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花自飘零 街上的行人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纷纷往街道两旁躲去。行人摩肩接踵的围拢 成长条队伍似的笔直整齐。落在后头的人不断自缝隙中探头出去,一个个好奇的睁 大眼睛想一窥究竟。 正想回去紫霞庵覆命的沉凝香和夏雪雁,亦被被人群所阻挡,只好辗转进入小 巷子绕路而行。两人熟知金陵街道,不一会儿便绕过群众聚集之地。原本紧跟着两 人的骆长征被人群阻隔前行不得,仅一转眼就失去两人踪迹。 周遭人声渐渐淡去,沉凝香与夏雪雁两人在陋巷中并肩缓缓而行。夏雪雁发觉 骆长征没跟上来,正想提醒沉凝香时,却看到沉凝香似已知觉,陡然驻足不前,蓦 然回头看着后方。 夏雪雁见状晒然一笑道:“师妹你放心,这么大个人不会走丢的。” 毫没来由的被师姐取笑,沉凝香扁嘴道:“我和骆师兄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师 姐没事向大师姐提骆师兄做什么?再说师姐不是很讨厌骆师兄吗?” 夏雪雁见师妹绷着个脸,心中暗笑她皮脸薄,上前直盯着她的娇颜笑道:“我 是很讨厌他,不过他很喜欢师妹你啊。” 沉凝香瞪了夏雪雁一眼,噘着嘴儿道:“师姐到处嚷嚷,就算没的事也说的像 真的一般。我很久没回家了,趁着这两三天空闲无事,明儿我要回家探望我爹娘。 还有我不在时,有关我的事情,师姐千万别告诉骆师兄。” 夏雪雁吐了吐舌头道:“师妹生气了?虽然我不喜欢骆长征是事实,不过他对 师妹真的很好。就我看来,师姐我宁可师妹接纳他,这总比你一直闷闷不乐好。毕 竟那柳随风是生是死都是未知之数,难道师妹要一直痴痴的等下去吗?” 夏雪雁一厢情愿口无遮拦,万一骆长征听到了以后信以为真,趁着他师父前来 祝寿时提亲,那事情就很难处理了。沉凝香此时是故意回家避嫌,顺便向爹娘提这 件事情。可是夏雪雁却浑然不知依然故我。沉凝香闻言低头沉默不语,心里头思索 着是否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一则能明白的拒绝骆长征,二来又不会伤害百刀门和紫 霞庵之间的关系。 夏雪雁不知沉凝香心中的念头,还误以为这话已经打动她了,于是趁机道: “师妹停下脚步等骆长征,足见师妹还是很关心他的。” 沉凝香忽地抬头道:“师姐误会了。刚刚从大师姐那儿离开后,我一直觉得心 神不宁,心头砰砰跳个不停,好像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感到很纳闷,所以才停 下脚步。”一语未毕,她忽然语气坚定道:“我的心里只有风哥哥一人,无论如何 我都不会嫁给其他人的。” 没想到娇娇柔柔的师妹谈起这事,宛如变了个人似的。夏雪雁闻言一怔,嗫嚅 道:“师妹,你这又何苦呢……” 沉凝香不愿夏雪雁一直提起此事,于是打断她的话道:“多谢师姐的关心,不 过请师姐别再管我的事了。”话一说完,她也不管夏雪雁的反应如何,转身便往紫 霞庵的方向走了回去。 夏雪雁楞了一会儿,摇头道:“师妹外柔内刚,跟师伯好像啊!”看着沉凝香 的倩影消失在街底,夏雪雁轻轻叹了口气,玉足一提赶紧跟了上去。 事有凑巧,两人无心的谈话,正好被加紧脚步赶上来的骆长征听的一清二楚。 骆长征因常遭夏雪雁白眼,原本想偷听她们的谈话来了解她们对自己的观感, 没想到却意外听到沉凝香意坚情浓的一席话。 等到两人离去后,骆长征心头似被重重一击,过了半晌后才神情落寞的从转角 处走了出来。此时他感到无比沮丧,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举足犹如千斤之重。 大门前的丝竹之声渐渐停歇,嘈杂声却由前头慢慢靠近大厅,争论声也随之越 来越大。听那此起彼落的人声,人数似乎不少。这些人三言两语的争相发言,听的 秦夫人无奈的摇摇头,对着柳随风微笑道:“我相公上任不到两年,处理事情上, 还得倚重金陵城里的富豪士绅。不过他们对于事情的处理上经常意见相左,每次聚 会总要吵个没完,失礼之处,还请柳公子见谅。” 柳随风忙道:“草民冒昧拜见唐突之至,夫人如此说道,真是折煞草民。” 秦夫人听柳随风以晚辈自居,笑忖道:“公子是我公公的弟子,与我夫妻份属 同辈。我丈夫虚长公子几岁,忝以兄长居之,这样称呼亲切些,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秦夫人说起话来一派豪爽,态度丝毫不扭捏作态,颇有女中豪杰的味道。 柳随风没想到看来娇娇柔柔的官夫人说起话来如此直爽,露齿一笑喜道:“承 蒙嫂嫂不弃,小弟乐意之至。” 秦夫人微笑回应,接着话题一转问道:“我们夫妻也有好几年没见着公公了, 不知公公是否安泰?” 柳随风恭敬答道:“师父身体安泰,精神健硕,请嫂嫂不必担心。” 秦夫人微笑道:“公公性喜无拘无束,不愿与我夫妻同住。想到不能承欢膝下, 我夫妻均觉愧憾。不过公公晚年收公子为徒,我这作媳妇的也稍微安心些。对了, 弟弟是如何遇上传仁夫妻?” 说起这事还真是因缘巧合,柳随风略过自己的事情,只简单的说到两次巧遇官 差的经过,并说明自己正好想到金陵拜见秦大人,所以顺道送他们一程。 正是世事难以预料,听完柳随风的叙述后,秦夫人喟然叹道:“传仁这孩子事 亲至孝,父疾家贫,我相公屡荐不从。十余天前衙门里来了两个官差,带着公文说 是传仁拐带良家妇女,希望金陵知府能协助逮捕归案。我们夫妻引颈等了这么多天, 真怕为他们途中出了什么事。幸好他们夫妻俩得到弟弟的协助,真是苍天庇佑。” 柳随风不敢居功,谦逊道:“小弟无功可言,一切都是巧合而已。” 秦夫人见他谦卑自处,心中更是高兴道:“公公与我师父——定逸师太是至交 好友,过几天正好是我师父的大寿之日,届时弟弟同我夫妻一齐前去祝寿,我师父 见到公公后继有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柳随风闻言一怔,心下暗忖道:“我到紫霞庵不是令凝香为难吗?可是听嫂嫂 之言,定逸师太与师父交情匪浅,我该当替师父前去祝贺才是……”想到必须与沉 凝香照面,他的神情显的有些迟疑。 秦夫人见他脸色有异,问道:“弟弟有什么问题吗?” 柳随风一愣,随即道:“定逸师太是武林名宿德高望重,想必寿诞之日必然是 嘉宾云集热闹非常。小弟适逢其会,自然不能错过。” 听到柳随风爽快的一口答应,秦夫人笑问道:“弟弟气宇非凡人品出众,不知 可有心仪的姑娘?” 话题忽转,柳随风又是一怔。想到沉凝香,他心中不由的一痛道:“小弟孓然 一身四处漂泊,如何敢误人一生。”他既不否认,却也不承认,只因心爱之人另有 所属。 秦夫人哪想得到其中缘由,点头笑道:“弟弟既无家室,不如让嫂嫂做个现成 的媒人可好?” 柳随风心下一凛,摇手推辞道:“小弟多谢嫂嫂美意。不过小弟放荡惯了,不 敢误人青春。所以……” 秦夫人以为他脸薄,不好当面答允,于是轻笑道:“刚刚离去的百刀门弟子, 虽然举止有礼,气度不凡,可还比不上弟弟有颗炙热的良善之心。”短短的时间内, 秦夫人竟然将柳随风当作自己人一样对待,使的柳随风心中充满莫名的温馨之感。 听到秦夫人称赞自己,柳随风不禁苦笑道:“百刀门萧大侠名震江湖,他的弟 子想必亦是出类拔萃之人。百刀门与紫霞庵门当户对,正是天作之合。小弟乃是默 默无名之辈,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 秦夫人看他神情凄然笑容苦涩,心中大惑不解,正欲开口相询,忽然原本喧闹 的大厅归于平静。秦夫人听见外头没了声响,心想客人应当已经离去,于是转头对 柳随风道:“请弟弟在此稍坐。”说完便走出了偏厅。 秦夫人那壶不开提那壶,使的原本就心头痛楚不已的柳随风,此时心情越加沉 重。不过不知者不罪,更何况她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柳随风除了自怨自艾外,又怎 能怪罪于她呢? 过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砰砰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消瘦的人影从外头快速闪了 进来。来人一个大跨步双手搭卧在柳随风的肩上喜道:“爹爹果然有眼光,这倒省 了我一件心头重担。” 柳随风见此人中等身材,天庭饱满脸孔方正,剑眉端鼻双目炯炯,年纪约莫四 十开外。此人见到柳随风后,脸上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后头秦夫人笑眯眯的走了 进来,他心想此人应当就是金陵知府秦士臻。 秦士臻笑容满面,对着柳随风道:“爹爹晚年收徒,不仅一身高绝武艺得以传 承,更难得弟弟铲奸除恶济弱扶倾,大有侠者之风。” 柳随风对于秦士臻造福百姓事迹早有耳闻,此时见他颇有乃父之风,一扫心中 阴霾喜道:“秦大哥经世治国得宜,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这等功绩世所传颂,非 小弟所能及。” 秦士臻闻言哈哈大笑道:“经世治国愧不敢当,我只是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而 已。来来来,别净站着,咱们坐下聊。” 柳随风和傅传仁夫妻之事,秦夫人早在外头就已经告知秦士臻。忧心多日的事 情能得到圆满的解决,又听闻未曾谋面的父亲之徒人品隽逸,秦士臻胸怀大开,坐 下后直点头笑道:“弟弟不远千里而来又送了份大礼,我这做哥哥的心中高兴的不 知道该说些什么?” 柳随风笑道:“大哥千万别如此说道,小弟受之有愧。” 秦士臻点头喜道:“别的不说,就弟弟这份谦冲的态度,足见爹爹慧眼独具。 今晚且让我作个东道主,替弟弟接风洗尘。” 柳随风闻言急忙道:“小弟冒昧到访已是不安,如何能再增添大哥困扰。” 秦士臻站起身来一拍柳随风肩膀道:“你既然称我为大哥,我岂能失礼呢?若 不是公务缠身,我一定和你不醉不寐。” 一直站在后头笑着不发一语的秦夫人接口道:“我师父寿宴在即,偏生金陵出 了大事。我相公赶着处理,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弟弟见谅。” 柳随风见两人执意如此,心想不便再托言推辞。只是秦夫人语气颇不寻常,秦 士臻眉头亦有忧色,他心念一动道:“请嫂嫂不必大费周章,小弟粗简即可。请恕 小弟多嘴,敢问大哥忧心之事,指的可是甘露寺一事?” 秦士臻咦的一声奇道:“弟弟初到此地,竟也知道此事?” 金惜花语意不清,柳随风不敢妄自揣度,仅仅点头道:“小弟略有所闻。” 秦士臻脸色一变,神情凝重道:“我到任年余,甘露寺藏污纳垢之事时有所闻。 只是查无实据,兼之地方上阻挠重重,侦办不易。今早听闻甘露寺毁于大火之下, 正好将此事做个了结。不过由于甘露寺僧众不知为何俱都身亡无一幸免,显然事有 蹊跷。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个月的大水冲毁桥梁侵吞稻田,百姓置身水 患苦不堪言。眼前募款赈灾之事尚未解决,岂知又发生这匪夷所思的悬案。” 柳随风听秦士臻早就怀疑甘露寺里的和尚行为不端,说法正与金惜花所言不谋 而合,他心想:“说不定金惜花说事情的真的。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必再隐瞒些什 么。”心念至此,于是道:“大哥先别忧心,对于昨晚甘露寺之事,小弟知道些不 足与外人道的内情。”说着将昨晚所见所闻,一字不漏的娓娓道来。 事情果然并不单纯,秦士臻听完柳随风的话后,眉头深锁似有所思。 秦夫人闻言怒道:“事情若真如金惜花所言,那些甘露寺的贼人真是死有余辜。” 秦士臻沉默不语,过了半晌道:“甘露寺是百年古刹,信徒众多香火鼎盛,没 想到却让无辜百姓受害。甘露寺虽然已毁,但是当初误受贼人侮辱的女子,如今生 下的孩子该如何处理?”说完摇头叹息道:“我身为地方父母官,岂能坐视此事不 理。可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虽然俱是螟蛉之子,但是小小生灵何罪之有?不过幸好 甘露寺的贼人已经尽数伏诛,否则此事一旦公诸于世,那些不知情的女子又情何以 堪。” 柳随风听秦士臻提及此事,心念一动,寻思:“难道金惜花放火焚烧甘露寺用 意在此?应当没错,金惜花在别人眼中并非端人,那女子若是被人发觉深夜与金惜 花在一起,难免有损清白,所以金惜花才不辞而别的吧?” 柳随风心想到此,暗忖道:“果真如此的话,金惜花却不避开我,难道他打从 心底相信我吗?”他脑中诸多疑虑纷沓而至,可惜有些事情非金惜花本人不能解, 他索性甩了甩头冷静下来,抬头却看到秦士臻似乎比他还烦恼。 看着秦士臻皱眉苦思的模样,柳随风心中忽生一计道:“小弟以为甘露寺非重 建不可。” 秦士臻心里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听到柳随风欲献奇策,半信半疑道:“必 须重建甘露寺?此话怎讲。” 柳随风道:“既然这些富豪仕绅对于神鬼之说深信不疑,大哥不妨将计就计, 就称甘露寺泄漏天机,故被天火所毁。因此之故,当日从甘露寺所出之子,必须暂 时出家来修德去业……” 虽然话只说了一半,秦士臻疑惑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接口道:“这些人摄于 天威,纵使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如此一来,为了修业积德,重建甘露寺和救济灾民 的事情就着落在他们身上了。” 柳随风点头续道:“等到甘露寺竣工之时,大哥寻一高僧入寺主持,并告知真 相。等到这些孩子及冠之后,再由高僧依其状况再行处置。” 秦士臻双手一合,啪的一声霍然起身大喜道:“这真是一石二鸟之计,多亏弟 弟想的出来。” 柳随风听秦士臻采纳自己的意见,喜不自胜道:“大哥设身处地为百姓着想, 真是金陵百姓之福。” 秦士臻哈哈大笑,伸手拉住柳随风臂膀道:“我们一边喝,一边聊。”说着便 拉着柳随风往饭堂走去。 秦夫人见两人详谈后感情热络,心中喜道:“公公收的弟子果然是人中之龙, 我得想个办法将他留在相公身边。”她本就有意替柳随风作媒,此时见丈夫对柳随 风赞赏有加,更是加深联姻留人这个念头。 从金陵城上往外望去,滔滔不绝的江水渐渐向东流去。夕阳照在江面上,微起 波澜的江水亮光闪动,照的树林间,城墙上一片金光灿烂。一片片绚烂的云朵浮贴 在天际,像鱼鳞一般整齐的排列着。 风吹着树梢头沙沙作响,旗幡亦迎风飘动。柳随风人孤影单,凭栏眺望云彩, 看着昏鸦归巢,寂寥之意占满心头。杯杯烈酒倾灌入腹,却是胸腹热,心头冷,思 念化做伤心泪。 夕阳还未没入山头,手里的酒却早已告罊。柳随风酒后微醺,摇了摇手中的酒 壶苦笑道:“没想到我的酒量精进如斯。”秦士臻忙着赈灾和重建甘露寺的事情, 秦夫人亦忙着定逸师太大寿的事情,所以两人虽然有心却均无暇陪同,柳随风只好 一人在城里闲晃。 既然无酒解愁,天又渐暗,柳随风便起身准备打道回府。此时身后忽然一人笑 道:“饮酒须得尽兴,才能尝得酒的真正滋味。” 柳随风闻言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匆匆一别,金兄别来无恙。”说着 转身向发声之处瞧去。眼前一人衣白如雪,神情俊逸笑容满面,手里捧着一坛女儿 红,果然是当夜匆匆一别的金惜花。 已经打开的酒坛子,飘散着浓郁醺人的酒香。金惜花上前一步,一边将手中的 酒倒入柳随风的酒壶,一边笑着说道:“古人说相请不如偶遇,金某与柳兄真是有 缘。”金惜花手腕沉稳,虽然嘴里笑着,可是手中的酒坛子竟晃也没晃,晶莹剔透 的女儿红更如垂线般倾倒入酒壶中,连一滴都没泼洒到酒壶外。 “原来他一直跟着我。”金陵城这么大,金惜花却能不费吹灰之力找来,这道 理柳随风不用想也能猜到。他自从明白金惜花烧毁甘露寺的用意后,他对金惜花的 厌恶感便悄悄消逝。此时灰心失望之余再见到他,反而有股莫名的好感自心底油然 而生。 片刻之间,柳随风手里的酒壶倒满了女儿红。秋叶飞舞,城墙上登时酒香四溢, 闻者欲醉。金惜花见状捧回酒坛子道:“前些天夜里不告而别,金某自罚三杯。” 说完仰头囫囵猛灌三口后,酒兴大发道:“纵使千杯能不醉,未得君子不沾唇。试 问柳兄,今日可有雅兴畅饮一番。”金惜花久历江湖并非鲁莽之人,他见柳随风眼 神不同,便知他已明白自己的用意。 正是酒逢知己。金惜花盛意拳拳,柳随风不知是酒后胆壮,还是有感于金惜花 的豪迈真诚,只见他扬起手中酒壶吟道:“有缘才得一杯饮,无缘千杯亦不醉。金 大哥,今日小弟舍命陪君子,不醉不归。” 金惜花大袖一扬笑道:“柳兄弟快人快语深得我心,来来来,干……” 深秋夜寒,冷风刺骨。墙头上的两人却是酒酣耳热,高谈阔论意气风发。 柳随风勉强多喝了几口,全身火热额头见汗,脑子里昏昏沉沈。他迷迷糊糊中 笑声一歇忽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哈哈哈……” 笑声过后悲音忽起,正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喝的醉茫茫的柳随风完全失去自制 能力,只听得他嘴里喃喃的倾诉心中的痛苦,深藏在心底的感情有如洪水溃决,一 发不可收拾。 看着柳随风肆意宣泄,金惜花静静不语听得半晌,倏地眉头一皱霍然起身道: “三位煞费苦心,究竟有何意图?” 残云遮月,此时城墙上漆黑一片。柳随风发泄过后,满嘴酒气猛然打了个嗝, 醉眼惺忪的看了看道:“金大哥你醉了,这里除了我们,哪还有人啊?” 一阵轻微的呼吸声断断续续传来,金惜花心下明白,嗤的一声冷笑道:“躲了 这么久,你们不嫌累,我倒是有些意兴阑珊。天色已晚,今天就到此为只了,三位 辛苦的仁兄,后会无期了。”说着便伸手拉住柳随风手臂。 柳随风浑身发热,头脑昏沉沈的不明所以,被金惜花轻轻一扯,不由自主的随 着他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突然数道黑影自阴暗处窜了出来。金惜花见状嘿嘿一笑道:“反正 都是要打上一架,你们早该干脆一点,趁早了结不是更好。” 金惜花言语轻佻,似乎不将眼前之人当回事。当前一人嘎声道:“柳随风杀了 我们天圣教的人,我们奉命要带他回圣坛去。这件事情与你金惜花无关,我劝你别 多管闲事。” 金惜花哼的一声道:“柳兄弟和你们天魔教有什么恩怨我是管不着。不过我现 在和柳兄弟一见如故喝的正快活,你们今天想带走他,嘿嘿,金某恐怕要令三位大 失所望了。” 三人闻言一齐放声大笑,刚才说话之人冷笑道:“金惜花,你那两套对付女人 的招数,对我们可不管用。既然你大言不惭,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由于楚 淮的死状可怖,他们三人对柳随风心存忌惮。不过金惜花在江湖上除了骗骗女人外, 并无显赫声名,所以他们对于金惜花的话毫不在意。三人心意相通,一齐等了许久, 就是想趁柳随风意识不清时将他拿下。此人话还没说完,金惜花双眼精光一湛,右 手轻轻推开柳随风,随即身形急转。金惜花足下未定,破空之声转倏便至。 三人成犄角之势前后夹击。云淡月醒,忽然精光乍现,鬼头刀绽放摄人魅光, 冷冽的刀锋毫不留情的往金惜花身上招呼。 金惜花身法轻盈,手中折扇前挡后拍,叮叮当当数声一过,金惜花不仅毫发未 伤,反而反守为攻,逼的三人回刀自救。金惜花异常强悍,天魔教三人心中惊疑不 定,身前四人缠斗未止,生死仅在弹指之间。此时柳随风却是喝酒过量腹部鼓涨, 喉头不断吐出酒气,肚子里正翻云覆雨般咕噜噜的叫着。经过一阵翻搅之后,他终 于忍不住呕的一声,吐出满地酸臭秽物。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飘散在空气中,可 是激斗中的四人却浑然不觉。 天魔教的三人刀法似乎是出自同门,进退攻守皆是同一身法,不过这刀法凶猛 有余,狠戾不足。金惜花不过数招便知对方底细,只见他脸带微笑,显然游刃有余。 三人久战不下,又见柳随风在一旁搜肠挖肚,可能过不多时便会清醒,心中一急突 生歹念。三人眼神交会,其中一人伸手入怀摸索,金惜花见状冷笑一声,虚拍一掌 向后跃出城墙外。 三人大喜,不约而同上前一步。突然眼前一道黑影冲天而起,三人大吃一惊, 手中鬼头刀不说分由便往上一轮猛砍。 刀锋着处轻柔,碎裂的布片似天女散花般四下飘落,三人心中暗到不妙,头也 不回的反手一刀。忽然一阵轻笑自城墙外传来,三人一愣,旋即收刀出掌护身。 柳随风乱吐一地后,接着又被冷风一吹,脑子登时清醒不少。他眼见金惜花被 三人逼下城墙心中大怒,提气运劲奋进,双足在地上一撑迅如电闪,猛然欺近三人。 天魔教徒只顾着金惜花,却忘了柳随风正逐渐恢复中。等到劲风及身,三人惊觉却 已不及。碧波轻烟掌快捷如风,砰砰砰三声犹如同时响起,只见三道人影飞出城头, 惨叫声忽地曳然而绝,刹时四周又恢复平静无声。 柳随风酒后全力而为,此时腹中作呕,他急忙吐了口浊气后,便即上前探头想 寻金惜花踪迹。 城墙外头黑黝黝的不见一物,柳随风紧握双拳心中自责不已,此时身后忽然传 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柳随风霍然转身喜道:“金大哥?” 月光下一人轻摇折扇,神情自若笑道:“数日不见,柳兄弟功夫突飞猛进,真 是可喜可贺。” 本是惺惺相惜而一同饮酒,柳随风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言下歉然 道:“月下共饮,却让金大哥遭受无妄之灾,小弟真是难辞其咎。” 金惜花手腕一转,啪的一声收起折扇笑道:“彼此彼此,不过此处不宜久留, 我们到别处再喝。” 柳随风惊愕道:“出了这等事后还喝?金大哥,这不妥吧?” 金惜花哈哈大笑道:“生死有命,万一明天我们就死了,那今晚不喝岂不可惜? 别管什么天魔教天鬼教的,难不成柳兄弟想食言而肥?” 柳随风搔了搔头皮,眼见金惜花正在兴头上,不忍拂逆其意便道:“金大哥说 的是,那……我们就走吧!” 金惜花伸手一指远处道:“那儿灯火通明处,此刻正是笙乐飘飘之时,我们便 去那儿吧!”说着便大步下了金陵城头。 金惜花若是嗜酒之人,今夜非醉不止,柳随风对此颇感无奈,抬头看了看天色 尚早,苦笑道:“客随主便,今晚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了。” 金惜花酒量甚豪,喝完一家又接一家,时近中夜依旧不露疲态。相较之下,柳 随风却是酒量甚浅,没过几轮便已经吐的一塌糊涂,整个人意识亦模糊不清。 踉踉跄跄的跟着走了几家,柳随风终于不胜酒力,整个背部紧贴着墙壁不断喘 息,对着走在前面的金惜花喊道:“金大哥等等,小弟真的的没法子再陪你喝了。” 金惜花停下脚步,回头看柳随风弯着身子,双手抚腰满脸惨白的模样,摇头笑 道:“看来是该歇歇了,柳兄弟你先在这儿等会儿,我再去前头打几斤酒。” 柳随风闻言松了口气,点头道:“金大哥请便。” 金惜花微微一笑,转身向前走了几步,瞬间便消失在街底转角处。 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柳随风心头一松,正想站直身子,此时忽觉腹中一动,喉 头一股酸气涌了上来,连忙转身一手扶着墙壁,他还没能反应过来便呕的一声吐了 出来。 过不多时,街底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柳随风双眼朦胧,抬头看到似乎有一个人 影缓缓靠近。 “没想到金兄的动作这么快?”柳随风脑子被酒精侵蚀,此时好像被重石压住 一般,几乎无法思考。这时候人影慢慢走上前来,他直觉认为那人便是金惜花。 柳随风浑身发软,甩了甩头振奋一下精神,深呼吸一口气后,站直身子道: “小弟好多了,今晚多谢金大哥的款待,明儿小弟再回敬大哥。时候不早了,小弟 也该告辞了。” 那人影听到柳随风的话后,似乎楞了一下,停下脚步后却不发一语。 柳随风看来人久久不搭话,心中亦是感到奇怪,挪动着沉重的身子,上前道: “金大哥,你没事吧?” 来人还是沉默不语,柳随风靠近后,眯着眼端详一番,这才发觉他的身材不似 金惜花,不加思索皱眉问道:“你不是金惜花,那你是谁?” 这句话问的莫名其妙,却听的来人大喝一声道:“原来是你这淫贼。” 大街上原本寂静无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柳随风吓了一跳。他心中一凛,张 大眼睛一瞧时才发觉,眼前之人竟然是百刀门的骆长征。 原来骆长征听了沉凝香的话后,整个人的三魂七魄犹如只剩一魂一魄,成天心 不在焉欲振乏力,入夜后更是一直在酒馆里借酒浇愁。 正是无巧不成书。刚才金惜花与他喝酒的酒管掌柜是旧识,两人久不相见,所 以谈起话来不免大声了点。本想安安静静喝闷酒的骆长征见状心下不满,于是便结 帐准备回客栈,不意在途中遇到情敌柳随风。 骆长征自从在西湖边上,因为柳随风的关系被明无惧所伤后,曾经被定远耻笑, 于是对此引为奇耻大辱,所以一直保持缄默。而柳随风这个名字自此后更深深烙印 在他的心中。不过其后柳随风便消失无踪,他也渐渐淡忘这个名字,直到沉凝香提 起时,他才又想起这个人。 “凝香涉世未深,一定是被这人花言巧语所欺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个 淫贼休想得逞。”对自己甚为自负的骆长征,对于沉凝香的转变,心里直认为是如 此。尤其柳随风这个名字,当初就和金惜花摆在一起,这也难怪骆长征会如此认为 了。 站在骆长征对面的柳随风,看到此人便想到沉凝香,此时他的心里更不好受。 “还没上紫霞庵便遇上他,看来我还是躲远一些的好,免得凝香为难。”虽然他有 心避开,不过这时候面对骆长征满怀怒意的眼神,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骆长征苦酒满杯,此时看到柳随风后,胸中火猛然被点起,叱声怒道:“你这 淫贼害人无数,我今天要替天行道。” 柳随风闻言愕然道:“你胡说些什么?谁是淫贼?” 锵啷一声,骆长征蝉翼刀出鞘,紧握手中直指柳随风恨恨道:“凝香……凝香 她……”他妒火中烧,不待说完,手腕一提,嘶的一声便往柳随风颈部砍去。或许 他心中认为杀了柳随风后,沉凝香自会回到他的身边,于是这一刀去势又快又狠杀 气腾腾,比之西湖一役,不可同日而语。 眼前刀光一闪,蝉翼刀劲道十足,竟是不留余地的刀势。柳随风哼的一声低头 避过,双足一点往后跳去,颤抖着双唇问道:“是凝香说的吗?” 可惜骆长征眼睛闪烁着熊熊火焰,对柳随风的问话不吭一声。只见他手腕急转 脚步一错,蝉翼刀兜了个半圈自左而右,闪动的刀锋直逼柳随风胸口。 柳随风已是第三次遇上蝉翼刀法,面对凄冷的刀锋不避不闪,突然翻身忽踢一 脚,脚尖朝着往骆长征手腕而去。 眼见骆长征蝉翼刀不保,忽然他手臂一抬,猛地翻身一疾出一掌。猛烈的掌风 迎面扑来,柳随风咦的一惊,左肩一沉顺势卸去掌力,右手暴长反扣骆长征手腕。 骆长征不待招式使老,左手掌缘击向柳随风左胁,蝉翼刀嘶的一响,往下削向 柳随风大腿。 这一招从没见过,柳随风又是一惊,危急之中急忙使出一招风起云涌,一时之 间掌风大盛,猛烈的掌力压的骆长征气息一滞,手下便缓,柳随风趁这一瞬间的机 会,凌空翻身脱出。虽然身上无伤,不过锋利的蝉翼刀还是将他的衣衫划破一个大 口,让他吓出一身冷汗。 骆长征使出萧秋雨新创的蝉翼刀法,初学乍用虽未能杀了柳随风,但是看柳随 风慌乱的样子,明显已经占了上风,与当日西湖的窘况相比,骆长征不禁欣喜若狂, 仰头得意的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柳随风,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打败柳随风似乎是垂手可得之事,骆长征狂妄的晃着手中的蝉翼刀,洋洋得意 的笑着。承受着骆长征轻蔑的言语,柳随风趁机喘口气暗道:“师父说临敌不可划 地自限,以免落入先入为主的窠臼之中,我怎么还是犯了这个错误。”他自学艺至 今,尚未与人正面生死相博,今天骆长征可真是让他上了宝贵的一课。 柳随风缓了缓气息,迅速将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寻思:“与其受制于人,不 如先发制人。”碧波轻烟掌的精义本来就是以虚幻灵动为主,以静制动反而发挥不 出这套掌法的精妙之处。 秋风吹起淡淡尘烟,让人不禁起了寒意。但是一触即发的情势,使的两人之间 的气氛却逐渐加温。柳随风提气护身,轻吒一声猛然出手,只见他身如旋风狂袭而 至,双掌翻飞犹如巨浪涛天般一波接一波,瞬间连出十余掌,骆长征登时眼花撩乱, 蝉翼刀直竖在胸前,不知该使出何招应敌。初学的刀法毕竟不如苦练十余载的刀法 来的顺手,眼见柳随风掌法来势汹汹,惶惶然的骆长征银牙一咬大喝一声,一招风 狂雨急迎了上去。 骆长征此招一出,柳随风识得却不敢轻忽,反而聚精会神的看着骆长征的挥刀 之姿,屏气凝神出招。数招一过,柳随风心中疑惧尽去,暗道:“原来他只是多学 了些新招数,其实与当日相差无多。”明白此理后,他出招更是有如行云流水,随 意发挥潇洒自如。 其实柳随风经过秦之仪的教导后,早非昔日的吴下阿蒙,功夫进步之快远甚胜 骆长征。相形之下,骆长征虽然进步很多,却还不如柳随风的日进千里。 匆匆交手数十招,骆长征越打越是心惊,似乎自己的一招一式都在对方预料之 中,连新学的刀法都渐渐不管用。蝉翼刀犹如流星划空,数道寒光闪动,嘶嘶数声 轻响,只是每刀均砍在空处毫无作用。 骆长征斗志全失,气息渐重。忽然一声冷笑道:“我当雁荡双侠威名远播,手 下必有惊人艺业,今日见其弟子如此不济,真是令金某大失所望。” 买了美酒回来的金惜花,早在一旁观战许久。他见柳随风早已稳操胜算,却迟 迟不下重手,终于忍不住出言讽刺,这一番话说的骆长征手脚颤抖,脸上一阵青一 阵白。突然他双手紧握蝉翼刀,霍然飞身而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柳随风皱头一眉,右臂一沉,猛然大喝一声手臂暴长,击出石破惊天的一掌。 猛烈的掌力一掌打在骆长征的手腕上,登时将他手中的蝉翼刀震飞数丈之遥。 这一掌将骆长征的信心完全粉碎,失了蝉翼刀的他登登登退了三步,颤抖着双 唇一脸惨白,呆立当地默然不语。 柳随风此掌一出,心中立刻后悔不已。一则是由于萧秋雨的关系,一则是因为 他与沉凝香的关系。离紫霞庵定逸师太的大寿不过数日,万一真的碰着了他们,于 他们面子上并不好看。他还着歉意上前道:“骆兄恐怕对在下有所误解,今晚之事, 就当是一场误会可否?” 柳随风的一番好意,骆长征听在耳里却是辛辣无比,他恨恨的道:“你这淫贼 少在那儿假惺惺的装好人,我骆长征既然败在你的手下,要杀要剐系听尊便。” 这种状况下,骆长征的激烈反应,柳随风能够理解,只不过金惜花却拍手冷笑 道:“说的真好。如果你去考状元肯定高中。只不过我金某人想不通,百刀门名头 这么响,怎么弟子这般不济。” 骆长征闻言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我百刀门他日一定再来拜会,告辞。”说 完便转身寻那蝉翼刀去。 金惜花哼的一声冷冷道:“没留下点东西就想走,你这小子懂不懂江湖规矩?” 他言下之意,竟是不让骆长征完好离去。 骆长征拾起蝉翼刀后,持刀护胸,一脸忿恨道:“你待如何?” 柳随风见金惜花咄咄逼人,心想冤家宜解不宜结,开口劝道:“金大哥……” 金惜花挥手阻止柳随风,对着骆长征道:“你认为呢?” 骆长征咬牙切齿,大怒道:“我和你拼了。”说着举刀便往金惜花头顶砍去。 这一刀激愤而出,毫无章法可言。金惜花哈哈大笑,身形一动疾如电闪雷鸣, 猛然往前窜出,右臂一划往上格去,登时将蝉翼刀往旁荡去,接着砰的一掌打中骆 长征胸口。 金惜花这一掌沉猛浑厚,骆长征胸口大痛呕血成升,哇的一声,殷红的鲜血在 空中似飞瀑般洒将下来。柳随风不知金惜花出手这般重,此时见状急忙上前挡住他 道:“请金大哥看在小弟的份上,别伤他的性命。”接着转身对骆长征道:“看在 我与尊师有一面之缘的份上,饶你一命,你走吧!” 骆长征毫不领情,抚胸喘息道:“你这淫贼,我绝不会让你靠近沈姑娘的。” 柳随风双目一瞠,上前扯住他的胸口咬牙道:“你……你……”骆长征无故提 起沉凝香,正好触及柳随风的痛处,只见柳随风高举右掌摇摆不定。 金惜花在一旁冷眼观看,心知柳随风这一掌拍下,眼前这小子必死无疑。所谓 酒醉还有三分醒,他故意引起事端,就是要看真正的柳随风。 犹豫许久,柳随风振臂一挥,将骆长征远远抛了出去,苦涩道:“哼,你命好, 有人看照着你。你走吧!” 骆长征挣扎着站起身来,恶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随即飞奔而去。 柳随风轻轻叹口气,垂首不语。金惜花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兄弟你 住哪儿,我送你一程。” 经此一事后,柳随风忽然觉得心情轻松无比,抬头笑道:“金大哥不是说生死 有命吗?我们怎能虚度良宵呢?” 金惜花闻言一阵错愕,随即大笑道:“柳兄弟真是高深莫测……看来我今晚要 舍命陪君子啰,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