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姻缘一线 柳随风尚未即时处理尸首,却被开门察看的年轻人撞个正着,倏惊之后随即强 自镇定,不待年轻人发出惊叫,一个箭步往前猛窜,一巴掌用力捂住年轻人张大的 嘴,反手将他拖入屋内,随即在他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外头躺着的是来拿你的 官差。你一出声引起骚动,官府追究起来,你也脱不了干系。”说着双足一踢房门, 喀的一声将房门带上。 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年轻人睁大双眼,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经过一番挣扎,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不定,眼光里充满惊恐的神色,双手使劲想扳开柳随风的手臂, 看来他并没听懂柳随风话里的意思。 柳随风生怕引起他人注意,手上劲道丝毫不敢放松,他的双臂犹如铁箍,压的 年轻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任凭年轻人如何使劲,他的双臂依旧文风不动,这使的年 轻人心中惊惧更甚,喘息之声越来越大。 两人僵持不下,忽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自房内响起:“相公,你怎么了?” 柳随风心念一动,附耳低声道:“不想你的妻子受到伤害的话,乖乖的别吭声, 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听懂了吗?” 威胁果然是有其效用,年轻人这回听的明白,便将两手放下全身放松,连连点 头回应。 柳随风见年轻人不再挣扎,于是双手一松,心想:“还好这年轻人弱不禁风, 手上没半点力道,不然非得动粗不可。” 年轻人挣脱束缚,往前大跨一步,回过头颤声道:“你……你”年轻人惊魂未 定,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反覆覆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黑暗中虽然看不到他的样子,不过柳随风猜也猜的到此时这年轻人一定是吓得 脸色苍白,手脚发软。不过处理尸首之事犹如燃眉之急,再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 于是压低声音,简短的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屋子里沉默半晌,柳随风也不管这年轻人听懂了没,直言道:“我杀这几人只 是出于义愤而已,并非有心帮你。我言尽于此,至于今晚之事,你自己心中有数。” 他说完后,那年轻人还是默默不语。床上的女子听到房中另有人声,更是吓得拉紧 被褥,浑身扑簌簌的抖个不停。 柳随风没听到回答,心想他一定是吓呆了,不然就是怀疑自己说的话。他不管 那年轻人,转身轻轻打开房门,此时那年轻人忽道:“恩公我帮你。” 柳随风闻言一怔尚未会意,那年轻人却与他错身到得门外,俯身便扛起一具尸 首。 事情发生至此,年轻人惊慌之后随即镇静如常,前后的态度判若两人,柳随风 甚感讶异,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两人趁着月黑风高,将四具尸首扛到郊外草草掩埋了事。柳随风心想这四人是 外地人,就算尸首被发现了,官府追查起来也是旷日废时。 一番折腾下来,东方日头渐白,百鸟齐鸣。厢房内烛光荧荧,窗台影斜。 两人秉烛相谈之下,这年轻人心道:“若非此人相助,自己性命不保不说,妻 子的清白亦受玷污,此恩如同再造。”心念至此,于是对柳随风的话有问必答。柳 随风从言谈中得知,眼前这年轻人名叫傅传仁,原籍温州是个秀才,由于家贫且老 父卧病在床,所以并未赴京求取功名。平日在私塾教书养家糊口。与他一齐的女子 名叫高玉秀,年龄与他相近,是温州的大富人家的女儿。原本傅传仁与高玉秀从小 指腹为婚,当时可谓门当户对。可惜傅家家道中落,待得两人年纪渐长,两家贫富 差距愈大,于是高家便想悔婚。两人青梅竹马一齐长大,早已暗许终身,无奈情比 金坚却难敌现实压力。傅传仁之父年前病逝,他原想先赴京赶考,临行前至岳父家 拜别,无意中得知高员外已经将女儿许配给许姓富豪之子。傅传仁大惊之下向岳父 求情,可是却得不到高员外的承诺,只有黯然离去。 伤心不已的傅传仁整装待发之时,高秀玉却带着简单的行李前来找他,表达同 生共死之志。傅传仁面对爱侣的鼓励,心中感动的无以复加,于是便带着高秀玉出 走,想要前往洛阳投靠叔父,期望能金榜题名衣锦还乡。他想若是能得偿所愿,届 时官拜极品,岳父大人或许会认他这个女婿。 只是世事非人所能预料。高秀玉离家出走之事震撼了高家上下,高父随即派人 追寻,可惜一无所获。高家基于家丑不可外扬,又想暗中除去傅传仁,于是私下央 请知府派人追捕,又用金钱贿赂带头官差,想要一举除去眼中钉。 明白前因后果后,柳随风皱眉沉思道:“照官差的行径看来,恐怕你们到了洛 阳亦是无用。若是我猜的不错,追你们的应该不只一组人马而已。”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傅传仁左右思量,无计可施之下道:“恩公说的极是。 唯今之计,小弟只有投靠恩师一途了。” 柳随风听他说的很有自信,似乎他的恩师能一手承揽所有问题,不禁好奇的问 道:“不知尊师是何人?” 傅传仁脸上充满崇敬之情,一正神色答道:“金陵知府秦士臻正是小弟的授业 恩师。”秦士臻勤政爱民明镜高悬,深受百姓敬仰,由傅传仁的表情看来,他是深 以恩师为荣。 柳随风哦的一声,点头道:“原来是秦大人,难怪你这么有把握。” 傅传仁脸现喜色问道:“恩公听过我恩师的大名?” 柳随风微微一笑道:“我是没想到世事这么凑巧,秦大人的父亲正是在下的授 业恩师。我们两人深究起来,还真有点缘分。” 傅传仁既吃惊又欣喜道:“原来恩公是……” 柳随风又听不惯他恩公长恩公短的称谓,于是摇手笑道:“傅公子别这样称呼 在下,听来挺别扭的。这样好了,你叫我大哥,我称呼你一声兄弟,这样的称呼听 来顺耳。” 傅传仁闻言急忙道:“这样不行。恩公与小弟恩师算是同辈,这样的称呼我担 当不起啊!” 柳随风哈哈一笑,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道:“我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可别把我 叫老了。既然你称我为恩公,那我这一点要求并不算过份。” 傅传仁脸有难色,心中深感不妥,可是恩人都挑明了说,他只好尴尬的笑了笑 道:“一切依柳大哥之意便是。” 柳随风满意的点点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后,转头对着傅传仁道:“兄弟你赶 紧将东西收拾收拾,等会儿我再来找你们一同上金陵去。” 傅传仁吃了一惊,咦的一声道:“柳大哥要同我们上金陵去?” 柳随风笑道:“兄弟何必如此诧异?我闲来无事,顺道和上金陵探望师父老人 家和秦大人,怎么,嫌我碍着你们小俩口啊?” 傅传仁连忙摇头否认道:“小弟并无此意,只是……” 柳随风早知他会如此,不等他说完便开了房门,一脚跨出门槛,驻足回头道: “既无此意,那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快些准备,别耽搁了。”说完便关了房门离去, 丝毫不给傅传仁辩驳的机会。 等到柳随风离去后,高秀玉才从被窝里探头出来。 高秀玉看着丈夫呆呆的站着不发一语,下床套了件衣衫走到他身旁后问道: “相公,你站着不说话,心里在想些什么?” 傅传仁轻轻吁了口气,转头对着妻子温柔的笑道:“真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玉妹,这回我们遇到贵人了。” 高秀玉见丈夫神色平和,紧绷的心情才得抒解,脸上露出笑容问道:“相公指 的是刚刚那位公子吗?” 傅传仁看妻子云鬓散乱,双眼微红,显然是担心的彻夜未眠,心疼的搂着妻子 坐下,缓缓说道:“柳大哥是专程陪我们上金陵去的,这样的好人,竟让我们遇上 了,老天爷真是眷顾我们。”他明白柳随风是出于一片好心,所以才找借口护送自 己夫妻俩人。 傅传仁家徒四壁,原本上京城的钱都已不足,更何况临行又多了未婚妻子。所 以未到中途,他手中的盘缠早已告罊。若非如此,又何必住在这个连藩篱都没有的 破旧客栈。柳随风见状故意提出,一来是见他俩人情深若此,早有相助之意。二来 此时他亦无去处,正好藉此前往金陵拜见恩师。 虽然不明白丈夫话里头的含意,不过听丈夫的口气,似乎对前途并不担忧。高 秀玉安心的依偎在丈夫的怀里,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天已经大亮,大街上人声鼎沸,商家早已开市,个个伙计拉开嗓门,街头巷尾 吆喝着招揽生意。 客栈里坐了不少人,唯独不见陆愚。柳随风在前头等着店家结帐,左右观望了 一下,还是不见陆愚踪迹,寻思:“这小子不知又上哪儿拨弄是非去了,算了,多 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店家结了帐后,柳随风便来到傅传仁所住的客栈,三人结伴 往金陵而去。 紫霞庵的众弟子,近来为了掌门人定逸师太的六十大寿之事忙得昏天暗地。虽 然定逸一再向弟子说明出家人处世无为之理,不过紫霞庵多为俗家弟子,理所当然 是想大肆庆贺一番。所以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私底下却广发武林帖,邀请武林同 道一齐来紫霞庵向定逸祝寿。 紫霞庵的弟子之中,有不少人嫁入富豪之家,或是武林名门。虽然大寿之日未 到,如潮水般涌来的贺礼却已经堆满紫霞庵前院。 一大清早,紫霞庵大门一开,许多贫穷人家携老扶幼,已经在门外将紫霞庵围 的水泄不通。由于定逸不喜铺张奢华,眼见贺礼堆积如山暗暗摇头,不待大寿之期, 便要弟子将这些东西救济贫穷人家。连日赠米施舍,大家口耳相传,等在外头的人 越来越多,使的紫霞庵的弟子每日累的疲乏困顿苦不堪言。 夏雪雁身为定远的大弟子,亦是现在紫霞庵中资历最深的弟子,理所当然的, 所有事情都落在她的肩膀上。 看到外头汹涌的人潮,夏雪雁顿时花容失色,蹙眉叹息道:“早知道每天这样 折腾,当时帖子就该少发一些。” 站在一旁的沉凝香安慰她道:“师姐别这样难过了。我们是在做善事替师父广 结善缘,这样不是很好吗?” 夏雪雁当然明白这道理,不过当疲惫上身时,心里有埋怨是免不了的。她瞧了 师妹一眼,忽然轻笑道:“我要是像师妹这样,凡事有人替着就好了。可惜人家看 上的是你,不是我。” 沉凝香峨眉一蹙,娇嗔道:“师姐没来由的说什么啊?我不懂。” 夏雪雁小嘴一呶,笑道:“不就是他啰。” 沉凝香顺着她的眼光,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努力的穿过人群,步履维艰的往大 门口走来。 看到此人出现,沉凝香脸上一红,吞吞吐吐道:“师姐……你别乱说,骆师哥 是……代他师父萧大侠来向师父祝寿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扯上我了。” 夏雪雁听沉凝香说的扭扭捏捏,取笑她道:“没关系?那你为什么脸红?再说 我们金陵好玩的地方多着呢?骆长征干嘛整天往我们庵里跑?这儿可是尼姑庵,他 若想出家,可是找错地方了。” 沉凝香听师姐越说越露骨,羞红着脸道:“师姐……你早知道我已经有未婚夫, 就别再提这子虚乌有的事了,万一被别人听到了,那就不好了。” 夏雪雁闻言噗哧一声笑道:“师妹指的是那个从未露面的柳随风啊?依我看, 说不定他早在别处结婚生子了,只有你这小傻瓜还在痴痴的等着。” 沉凝香听师姐低贬柳随风,涨红着脸急急道:“不会的,我相信风哥哥一定还 在四处找我,更何况霜柔姊姊答应过我,一有风哥哥的消息,就会立刻通知我的。” 夏雪雁看沉凝香泪眼盈眶,似乎真动了气,急忙收起笑脸安慰她道:“师姐是 随便说说的,师妹可别当真。”话说完后,她看沉凝香并无反应,急忙转移话题道: “说不定前些日子传言中的柳随风,就是师妹找的人。” 沉凝香紧闭双唇闷不吭声,过了半晌之后才幽幽道:“风哥哥不会功夫的,那 个人一定不是他。” 看到沉凝香闷闷不乐,夏雪雁不禁后悔刚刚不该提起柳随风,使的师妹满心忧 愁。她正想另说些话逗师妹开心,却见骆长征终于排除万难,满头大汗的走上前来。 夏雪雁从试剑会之后,对骆长征一直逢迎自己师父——定远师太的作法殊无好 感。 此时一见他走到面前,脸上露出假意的笑容问道:“骆大侠,您没瞧我们正忙 着吗?若非要事,请别耽误我们。” 骆长征被当面泼了盆冷水,心下一怔,随即陪笑道:“看到各位师妹这么热心 助人,在下愿尽微薄之力。” 听骆长征话中之意,摆明是打死不退。夏雪雁心中不悦,摆出一付臭脸白了他 一眼道:“你没事可做了吗?对不起请您让让,我们赶著作午课呢。” 沉凝香见师姐丝毫不留情面,骆长征神情显的颇为尴尬。她心想远来是客,况 且骆长征是专程来送贺礼的,于情于理不该对他无礼,免得别人说紫霞庵的不是, 于是插嘴道:“骆师哥您别客气了,这事我们处理行了。” 骆长征听沉凝香出言相助心中一喜道:“同是武林一脉,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说完便自告奋勇的撩起袖子上前帮忙。 看到骆长征喜孜孜的模样,夏雪雁摇头道:“师妹对他这么好心,别人不误会 都很难。” 心地善良的沉凝香并无其他意思,对于夏雪雁的话虽然心有所感,但是事情一 忙起来,登时将这些话忘的一干二净。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 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这阙词是朱敦儒的相见欢。虽然只有短短数句,却道尽 金陵尘烟。 金陵在长江以南,为六朝故都。吴,东晋,宋,齐,梁,陈等朝,偏安长江以 南,俱以金陵为京城,故此六朝又称南朝。经历数代经营,金陵的繁华自然不在话 下。但是几经奢华,悲欢离合兴灭盛衰周而复始。历来凄美绝伦之事向来是诗人心 中最佳的题材,而金陵名士中又以南唐后主李煜最富盛名。 李后主三十九岁亡国,北上居留在宋国,四十二岁时死于牵机毒药。李煜前半 生贪图欢乐,极尽声色之娱。亡国后历尽人生凄凉百态,他的一生正如他词中所言: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正所谓过眼繁华皆云烟,著名的诗人名士难免随日月而逝,到头来空留词曲让 后人凭吊。 白云淡薄,落花缤纷。晚秋萧飒之意悄悄笼罩大地,远望潋滟渺渺,夕阳万里, 长江之水浩浩荡荡的往东流去,只见水天一线,消逝在遥远的天际。 深秋日短,农人早歇。柳随风三人到了金陵城外之时,天色已然昏暗,天空中 余光黯淡,此时城门早已关闭,于是便在城外找了家客栈暂住一宿,等待明日天一 亮再进城去。 长途奔波,休憩无多。傅传仁夫妻两未曾如此,连日赶路身心俱疲,于是早早 便入内安歇。柳随风习以为常不以为苦,此时月儿未上枝头,他独自一人凭栏隅望, 远处灯火阑珊,万籁俱寂。手中酒壶早已空空如也,空留余香缭绕。 芳思交加,愁上心头。腹中暖热,心头却是冰冷异常。忽然几声喧哗自店门外 响起,清寂的客店内登时余音回荡,柳随风不禁侧目一瞧,只见几个仆役装扮的男 子谈笑着从门外走了进来。 几个年轻男子目无旁人,甫进进店门就吆喝着店小二,一派趾高气扬的模样。 柳随风见这几人叫了酒菜便高谈阔论,似乎并无他意,便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这些人。 只听得一个人兴高采烈的说道:“这回老爷一举得男的话,我们可是功臣,说 不定能拿些好处。” 其他人大概心意与他相同,一齐点头称是。不料其中一个却人颇不以为然道: “没这么快吧?怀孕生子也要过段日子,到那时候,老爷早忘了咱们了,还谈什么 好处。而且成不成还不知道,可别高兴的太早。” 忽然啪的一声,却是那说话之人肩膀被拍了一下,原来是同伴听他老唱反调, 出手训了他一下。 先前说话之人语气不悦的道:“我们金陵城里谁不知悟善禅师法力无边,要风 得风要雨得雨,老爷早该让夫人上甘露寺求子。” 被打之人犹不妥协,直话直说辨道:“我看那老和尚一眼色眯眯的样子,一定 没安好心,我还是觉得不妥。” 突然一人语气冷冷的插嘴道:“我看你才心怀不轨。夫人年轻貌美,老爷子都 不许我们靠近半步,为何老爷准你接近夫人,我看……哼哼……” 那人看到其余人眼神里透着不忿,似乎心中感到不安,嗫嚅道:“算了,我只 是好心提醒而已,没想到你们竟然挟怨造谣,随你们怎么说我都不管了,我要进去 睡觉了。”说完嘎的一声,那人起身推开板凳往里头走了进去。 其他人看着他走进去,私下又冷言冷语讽刺他一顿。过了不久之后,众人酒足 饭饱,纷纷起身回房休息去了。 这几个人音调高亢,客栈内除柳随风外并无他人,就算他不想听,他们的谈话 内却一句句直穿入耳,柳随风眉头一皱愁意顿去,心里着刚刚他们说的话,不禁寻 思:“天生万物自有其道,假借神意妖言惑众者自古不绝。法华经有言:‘普至天 人尊,哀愍群萌类,能开甘露门,广度于一切。’甘露门……难道是虎狼之门。 “凡人求助无门,必托神迹以为求心安,这种事他见的多了。听了刚才那些人 的话后,他直觉认为此乃神棍敛财骗色之事。他从小在寺院里长大,对淫邪之徒秽 乱庄严圣地之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于是招来店小二问道:“甘露寺在这附近吗?” 店小二刚才被那些人整治的满头大汗,拿起披在身上的干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水后,缓口气道:“由小店往东只有一条小径,沿着小径直走,约莫五里之遥便可 到达甘露寺。不过现在天色已晚,甘露寺大概已经关门了。客倌若是要去那儿,恐 怕明天再去比较妥当。” 柳随风笑着点头道谢,续问道:“我听刚才那些人说的煞有其事,不知悟善禅 师是否真有通天之能?” 店小二笑了笑道:“神鬼之事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说的准呢?我自己是不信 的,不过……”他眼神一闪,意有所指的道:“有些人不行,送了家里的娘们来给 人用,那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可管不着。” 柳随风闻言甚为诧异,待要再问,店小二却抢先一步道:“客倌若无其他事情, 小人还有事情忙着,对不住了。”说完便一溜烟的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看到店小二言词闪烁,柳随风心想:“果然事有蹊跷。既然被我遇上了,岂能 坐视不理。”心意既动,当下一闪出了店门,朝店小二所言方向而去。 幽僻小径暗无灯火,冷风吹来遍体皆寒。柳随风施展轻功往前疾奔,不过一刻 钟的时间,忽然呼喊之声划破夜空远远传来,柳随风心中一凛,抬头赫然见到密林 之后火光冲天,照的半空大亮,不知发生何事。 小径的尽头,一座古寺陷于火海之中。熊熊的火舌不断自屋瓦间窜出,炽热的 火焰沿着地表梁柱迅速蔓延,霹哩啪啦的声音此起彼落,热气带着丝丝火苗往上直 窜。四周相继传来砖墙崩塌之声,金碧辉煌的古刹眼见要焚烧殆尽。 未到火光之处,柳随风便能感受到高温炽人,显见火势之大。再往前数步,忽 然一道人影自亮光处冉冉而来。此人背着火光看不清长相,不过看此人一袭深色长 杉,身材瘦长步履稳健,应该是个俗家男子,并非出家的僧人。他的胸前怀抱一物, 不见动静,随着步伐迈进,亮光中只见半透明的轻纱飘动摇曳,柔细的长发委地浮 动,似乎是个女人。 此情此景之下,柳随风心中疑团丛生,正想上前一探究竟时,那男子却先开口 唤道:“柳兄弟,好久不见了。” 柳随风闻言一怔,随即回礼道:“金兄,这是怎么回事?”原本火光明灭,面 目模糊难变,不过对方一开口,他立刻想起对方身份,此人正是在九华山曾有一面 之缘的金惜花。 金惜花呵呵一笑道:“说来话长,一路上我再说给你听。” 柳随风闻言驻足不前,等金惜花走近后,柳随风看到他怀里抱着一个美丽的女 子,不禁哑然失笑道:“金兄不是为了这个女子,才一把火烧了甘露寺吧?” 金惜花摇摇头,笑着解释道:“甘露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寺里的淫僧多半被 我杀了,不过主持悟善甚为狡猾,中了我一掌后启动机关,不知躲哪儿去了?若是 他葬身火窟便罢,要不然日后想找到这老狐狸,恐怕不太容易。”他见柳随风一脸 狐疑的看着自己怀中的女子,笑着摇头道:“大火一起,我见她昏迷在床难逃祝融 之虐,所以才将她抱离火场。” 大名鼎鼎的采花贼抱着个美丽女子,又坦言刚刚放火烧了间寺庙,这种情况下, 柳随风对他说的话打从心里不信。但是这女子昏迷不醒,金惜花说的话真假难辨。 远处烈焰冲天,轰隆一声大响传来,可能是庙宇倒塌的声音。金惜花闻声转头往甘 露寺方向看去,嘴角透着一抹笑意。柳随风皱眉凝思,忽然间他想起客栈内那些仆 人的话,心想:“那些人指的是不是这个女子?”他心想一直在这儿耗着也不是办 法,还是先回客栈再说,于是说道:“小弟住宿的客栈就在前面不远处,不如先回 到客栈再作打算。” 金惜花明白他的用意,点头道:“天寒露重,是该找个地方歇歇。既然兄弟住 处不远,那么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两人各有所思,半晌不语后,柳随风打破沉默问道:“敢问金兄一句,那甘露 寺是个什么地方?悟善又是何方神圣?” 金惜花露齿一笑道:“甘露寺在此地闻名遐迩,是个百年古刹。几年前老住持 坐化后,来了个游方和尚接了住持之位,这新的住持就是悟善。听众人说道,这悟 善是个能呼风唤雨的神仙,更有许多妇女上得甘露寺求得麟儿。这两年多我不在金 陵,回来后听到此事,虽然嗤之以鼻,但是许多乡民言之凿凿,我好奇心起,便来 一探究竟。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悟善表面道貌岸然,其实是个无恶不作的匪徒, 其余僧众亦是其爪牙。我等到天黑悄悄进入客房之时,这女子已经被下了药昏迷不 醒。”他说完哈哈大笑道:“后来我凶性大发,索性一把火将甘露寺烧个精光。” 原来他见柳随风蹙眉凝思,心知他不信自己的话,再多说亦是无用,干脆简短的一 语带过。 柳随风不置可否,续问道:“虽然甘露寺的僧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不过金兄 一时兴起,烧了这间百年古刹岂不可惜?” 金惜花笑笑道:“什么古刹也是由人建的,毁之虽然可惜,但是重建以后,过 得百年又是古刹一座,不是吗?”这话答非所问,柳随风知他是刻意避过,心下便 不再追问。 两人东谈西扯,客栈慢慢浮现眼帘。时刻已经晚了,柳随风伸手叩了店门许久, 终于听见店内传来声响,不久之后,里头砰砰砰的脚步声缓缓的向店门口走来。 忽然间嘤咛一声,随即啊的尖声惊叫。两人被这尖叫声吓了一跳。两人定睛一 看,原来是金惜花怀中女子醒来,见到自己被陌生男子抱着,惊恐的尖叫起来。 金惜花任由那美貌女子挣扎落地,退了一步躬身作揖道:“夫人请勿惊慌,请 容在下解释。” 不知身处何地,又不识得身前两人,美貌女子脸色苍白,神情显的惊慌失措, 一双眼睛直盯着两人,浑身扑簌簌的抖着。 金,柳两人对看一眼,金惜花态度恭敬道:“甘露寺毁于祝融之手,在下正巧 在寺内打尖。夫人沉睡未醒,在下眼见火舌高涨,不得已之下,多有冒犯之处,还 请夫人见谅。” 美貌女子惊魂未定紧闭双唇。柳随风听了金惜花一席话,寻思:“金惜花果然 不识得此女。姑且不论他所言是否全属实情,安抚此女应是当务之急。”心想至此, 于是接口道:“现在已至中夜,一切是非曲折,待得明日天一亮,夫人不妨亲身一 探究竟。” 女子尚未回答,忽听见一声惊呼,三人转头见大门已经打开,门口站着一个年 轻人睁大眼睛叫嚷道:“姊姊,你不是在甘露寺吗?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你身边的 人是谁啊?” 女子见到亲人,心情稍安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刚才一醒来就在这 儿了。” 那年轻男子看着柳随风,深怀戒意问道:“你是谁?” 柳随风拱手道:“在下往甘露寺途中遇到……”他一转头不禁张口结舌,半晌 作声不得。他并非当事人,原本想提金惜花让他说明,回头却发现后头空空荡荡的, 哪有金惜花的人影。 美貌女子见柳随风神情不对,亦回头一瞧。一看之下不禁花容失色,语气颤抖 道:“刚刚那人呢?怎么……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她话里头难掩惊恐之意,显 然被金惜花凭空消失一事给吓到了。 柳随风心念急转,暗忖道:“这家伙神出鬼没,独步武林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他这一撒手,我可难以脱身了。事到如今,只好装聋作哑了。”他根本还不明 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转眼却被金惜花摆了一道。至于金惜花所言是否属实,在他脚 底抹油后更是难以求证。 眼见这对姊弟的眼光瞧了过来,柳随风搔搔头皮,故做惊悚状道:“唉哟,那 人怎么不见了。会不会是……”他浑身起了阵哆嗦,飕的一跨步跑入客店内,留下 这对姊弟呆楞在当地。 隔天店内小二哥四处大声嚷着甘露寺被大火焚毁之事,柳随风装作不知情,匆 匆带着傅传仁夫妇进城去。 三人向路人问明方向后,未到正午便到了官邸。三人在门前驻足看了半晌,不 由的面面相觑。秦士臻为官清廉,两袖清风。眼前官邸大门凋蔽,久未新漆。 若非匾额上头题着金陵知府四个大字,三人恐怕一辈子也猜不到这是堂堂的知 府官邸。 官邸前两个守卫看到他们三人驻足良久,其中一人上前问道:“请问各位是不 是要找我们大人?” 事到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傅传仁只好硬着头皮道:“小人名叫傅传仁,乃是秦 大人的门生,此行目的正是拜访恩师,还请大人通报一声。” 柳随风见过的官差大多是盛气凌人,更有的官差一见寻常百姓便摆出官架子。 不过这卫士态度却相当谦恭有礼。他听了傅传仁的话后,点头应道:“原来是大人 的门生,请各位在此稍后。我立刻便去通报,”说完便交代另一个卫士,随即推开 了大门走了进去。 眼前官邸虽大,可是外表看起来却是破旧不堪。高秀玉一脸不解的看着丈夫, 问道:“知府大人的府邸为何如此破旧?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傅传仁笑着安抚妻子道:“为官若富,必是取百姓所有。恩师仁民爱物,此景 不足为奇。”他当学生时,秦士臻并未当官。他也没想到恩师当官后,竟然会一贫 如洗,较之先前有如天壤之别。 门前卫士斯文有礼,显见秦士臻治理地方必有过人之处。柳随风闻言附和道: “当官的不贪,正是百姓之福。由此看来,秦大人果真如傅兄弟所言,是个廉洁的 地方父母官。” 过了一会儿,一个婢女随着刚才进入的卫士一齐从里头出来,迳自走到三人面 前,屈膝一福道:“我们大人办案去了,而夫人正在大厅上招待客人,请三位随奴 婢到偏厅休息。” 虽然恩师不在,幸好师母人在府内。傅传仁暗暗称幸,躬身回礼道:“如此有 劳了。”说完三人便随着婢女的带领进入官邸之内。 门外看似破陋,府内却是清静怡人,花草扶疏。 随着婢女来到偏厅,柳随风前脚踏进屋内,耳边却听到一个熟悉道:“麻烦师 姐告知秦大人,我们改天再来。” 娇柔的语调令柳随风心头大震,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侧身,探头往 大厅看去。 大厅内一个方当韶龄,明眸皓齿娇颜似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垂至腰间,笑 盈盈的与人对谈着。倩影如昨,眼前这姑娘不正是柳随风朝思暮想的伊人吗? 大厅内一女子答道:“师妹放心,师父的大寿,我和大人一定会如期赴约的。 至于赈济贫民一事,师姐代大人向诸位妹妹说声谢谢了。” 站在一旁的夏雪雁见状急忙回礼道:“师姐别这么说。大人造福地方,百姓抚 掌称颂。师姐嫁得良人,我们这些师妹与有荣焉。” 秦夫人笑道:“两位妹妹生的如此娇艳动人,追求者当如过江之鲫,师姐想捡 个便宜,作个现成的媒人不知成不成?” 夏雪雁抿嘴笑道:“师姐想做我的媒人还得等上一段时间,不过凝香师妹就快 了,只要她一点头,人家马上就来提亲了。” 秦夫人闻言喜道:“真的吗?不知是那一家的公子?” 沉凝香听师姐又趁机取笑,脸上一热娇嗔道:“大师姐别听夏师姐乱说,根本 没有这回事。” 夏雪雁笑道:“每次提到这事,凝香师妹就脸红。师姐,看来你这媒人当定了。” 秦夫人看沉凝香娇羞的模样,以为真有其事,上前拉着她的小手道:“师妹改 天将人带来给师姐瞧瞧可好?” 沉凝香尚未答话,夏雪雁抢先一步道:“人一直都跟着,不过刚刚凝香妹子遣 他买东西去了,这会儿应该在门外头等着呢。” 秦夫人听夏雪雁说人在门外,心头大喜,开口召唤道:“翠儿,你在哪儿?” 柳随风毫无准备之下突然见到沉凝香,心里不禁起了阵阵涟漪。此时又听到夏 雪雁的一席话,心头有如万针钻刺,全身顿时失了力气,软软的倚靠在门旁。 过不多时,一个男子的声音自大厅中响起:“在下百刀门人骆长征,见过夫人。” 骆长征的声音似魔音穿脑般,彻底击溃柳随风的心房。随后他们说了甚么话, 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因为此时他已心魂俱碎,脑子里一片空白。 傅传仁见柳随风靠在门边,神情凄然默默不语。上前问道:“柳大哥,你没事 吧?” 柳随风呆立无语,神情黯然。傅传仁连喊数声,柳随风才回过神来道:“我没 事,咱们进去吧!”说完步履蹒跚的走入厅内,随便找了张椅子,碰的一声颓然坐 下。 傅传仁见他坐下后垂首凝思,不禁看了妻子一眼。两人心中均是不解,因这一 路上,柳随风谈笑风生,是个爽朗之人。不料到了目的地后,转眼却是愁绪满怀, 不知是何缘故?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外头脚步声响起,傅传仁急忙起身相迎,果见秦夫人 满脸笑意的从门口走了进来。 见到师母走了进来,傅传仁连忙上前跪拜,正要开口请安时,秦夫人却道: “传仁你胆子真大,竟敢拐带良家妇女潜逃,如此作为真是令我们失望。” 没想到高家竟然早一步到了这里,傅传仁一阵错愕,抬头道:“师母,事情并 非您所想向那样。” 秦夫人不理会跪在地上的傅传仁,走到高秀玉身前,一双眼睛上下打量道: “果然是个大美女,难怪传仁会罔顾礼法。” 高秀玉被她瞧的全身发热,低下头不敢答腔。 傅传仁匍匐到秦夫人身前,磕头道:“学生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师母原谅 学生。” 秦夫人看着磕头不停的傅传仁,缓缓道:“你恩师是当官的,犯了法就当办则 办,就算你是他的门生也一样。这件事情你夫子已有交代,所以我不能留你……” 傅传仁闻言心头凉了半截,不过秦夫人却接口道:“这有一封信,你带着上京 城找我儿子,他可以帮你。”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封红漆封口的信简递到他面前。 傅传仁看着眼前的信封,泪水溢出眼眶,哽咽道:“多谢恩师设想周到,弟子……” 他知道恩师碍于身份不能亲身接见,但是私下却早已为他准备妥当,此恩此德,他 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只由得泪水不断滑落。 秦夫人微笑道:“后头巷子里有人会送你们上京,你们自己保重。还有,你要 记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你们自己一路上要小心点,师母祝你们一路 顺风。” 傅传仁夫妻俩再三磕头道谢,秦夫人则笑着催促两人赶紧上路。 傅传仁含泪起身后,转向柳随风致谢。而柳随风自刚才见到沉凝香后,一直心 不在焉,面对付传仁再三的表达谢意,恍若不闻。 秦夫人觉得这年轻人表情有些异样,转头对傅传仁问道:“这位公子是陪同你 们来的吗?” 傅传仁点头道:“柳大哥自称是秦老太公之徒,沿途护送我们来金陵。” 秦夫人蹙眉道:“公公的徒弟?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傅传仁夫妇闻言甚感讶异,此刻柳随风适时回过神,起身一揖道:“在下半年 多前才拜入师父门下。” 秦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公公学究天人,想必你的功夫也不差啰。” 柳随风听秦夫人的话中之意,显然是试探来着,于是垂首道:“在下资质愚鲁, 只学了碧波轻烟掌和栈云飘的一点皮毛而已。” 秦夫人轻轻一笑道:“公子果然是我公公的徒弟。没想到公公游历天下,晚年 竟然还收徒授艺……”一语未毕,外头忽然丝竹之声大作。 秦夫人知道丈夫打道回府,语气一转,对着傅传仁道:“你们快走吧!” 傅传仁心里虽然很想见恩师一面,但是唯恐此举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只得作罢。 柳随风见傅传仁转身面向自己,点头笑道:“大人既然早有安排,我祝你们早 日能衣锦还乡。” 傅传仁上前紧紧握住柳随风右手,语气坚定道:“我一定会的。届时希望能再 见柳大哥一面。” 柳随风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到时候我一定去叨扰一杯。” 傅传仁心知再多说什么也无法报答柳随风的大恩,于是躬身向两人辞别后,伸 手拉着妻子的手,转身向后院走去。 秦夫人看着两人相偕离去,轻声道:“世上难得有情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随风闻言心头一痛,暗自神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