不费力。 百青棠本不愿去打扰妇道人家,唯恐招来误会,但又想到那中年尼姑应是住在 附近尼庵,对山里较为熟悉,思虑再三,眼看尼姑走近,遂起身拱揖道:“这位师 太请了,在下有事意欲请教。” 中年尼姑停住脚,垂眼回了礼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讲,贫尼在听。” 百青棠又是一揖,道:“失礼了,在下入山意欲拜访一位前辈,请师太指点, 不知可曾听闻东台山腰有个‘翠园墓庐’么?” “翠园墓庐?”中年尼姑似乎一怔,问讯道:“那里是‘崆峒至姥’西门老菩 萨的住所,施主……?” 百青棠闻言喜道:“在下正是要拜访‘崆峒至姥’她老人家,敢问师太可知 ‘翠园墓庐’在何处?” 中年尼姑打量了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老菩萨就住在贫尼庵寺不远,请施主 随贫尼来吧!” 百青棠大喜,这下可真问对人了,作揖道:“多谢师太,还请先行,在下尾随 即可。” 中年尼姑再打量他几眼,也不推让,喧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自顾在前 引路。 百青棠不好走在姑娘家前面,侧身让两名姑娘先行出丈远,才随后跟着,那小 姐低头前行,始终不曾回头看上一眼,倒是那捧剑的侍婢不时转身瞧他几眼。 转过几处山弯,中年尼姑静立相待,百青棠紧赶两步,已见那尼姑道:“阿弥 陀佛,贫尼已到庵前,那‘翠园墓庐’便在此叉路尽头,施主可沿路而行,但行半 里自可找到。” 百青棠抬头循着尼姑指向看去,见前面不远白墙绿瓦,是早些时候曾经询问过 的尼庵,庵左有条小径蜿蜒,似乎不常有人走动,道谢一声,便沿着小径而行。 走出数丈,只听中年尼姑低喧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又是一声 轻叹。 跟着听见清脆的一笑,似是那侍女道:“果缘师太,你怎么皱眉啦?有什么不 对么?” “阿弥陀佛,福祸天定,善哉,善哉,两位施主随贫尼进来罢……”由于走远 了,中年尼姑接下去说些什么已听不清。 百青棠也不知她在叨念什么,沿着小径七弯八拐已见到一座修建华丽的石墓矗 立,墓旁有一座小屋舍,这大概就是“翠园墓庐”了。 走到墓前,百青棠望见那三尺高,一尺宽的墓碑上刻有:“先夫白长风之墓” 七个朱漆篆刻,想来这是那位老婆婆丈夫之墓,那“崆峒至姥”竟长年在墓旁筑屋 伴夫而居,可见其情深义重,不禁油然生起敬意,夫妻能有此等情意,也是难得, 便在墓前一拜,算是执了晚辈之礼,才转身行向墓庐。 来到庐门前,赫然见到“崆峒至姥”西门秋霜那老太婆子已然立在门内,乌拐 点地,对着他佳许地含笑招呼道:“多谢小哥儿对先夫的礼数,老婆子代先夫回谢, 小哥儿请进来罢。” 百青棠谢过进屋,见是一间十分简朴的小室,三张竹椅,一张雕木小桌,几盆 花尚无花蕾,墙上挂着两幅水墨山水画,陈设简单而素雅。 西门秋霜招呼他入座,自内间取出有棉布套包着的一热茶来给斟上,含笑道: “老婆子不知小哥你今日会到,没甚东西准备,待客不周,这是老婆子自采自制的 松子茶,乃是崆峒山的松子,辅以松叶上取来未落地的积雪,用松枝烧融沏成,里 头尚加了几片焙过的百合,亦是崆峒山特产,请用。” 百青棠谢过,端起茶碗浅啜一口,果然清芬醒脑,口齿生津,心胸一舒,赞道: “好茶!提神益气,余香不散,确是上佳仙品。” 老太婆呵呵笑道:“多日未见,看小哥儿腰上的剑囊,那剑法可是已经学成了 么?” 百青棠苦笑道:“在下资质鲁钝,学剑至今,连一招也未学会。” 西门秋霜老脸一愕,讶问道:“老婆子观小哥的根骨资质俱皆上佳,又有内修 基础,怎会如此?” 百青棠将那日“跛足道”常公明施展剑法前后情形说过一遍,苦笑道:“在下 亦不解原因,原本的招式也施展不出,就像乱了套般。” 西门秋霜皱起苍眉,凝神道:“此人老身也曾听说过,但未曾见过他本人,对 其来历不甚了了,经你说起来,此人确实古怪,那日老身的‘离情剑’便是他所盗 去的么?此人定是知晓老身与那万天法的恩怨,小哥儿这么一提,老身倒对此人有 了兴趣,也许……嗯,常公明知道先夫当年的事情……” 远远听见门外有人嘻嘻笑道:“西门大姐别瞎猜,道长我才四十有六,当年还 是个十三、四岁小娃娃,哪里知道什么。” 西门秋霜老脸一沉:“门外是谁?难道不知老婆子规矩?” 门外人笑道:“西门大姐刚刚不正和那小施主在谈起道长我么?道长我可没有 擅近大姐你墓庐半步,刚好在边线上,嘿嘿,半分也不占大姐你便宜。” 西门秋霜撑拐而起,缓缓朝外走去,冷笑道:“你盗我宝剑,还敢来此?莫非 欺我无能么?” 百青棠亦随后步出室外,见到“跛足道”常公明在五丈外一株松枝上蹲立着吃 着松果,道袍下摆兜起抓在左手上,尽是黑灰,右手在道袍兜里一捞,便是一把松 子,不知他怎么弄的这一堆,还炒得趐香,吃得津津有味。 常公明笑嘻嘻道:“瞧西门大姐说得如此不堪,道长我可是好意,喏,那天道 长我只是引大姐你去解这小施主的危困,这剑不就又回到大姐你手上?那个老乞丐, 道长我看了就有气,打又打不过,逼得没法儿才找上大姐你,莫怪,莫怪。” 西门秋霜冷哼道:“今日你又来干啥?还想偷剑?” 常公明摇手道:“道长我可不想惹祸,道长我是来找那小兄弟,嘿嘿,那柄剑 道长我使起来挺顺手,小兄弟,暂时借道长我使一使如何?” 西门秋霜问道:“你要剑何用?” 常公明指着地面道:“道长我可以落地了吗?” 乌拐一顿,西门秋霜叱道:“常公明,你当老婆子不知道?刚才若非欺进我庐 舍门外,焉能听见小哥儿与我的谈话,你的功力有我高么?滚下来!” 搔头一笑,“跛足道”常公明竟真的将道袍下摆束拢,翻身接连十几个空心筋 斗滚下,稳稳当当立在地面,说道:“道长我这不是遵命滚下来了?大姐你真开不 起玩笑。” 百青棠远远一揖道:“在下见过道长。” 怔了怔,“跛足道”常公明跳脚道;“施主你……施主你怎的说不听,叫施主 你别见了道长我就拜,呔!道长我要拜回来。” 抓着道袍下摆一弯腰,松子从低垂的衣缝掉了几颗,常公明急忙直起腰,埋怨 地道:“喏!瞧施主你害的,道长我好不容易弄来一窝松子,费半天劲才炒好的, 看看,掉了不少啦!” 百青棠也不与他争辩,能在此地遇上常公明,实是一件好事,十日来不解之难 题,正需要他来解谜,于是说道:“道长来得正好,在下有事想请教道长。” 一瞪眼,“跛足道”常公明道:“借钱道长我可没有,这松子儿也不能给施主 你半颗,刚才已经掉了不少啦。” 百青棠忙道:“是有关十天前道长施展的剑术,在下看过后竟连一招也施不出 来,道长可否指点迷津?” 常公明搔搔一头乱发,迷惑地自语道:“十天前道长我有施展过剑法?道长我 怎的不记得了?……啊!是了,嘿那不是施主你自己的剑招吗?怎么问起道长我来 了?” 西门秋霜一顿黑拐,老脸含霜:“常公明,你给我放规矩点,到了这还装疯卖 傻?” 常公明身子一抖,松子又掉了几颗,慌得他赶紧束紧兜口,嘟嘴道:“西门大 姐,道长我可没惹施主,别动不动就吓唬道长我,道长我没胆子事小,松子事大, 禁不得再掉几回,那剑法确实是这位小兄弟的,是小兄弟他自己乱练乱打,道长我 看不过去,才耍一遭给小兄弟瞧瞧,道长我可是一片好心。” 西门秋霜冷哼道:“谁知道你安什么心眼?我问你,百小哥儿的剑法你是从何 处学来?” 常公明一脸不甘愿地道:“也没啥稀奇,道长我十年前就在小兄弟住的那小屋 外头睡过几天觉,那小屋的老头子施主没死前练过几回,道长我看看不就会了么!” 西门秋霜冷笑一声:“原来你是偷学的。” 常公明哇哇叫道:“西门大姐,这话施主可不能乱说,道长我可是堂堂正正、 大大方方的在那老头子施主前面观看,可没有躲起来,那老头子施主没死前可是道 长我的好施主,常常请道长我吃肉喝酒,有空时还会下两盘棋哩!” 百青棠恍然道:“原来道长与在下义兄的师父有这一层渊源,还请道长不吝指 点在下剑法。” 常公明嘿嘿笑道:“这有什么问题,施主你那有酒有肉招待,道长我自然会常 去,嘿嘿,会常去,不过,施主你可别再一见了道长我就拜,道长我最忌这个,那 皇帝老儿天天给人朝拜,早拜晚拜的都活不长久,道长我怕死得很,嘿嘿,少给道 长我来这一套。” 百青棠颔首道:“道长有命,在下也只好放肆了。” “跛足道”常公明笑嘻嘻道:“不放肆,不放肆,道长的命最要紧,一点也不 放肆。” 西门秋霜又问道:“胆小鬼,你说要借小哥儿的剑何用?” 嘻嘻一笑,常公明伸手一指小径道:“那边不是有一个尼庵吗?道长我听说今 晚二更在尼庵有一场擂台,想借小兄弟的剑去凑凑热闹,嘻嘻,和尚道士尼姑大混 战,有趣得紧哩!” 西门秋霜一怔,讶道:“是‘水云庵’么?究竟出了何事,果缘她怎的摆起擂 台来了?” 常公明耸着鼻子,笑嘻嘻道:“唔,好香,好香的气味,道长我说西门大姐, 莫非施主煮了松子茶呀?还有百合的味道,嗯,一流的仙品,嘿嘿,既然进来禁区 了,道长我口水正干,施主布施一杯如何?” 西门秋霜瞪了一眼,黑拐一顿,冷脸上稍见消融,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常公明嘿嘿笑着跟在后头,经过百青棠身边招手道:“兀那小兄弟你发什么呆? 快进来!道长我这一次还是沾了你的光,有松子吃又有松子茶喝,人生之乐莫此为 甚,快进来!茶要冷了,功效就全没啦。” 进了屋内,常公明贼眼四溜,看到一旁桌几上有个放着两、叁个小茶杯的瓷盘, 便叁步两跨地奔了过去,挪开茶杯,将瓷盘以袖口抹了两抹,随后便叁把、两把将 衣兜的炒松子放到茶盘上堆了满满的一盘,余下的半量便自怀中取出一个小麻袋, 勉强塞了个满,扎好麻袋放回怀,衣兜尚有一小撮,想来想去,只有忍痛将它倒进 两只茶杯内,嘿嘿笑道:“叨一杯好茶,道长我回敬一点松子配茶,一块儿享用。” 言来痛心不已,笑得好牵强。 百青棠瞧他那付模样,强忍着笑道谢,西门秋霜却冷哼一声,将已稍冷的茶又 提去热过。 “跛足道”常公明伸了伸舌头,做个鬼脸,坐下来迳自吃起盘中的松子,一边 打量着室内,漫声道:“西门大姐这芦舍五丈方圆内,向来是只许女宾进入,男人 凡私自入界者便要打断双腿,今天西门大姐倒是好心情,道长我在这山区混了十来 年,首次见到施主她破例,真是难得。” 内间传来西门秋霜冷声道:“下次你再擅入,老婆子照样打断你两条狗腿。” 常公明一缩头,笑嘻嘻地道:“不敢!不敢!道长我没这个胆子。” 西门秋霜冷哼一声,没有再说。 百青棠道:“道长既然在此山十多年,想必极熟崆峒山区,但不知此处可有哪 些名医潜隐于此?” 搔搔乱发,常公明咧嘴道:“道长我只知那柳一针医术还过得去,其余的就没 什么印象。” 西门秋霜声音传来:“那柳一针只能算是炼丹的行家,诊脉治病就差他师弟了 一大截,只会空口白牙的胡吹,老身才不相信他的医道有多深。” 嘻嘻一笑,常公明道:“那是当然,论医道他小老儿还差施主尊夫一筹,这崆 峒山医道最高明的原是以‘一白二柳叁青牛’排名,可惜白老先逝世,否则正好是 小兄弟要找的人。” 百青棠一怔,道:“道长知道在下要找何人?” 常公明嘿嘿一笑:“施主你不是在柳老头儿那谈起‘白剑客’么?道长我就睡 在屋梁上,听得清清楚楚,喏,小兄弟你没注意,这白老不是姓白么?正是白家前 一代的高手。” 百青棠起身道:“果真如此?” 常公明眼一瞪,不悦地道:“道长我会骗施主你?” 西门秋霜顿着黑拐掀行入,老脸沉肃道:“常公明,你对我先夫的身份倒是了 如指掌,探听得如此仔细。” 一溜烟钻到门边,常公明连连摇手道:“误会!误会!西门大姐,道长我可没 有特别去调查,全是那老乞丐自己说的。” 西门秋霜面色一变:“万天法?他居然跟别人说这件事,老身不会放过他。” “跛足道”常公明打量着往椅子上挪,一边道:“不干那老乞丐的事,那是七 年前的一个夜晚,道长我就在山那头的林子,亲耳听见白老与那老乞丐争执时谈起 的。” 西门秋霜脸色略平,注目道:“七年前先夫和万天法见过面?我怎的没有听先 夫提起?” 常公明一缩脖子,搔着乱发道:“这个西门大姐就不明白男人了,他们谈的就 是有关施主的事情,怎么能让施主知道。” 西门秋霜老脸乍红乍白:“七年前……谈我什么事?” 嘿嘿一笑,常公明耸着鼻头道:“这个……西门大姐,茶热好了没有?道长我 口渴得很哪!” 气得一顿黑拐,西门秋霜转身进了内间,不一会提了热茶给他倒了一盏,道: “快点喝,喝过给老婆子快点说。” 常公明捧起茶碗,滋牙呼烫地吹着气,一边拿眼角去瞄老太婆,直到西门秋霜 眉头直立起来,才赶紧大大的呷了一口,赞道:“好香!好舒服,冷天便是要喝热 茶才够味” 西门秋霜扬起黑拐,蕴怒道:“你说不说?” 常公明吐了吐舌头:“这不就好说了么?让道长我想一想,唔,那是七年前的 夏夜,道长我正在树杈上打盹儿,突然给争执的声音吵醒,低头一瞧,便看见一个 白老和老乞丐大声的争吵,险些动起手来。” 西门秋霜黑拐垂地,喃喃道:“夏夜?是七年前的夏夜?那不正是先夫逝世前?” 常公明不悦地瞪她一眼,道:“道长我说西门大姐施主是什么意思?道长我刚 说一句施主就插嘴,道长我要不要继续说呢?” 这一回西门秋霜奇怪地倒没有发脾气,反而催促道:“说,当然要说!老身正 在听。” 常公明轻轻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道:“道长我在那树上见他们吵得凶, 一时好奇,便向下爬了一截,偷……刚好听见那老乞丐破口大骂:‘白长风,你脾 气也太倔强,白家已经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你还要死硬撑在这,你死了就死吧! 连累了秋霜你心如何能安?老丐我好心来给你报讯,你就听老丐我一次成么?’, 那老乞丐边说还边拿手拍打道长我栖身的树身,打得树直哆嗦,害得道长我险些失 足栽了下来,道长我从那一天起就跟老乞丐上了,打定主意要老乞丐总有一日摔个 大马爬。” 百青棠听得直摇头,原来“跛足道”常公明与“死要钱”万金求之间仅是这种 无心引起的恩怨,想那万公求给常公明气得半死,至今或许还不明白问题出在哪, 当真冤枉至极。 西门秋霜听得老脸抽动,但却没有开口。 常公明歇了口气,见两人都很注意聆听,没有插嘴,很是得意地又呷了口茶, 继续说道:“道长我牢牢抓着树干,听得那白老叹了口气:‘走到哪?老夫年纪九 十有六,便是逃也活不了几年,这批贼子如何会放过老夫?罢了,万天法,你的好 意老夫心领。’,那老乞丐听了,气得又是狠狠在树干劈了一掌,将那颗松树击得 像巨浪般大幌几幌,道长我胸口给树干接连撞了几下,差点没闭过气去,呔!那老 乞丐真是过份,我非报仇不可。” 恨恨骂了两声,常公明抓起一把松子放进口大嚼,含糊地道:“老乞丐大声骂: ‘白长风,你要老丐我怎么说才肯听话?’,只听那白老摇头喟叹一声:‘来不及 了,万天法,你的好意老夫多谢,实话对你说吧!老夫已经活不过一个月。’。” 西门秋霜和百青棠听到这,都不禁讶叫出口,西门秋霜黑拐顿地,“笃!”地 一声,地面半尺厚的青砖扎了一个深洞,她老脸震动地道:“常公明,你说什么?” 常公明吓得机伶伶一缩身:“不是道长我说的,是白老自己讲出口……” 西门秋霜吸了口气,冷声道:“继续说!” 常公明不敢伸手取茶碗,只得吞了口口水,清了清嗓子道:“白老这句话一说, 老乞丐连连退了两步,颤声指着白老:‘你……?’,白老仅仅淡淡的一笑:‘万 天法,你该晓得老夫的医术高明,当不会胡说。’,就见那老乞丐默不吭声的坐在 地上,没有半刻就大声哭了起来,呸!年纪一大把了还流鼻涕掉眼泪。” “崆峒至姥”西门秋霜怔呵呵的伫立着,喃喃道:“他这么说么?他……他真 这么说?” 百青棠隐约听出端倪,便问:“道长,接下去如何了?” 常公明贼溜溜的瞧着西门秋霜,提起茶 给自己斟满了,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 才道:“道长我忍住疼没有哼声,就见白老叹了口气,上前去挽起老乞丐说了句: ‘老夫一生受族规所限,少与外界往来,此生可说唯你这么一个朋友,虽则你是为 了秋霜而来,老夫亦十分感激,今日所说之事,望你勿透露给秋霜知情,老夫在此 行医济世,或者能安渡这一月时间,死又何憾?唯一不放心的只有秋霜,你既有心, 便代我多予照料一二吧!’,老乞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猛的将手一甩,哭哭 啼啼的跑啦!白老摇了摇头,朝道长我这边看了一眼,也走了。” 又呷了口茶,常公明说完故事,好似十分轻松的吁口气,嘿嘿笑道:“道长我 便是从他们话头里的‘白家’二字联想到的,那时白家惨案轰动大江南北,兼有 ‘白剑客’失踪消息传来,道长我聪明绝顶,天纵之资,岂有猜不出来的道理,嘻 嘻。” 西门秋霜好似站不住了,缓缓坐下,默然不语。 百青棠安慰道:“婆婆放宽怀,事情已矣,相隔多年,切莫伤了心神。” 轻轻摇了摇头,西门秋霜低声道:“冤枉他了,是老身冤枉他……常公明,今 日你给老身解开多年的心结,老婆子感激,今后此翠芦禁令对你无效,你随时可以 来,老身当以松子茶接待。” 常公明嘻嘻一笑,搔着乱发道:“道长我解决了西门大姐的心结?呃,嘿嘿, 反正道长我会常来,嘿嘿,会长来……” 百青棠转移话题道:“敢问道长,今晚的擂台是因何举办?” “跛足道”常公明用袖口一抹嘴角,兴冲冲地道:“说起这个,道长我可有意 思了,嗨!在西台不是有座和尚庙叫什么……‘庆云寺’么,因为那里香火不旺, 那寺里的和尚居然怪罪起东台这头的庵庙,说是这里的地缘占了便宜,庵庙又多, 抢了他们和尚们的香火生意,硬要东台这面拨些香客过去,施主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两边就这么闹僵,恰巧今儿个前面那座尼庵里的尼姑带着两个体面的女施主到庵里, 就在门口给西台的两个和尚堵住了,说是那尼姑下山拉香客,有损出家人的理儿, 硬要拉人过去……” 百青棠顿时一怔,两个女施主,莫非便是那一主一婢两位姑娘家?便道:“结 果如何?” 常公明比手划脚道:“可激烈哩!那两位女施主倒也有两手,三拳两脚的将和 尚打跑了,那两个和尚撂下话来,今晚带人来一决胜负,顺便解决东西台香火问题, 道长我就在尼庵外松林里刚烤好松子,听得林外的争吵,赶到西台去听消息,嗨! 那和尚们居然想到举办个擂台,道长我一听便起了兴致,嘻嘻!和尚尼姑打擂台, 再上道长我这个道人加进去搅和搅和,那才热闹。” 西门秋霜给这话头引起了注意,道:“果缘可是答应动手了?” 搔搔头,常公明笑道:“道长我没听那尼姑吭声,但这批和尚凶得很,怕是没 这么简单吞声了事。” 点了点头,西门秋霜黑拐一提,道:“老身与那果缘略有交情,这一场擂台倒 不能坐视不理。” 常公明欢喜得一拍大腿,笑道:“好极了,道长我最爱热闹,小兄弟你也去罢! 那柄剑就由小兄弟你带着,等到要用时道长我再借来使一使,打那臭和尚的屁股, 嘻嘻……” 百青棠认为是自己问路以致延搁了那中年尼姑和两位姑娘,才招致的事端,过 意不去,便点头道:“好,在下也去。” “跛足道”常公明滋牙乐了,将装了松子的茶杯朝百青棠一推道:“好小兄弟, 道长我请小兄弟你吃松子儿,来来来,别客气,待会儿叨 西门大姐一顿晚饭,初更 时往尼庵出发。” 说着眼珠朝西门秋霜瞄去,只见她冷哼一声,没有说话,默认了这一餐,嘻嘻 一笑,又将另一只装满松子的茶杯推向她面前。 黑夜降临,皓月高挂,三道人影穿林疾走。 领头的正是“跛足道”常公明,灰色的道袍在夜暗中更加不显眼,两只袍袖在 前后摆动着,脚下一高一低,跑得飞快。 后随“崆峒至姥”西门秋霜一根乌拐撑顿间便是寻丈之遥,几络白发飞扬飘舞, 走来轻快悠闲。 再后面则是百青棠,他的轻功本不及格,但那人形姿式演化而成的特殊身法令 他往往在落后一截时,略一施展即如流星一抹,瞬间拉近了距离。 几次下来,西门秋霜便查觉到了,然而三人已到庵前不远,便将到口的疑惑按 捺下来,注目庵前。 只见庵前已腾出一块空地,几株松树被人砍倒,加宽了空地范围,砍后留下一 截合抱粗的树桩被当作桩脚架,树椿与树桩当中衬以砍下的树身,上面 上木板,便 搭起了一个既简单又坚实的平台面,四面架起了几个火堆,以劈下来的松枝残屑作 柴,松脂烧出“啪!”、“啪”裂响,燃得十分旺盛,也映亮了空地。 台前站了几个光头粗壮,满脸累肉的凶和尚,手执火把在看守着,见了三人到 来,当中一人吆喝道:“站住!此地不准擅入。” “跛足道”常公明眼皮翻了翻,不高兴地哼道:“道长我在崆峒山区走了十几 年,就不曾听说这里不能走。” 和尚吼道:“臭道士,今儿个这庵前有事,你快滚开,否则送了命别怪佛爷没 有警告你。” 常公明忽地嘻嘻一笑道:“这个不是擂台么?” 和尚怔了怔,道:“是擂台又如何?臭道士,你鬼头鬼脑问这个做啥?” 手掌在胸口抚了抚,常公明笑嘻嘻道:“道长我最爱看热闹,喏,和尚你瞧, 道长我还带了两个伴。” 另一个和尚骂道:“臭牛鼻子,瞧你这付贼样,八成是来捣乱的,再不滚,佛 爷爷我就一掌劈死你!” 常公明一缩头,道:“赫!忒凶得紧哩!” 西门秋霜黑拐一顿,冷声道:“常公明,你跟这些小崽子尽扯淡些什么,还不 走,二更就快到啦,再拖下去就不用进庵去了。” 那群和尚一阵哗然,开口骂的那个惊喝道:“原来是‘水云庵’的同党,大家 围上去!别教这些人脱走了。” 常公明顿脚道:“得!得!西门大姐,这下可好了,瞧施主你一句话就弄拧, 现在更得花时间应付。” 西门秋霜提拐上前两步,冷哼道:“有什么好应付的,老身一拐将他们打发走 就是了。” 说着将拐一顿,叱道:“臭和尚,通通给老身滚开!” “呸!佛爷劈了你!”一个凶和尚忍不住冲出,抡掌劈面打来。 西门秋霜眼神厉芒乍闪,拐头一拨,凶和尚嗥叫一声,被拨后手骨生疼,煞不 住势的给拨转半圈,接着屁股一震,人就凌空摔出三丈远,“噗!”地一声跌了个 狗吃屎,门牙都给磕了下来,屁股麻趐得没有感觉,想爬也爬不起来。 “大家上!”最先开口的和尚呼喝一声,伙同几名和尚举火把砸来,西门秋霜 冷哼一声,横拐一抡,四、五个和尚被拦腰抡跌成一堆,火把掉了一地,哼哼叽叽 的只叫。 西门秋霜黑拐一顿,冷笑道:“几块 料,老身看在‘水云庵’佛门之地不宜沾 血的份上,今天饶了你等,下次再犯在老身手上,老身就将你等双腿敲成七、八截。” 再一顿拐,迳自走向庵门前。 常公明一吐舌头,嘻嘻笑道:“小兄弟,走啦!遇上西门大姐,没有好戏看了, 一点也开不得玩笑。” 三人来到庵门前,“跛足道”常公明抢先一步上去敲门,还没敲过第二遍,庵 门便开了,开门的正是那捧剑名叫如烟的侍婢,一双大眼骨碌碌打量道人,问道: “道长敲庵门,想要做什么?” 西门秋霜上前道:“老身等是来找果缘。” 那如烟侍婢将眼光转向老太婆,向看见站在后头的百青棠,嘴角一弧,道: “三位请进。”随即将门大开,站向一侧,让三人进入。 等百青棠进入后,如烟侍婢将门闩上,对三人道:“师太正在禅舍诵经,三位 请到殿前稍待,小婢去请师太。”说着眼珠一瞟百青棠,微微一福,便沿着小径走 向侧旁的房舍。 西门秋霜似乎来过许多次,甚是熟悉地领先走向前殿,百青棠随在最后,打量 四周,见这处尼庵倒也宽大,想是因为香火不错,建筑得颇具规模,时当二更,未 曾见到有任何尼姑,庵内院落遍场梅、菊,几处修篁,颇有自励意韵。 “跛足道”常公明搓着胸口,嘿嘿笑道:“好一座尼庵,嘿嘿,难怪那‘庆云 寺’的和尚眼红,两处都有个‘云’字,这里可比那破寺要强得多啦!连道长我都 看得羡慕起来,啧,道长我至今还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小庙,想来真个心里感伤!” 西门秋霜嗤声道:“你这猴儿性的牛鼻子,满山遍野乱跑,哪里住得惯道观寺 庙。” 嘿嘿一笑,常公明道:“说的也是,道长我闲云野鹤,孑然一身,住这么大的 地方倒还真冷清。” 说着,三人已到了前殿,那常公明忽然轻咳一声,整个人变得庄重起来,立在 门前喧了声:“无量佛,恕过,恕过。”打了个稽首,才跨进殿内。 西门秋霜“咦!”了一声道:“想不到你也有庄重的时候。” 常公明轻咳了两声道:“佛门之地,道长我可不能放肆,咳!让两位施主见笑 了,咳咳!” 百青棠见他那付故作庄重,混身不自在的模样,不由得想笑,但也佩服他的虔 敬态度。 “阿 陀佛,西门施主,贫尼迎接来迟,还请恕过。” 百青棠循声一看,正是那位指引路径的中年尼姑,仍旧僧帽灰衲,手执一串念 珠拂尘,缓缓而至。 尼姑身后随着那位女郎,已换了一袭水绿色劲装,杏黄的丝裙,肩披白羚毛短 披风,鹿皮短靴,标准的一式剑衣,剑囊侧挂在柳腰金鸾丝带上,鹅黄色的剑 在走 动间摇荡有致,头发用一方水绿丝帕包扎,看上去俐落轻爽,行走无意间与百青棠 四目相对,急忙又转开。 百青棠脸上微热,也急急撇开视线,随即发现那名叫如烟的侍婢并非跟来。 西门秋霜黑拐点在青砖上“叮”、“叮”作响,冷脸上绽出一丝笑纹,上前两 步道:“果缘,有十天未见了罢?” 中年尼姑果缘喧了声佛号,上前与“崆峒至姥”把臂欢笑道:“西门大姐, 怎 的来了?” 西门秋霜呵呵一笑,道:“老身听说‘庆云寺’那批凶和尚来找 的麻烦,自然 是要来给 撑腰,哼!老婆子知道果缘 素来精修佛礼,无意与这些和尚动手,这擂 台就由老身替 担了罢!” 这叫果缘的中年尼姑摇头道:“这如何使得?西门大姐在翠芦隐居多年,实不 能为贫尼惹下杀孽。” 常公明嘻嘻一笑,稽首道:“无量佛,果缘师太,不使得也使得了,刚才西门 大姐已经在庵门前动过手,擂台前挡路的几个臭和尚给西门大姐打个大马爬,嘻嘻, 着实有趣得紧。” 果缘师太目注西门秋霜,皱眉道:“西门大姐,此事当真么?” 呵呵大笑,西门秋霜道:“放心罢!老婆子只赏了他们一拐,没伤他们,现在 约莫也该爬起来了。” 喧了句佛号,果缘师太连连道:“这就好,这就好!” 跟着便转头对“跛足道”合什一礼,道:“阿弥陀佛,多日未见澄玄道长,贫 尼还道是下山去了。” 常公明赶紧稽首道:“不敢!无量佛,果缘师太切勿如此,嘻嘻,道长我受不 住。” 西门秋霜讶道:“原来你便是‘崆峒叁道’中的老么澄玄,那澄渡道长几次离 开‘玉真观’寻找你的踪迹,也曾到我的住处询问,没想你居然还留在崆峒山区。” 常公明一缩脖子,笑道:“道长我没有走,只是道长我真怕了他们那一套,观 面一群小萝卜头都是磕头 ,道长我走到哪 就拜到哪 ,简直是要道长我的命嘛! 眼看再住下去早晚得升天,道长我便避到观外来倒自在些儿,嗨!西门大姐可千万 别说出去,不然道长我可要跑了。” 眼珠一转,常公明又笑道:“先不提这事,我们只顾叙旧,忘了身旁两位小友, 果缘师太,道长我先来介绍道长我的一个小兄弟,嘻嘻,这小兄弟可是有趣得紧, 我说百 ” 他眼皮眨了眨,说不下去了,西门秋霜接口道:“百青棠。” 连连点头,常公明搔着乱发道:“对!对!百青棠,百青棠,小兄弟,来见过 果缘师太。” 百青棠应了一声,上前拱揖:“在下百青棠见过师太,谢过师太指点在下路径, 才得以找到翠芦。” 果缘师太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客气了,出家人与人方便,举手之劳,不 足挂齿。” 搔搔后脑勺,常公明笑道:“得!得!倒是道长我多此一举,原来你们早已认 识,不过,嘿嘿,果缘师太身后那位女施主,师太 也得介绍介绍。” 果缘师太道:“这个自然,东方施主,快来见过‘崆峒至姥’与澄玄道长,还 有这位百施主。” 那女郎轻移两步,大方的曲身一礼道:“东方燕见过婆婆、道长,以及……以 及百兄弟。” 叁人一齐回礼,百青棠与她目光相对,各自又自然地将目光撇开。 果缘师太解释道:“东方施主算是贫尼俗家远亲,不 大姐与道长,她身负家仇 待雪,乃是四十年前被灭的‘玄丹山庄’东方伏龙孙女,她父女二代追寻崤山四煞 报仇,叁年来已除去其二,其余二煞潜隐匿迹,不知去向,今日因是贫尼有事要她 前来相谈,怎知却凑巧惹出这等事端,大出贫尼意外。” 百青棠一怔,事情真巧了,见过柳一针后之,正有意想找寻“玄丹山庄”的人 求取解药,居然会在此处遇上东方伏龙的孙女,但此时此地为助擂而来,还不是恳 谈讨药的时候,人既已见过,将来要找便不难了。 西门秋霜黑拐微顿,呵呵笑道:“原来是东方仇的女儿,老婆子与他上次在洛 阳大会之后足有十年未曾见晤,嗯,老婆子应可叫 一声燕儿罢,崤山四煞既然去了 一半, 爹爹那一套‘玄丹九绝剑’必然已经大成。” 东方燕闻言再施了一礼道:“婆婆莫非就是昔年人称‘玄衣圣手’的‘玄衣女’ 前辈么?恕燕儿失礼之罪,家父对婆婆往日的提携维护念念不忘,只是失去婆婆的 行踪,常以无法拜谒亲聆教诲为憾,原来婆婆是改称‘崆峒至姥’,隐居在崆峒。” 西门秋霜喟叹一声:“老婆子今年将至九十岁,江湖奔波五十年,人岂可不服 老?” 果缘师太上前半步,合什道:“阿弥陀佛,此地不是久谈场所,诸位请至偏院, 贫尼奉茶招待。” “嗨!嗨!”两声,常公明摇手道:“果缘师太,二更就要到了,庵外擂台也 建好啦!还奉什么茶?” 果缘师太微微一笑:“出家人戒动无名,与人争营,贫尼不想动手结怨,任他 们去吵罢!一干尼众都已入睡。” 常公明嘿嘿笑道:“这话道长我可就不同意了,果缘师太,出家人虽不主争主 斗,但也不能姑息以养奸,庵外那一批凶和尚气 高涨,戾气成形,倘若放任不管, 则将来祸患不小,势必遗害崆峒良民,今日由道长我和西门大姐帮师太 制伏蛮恶, 正是成就此一功德。” 西门秋霜点头赞同道:“老婆子也认为应该好好教训一番这群违反出家人戒律 的和尚,庵 尼众无须惊动,果缘 就露个脸,动手交给我们来。” 果缘师太喧了一句佛号,默然不语。 常公明笑道:“成啦!成啦!别拖拖拉拉,时辰也差不多该出去了,西门大姐, 走,活动活动筋骨,再来接受果缘师太的招待。”袍袖一卷,一脚高一脚低的领先 往外走。 到了庵门,那名叫如烟的侍女迎上前来,恭谨行礼道:“外面来了几十个和尚, 都拿了禅杖、戒刀,一付气势汹汹的模样。” 西门秋霜老脸一绷,哼道:“老婆子倒要看看他们如何凶法儿,小姑娘,请给 老身开门。” 如烟侍女应声回头将庵门打开,一行人走出庵门外,蓦然响起一阵示威性的吼 叫念佛声,抬头一看,五、六名精壮和尚排列成五排,正站在擂台前,一个个手 都 拿着鹅蛋粗的禅杖、钢棍、方便铲和厚背戒刀等兵刃,擂台外火堆熊熊,照得这些 和尚脸上油光闪亮,横肉瘰瘰。 嗤了一声,西门秋霜冷笑道:“瞧那身子壮实得哪 像香火不足的样子?倒似从 油堆 打滚出来的山大王,果缘 看,老婆子怎么不管?” 常公明像个猴子似地缩颈滋牙,怪声怪调地叫道:“咦?和尚念经礼佛,方外 之人,你们到了半夜 不睡觉到尼庵来,拿刀拿棍的,莫不成改行当大王了么?” 众和尚大哗,当中几个暴跳大骂:“该死的臭道士,你胆敢放肆!看老子不宰 了你!” 当前穿着袈裟的两名中年和尚挥手阻住众和尚,左侧一位开口道:“澄玄,你 别以为弄得邋遢样儿,佛爷便认不得你了,四年不见,你敢在佛爷面前言语无忌, 莫非道行精进,准备飞升了么?” 常公明闻声怔了怔,仔细一瞧,讶然道:“无念僧,不在那大娄山‘积宝寺’ 当住持,老往崆峒跑,怎的?那‘庆云寺’与和尚你有关?” 无念僧冷笑道:“岂止有关,‘庆云寺’是佛爷师兄的宝刹,澄玄,你要知道 好歹,趁早夹起尾巴离开,否则佛爷只怕要再给你一杖,慈悲慈悲,教澄渡抬你回 去。” “跛足道”常公明笑脸一僵,随即又缩颈嘻嘻笑道:“无念僧,道长我寿命长 得很,没那么短命,兀那旁边的和尚,也报一报法名如何?” 无念僧身右的中年和尚装模作样的将手 的精钢佛珠一抖,发出“哒啦!”大响, 宏亮的喧着佛号,道:“佛爷无执,澄玄, 话少说,‘庆云寺’香火被东台抢去, 佛爷今天是来讨公道的,擂台摆上,若你等败阵,每月‘水云庵’须得缴付半数香 油钱给佛爷。” 果缘师太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摇头不已。 西门秋霜将乌拐用力一顿,“噗”地插入地面半尺有余,冷声道:“岂有此理, 简直狂妄之至,一群枭狗,老婆子不信你等有何了不起。” 无念僧厉喝道:“死老太婆, 敢出言污辱佛爷?想早死么?” 西门秋霜大笑道:“老婆子今年八十九了,便是死也不算夭,可惜你等拿不去 老婆子的命。” 常公明“嗨!”、“嗨!”直摇手道:“何必光站着斗嘴把式,擂台已建好, 要比就快,无念和尚你待怎的比?车轮战么?” 无执眼一瞪,怒道:“住口!澄玄你休要污蔑佛爷,这些俱是佛爷师兄弟的门 众,你等只有六人,这样罢!贫僧亦出六人,与你等在擂台上一较高下,你与那老 太婆佛爷师兄弟定下了,其余由你等自行决定对手。” 他说着伸手向后一招,走出四名叁十上下的和尚,分列于两侧。 常公明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由和尚你先派人上擂台,让道长我看一看, 够不够斤两。” 无念僧扫帚眉一耸,哼了声,转身道:“心艰,你上去打头阵。” 列位右侧,手执钢棍的和尚扎束了一下僧衣,朝无念、无执二僧行礼,随即跃 上擂台,“通!”地一声钢棍击在台面,粗声道:“僧家法名心艰,兀那几位施主, 快派个人来与我分个输赢!” 叫如烟的侍女眼睛往百青棠一瞟,率先向“跛足道”五人行礼,出列道:“由 小婢先来试试。” 东方燕关切道:“那和尚有长兵器, 带剑去吧!”说着自手 的红剑囊内抽出 一柄剑来,连鞘递出。 百青棠注目一瞧,原来正是打铁 沈师傅珍制的那柄红鞘钢母长剑,那日自己花 了五十两便宜买下这一柄不起眼的长剑,倒同时给那沈师傅带了另一笔交易,将那 柄宝剑卖出去了,但不知卖了多少银子价码? 如烟接剑在手,先向东方燕行礼谢过,才抽剑回身道:“和尚,由我来会你。” 心艰和尚拄着钢棍,装摸作样地粗声喧念佛号,道:“阿弥陀佛,僧家有潜了。”, 说着也不待回话,扬反手就是一棍砸下。 娇叱一声,如烟拧腰闪过迎面一击,左手剑鞘轻巧一拨钢棍,右手剑指直刺, 剑式中规中矩。 心艰和尚浑不在意地以握着的钢棍末端磕向剑叶,如烟剑叶一挑,“叮!”一 声轻脆交击,如烟退后一步,各自检视手中的兵器,剑叶秋泓如常,钢棍则凹缺了 一块米粒大小。 “嘿,小妞儿的兵器不赖,僧家喜欢。”心艰和尚钢棍扬起,棍尖直点横挑, 嘿道:“再接僧家几棍,挡得下来,人和剑僧家一并笑纳。” 交手一击,如烟自知比劲道不及和尚强大,虽有宝剑在手,仍未敢任性硬挡封 架,腰肢扭动如风起落叶,采取游斗,剑尖绕映朵朵银花,圈向钢棍,一时之间倒 也有攻有守,胜负难分。 常公明嗨嗨连叫几声,摇头道:“小丫头忒轻敌,怎的留一手?要不得,准要 挨打屁股。” 西门秋霜冷哼一声,道:“澄玄,你说,那无念、无执两个臭和尚是哪来的?” 嘻嘻一笑,常公明摇手道:“西门大姐还是叫道长我常公明,这是道长我俗家 的姓名,再不就叫牛鼻子或臭道士,千万别叫道长我澄玄,免得给道长我那唠叨的 师兄找了来,嘻嘻,啊!对了,说起无念和尚,道长我是在大娄山‘积宝寺’外遇 上的,好像是当年云游的‘血衣僧’念杀和尚门下,说来丢脸,嘿嘿,道长我四年 前遇上他,还吃了一点亏。” 西门秋霜脸上一绷,道:“原来是那天杀的家伙门下,怪不得敢来闹事,哼! 别人怕他,老婆子可没放在眼里,老身正要找他算一算先夫的旧账,打了小的,不 怕老的龟缩不露头。” 常公明乐了,问道:“怎么?那念杀老儿以前曾经得罪大姐?” 西门秋霜恨恨地道:“就是他趁火打劫,在先夫死前劈了他一记‘巽风掌’, 老身寻了他数年,就是找不着他的踪影,姓常的,你可知道那念杀和尚在哪儿?” 常公明一指台上斗得正起劲的人影道:“大姐你不是说了么?打了小的,不怕 老的不来。” 忽又转头对百青棠道:“小兄弟,那把公的剑别忘了准备好,道长我随时要借 用。” 百青棠眉头一皱,问:“公的剑?” 嘻嘻一笑,常公明道:“不就是那一把么?铸剑的沈呆子那里三代同堂都是打 铁的,却只铸了两把宝剑,正好一公一母,小兄弟你买了一把,东方姑娘也买去一 把。” 百青棠朝东方燕手中的红鞘瞄了一眼,抬头正好与她四目相接,秋水明眸似欲 解语,便怔住了。 蓦然,台上响起一声怒吼惊叫,两道人影分向两方倒射飞出,常公明一缩脑袋, 啧啧道:“果不其然,被道长我说中了,小丫头屁股上挨了一下,够疼,嘻嘻……” 叫声乍起时,百青棠不假思索腾身而起,半空中见到一道银光掠到,右手叉指 捞住,正那一柄宝剑,随后黑影扑到面前,匆促间不及闪躲,便伸左手向前一挡, 手掌触处柔韧如绵,几乎滑脱,只得改推为揽,勉强将人揽住。 百青棠停身,眼里瞧见一道绿黄相间的身影朝台上跃去,便将剑掷出,叫道: “接剑!”,话声出口,一口气息已浊,身体无法停在空中,垂直落下。 掠上擂台的是东方燕,她听见叫声立即沉气登上台面,侧身顺势抬腕抓着剑把, 原地转了一圈,挽了一个剑花,收剑停身,动作流俐顺畅,神韵自然天成,但当她 转身看向掷剑处时,身形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晃了两晃,又迅快转了回去。 常公明捉狭地笑着,对百青棠挤眼道:“小兄弟,嘻嘻,好身手,端的好身手。” 百青棠一张脸微红,道:“道长,这姑娘受了伤,我……在下……” 摆摆手,常公明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小丫头胯骨上被扫擦了一下,没有 伤到骨头,就是站不得,小兄弟扶着她站一会儿就行了,嘻嘻!” 如烟一手抚着大腿根外侧,一手遮胸,脸上是火榴般红艳,低声道:“有累公 子了。” “啊?啊!姑娘别客气,快请运功自疗。”百青棠尴尬地道。 如烟闭上双眼,人便倚在他怀中调息,距离极近,一阵阵香气自肌肤透向鼻端, 董人欲醉,手揽处虽然绵软无骨,香滑纤细,百青棠直如抱着一捆针毡,鼻尖不觉 沁出汗珠。 那边心艰和尚亦被同门接住,肩头上挨了一剑,仅划破皮,流血不多,僧袍却 有一道尺余长的口子,可见如烟是手下留情,但不知是在被扫中之前,还是之后的 结果。 执念和尚眼中厉光一闪而逝,合什喧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 诳语,这一场平手。” 东方燕脸罩寒霜,手中宝剑不挥自鸣,宛如罩上一层青莹光芒,颇具功力。 无念僧打量她几眼,但觉此女煞气沉重,不是易与之辈,低喧了一声佛号道: “阿弥陀佛,师兄,此女功力不低,面带煞气,恐怕不好对付,还是由我上场对付, 试试她的身手?” 执念和尚微微一笑,道:“师弟放心,为兄的尚有人选。” 回身道:“将那小子带上来。” 手下人应声抬来一付覆着白巾的担架,放在执念僧脚前,将白巾掀起,露出一 张胡须纠乱,看不出年纪的男子,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彷若死人。 无念僧皱眉问道:“师兄,这是?” 执念和尚得意一笑,挥手拍击担架上人体,不多久便见那男子脸色红润起来, 不消几下,男子挺身坐起,晃了晃脑袋,似乎在回想些事物,目光呆滞地扫视周遭。 “阿弥陀佛。”执念和尚故作装严像,合什道:“施主,你的仇家就在台上, 还等什么?” 那男子眼睛立即精光炯炯,视线移动台上,见到执剑的东方燕,大吼一声,如 同伤虎暴啸,执念和尚随手抽出一名僧众的戒刀,丢给男子,道:“此时不报,尚 待何时?” 男子抓刀在手,煞气立盛,隔着三丈远,由担架直射台上,一落地便舞刀盘身, 冲近便是一刀。 东方燕似乎也心情不佳,见到男子带着一身臭汗味冲到,娇叱一声,剑锋“嗡!” 地清鸣,疾点刀叶,双方兵刃相接,只有隐约清响传出,都是收不住势子被迫退, 男子是刀叶被点,人随刀向后转冲,东方燕却被刀上劲力引得不得斜退一步,两方 相触,看似半斤八两,实则她略差半分,那也是刀重力沉,以剑无法抗架。 男子回冲两步,已刹住脚步,吼声中抡刀再劈,劲力更胜前次。 东方燕面露惊讶,手中剑尖颤动弹跳而起,脚下如行云流水避开正面,抖腕刺 出一十七剑,连贯成束,直指心窝。 男子虽然疯狂,倒也知道危险,手中刀收回胸前,左右分拨,戒刀如同纸糊般 轻灵,巧妙拦下成束的剑气,末了还反攻一刀斜出,将东方燕迫退,虎吼一声,舞 刀与她战得相持不下,各自游走出招,打得精彩绝伦,令人目不暇给。 无念僧讶异道:“咦?好功力,这女子剑法居然我看不出来,师兄,那男子的 刀法,倒像是‘虎门刀法’,莫非他便是严伯虎的儿子严三?” “不错,他正是严三。”执念和尚自得地一笑,道:“现在他是为兄的一员战 将,要他杀便杀,要他死便死,全在我的掌握中。” 无念僧问道:“师兄,听说严家七口刀全消失武林,你是如何得到此人的?” 执念和尚低声笑道:“你以为严家七口刀为何突然消失武林?” 无念僧一怔,恍然道:“莫非是师兄你……?” 执念和尚制止他说下去,冷笑道:“你可别乱说,为兄乃佛门高僧,途中见严 家遗孤不忍弃之不顾,遂才将他救回庙堂内救治,你明白么?” 无念僧笑了笑,合什道:“师兄慈悲心肠,处事明快,师弟佩服之至。” 执念和尚点头含笑道:“师弟果然慧根不浅,一点就通,可喜可贺。” 常公明在这一边掏着怀里的松子,边吃边道:“那男子不像是寺庙里的和尚, 咦?看那刀法好生面熟,唉,道长我像是见过。” 微微一顿黑拐,西门秋霜老脸上有着惊讶:“这是严白虎的‘虎门十六刀’, 当年洛汤大会老身曾经会过他!” 连连点头,常公明道:“对!对!是严老头的刀法,嘿!这小子难不成是严家 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