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万毒神龙 广祥楼的斋菜师父,手工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挥舞着熟练的刀法,一道道远近 驰名的素菜,发出浓郁的香味。不论是刀板素鱼,河口素包,还是几可乱真的豆皮 鸡,都是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厨房里的下人看着大师父挥汗如雨,聚精会 神的做出拿手的菜。虽然只是来孤梅山庄临时展现手艺,但是大厨师的手下却似雕 塑着艺品般,丝毫不敢马虎。所谓行行出状元,不管在歌舞升平的时代,还是兵荒 马乱的乱世,吃的这门手艺,都是不受影响,一样受到欢迎的。 距离午时尚有一段时间,可是这临时借将的高手却将二十多道菜几乎备妥了, 只要贵客一到,立即便能上桌以飨老饕。 孤梅山庄里的下人们,忙里偷闲,围着长桌端详着一道道香味扑鼻的斋菜。其 中一个僮子抬头对着柳随风问道:“小总管,这鸡啊,鱼啊,做的这么像,干嘛不 用真的鸡鸭,何必这么费事弄这些东西?” 柳随风嘿嘿笑道:“今天来的是江西运灵寺的清海大师。出家人不食荤腥,所 以庄主才请这位大师父来掌厨。远来是客,我们可不能失了礼数,万一招待不周被 传了出去,孤梅山庄的名誉受损,这后果可不是我们这些下人承担的起的。” 僮子慧黠的双眼一闪,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可是这些菜做的这么像,真令 人垂涎三尺。” 柳随风哈哈大笑,道:“小鬼头的垂涎可要离远一些。你仔细看,眼前的这些 菜是庄内的人吃的,那一头的才是清海大师吃的。” 那僮子看另一头的菜肴平淡无奇,显然不明白其中含意,扁嘴问道:“为什么 要着样分呢?” 其他人听到两人谈话,纷纷围了过来,等着柳随风回答。 柳随风看了看众人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于是微笑道:“不和你们说清楚,万 一等一下弄错了,事情可就麻烦了。佛家有所谓六尘,指的是色声香味触法。尘者, 污染之意者也,谓污染人们清静澄澈的心灵,使真性不能显发。六尘又名六境,乃 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所对之境。你们常听到的六根清静,现在知道六根的意思了吧!” 僮子想了一下,疑问道:“小总管说了一串话,到底和这菜有何么关系?” 柳随风抚了抚僮子的头顶,轻声道:“反正时间还长,我和你们说清楚便是。 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此为六识,与六根和六境合称十八界。所 谓五阴十八界。其中的十八界你们知道了吧。另外的五阴又名五蕴,指的是色受想 行识。所谓色,指的是眼睛所及的天地造化之物。受指的是心里头的感受,其中包 括苦乐舍三受。至于想,只的就是爱恨贪嗔痴等境界,取种种相,做种种想。行就 是行动,由想而做种种善恶业。识就是别的意思,指的是辨别所缘所对的事物。出 家人受戒所行,不脱离五阴十八界约束。吃东西这方面,出家人不求不取,荤腥不 沾想都不能想。所以这些模样酷似生灵的菜肴,是给我们这些想吃斋却又约束不住 的人,画饼充饥而已。所以对清海大师而言,白饭青菜就可以了,但是为了不想看 起来寒酸,又想裹腹充饥,只好麻烦这位大师父了。” 那僮子眼现倾慕之色,道:“小总管懂得真多。难怪大小姐……” 僮子身后一人闻言急忙一拉僮子衣袖,打断僮子发言接口道:“小总管从小生 长在灵音寺,所听所见都与佛学有关。比起我们这些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的人,真 是强太多了。” 柳随风眼神在众人脸上一转,面色一整,沉声道:“我们做下人的,怎么比得 上少爷小姐们的博学识广。我们的命就似蝼蚁一般,万万比不上人家千金之躯。不 管你们听到什么,我是不曾忘了自己身份。” 众人听闻柳随风义正辞严的撇清,不由的面面相觑。互相看了看,各自摸着鼻 子散去,不敢再说长论短。 广祥楼的师父见到众人散去,走过来拍拍柳随风的膀子道:“没想到佛学一道, 你还有点墨水。” 柳随风闻言惭愧的一笑,道:“从小听多了便记住。只是说时容易做时难,否 则我早就当和尚去了。” 大厨师点头应道:“我也是。” 两人相视一眼,顿时心有灵犀一齐放声大笑。 一大早就听着师父交代今天招待贵客之事,啰啰嗦嗦的讲了一早上。好不容易 等到师父入内整装,杨霜柔趁着用餐前的空档,往后头厨房来找柳随风。 韩秋冷一直注意杨霜柔的一举一动,此时见她往后头去,难忍心中妒意,上前 扯住杨霜柔的袖子,道:“师妹,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你放庄重点。” 杨霜柔挥手一甩,面如寒霜道:“庄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事情你别管。” 韩秋冷被她激的心头火起,气愤道:“你别忘了你是我的未婚妻,除了我之外, 不许人何人碰你。” 杨霜柔听韩秋冷言下之意,竟是将她当作禁脔,不禁怒从心起冷笑道:“我爱 跟谁好,那是我的事,你不高兴可以娶别人啊!你凭什么以为我想嫁给你啊。” 韩秋冷自尊心甚强,那禁得起这般侮辱,右手一举就想打杨霜柔。岂知杨霜柔 不避不让,反而迎上前去道:“你敢打我?” 眼见一场冲突无法避免,忽然一人厉声道:“你们做什么?” 两人闻言心头一惊,急忙侧身站立回廊两侧,低头垂手道:“师父。” 只见回廊一转角处,丁中满脸怒容,缓缓向两人走近。看着两人竟然在走廊上 争吵,丁中严厉的谴责两人道:“你们早有婚约,如此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万一被 别人见了去,孤梅山庄岂不成为笑柄。” 两人心中有愧,瑟瑟的低头不敢应话。 丁中对于杨霜柔的事,早已再三劝诫,没想到她变本加厉,真是气的丁中胡子 都竖了起来。丁中怒气冲冲的拉着杨霜柔进入偏厅,大声斥责道:“你真要气死师 父是不是?你不想听师父的话,你自管去便是,今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徒弟。” 杨霜柔听师父语气强硬,心中大惊,双膝跪地道:“师父在上,徒儿不敢。” 丁中气的脸上不断抽慉,大喝道:“师父的话都不听,你有什么不敢的?” 杨霜柔吓得泪水直流,低头咬着嘴唇不敢妄发一语,唯恐失言激怒师父。 门里头骂声不绝,门外的韩秋冷却听不进去,只见他一双眼睛直盯着眼前一袭 华服的师娘。今日有贵客,庄主夫人刻意精心打扮了一下,薄唇嫣红,粉腮秀目, 举手投足间有着说不出的妩媚娇柔,看的韩秋冷一愣一愣的。 庄主夫人见韩秋冷呆呆的站立着,轻声娇笑道:“你这憨小子,还不快去帮你 师妹求情。这么看着我,不怕你师妹吃醋吗?” 韩秋冷吞了口唾液,无神的点头道:“师娘说的是,我这就进去。” 庄主夫人看着韩秋冷失魂落魄的样子,笑得云鬓上的金钗不住颤动。轻轻催促 着韩秋冷进去,庄主夫人说完转身往后院厨房的方向走去。 韩秋冷傻傻的走了进去,心中一片空白,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气头上的丁中见他走了进来,心里头有着一丝宽慰,心想:“这孩子还不至于 笨到看不出我是在做戏。”丁中语气一缓,问道:“秋冷,你进来做什么?你师娘 呢?” 韩秋冷只是一时失神,听到师父问话后,心头一震登时醒了过来,心念一动, 答道:“师娘往后院去找柳随风了。” 丁中也知道自己夫人对柳随风情有独钟,老夫少妻本来就令丁中不时疑神疑鬼, 只是他对这新婚夫人疼爱有加,不忍责备,此时两案并发,他将一口气发在两个弟 子身上,听到韩秋冷的话后,开口劈哩啪啦的一顿臭骂。 杨霜柔看到韩秋冷前后两种神情态度,心中对他更是鄙夷,只是师父对柳随风 的猜忌越来越重,她不禁暗暗担心。 正和广祥楼的师父聊的开心,忽然见到庄主夫人出现。柳随风急忙一整颜容, 毕恭毕敬道:“夫人来这儿,有什么事情吗?” 庄主夫人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道:“你们刚刚说什么说的这样高兴,为何见 到我就突然不说了,是不是我打扰你们了?” 柳随风听庄主夫人有责怪之意,忙道:“当然不是,庄主夫人亲临,必定有要 事。小人等候差遣。” 庄主夫人幽幽的看了他一眼,抿嘴轻笑道:“你不是一直躲着我吗?想差遣你 可真不容易。” 柳随风闻言顿时羞愧难当,满脸通红道:“庄主夫人误会了。小人忙着庄内的 事,没听到夫人召唤,罪该万死,请夫人恕罪。” 庄主夫人柔媚的眼神瞟了过来,吓得柳随风赶紧低头,侧眼瞧见那广祥楼的师 父憋着嘴,一脸嘲弄得神情。 庄主夫人凝视着他,柔声道:“我看你做事挺细心的,这样好了,你以后就只 服侍我好了。” 柳随风大吃一惊,心想这玩笑可开不得,弄不好会死人的。他急忙抬头道: “夫人,这不好吧!” 庄主夫人脸色一沉,道:“你愿意当霜柔的跟班,可就不愿服侍我,难道你们 之间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柳随风闻言脸色大变,吱唔道:“没……没这回事,这是空穴来风,他人故意 中伤的,夫人千万别相信。” 庄主夫人问道:“你要我不要相信什么事?” 柳随风急的满头大汗,答道:“这……这是……反正没这回事……” 庄主夫人看柳随风已经语无伦次,格格笑道:“和你开开玩笑的。不过,服侍 我当真令你这么为难吗?” 柳随风闻言登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庄主夫人轻轻叹口气,道:“我当真是人老珠黄了吗?为何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呢?”语毕缓缓离去。 柳随风松了一口气,伸袖抹了抹额头汗水,嗟叹道:“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忽然一只大手搭上他的肩膀,只听的广祥楼的大厨师笑道:“小兄弟你艳福不 浅喔。” 柳随风闻言苦笑道:“福兮祸兮,你这局外人岂能得知。” 急促的脚步声砰砰砰的向厨房跑来。柳随风心想:“怎么客人来的这么早。不 过早到早收工,这样也不错。” 本来柳随风预想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府里的下人为这一餐已经忙了两天。只 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此时出现在厨房门口的却是大总管——陆中明。 柳随风见陆中明一脸仓皇的模样,失声笑道:“大总管别紧张,一切都已经准 备就绪了。只要您老一声令下,香喷喷的名菜即刻就可上桌。” 陆中明脸上汗水涔涔,张着口喘着气,忽然上前一手紧握住柳随风的肩膀。这 个粗鲁的举动不禁使柳随风眉头一皱,怀疑的问道:“大总管,你这么慌慌张张的,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急急忙忙赶来报信,却看到柳随风还一副旁观者的模样,陆中明不禁有些恼着, 大声问道:“你这臭小子,是不是拿了两锭金子给沈家?” 陆中明当然不知道柳随风当初拿了这金子,心中早有盘算。轻轻退去陆中明搭 在肩头上的手,柳随风蛮不在乎的答道:“是啊!金子是我给的,那又怎样。” 陆中明关心柳随风,所以听到消息才急忙跑来。没想到这小子一脸无所谓的样 子,陆中明心头一把无名火起,严厉斥责道:“你还故做潇洒。你闯了大祸了,你 知不知道?我问你,这么多钱,你从何处得来的?” 柳随风知道陆中明发怒是由于心关情乱。这些年蒙他照顾,生活上倒是衣食无 缺,如此道来,陆中明可谓有恩于己。柳随风不敢再嘻皮笑脸,面色一变,正经八 百严肃答道:“这钱来由我不能说。反正我一不偷,二不抢。我绝对没有做出对不 起良心的事,这一点,大总管你尽管放一百八十个心。” 领养柳随风至今,陆中明了解柳随风平常行事虽然大而化之不拘小节,但是大 节上可是守的紧。陆中明亲来厨房,并不是兴师问罪来的,他的目的只是要柳随风 亲口证实这金子并非犯罪得来的。 陆中明得到柳随风亲口证实,心情一松,绷紧的脸终于得到缓和。不过他的语 气还是相当严肃:“平白无故得到这么多钱,难免启人疑窦。衙门里来了人,说是 要带你去问话。” 柳随风哼的一声,不齿的道:“余连轩这老色鬼,竟然去衙门里告状。大总管, 我不会让孤梅山庄惹上麻烦的,这一切我自会向官老爷说明的。我这就到前头去。” 敢作敢当不愧为男子汉本色,只是官差捉人非同小可。陆中明知道柳随风不想 连累任何人,可是毕竟相处了八年,感情还是有的。陆中明见柳随风毫不犹豫的走 了出去,不禁劝道:“随风,千万不要勉强啊!” 柳随风在门口停下脚步,微微侧身,轻松的一笑道:“我就是这个性子,想改 也改不了。”说完往大厅走去。 陆中明看着柳随风的身影,刹那间忽然明白他的心意,口中不禁喃喃道:“这 臭小子…………” 孤梅山庄在此时应该是招待客人的时候,不过现在大厅里却站了六个衙役。这 些官差的到访引起孤梅山庄的下人私底下议论纷纷。 在咸阳城里,孤梅山庄庄主丁中的名声比太守的名头还响。这时候孤梅山庄里 的下人,无不认为官老爷是藉机找些因头,想要挫挫孤梅山庄的锐气。江湖人不与 官府打交道,所以孤梅山庄与官老爷并无多大交情。 身穿红蓝相间的衙役服饰,头带方形翎帽,这六个衙役之中,带头的捕头叫程 奉。捕头一职与黑白两道均有交涉,若非主子有命,程奉可不敢提着脑带来捋虎须。 只见程奉堆着笑脸,忙着向丁中解释道:“丁老爷,关于柳随风这件事情,小人奉 了家主人之命,想请柳随风到府衙里说明一下而已。” 今天是宴请贵客的日子,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丁中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可 是心里头却气的半死。 韩秋冷揣度师父之意,心想这种事不必师父亲自和程奉交涉,于是上前道: “程捕头言重了。孤梅山庄一向嫉恶如仇,若有不法的情事,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只不过今天孤梅山庄有贵客临门,是否可以请程捕头明日再来。” 这一席话由孤梅山庄的人说来并无不妥,只是程奉领了手谕,若没捉到人,回 去很难对上司交代。不过孤梅山庄财大势大,自己万万惹不起。陷入这种两难的局 面,程奉只能不断打躬作揖,一心只想快些领了柳随风回去交差。 正好此时柳随风从偏厅走了出来,见到程奉一脸逢迎谄媚的模样,不由的感到 好笑。 丁中见柳随风来到大厅,右手一指桌上两锭元宝,冷冷的质问道:“这东西哪 来的?” 柳随风虽然答应过中年汉子不能透露元宝的来源,但是那中年汉子却没说不能 撒谎。看到丁中眼神闪烁,柳随风心念一动,答道:“这是我日前上灵音寺时,在 林子里捡到的。”果然话一说完,丁中脸色微变。 韩秋冷冷言讽刺道:“你的运气好到随手捡到金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杨霜柔听柳随风谈起灵音寺,脸色骤变,嘴唇微微一动似有话说。提及当日之 事,杨霜柔直觉的转头看着师父,不意竟看到丁中一脸铁青。她知道师父动气,不 禁芳心大骇,暗中猜想师父应当知道柳随风话中之意了。 柳随风知道今天必定不能善了,索性双手一摆,幽默的道:“老天爷要关照我, 我只好接受了。” 韩秋冷听了柳随风轻佻的言语,气的青筋猛暴,勃然大怒道:“柳随风,不管 你是有罪还是清白,你的行为已经损害了孤梅山庄的声誉。今后不准你再踏入孤梅 山庄半步。” 自从接过金元宝的那一刹那,柳随风已经预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反正在老爷少 爷的敌视下生活,他早已经过的不自在,只是丁中算是有恩于他,于情于理上,柳 随风不能擅自离开孤梅山庄。 这时众人存着打落水狗的心态,冷眼旁观。柳随风面无表情,双眸在众人脸上 一一溜过,冷漠退缩的眼神中有着惋惜,有着愤怒,还有更多幸灾乐祸。他唯一感 到叹息的是,杨霜柔竟然未出声帮助自己。不过柳随风随即想到,以杨霜柔的身份, 不仅帮不了自己,反而有可能害了她。柳随风不知现在杨霜柔心中所想的是:“柳 随风一离开孤梅山庄,以后我就可以直接去找他,再也不用顾忌山庄里的异样眼光 了。” 被扫地出门,柳随风忽然觉得心里的负担消失无踪,心情突感快美难言,不禁 张口哈哈大笑。 众人见他大难临头,怎么笑得如此开心,难不成柳随风精神错乱了。韩秋冷更 是一脸错愕,转头却看到师父眼中透露着赞许之意。韩秋冷得到丁中的默许,心想 打铁趁热,早早了结以免多生事端,于是厉声道:“柳随风,装疯卖傻博取同情是 没用的。程捕头,这人交给你了,往后此人的所作所为,与孤梅山庄无关。” 柳随风笑声一歇,伏地跪倒磕头道:“多谢庄主这些年来的照顾,柳随风对于 庄主的大恩,永远铭记于心。” 此举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众人无不愕然,不过丁中却是不为所动,双眼瞧都不 瞧跪在地上的柳随风。 孤梅山庄的众人都被柳随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糊涂了。照理说,柳随风此时 应该是惊惧惶恐或是破口大骂,不过这时候他却恭恭敬敬的向庄主磕了三个响头。 孤梅山庄的这群人之中,大概只有陆中明知道柳随风的心情。 大厅里忽然鸦雀无声,一对对好奇的眼睛直盯着柳随风。此时陆中明心中忽然 想起,当初向晦明表明要领养柳随风时,晦明曾言道:“这孩子的命运就像他的名 字一样。”陆中明心中雪亮,暗道:“时候到了吗?” 恭敬的拜谢丁中的大恩,柳随风起身后头也不回,大步的跨出孤梅山庄的门垣, 无视身后众人的指指点点。 城里一大清早就传闻公差到孤梅山庄抓人,只是众人交头接耳的讨论,却没人 知道发生何事? 不过对于沉凝香一家人而言,这消息无异是晴天霹雳。 听到这个传闻,沉凝香赶紧放下手边工作,急忙跑到孤梅山庄外,心急如焚的 向庄内观望。等待良久,终于看到柳随风被公差押解出来。 沉凝香看到柳随风为了救自己,竟然要身陷囹圄,感激的泪水扑簌簌的直流。 原本不期望能见到沉凝香,不过看到爱人伤心的模样,柳随风此时装出一派从 容的模样,笑着安慰沉凝香道:“妹妹别哭,过几天我就会来找你了。” 沉凝香见柳随风在这当口,心中还是惦着自己,悲伤之情更是无法抑制,终于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柳随风见沉凝香大哭,心中黯然再也笑不出来。 程奉看着两人难舍难分,嘴角忽然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这样下去准是没完没了,一个衙役看的不耐烦,上前一扯柳随风的衣袖,语气 不善的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等着交差呢。” 柳随风抱了抱沉凝香,安抚她道:“我没犯法,大老爷一定会查清楚的,妹妹 别担心了。” 沉凝香柔嫩的小手紧握着柳随风,道:“哥哥都是因为我才受苦,我求你一定 要平安回来,要不然我……” 柳随风轻轻拍拍沉凝香的手背,微笑道:“等我出来,就去向你爹求亲,你说 好不好?” 身旁那么多人看着,这样亲密的话让沉凝香羞的满脸通红,心底一股甜甜的暖 意流过心田。沉凝香脸颊火热,低头细声答道:“我一定会等哥哥的。” 柳随风温柔的亲了亲她的秀发,依依不舍的随着衙役缓缓离去。 秋意总带着一许离愁,此时真个分离,伤心人的心情更是沉重。沉凝香哭红的 双眼看着柳随风的背影消逝在街道转角处,她一心祈祷着能快些见到柳随风。不过 人心险恶,危险总是暗暗潜藏着。 以前常常在街上看到公差拿人,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其中的主角。六个衙役押 着柳随风从街上晃荡而过,路人异样的眼光瞟来,就算是问心无愧,此时成为众人 瞩目的焦点,柳随风也不禁脸颊发热,心中感到有些难堪。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着,柳随风忽然唉哟一声,弯腰捂着肚子道:“差大哥, 我的肚子有些疼痛,能不能先让我解个手。” 程奉神色有些迟疑,因为犯人半路脱逃之事,自己不是没遇过。不过看柳随风 脸色苍白的模样,应该不会是作假,而且他的双手还上扣着炼条。程奉不疑有他, 一脸厌恶的道:“去去去,到前头那废院里方便。不过你可别打坏心眼,我们盯着 你,你跑不了的。” 柳随风喘着气,脸上五官纠结,神情痛苦的道:“小人不敢。” 程奉怕柳随风真的忍受不住,届时臭气冲天的走回衙门,明儿铁定成为同侪之 间的笑柄,于是反而催促他道:“快滚快滚,王八羔子,哪来这么多屎尿?” 柳随风弯腰苦笑的谢道:“多谢差大哥。”说完双手拉着裤裆,一头冲进前头 废墟。 虽然从废墟中没有传来臭味,但是所谓境由心生,六个官差在柳随风进入后, 不由自主的一齐皱着眉头,纷纷以手掩鼻的往后走了几步。 程奉在外头等了一阵子,内心忽然感到不安。皱眉思索着刚才柳随风脸上的神 情,寻思:“刚刚这小子急着解手,为何双手一直拉着铁炼,这样跑着不是更不舒 服吗?难道是……遭了,他是怕锁炼发出声音。”蓦然明白上当了,程奉神色仓皇 的呼喝道:“快,你们两人到后门去,还有你们两人进去搜。”其余五个衙役还不 知发生何事,脸上俱是怀疑之色,不过大捕头有命,他们虽然心头不悦,不过还是 奉命往前走去。 程奉见众人懒懒散散的,急的破口大骂道:“还不快点,如果犯人跑了,我们 怎么向余老爷交代。” 其余众衙役听到程奉发怒,这时才知道事态严重,赶紧拔足而去。不过须臾功 夫,众衙役惊慌的回来报告。果然如程奉所料,柳随风早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程奉被柳随风所骗,气得咬牙切齿,只是他尚不知哪儿被柳随风看出破绽。不 过生气终归无济于事,程奉静下心来一想,思忖道:“柳随风脱逃,必定是有了警 戒之心。但是他会上哪儿去呢?”程奉心念飞转,转瞬间有了答案:“他一定会去 沈家通知。” 真如程奉所料,柳随风逃脱后直往沈家而去。由于手上圈着铁炼,柳随风躲躲 藏藏的来到沈家附近时,天色已经昏暗。 暗巷里了无人烟,只要再穿过两条巷子,就可以到达沈家。柳随风此时警戒心 稍降,正欲举步向前,不料后脑忽然一股劲风袭道,柳随风急忙头一低,身子向前 一滚,翻身尚未站直,只听一个声音冷冷的自耳际响起:“柳随风,你以为躲的了 吗?” 这声音听来像是程奉,柳随风暗道:“官差果然不是白干的。”他猜的没错, 抬头果然见到程奉六人将自己团团围住。 程奉脸色深沉,语气冰冷道:“真是多情汉子,逃走后竟然急着来见情人。” 由这阵仗看来,想逃难如登天。柳随风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轻笑道: “余老鬼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为他卖命?身为公差竟然知法犯法,难道不怕大人知道 吗?” 众公差闻言一齐放声大笑,程奉更是狂妄的讥笑道:“余老爷将你送的金子给 了大人,而且外加一百两纹银。这样的大礼,我们大人对余老爷的要求当然是有求 必应。你这身份卑微的下人,竟然敢和余老爷争女人,这是你自不量力,可别怨咱 们心狠手辣。” 柳随风闻言身子一震,恨声道:“原来是一群贪官污吏,看来余连轩计画很久。 可恨我能力不足,保护不了沈家一家人。” 程奉冷笑道:“以余老爷的身份,纳沈姑娘为妾不成问题,不过沈老头一向吃 软不吃硬,所以余老爷才费尽心思向地主买了沈老头承租的田地。眼看一切就要功 成圆满,岂知被你这小子给破坏了。若非逼不得已,余老爷也不想这样做。穷人家 姑娘蒙大老爷垂青,这是享受荣华富贵的好机会,你没替她着想,癞虾蟆想吃天鹅 肉,妄想让这美如天仙的姑娘跟着你一辈子吃苦,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柳随风哼的一声,道:“为非作歹的人总有满嘴的理由。程捕头,以你的口才, 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程奉听柳随风出言讥刺也不动怒,反而面无表情的道:“耍嘴皮子是没用的。 不过你还真机灵,竟然看得出我们的企图。” 柳随风心头急思脱逃之计,口中敷衍道:“官差抓人都是一派意气风发的样子, 你们却一反常态的左右张望,好像怕人知道的模样,若非心中有鬼,岂会如此。你 们为虎作伥,众人早晚会知道的。” 程奉毫无羞愧之色,反而点头赞柳随风道:“你真是不愧为孤梅山庄中最聪明 的人。不过可惜的是,你认不清楚自己的身份。”程奉心想入夜后情势不利,于是 使了一下眼色。 众衙役会意,一抖手中兵刃缓缓靠近,齐眉棍和大刀直逼而来,柳随风双手一 震,匡啷一声,他手上的炼条此时反而成为御敌的武器。 猛然间一把大刀当头砍来,柳随风举起炼条挡住,随即一脚横踢过去。 持刀的衙役腰间中腿,踉跄的退了一步,随后一人齐眉棍又当胸直攒而来。柳 随风侧身一格,忽然背上吃了一棍,痛的他脸色骤变,此时生死关头,他顾不得疼 痛,回身用力将炼条横甩,啪的将偷袭的衙役击退。柳随风正喜得手,不过此时呼 的声音响起,左右又有一刀一棍袭到。 衙役人多又手脚轻便,柳随风不敢恋栈,一个箭步撞翻持刀的衙役,头也不回 的拔足狂奔。其余衙役见状发声喊追了上来,柳随风奔离十于步,忽然见到程奉正 笑着持刀以逸待劳,柳随风知道这程奉不是好惹的,停足转身想逃,说时迟那时快, 脑后轰的一声被一棍击中。柳随风眼前金星直冒,往前一扑倒地不起。 其余衙役见状一齐围了上来,丝毫不留情的一阵拳脚招呼,转眼间柳随风全身 伤痕累累,口中鲜血泊泊流出,呼吸出多入少,可见不久就要一命呜呼。 持刀的衙役一不做二不休,举起大刀就要将柳随风了结。程奉见状上前一格, 摇头道:“不可在此留下血迹。”他看柳随风命在旦夕,心中恶念忽起,对着两个 部下道:“将他丢到嗜血窟去。” 那两个被点名的衙役变色惊叫道:“嗜血窟?” 程奉知道两人听到必是惊慌失措,于是厉声喝道:“只有将他丢到嗜血窟才能 毁尸灭迹。现在天尚未黑,你们快去快回。” 那两个衙役不敢违命,战战兢兢的将柳随风抬起,趁着天色未暗,赶紧迈开大 步的往嗜血窟而去。 嗜血窟位在咸阳城东十于哩处,原本是个斜坡,斜坡之上是俗称的乱葬岗。前 几年来了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底下的磐基忽然垮裂,披上的土石倾斜倒入这大洞 中,第二日天大明时,这周围三哩大的凹地上,枯骨腐尸四下分布,情状令人怵目 惊心。这些腐蚀的尸体引来一些嗜吃腐尸的野兽,因此一到夜晚,这里的野兽咆哮 嘶叫声传闻数哩,闻者无不心惊胆战。众人以讹传讹下,这里恐怖的传说越传越多, 于是嗜血窟之名便不胫而走。 两个官差到了嗜血窟时,天色已经黯淡朦胧,一轮孤月悄然高挂,荒野蔓草间 渐渐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烟。两个官差越往前心中越是害怕,远处忽然传来不知名 的野兽叫声,吼声尖锐凄厉,宛如要将人挖心剖腹。两个官差震摄不已,苍白的脸 孔面面相觑,相互点头示意下,随即将柳随风往前面的小斜坡一扔,转身没命般的 狂奔而去。 悉悉窣窣的声音从斜坡上直传下来,磅的一声,一个两尺高的大水缸被柳随风 一撞,登时倾斜破裂,水缸中腥臭污秽的脏水溅入柳随风的口中。原来昏昏沉沈的 脑子被恶心的气味一刺激,瞬时清醒了过来。 阵阵腥风扑鼻而来,柳随风忍着身上的剧痛,挣扎着想要起身,没想到刚刚被 衙役胡乱毒打一阵,左手竟然骨折,两脚也痛的不能动弹。 冷月横空,万籁俱寂。无法动弹的柳随风想起刚才程奉的话,脸上露出一丝苦 笑,寻思:“就算牺牲自己,也救不了凝香妹妹。上天真不公平。师父常说冥冥之 中自有定数,难道这一切也是命中注定的吗?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救不了心爱之人, 还活着做什么?” 胡思乱想之间,突然一阵酸麻从手脚直窜心田,柳随风背脊一凉,急忙举起右 手一看,这时才惊觉整个手臂竟然全成了黑色。“这是天要亡我吗?”他万念俱灰 之下,竟然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就在柳随风怨天尤人之际,旁边草丛忽然沙沙的晃动着。黑暗的草丛里,突然 游出一条约莫一尺长的蛇。这蛇看来甚是奇怪,除了蛇身赤红之外,两个蛇眼亮晶 晶得像极了夜明珠。这怪蛇的头上,有着一块黄金色火焰状的鳞片,一伸一吐的蛇 信却是黑色的。 柳随风见到这奇怪的蛇,心中却没有害怕的感觉。“是上天要我死,所以才派 这钩魂使者来的吧!”他没了求生意念,此时毫无畏惧的看着怪蛇。 怪蛇不断吐着蛇信在柳随风四周游走,两个精光湛射的眼睛似在观察着猎物。 怪蛇感觉柳随风似乎并无力反抗,于是猛然跃起,一口咬住柳随风的左手臂。 柳随风的左臂早就没有知觉,两眼犹如看戏似的,直盯着怪蛇咬处流下墨黑色 的鲜血。柳随风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万一咬的半死不活,岂不是自找麻烦。” 柳随风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右手反手一拍,紧紧的压住蛇头。 怪蛇受到袭击,蛇身扭曲不停,挣扎着要脱离左臂。柳随风岂能让这蛇离去, 扭腰侧身将蛇压在身子底下。 过了半晌,挣扎的蛇身渐渐僵直不动,可能已经被柳随风的体重给压死了。 柳随风喘着气息,身子自手脚末端开始变冷。感受到死亡即将来临,柳随风举 目望着深邃的夜空,双眼缓缓闭上,脑里逐渐失去知觉。 远远回荡在嗜血窟的狼嚎声阵阵传来,草丛碎石间遍地尸首枯骨,一点一点的 磷火被风吹送着,点缀着四周一闪一闪的,这番景象宛如人间炼狱。 忽然远远一阵脚步声缓缓靠近柳随风,皎洁的月光下,只见一个痀偻老人从草 丛中穿出。这老人童山濯濯脸上皱纹满布,细目鹰鼻,身材矮小背驼如鼓,五指枯 瘦细长,手里拿着一支黝黑的铁柺杖。 老人走近端详了一下,摇头叹道:“怎么又是一个枉死者。”老人往前一步, 喀的一声,原来是踩到水缸的碎片。老人雪白的眉毛一动,嘴中念道:“唉哟,好 死不死还打破我的百毒酒,真是浪费了。”这老人生的怪异,但是他的声音却是舒 缓低沉,入耳极为舒服。 在嗜血窟里见到弃尸是常事,因为在这儿的都是些无名的尸首。老人看来并没 有将柳随风入土为安的打算,只是整整衣容,双手和什的道:“前尘往事恍如梦, 一朝放下似清风。”老人说完便欲离去,不过此时柳随风忽然发出些微声响。 老人心中一凛,复又转身观详。月光下,只见柳随风的脸上好似罩了层寒双, 鬓发眉毛上竟然还有点点白霜。 这情景难得一见,老人心中大奇,伸手触及柳随风身子,脸上不禁骤然变色, 惊讶道:“好像一块玄冰。”老人听到柳随风尚有轻微的呼吸,不禁好奇心大起, 随即解下身上衣衫裹住柳随风,拦腰将他抱起。 柳随风身子一离地,老人看到吃咬在柳随风左臂上的怪蛇,突然失声叫道: “万……万毒神龙。” 老人见到怪蛇后呆立半晌,口中喃喃自语:“人算不如天算。错失了这次机会, 这辈子再无指望了。不过……”老人低头看着手中的柳随风,道:“或许从这年轻 人身上可看到些端倪。” 风吹草偃,暗夜里野兽贪婪的吼叫声此起彼落。老人自言自语说完后,痀偻的 身子一动,迅如闪电般消逝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