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杀,还是不杀 魏大人要我们杀了他。 我们是杀手。 杀,还是不杀? “谁出得起价钱,我们就替谁杀人!” 说这句话的是我们的老大。 魏大人给了老大十万两银子。 老大答应了他。 我们决定去杀言堂正。 言堂正,桃源县人,自幼聪颖、生性任侠。六岁作诗逾百、传为乡里奇谈,九 岁智斗乡绅王霸、名扬三省。为人求学刻苦勤勉、才华出众,十三岁乡试中的、十 六岁秋试中举、十九岁高中榜眼,为当朝左丞严有嘉赏识,翌年由曲柴县令急升青 云府尹。经十一年励精图治,政绩斐然,官至吏部侍郞. 虽为朝中重臣,言堂正一 如既往为官清正、耿介廉明,愈得人望。然因于此,始招众嫉。言堂正不畏人言挑 拔、巧谋相陷,朝上对质言辞凛然、铿锵有节,驳斥小人卑劣行径哑口无言、惭惶 无地,致使满朝动容、素懒于政事之皇上也不禁为之击掌叫好。此后言堂正声名更 盛,却不恃才而骄,德行胆色则愈见过人,非但事事秉公执法、决不循私,对皇上 亦敢忠言直谏、明斥其非,不因龙颜大怒稍改本色、不因龙颜大悦稍现谄媚。皇上 曾私下喟然:“观满朝文武,唯言爱卿令朕又厌又敬,真宠他不得、责他更不得。 朝有此子,或非朕喜,却乃国之幸也。”此言不径而走,随即广传天下,清名更谓 一时无两,百姓闻之纷趋而拜,任何冤仇泣于门下无不昭雪,天下百姓更将与前人 包大青天相提媲美,当真有“凡有清风处即闻堂正名”之势。 言堂正因平日与民间亦颇有口碑之监察御史栾京玉、大学士汪闻多志气相投、 交游甚密,于朝中携手共树新风、时有为民请命之举,遂被世人谐称并谓“三清观”、 以敬清正之意。甚有地方当真建“三清观”立生祠相拜以托庇佑,上香百姓竟日日 不绝、香火不断,可谓当世一大奇景。然言堂正在朝在野如此威望,怎能不叫魏右 丞为首之四大佞臣嫉之欲啖、恨之入骨? 自古正邪不两立,“三清”“四贼”之争由来已久,当年口诬言堂正清名之人 原便魏大人指派,只因吏部侍郞之位本是魏大人笼络亲信囊中之物,不料却为言堂 正攀上所居,兼之处处与己唱持反调,岂能不恼?自严左丞告老还乡之后,朝中撤 相左右,二合为一,朝纲几为魏大人一人独揽。此后十年,魏大人四下结党营私、 暗殖党羽,大加搜刮民财、偷吞皇室奇珍,为饱私囊无所不用其极、为诛异己谋害 陷计频出,致使贿风满朝、污行遍野,却又欺上瞒下、相位岿然不动。然言堂正虽 位居其下,却不甘随势逐流、趋附其下,反以“三清”带势、联众人之力处处予以 掣肘,使魏大人一时颇有顾忌不得放手肆行,但魏大人之流怀恨之余仍是气焰嚣张、 不得惩治。然于七年前魏大人科场泄题达官子弟舞弊案为言堂正所揭,皇上却处之 淡淡,魏大人本自得意,言堂正却携汪闻多数子,引领三千太学生、七千地方举子 游行京城七日、绝食三天以抗朝纲日腐、执法不公之行,震惊天下,大有举国儒生 欲动之势,惊致皇上为熄众怒,不得不派监察御史栾京玉携言堂正数人从严查办, 共查牵魏大人属下朝中至地方大小官员二百一十三人,并将之一一伏法,魏大人却 因属下代罪顶过逃过此劫,然因此案众多亲信被诛导致大为失势而对“三清”数子 自此深为恨之。此后“三清”“四贼”朝上纷争愈多,时有针锋相对不可开交之势。 “三清”官位虽低于“四贼”,然清名在外、威望更巨、把柄难寻,“四贼”虽有 百官相护亦难奈何。四年前言堂正再揭河南鬻爵案又诛“四贼”亲信下属四百余人 更是仇上加仇。魏大人欲再设谋硬栽“三清”数子,然皇上虽自庸碌却对言堂正颇 为信赖只作一笑不了了之。魏大人无奈只得自重金相贿皇上宠妃代为说辞入手,却 见奇效。言堂正因皇上听枕边闲语时时莫名迁怒、屡遭贬斥,官职不时而降,魏大 人见之甚喜。但因众下官相保,百姓不平请愿频频,皇上恐多事端又每每再予官复 原职,如此反复到得今年言堂正已是三起三落,直把魏大人瞧得恨喜无定、切齿不 已。上月言堂正又自作主张,将皇上兴建行宫的八十万两工银擅作截留,转作赈济 黄河水灾四省十八县灾民之用,再次惹恼皇上。魏大人见此良机岂容错过,忙自皇 上跟前搧风点火,皇上恼怒更巨,言堂正再遭连贬数级、几为庶人。魏大人唯恐夜 长梦多,心中一横,便要叫他这第四次贬落无论如何也再不能第四次翻起! 魏大人要杀了他。 这次一定要杀了他!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行人暗杀,可杀言堂正并不容易,所以他这次请我们,希望 我们是他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暗杀。 我们是谁? 我们就是江湖闻名色变的杀手豪门“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们二十一人杀人无往而不利! 在江湖上我们共杀过一百二十三位一流高手,其中四个大侠五个帮主六个掌门 七个教主八个会首九个寨主。 任何高手我们都不放在眼里。 但暗杀朝廷命官还是第一次。 这次我们要杀的是言堂正。 言堂正! 我们要去杀这样一个人。 我们居然要杀这样一个人! 我们难道要杀这样一个人? 我不决。 我犹疑。 我们是杀手。 我们也是人。 我们无法无天不代表我们无情无义。 我们沦落天涯,我们守望相助,我们结成杀人集团。 可我们绝对比江湖大多兄弟同门、朋友同僚更懂什么叫相亲相爱、什么叫惺惺 相惜、什么叫把兄弟当兄弟! 可我还是个讲原则、有立场、留底线的人。 他们是不是? …… 至少我是! 我怎么能去杀言堂正这样一个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我怎么能助魏大人荼毒百姓、残害忠良、为祸天下? 朝纲已坏,百姓大患!再杀堂正,天下何乱? 我不是侠客。 我这么想只因我还是个人。 我乱了,我拿刀的手颤了,我开始征询大哥。老大沉声道:“老二,你莫忘了 我们这么多年来杀了这么多人能相安无事全靠魏大人一手相罩,这次又给了咱们十 万两银子,咱们又岂能不知恩图报?言青天我们固然相敬,可我们也有自己的杀人 守则、自己的江湖规矩。现在江湖这么不好混,你又要我们到哪里去再找这么一笔 大买卖,兄弟们还要不要吃饭?我们也会老,我们不能老拿着刀子混一辈子,我们 还要不要赚够钱收山?”我无语。 所有兄弟开始行动,大家决定亏义报恩。 我兀自茫然。 我的心开始比任何一次杀人都跳得厉害,脑子比任何时候都乱得发慌,只觉我 的刀比任何一件兵器都要沉得让我提不起来、砍不下去! 我的心更沉,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该……杀,还是不 杀? “我们是杀手,我们注定为钱杀人!”老大打断我的乱绪,领着兄弟出发! 月黑风高。 魏大人的心腹爱将冷残沙在前接应。 名为接应,实为监视。 他被魏大人派来验收,必要时予以援手——他的“残杀手”藏在袖子里,必要 时出袖致人死命。 魏大人不信任何人。 魏大人的十万两银子哪能这么放心给人? 我们摸进侍郎府。 这是言堂正在侍郎府的最后一夜,无论被杀被贬,都将是他在侍郎府的最后一 夜。 夜凉如水,我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湿透,我捏了捏拳头,汗水滴在刀上。 老大回头对我低叱:“老二还磨蹭什么?” 我茫然随众前行,看见冷残沙面上有了不悦。 十位兄弟分头点倒府内一百四十六名侍卫,老大、冷残沙、我及其余九位兄弟 潜入内堂。 内堂有言堂正两位贴身侍卫——张保家、李卫国。魏大人从前派人屡杀不果, 便因有这两位高手坐阵。 这两位无疑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一等一的硬手。 老三带了八位兄弟迎了上去。 府内登时兵刃之声大作,老大、冷残沙却脚不停歇,直入言堂正卧房。 好刀要用在刀刃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最利的两把刀当然要留着对付正主。 我一咬牙,跟了上去。 老大一脚踹开言堂正门户。 老大和我立时持刀围在言堂正身侧。 冷残沙随即冷冷守住了门口。 言堂正没有回头看我们。 就像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他只是低着头。 床上有个孩子。 他痴痴俯瞰。 那想必是他的儿子。 他爱妻早逝,一直未续,他只有这一个儿子。 可他的儿子好象已经死了。 刚刚病死。 孩子面上还留着与病魔挣扎相抗的残痛无力。 他就这么一直痴痴看着他死去的儿子。 他没有回头。 我们只看见他的后脑。 他的头发已半白。 他今年才四十一。 他此生心力之交瘁可以想见。 我忽然忍不住开始发抖。 因为我看见他的头发竟已不觉间转成雪白。 我几以自己眼花,不料老大、冷残沙也都揉了揉眼睛。 没有眼花,言堂正的头发竟于一刹那间由根至梢变成雪白。 他忽然像老了二十年。 一夜白头! 这世上竟真有一夜白头! 一个人到底要经受怎样的残忍折磨痛苦打击才会一夜白头? “言侍郎,别来无恙!”冷残沙终于先发话。 言堂正茫然微微转动了一下颈项,嗓子淡漠得不再像属于他自己:“你又来了 ……这已是冷先生第六次行刺了罢……你不会觉得累的么……” 冷残沙冷笑:“你要死了我自不会再觉得累!” 言堂正嘴角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似乎作出任何表情都万分吃力,缓缓回过头来, 喃喃道:“你动手吧,你不累,我也累了……” 言堂正抬起了脸。 言堂正转过了头。 一脸沧桑困顿。 一脸世情凄嘲。 当日的意气风发再无半点。 可他的脸…… 我怎么会这么熟…… 天! 我的天! 是他? 难道是他? 他就是言堂正? 十七年前青云府,为我母亲蒙冤作贼讨回公道,还自掏诊银为我娘惨遭毒打医 治伤病的好心官人就是他?就是眼前的这位言堂正? 当年我虽只十一岁,可我娘终前要我一定牢牢记着这位好心官人的样貌好下辈 子作牛作马报答的人,我又怎么会看错? 我一念及此,浑身都开始发颤,握刀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我真的要杀言堂正? 我真的要杀我的大恩人? 我真的要杀这位朝中擎天一柱、百姓万家生佛? 我难道真要为了银子让魏大人自此只手遮天、为祸天下、荼毒苍生? 我几不敢自问。 可我又怎能不杀? 不杀我就背弃了江湖规矩! 不杀我们就没有了十万两银子! 不杀我就对不起大哥和众位兄弟! 不杀魏大人又会怎么对付我们、我会给兄弟留下多少后患! 我万绪纠缠,不能决断,我到底——杀,还是不杀? 杀。 不杀! 杀! 不杀! 杀! 不杀! 我一咬钢牙,把心一横,紧握了刀柄,暴喝一声霍然拔刀——我第一个冲了过 去! 不待大哥先行动手,我已先冲了过去! 言堂正没有反抗,似乎有些呆滞。 我右手一刀狂劈而下——砍在风中! 我左手一抄言堂正手臂,腾空而起,喝道:“跟我走!”但听破瓦声响,我已 挟着言堂正破顶而出。 冷残沙与大哥一呆,对望了一眼,大哥忙自对外急喝:“兄弟们拦住老二!” 冷残沙已双脚一点紧随我窜了出来! 屋顶形势看得明白,府内侍卫仆从已一概点倒,言堂正两位贴身高手张保家、 李卫国业已倒毙,屋外十九个兄弟也死了七个伤了八个。 “拦住老二!”一众屋外的兄弟听了大哥一声呼喊尽皆一楞,老三已先带着三 位完好的兄弟阻在我身前。 我的心在发烧!我已不能后悔,我已没有退路。我的前途没了,我的兄弟没了, 但是没有办法,我实在下不了手,我决不能杀言堂正。连这种人都杀我就不是人! 我非但不能杀,我还要救他,他是我的恩人、他是全天下百姓的指望!世上只要还 有一个这样的人,这不公的世道就还有希望!我不能让这种人死!绝不能! 我向老三虚劈了一刀,夺路便逃! 老三架开我一刀,怒喝:“二哥你怎么啦,连我也要杀!”他率着兄弟们围了 上来,他们看出我背叛了他们。 我还要护着言堂正,无论如何也走不快了,只能且逃且战。冷残沙、大哥与其 余八位受伤的兄弟也涌了过来。 我自知无幸,豁了出去,咬牙死拼! 冷残沙死死盯着我,向大哥一声冷笑:“这就是你的好兄弟?” 大哥不答,朝我喝道:“老二你还不住手!有什么误会咱们回去慢慢再说不迟。 你先放下言堂正,以后还是咱们的好兄弟。” 我一刀划个圆圈逼退四位兄弟,惨笑:“大哥,我回不了头啦,我绝不能让你 们为了魏贼杀这样一个贤臣忠良!” 冷残沙冷冷对大哥道:“你都听见了,他这么说,到时就算我到魏大人面前保 他,他也非死不可了!” 大哥听了不耐:“咱们兄弟的事不用你冷大人操心,你只管等着接言堂正的人 头吧!” 冷残沙面色变了变,袖子颤了颤,退开几步,冷笑:“好,算我多事,那就看 你们的了!” 其余八位兄弟也开始加入战团,我身上不断见红,我以一敌十二无论如何也是 不敌。但毕竟多年兄弟,骤然翻脸皆未肯就此下杀手。 “二弟你还不肯罢手?”大哥一旁急喝,我一声长叹,只听身后言大人道: “这位兄弟你住手吧,把你的刀给我。”大家听了尽皆一呆,各自罢手。 我更是一怔,任凭言大人取过我手中钢刀,心下惨然。我知他虽会武功却甚低 微,既非要自行冲杀出去,自是要横刀自刎了。我心下一凉,不忍回看,却突觉右 肩一阵剧痛,疼得我几欲晕死过去,身子立感失重,随即翻倒在地,言大人竟已一 刀把我的右臂卸了下来。 所有人都呆住。 我瘫倒于地更是惊怒不信惶骇莫明,一时痛得只是浑身痉挛、神智不清,咬牙 伸左手自行点了几处大穴稍止血势,无力再思其余。 言大人面色铁青,不知所思,对冷残沙道:“我想你不必杀我了!” “哦?” “我决定向魏相爷投诚!” “什么?” 所有人都怀疑耳朵出了毛病! 我更是惊得有如五雷轰顶! 冷残沙惊疑不定:“你决定投靠魏大人?你现在才决定投靠魏大人?” “是。” 冷残沙微一犹疑:“相爷从前向你示好这么多次,你没一次理会,现下你却说 要投靠相爷门下,不嫌太晚了么?” “我相信魏相任何时候都需要我这种人!” 冷残沙点点头,又似欣然、又似不解:“若你真要投诚相爷,相爷自是不舍再 杀你,反嫌欢迎不及。相爷要在朝上能得你这般臂助,岂只如虎添翼,可你又为什 么十年前不臣服相爷门下,好端端错过十年威福利禄不享,却要吃尽了跟相爷作对 的苦头才懂跟着相爷的好处?你现在忽说想投诚倒是先给我个理由。” 言堂正深深吸了口气:“因为我现在忽然还不想死!这个理由够不够?” 冷残沙一呆:“够了!”继而大笑:“言大人连讨饶求生也能说得这般正气凛 然、不卑不亢,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只是言大人原来也会怕死倒一时让冷某想不到, 哈哈,大家既将是自己人,言大人想必不会对冷某这番笑话放在心上了。” 言堂正冷冷瞥了冷残沙一眼:“我言堂正一生行事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岂天 生甘附人庸?你视我作那贪生怕死之辈也把言某瞧得忒也小了!”言堂正仰头明月, 胸口不住起伏、思绪如潮:“我幼时斗那地方土财险遭毒打致死,自此发誓要入仕 途做那清官严惩世间恶徒。于是我发奋苦读、好知上进,不久才惊天下,本可早在 十七岁上便中状元,却因朝廷糜腐、科考陋弊,无德庸才任那考官难识我佳文妙章, 迟迟到了十九岁上才蒙严左丞慧眼得了殿试的机会中了榜眼,得以就任曲柴县令后 赴青云府尹。我励精图治把青云府整顿得好生兴旺,连那街边乞儿也尽得温饱,城 内百姓更是人人颂我才干了得、远胜旧日昏官百倍、清正廉明更是可贵。可谁又知 我这十一年来饱受官场同僚冷眼、笑我不通世务、讥我愚昧清廉、恨我阻其无数财 路?我人在官场,竟只受众人排挤无一良友,我的苦痛又有谁晓?无数人情礼数我 皆拒之门外,可我也是人,我又岂真是不想升官发财之怪人?但我之所需皆当正取,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之理又岂是这些愚耻之流所懂?我乃不屑为、而决非不能 为,这些庸头猪脑有何脸面竟时时背后这般辱我?我日日受此卑言挤压,天下却无 一人解我知我!我恨、我忧、我恼、我愤,可算了。因为百姓人前人后还会称我三 个字——‘言青天’,我就知足了。就冲着这句话言某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不住大家, 再苦我也得一个人把这沧桑正道走下去,这口气我也就先姑且这么忍了!后来升上 吏部侍郎,旧日同僚部署对我都有些畏惧便再不敢对我风言风语,我心中得意,自 此更是行端持正,绝不给任何机会授小人于柄。否则我岂不要被这干小人瞧得如他 们一般有权便丧德无行、必为权侵腐不堪?我言堂正何等样人、又岂能再遭不入流 之辈小觑耻笑?此后我更是雷厉风行、秉公执法、名望愈大,可是论好处、却仍只 是那么一点点俸薪,吃不饱也饿不死,得罪的朝官达贵却越来越多,其中之首便是 位高权重的魏相,常年对我打压不止。可我还是不在乎,因为有皇上重我、有天下 百姓敬我,有这一切我都可忍了。可我也是人,我也会暗夜一人彷徨、我又何尝不 会受怕担忧、我又岂能真的甘心如此清心寡淡过一辈子?但那又怎样,我既选了这 条路就要一路走下去,半途而废算什么?难道要我同化同腐惹得同僚笑话说我何不 早当如此、何必装伪君子装得这么辛苦?难道我好容易挣起的清名就这么毁于一旦、 转被天下百姓背后指脊痛骂卑鄙无耻?我忍,我一直这么忍,我要一直堂堂正正地 把吏部侍郎做下去。可是却越来越没有人懂我,就算我的至交栾京玉、汪闻多也不 懂我。因为现在我早已压根不在乎大家叫我什么青天,利禄少些又算得什么,我其 实只想要这老天爷真有一双青眼能够时时睁开看看、看看他老天造的这世间到底有 多黑多白,看看这世间到底有无因果相报?可是,没有。没有?那就让我来报!让 我来细辩奸邪、让我来明断是非、让我来赏善罚恶!可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句话祖祖辈辈骗到现在,可我居然还是信了,我一直等着恶人遭报的那一天, 可还是没有。‘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谁说的,谁他妈的说的这句话?为什么魏 相被我查实在案、罪证累累却还是一般的能逍遥法外?我一人清臣守节、孤胆尽忠 却要被人背后指指点点、笑我蠢猪?凭什么?凭什么?我憋了这口气跟他斗了十年, 我就不信我放不倒他,可皇上听了他那个妃子婊子几句闲言就将我数十年功苦一概 抹煞、贬作庶民!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忠心为国为民一生,到头就如此下场? 到头来我从不寻花问柳,却保不住妻子为我日日牵挂郁郁而终,我从不循私枉法, 可儿子重病我的官薪却连药钱都付不起、眼睁睁看着我唯一的儿子死去。我怎么会 这样?我怎么会辛辛苦苦二十年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也是人!为什么我该得的不能 给我?连既有的也要夺走?难道就因为我不贪污、我不受贿、我是他妈的青天大老 爷?是不是我做完一辈子好人就他妈的轮到该死了?可我真的老婆死了,儿子死了, 官也丢了,只剩老百姓赞我几句,那又怎样,能当饭吃么?能变衣穿么?百姓有冤 向我诉,那我呢,我向谁诉?我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早知如此,这世上清官 就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正好!我又何必做人做得这么辛苦?可我做人做得这么 辛苦,到头来居然还保不住有街头巷尾的市井小民谣我貌似忠良越似豺狼!我到底 寒不寒心?够了,一切都受够了,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我不想死,我不能这 么死,我还有我的理想,我还要拿回我本应得的那份!那是老天欠我的,我就要拿 回来!我现在投靠魏相又怎样,我就投魏相又怎么了?谁要笑就让他笑去,要骂就 骂去,管他人言遗臭,大家百年之后谁笑得着谁?我为民申冤申得自己乌纱也没了, 为民请命请得差点自己没命,还想我怎样?我做这么多也该轮到为自己想想了,我 难道有什么错?随便换他们对我冷嘲热讽的哪一个到我这位上坐坐试试,指不定谁 比谁变节得快!你们也少在我面前笑我不耻,难道你们谁敢说我说的不是?” 没有人笑。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一片死寂。 月影朦朦,只听庭风叶落。 冷残沙干咳一声,老大忽沉声道:“不管人情世态炎凉怎样,大家化敌为友不 伤和气,如此局面最好不过。可我二弟为你舍命如此,你又何必伤我二弟?”说着 命兄弟把我扶起。 言堂正深深吐了口气,沉沉道:“今夜之事我不想被外人传了出去,冷先生说 是么?” 冷残沙一笑:“这个冷某自然省得,这‘不管三七二十一’也都是自己人、自 会守口如瓶,言大人大可信得过,孟老大说是么?” 老大哼了一声不答、低头看我伤势,却猛听老大一声虎哮惨嘶:“冷残沙你敢 杀我?” 冷残沙一语刚毕、竟蓦然袖出“残杀手”连制老大背心七处大穴,不待众兄弟 省觉,冷残沙又已出手如风点了其余十二位兄弟的死穴。 眼见众兄弟个个软瘫不动,我悲愤欲绝,老大睚眦欲裂:“冷残沙我有什么对 不住相爷、你凭什么杀我?你凭什么?……” 冷残沙淡淡道:“世上既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然也没有不露风的嘴,言大人归 附相爷这种大事岂能冒险让你们知道而又不堵住你们的嘴?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 密,这可是你们杀手前辈传下的至理名言,这你都不懂?自然只有杀了你们干净才 能以绝后患。” 大哥惨笑:“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哈哈,只怕将来你也一样,哈哈……”大 哥笑声蓦地就此断绝、突目而逝。 冷残沙闻言面色微变,一对“残杀手”又自缩回袖中,悠悠道:“言大人,您 也别闲着尽让我一人做小人啊,还剩这个谢老二就由你动手杀了吧。” 言堂正身子一震,缓缓回过头来。 我又倒回地上不得动弹。 言堂正紧了紧手中的刀。 寒风丝丝袭过。 他的汗滴在刀上。 冷汗流在刀上我的热血。 热血已冷。 他看着我,又看看手里原本我的刀。 他紧紧握着我的刀,颤抖。 他居然有些犹疑。 他变节如此难道还能念我刚才救他的好处? 冷残沙冷冷看着他,袖子又自轻轻随风抖动。 言堂正的呼吸变得沉重。 他看着我的断臂。 断臂却痛得我眼前一阵模糊。 数步之遥。 他与我。 却如生死隔天涯。 他脚步开始挪动。 天涯在咫尺。 他停了下来。 又开始陷入挣扎。 汗珠颗颗滚落。 握刀的手又再紧了紧。 可脸上肌肉抽搐得厉害。 他手上的汗多得已快让他抓不紧我的刀。 他的喉头滚动。 汗滴得更多。 一滴、两滴、…… 四滴、五滴、…… 九滴、十滴、十一滴、…… 我笑了。 因为讽刺。 他到底对我——杀,还是不杀? ------ 书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