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生如梦 清溪边的码头,已经有人在饮马了。东方佳木牵马过来,先前那人便拉着马, 让开了一块地方。早春天气,还料峭着,畜牲们也都知寒知热,对于眼前这一条明 澈澈的清溪,竟不感到兴趣,各自站在低岸上,只远远地伸长了脖子喝水。东方佳 木在青石码头上俯下身去,抄起一捧水来洗脸。跑了大半天的路,不用说,也是一 脸的风尘了。 一捧水抄起来,还没挨到脸,“咚”,便有一粒石子打进溪去,溅了他一脸的 水花。不必回头,东方佳木也知道这是谁在顽皮了——在这块地面上,除了路口玲 珑斋里的玉玲珑玉大姑娘,还有谁敢跟他这样没大没小?也正因如此,东方佳木更 是坚持着把所有影响仪表风采的浮灰尘土都洗得干干净净,这才湿淋淋地扭过头来。 靠岸边的柳树底下,果然是玉玲珑,穿一件鹅黄衫子,扯着柳丝,笑嘻嘻地朝他看 过来。 玉玲珑那张脸,本来就下颏尖尖的象粒瓜子,几个月不见,更见得瘦削了,还 有点儿发青,整个儿看起来,倒象是姑娘们挂在耳朵珠子上的青玉坠子。东方佳木 “咦”一声,起身道:“几个月不见,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玉玲珑本来在笑,听了这句话,笑容就有些僵,手上一不经意,撇下根柳条来。 东方佳木打量了她一会,忽然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玉玲珑捏着 那根柳条,疑惑地看着他,却听他道:“是不是相思成疾,想念你木头哥哥了哇?” 话音未落,对面那姑娘早抡起柳条,兜头兜脸抽了过来。东方佳木嘻嘻一笑,也不 躲闪,那柳丝便挟着一声轻响,着着实实地扫在脸上。 这一来,玉玲珑倒有些不过意了,忙道:“疼不疼?” “你疼不疼?”东方佳木拈着枝梢儿轻轻一挣,反问道:“心眼儿里?” 玉玲珑“啐”了一口,拿他倒也没有办法,一挥手,把柳枝扔了。东方佳木伸 手接住,敛了笑容,道:“不跟你说笑话了。你木头哥哥饿了,走,这就照顾你玲 珑斋的生意去吧!” 玉玲珑却不动身,站在树底下,又拉住几根柳丝,往河里踢落一粒石子,道: “要是饿了,恐怕也只能先忍一忍。店里面,正有几个太阴教的人呢。” “魔教?” “嘘!”玉玲珑吓了一跳:“你说话也谨慎些儿,给官家听到了,麻烦不小!” “左右这里没有官家,”东方佳木不以为意,看了一眼在河边饮马的另一个人。 那人二十七八年纪,虽穿了一袭青布长衫,作个书生打扮,帽子上光秃秃的,却连 个秀才的身份都没有。东方佳木只掠一眼,又跟玉玲珑道:“再说,你木头哥哥什 么时候怕过麻烦来着?太阴教‘靖难’起家,本来就是魔教么!便是今上……” “爷爷!”玉玲珑急得只叫一声,道:“你这一番道理,只合与忧国忧民的英 雄大侠们理论去!我们升斗小民,只知道谁坐了龙庭便是皇帝,是‘靖难’也好, 是别的也好,哪还管得了那么多?退一步说,你不怕麻烦,我还怕呐!你也该为我 们想想!” 东方佳木见她急成这样,一笑,也就罢了,道:“好好,好汉做事一人当,我 不连累你!我只问你,为今上荣登大宝立下汗马功劳的太阴圣教的若干劳苦功高的 教众,跑到青城山下你的贵店中来,所为何事?” 玉玲珑好歹松了口气,放低了声音,道:“你走这几个月,可是出事了。本来, 你们青城派跟太阴教西南堂虽然也是一直磨磨擦擦,好在都没撕破脸皮。这一下, 可有点不好了呢。我听你几位师兄弟说,好象问题就是出在明月楼。成都府谁不知 道你们明月楼的红气?偏是那个大厨被太阴教挖走了。挖走也罢了,生意场上也没 什么可说的,偏是被挖走的那个大厨又不长命,不上几天便死了。太阴教便说,是 你们杀的。” 东方佳木笑道:“虽说我们的嫌疑听起来似乎大一点,可要说天底下猝死的人, 也就多了去了。太阴教要这么说,可要讲证据哦。” “就是找不到证据呵!”玉玲珑道:“如果找着了证据,事情倒好办了。太阴 教一贯有官府撑腰的,直接上青城锁拿凶手,不就得了么?偏是找不着证据,事情 这才麻烦起来。你想太阴教那么强横的人,哪能吃这种闷亏?从此三天两头便到你 们家各处场子找麻烦。至于你那些师兄弟们,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结果两下闹起 来,天天打架,流血也还罢了,双方各出几条人命……” “什么!?” 玉玲珑瞅了他一眼,道:“不要紧张。在下面看场子的,都只是些记名弟子, 我想你应该不熟识的。只是闹成了这样,如今大家情绪都很激动,双方都有些弹压 不住了。我在这里当着路口,天天能见到几个青城弟子溜下山来,往成都府去打架。 那边呢,也时常有人溜到这边来找麻烦。比如我店里现今的这几个,就是这样了。 你要是被他们撞见了,不用说,又是一场好打。” 东方佳木咽了口唾液。玉玲珑正色道:“我可警告你呀!你若敢在我这里打架, 我非剥了你的皮不可!那几个人刚来不久,点酒点菜,总得还吃上一阵。你就在这 里呆着,妈妈刚做了些粽子,等我给你拿几个过来——你少动什么歪脑筋!我告诉 你,明天大家就要和议了,听说太阴教西南堂堂主叶闲约了你师父在江风楼上会面。 你现在若是惹事,回山去,还不被你师父……一顿发落?” 东方佳木嘻嘻一笑,还没说话,那边一直在饮马的书生插嘴道:“姑娘拿粽子 的时候,可否也帮小生拿一点?我也饿了。” 玉玲珑奇道:“饿了就去店里吃饭呀!那太阴教的人是跟青城派过不去,又不 是跟你!” 那书生摇摇头,道:“还是免了吧。小生平生,就见不得人家好勇斗狠,更何 况还是几个好勇斗狠的人合在一起?姑娘还是行行好吧,也帮着带几个粽子来,这 里先谢过了。” 玉玲珑一笑,指了指东方佳木,向那书生道:“那你的眼这次可拙了!殊不知 这一个,才真正是好勇斗狠的祖宗呢!你跟他在一起吃粽子,却不害怕?”一句话 说完,也不解释,径自笑着去了。那书生见她去远了,向东方佳木笑了笑,道: “好标致的小娘子,你媳妇儿?” “小心说话!人家可还是大姑娘呢,”东方佳木笑道:“这句话要让她听到了, 非抽你一顿不可!嗯,不是抽你,她跟你不熟,最多也就是抽抽我——” 那书生道:“那不是正中下怀?我看你刚才不就被抽得蛮舒服么?” 东方佳木失笑,觉得这书生倒也有趣,笑道:“这你也能体会得到?可见在家 里,时常挨这样的抽吧?” “可不是!”书生道:“就是我家娘子擅用烧火棍,所以我却不能象兄台这样 坦然受之,只好落荒而逃了。” 两人一起大笑。年轻人本来容易相处,虽是萍水相逢,说了这几句着三不着两 的笑话,感觉也就亲近起来。过不多久,玉玲珑提了一盒粽子过来。东方佳木信手 拿了一个,一边剥,一边直看着她。玉玲珑让他看得不自在起来,道:“又怎么了?”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东方佳木道:“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没出什么事 吧?” 玉玲珑蓦地里低了头。东方佳木紧追着看下去,便见有两颗晶晶莹莹的东西, 从她浓密的睫毛底下翻涌出来,“啪”地一声,打在食盒盖子上。 “是出了什么事?”东方佳木慌忙把还没咬下去的粽子又从嘴里拔出来,急道 :“是谁欺负你了?我这就去揍他!” 玉玲珑使劲埋着头,半晌,又使劲摇了摇头。 “没事?”东方佳木道:“没事你哭什么?” “人家哭……是因为,”玉玲珑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睫毛上细碎的亮,勉强笑 道:“你这么问,人家感动么。” 东方佳木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要是女人都象你这么容易感动,我就省事了! 唉,就说那个女飞贼吧,我马不停蹄追了她两个月,才终于追到,好话说了一萝筐, 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见她感动得把青玉剑还给我呵?害得我最后还是不得不施 展了浑身解数,从青城小擒拿到青城八剑到青城二十四式到开天辟地风云一剑,并 配合以流萤暗转步法以及斗转星移神功,直到连眉毛都以满天花雨手法打出粉碎镖 ……” 玉玲珑“咯咯”笑道:“就你会吹牛!谁不知道那天地辟地什么的,连你师父 都没练成?” 东方佳木道:“那有什么稀奇?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其实以我现在的功夫, 比之青城掌门,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了!” 玉玲珑笑得直揉胸口,叫道:“佛祖保佑!你这样的话怎么不给你师父听到呢!” 那书生却道:“青玉剑?便是你腰上这个漂亮玩意么?” 东方佳木腰上那玩意,果然能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那是通体青白的一柄 短剑,银柄银鞘,银鞘上又嵌了一条青玉,老长老大的,看上去,倒把鞘整个儿变 成是饰玉的镶边了。那玉色本来晶莹温润,被这道银色的镶边一衬,可不是分外夺 目,漂亮得很? 东方佳木在剑上轻轻一拍,笑道:“正是它了!别看它小,可是我们青城派的 镇派之宝呢!” “镇派之宝?”那书生问:“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么?” 东方佳木让他这一问,还真给问住了。要说这把剑之锋利无匹、吹毛断发,自 不在话下,可是让这条虽很美丽同时却也很脆弱的青玉一装饰,却再不适合上阵交 锋,而只能日焚香火,被人高高地供养起来。这一来,锋利便没了用武之地。剩下 的,还有什么呢?便是青玉之宝贵,镶工之精巧。此正足以吸引飞贼眼光,让全派 上下时刻为之提心吊胆。就说这一次,若不是被人偷了,这几个月来,自己至于这 么颠沛流离地千里追踪么?虽然如此,中原武林各派都有自己的镇派之宝,他们青 城巍巍数百年,又岂能没有这么一两件稀世宝贝,得以炫人? 正无话可说,好在玉玲珑赶巧催了起来,道:“尽说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还 不赶紧吃了走路?再迟得一会,他们可出来了!” 东方佳木忙把粽子三口两口往嘴里塞去。那书生也跟着塞,却没有他那么熟练, 塞不上两口,噎住了,直着脖子使劲抹胸。玉玲珑又气又笑,道:“我是让木头快 吃,又没说你!你尽可以慢慢吃不妨!” 那书生好不容易把这一口咽了下去,道:“不然!久闻青城天下幽,我正要去 饱览一下大好风光,所以,恰巧跟你木头哥哥同路。吃慢了,他可不等我。” “不等又没什么的了,”玉玲珑道:“左右从此处往青城,就这么一条大路, 没他同路,又走不丢了你。” “不然!”那书生又猛吃几口,终于挤出时间,抬头道:“须知旅途寂寞,有 人同行,无人同行,那滋味可是大大不同!” 说话间两人各已消灭数个粽子,在清溪里洗过了手,东方佳木先跨鞍上马,一 回头,只见玉玲珑一双眼睛巴巴地看过来,在瘦削的脸上愈显其大,眼睛里面,又 有些水汽湿雾在转动,心知必有什么隐情,只是碍着这个书生,却不好问,只得挥 了挥柳条,轻轻打在她肩上,一转身,带马走了。那书生随后跟将过来。两个人走 出老远,一回头,还见玉玲珑的小小身影站在柳树底下,提着食盒,呆呆地看着他 俩。 “小丫头可不很对劲!”书生道。 东方佳木勉强一笑,道:“想来这些天,都是被魔教的这些魔崽子们给闹腾的 吧?” 那书生笑道:“这种作乱犯上的话,听到耳朵里,可是活活难为死了我。你说 我是告密去好呢,还是不告的好?” “你省省吧,”东方佳木颇没好气,道:“象我这样精明的人,也会有把柄落 到你的手里?我此时便是说要造反,你告密去,也没有旁证呵?没准还被我反咬一 口,就此坐了大牢,连累了九族亲戚。” 书生失笑道:“果然如此!只是如此看来,那小丫头说你最是好勇斗狠,生怕 你跟人打起架来,也不过是被你蒙骗了罢?其实,真正要说到双拳敌八手,你总还 是要先考虑考虑的吧。” 东方佳木没来由的,倒被他说得怅惘了,叹了口气,道:“或者姑娘们面前, 双拳敌八手,我考虑不考虑,也都得往上冲了吧?唉,这世间的事,细想来,实在 也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时候明知道是做戏,也不得不做了;又有时候,就知 道是做不得……多少事情,禁不住深想……” 那书生一笑,道:“就好象我刚才听说的,你们两派打架,听了半天,也没听 出个谁是谁非来。就知道双方都出了人命。所以身为青城弟子,你们非打他们不可 ;他们呢,身为——嗯,你面前,得说是魔教教众了,也不把你们打倒誓不罢休。 总之,每一个都那么理直气壮。这种事情,深想来……却又是哪里出错了呢?” 东方佳木无言以对,弯了弯马鞭,道:“似你这般见识,玲珑儿面前,却偏要 装出个迂阔的样子来。” 那书生却也惆怅了,叹道:“其实与兄台之好勇斗狠,何分彼此?想世间让我 等男儿想破了脑袋也不知所云的诸多难题,到了她们那里,总归是势如破竹迎刃而 解。以她与你的交情,对你的对头竟也无半分贬词,照旧做他们的生意不误。这是 一种人。又有一种,只要是你的对头,便也是她的对头,其他一切不问。嘿,以这 世间之纷扰呵,真是何以解忧,唯有佳人!似我等俗人,又何苦可惜这一副本不值 钱的脸子,不去博佳人一笑?” 两人谈得投契,不觉已到了清溪桥畔。那书生要游览前山风光,只须直走,东 方佳木却要过桥往后山去,便勒住了马。正要说些什么,那书生却极洒脱,看出他 的意思,只一拱手,笑道:“相携而行,又岂如相忘于江湖?木头哥哥珍重了!” 话音未落,拍马而去。东方佳木其实只有二十四五,比他还要小得几岁,被这句 “木头哥哥”一叫,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还不及回话,便见着答答马蹄声中,那一 袭青衫在风中飘扬渐远。 也许风尘之中,本是多有杰士。东方佳木怔怔地看了一会,莫名地竟有怅然如 风,哗然涨满一胸。轻轻叹一口气,也难说是喜是悲,就这么怏怏打马过了溪桥。 直到迤逦走上后山的山道,道旁溪水淙淙,清新明快的水声不断冲刷,才把那书生 的影子从脑中渐渐地冲淡出去了,换成玉玲珑含泪的双眼清清晰晰地飘浮起来。不 知道,这几个月不见,她又出了什么事呢? 一路胡思乱想着,上了山,在自己房里放下包袱,便转到清虚观。他师父青城 掌门无缺道长持着云帚,正在后院里对着一株花树出神,见他回来了,第一句话便 问:“剑拿回来了?” “拿回来了!”东方佳木脆然答应着,一拍腰际,脸上顿时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先是白里透红,一转而为雪白一片,再转成为白中泛青。那一掌拍下去,竟着着实 实拍了个空,他的漂亮美观的青玉剑呢? 无缺紧紧盯过来。东方佳木又再一拍另外一侧腰际,然后去摸胸口,然后反手 摸背,最后摸到靴筒里。无缺面无表情,看了他半晌,道:“什么时候还在?” 就是到了后山,也还在呀!东方佳木明明记得的,他在山下马厩里放马,下马 抬腿的时候,还碰到了青玉剑的剑鞘呀!这下哪里去了?难道是一不小心,给丢在 后山了? “我这就去找!”东方佳木慌忙道,拔腿便走。 “不必了,”无缺淡淡道:“这大个东西掉在地上,你都没有发觉?除非你想 妞儿去了!不过后山这么宁静,能在这里拿走你的剑,可也是绝顶高手了。你仔细 想想这一路上,可碰见什么特别的人没有?” 特别的人?严格说起来,人人都有特别之处。这一路碰见的,当然数不清了。 不过那些人似乎不必路远迢迢地跟到这里才下手。那么只说今儿个遇见的吧,玲珑 斋里倒是有几个太阴教众。不过,那也没照面。再就是,玉玲珑的样子非常特别, 呸,想到哪去了!至于那个书生,更不用说了,特别到东方佳木双手捧剑赠送给他, 只怕他也不会稀罕这等华而不实的东西——如此说来,倒是什么人偷了他的剑呢? 当然,人家既是绝世高手,那也完全有理由,不被他看见的! 无缺见东方佳木左思右想理不出头绪,微一皱眉,道:“剑的事先放一边,也 罢了。这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么?” “知道一点。”东方佳木道。 无缺点点头,道:“明天我就要和你诸位师叔到江风楼与西南堂谈判,这里的 事,虽然你刚回来不甚了解情势,头脑可比你那些师兄弟们都灵醒多了,也多帮着 照看一点。不要让他们脑袋一热,又跑去打架。毕竟打来打去,跟西南堂的梁子越 结越深,他们有官府撑腰,最后吃亏的还不是我们?其实我们正派人士,对付这些 有官府背景的邪魔外道,除了打架,并不是就没有别的办法。就象上次少林方丈登 位大典,根本没给太阴教留一席地位,这样就在无形之中,将他们摒于正统武林之 外。这种法子,一下子就让大家知道太阴教之不齿于武林,不是更容易影响江湖人 心?不是比真刀真枪的效果更好?” 东方佳木笑道:“可惜只有一个少林寺。要不,大家天天举行登位大典,没一 个邀请魔教,那他们看在眼里,从魔头到魔众,不是该个个气得或七窍流血而死, 或狂喷鲜血而亡?那我们倒也就清爽了。” 无缺不由失笑。两个多月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绽开笑颜。这一笑,驱散了双眉 间的皱痕以及掌门人的端严,顿时显出几分年轻来。其实也就不到五十的年纪,三 绺长须淡雅地洒在胸口,颇有几分丰神如玉飘然出尘的仙风道骨。他笑着一挥云帚, 道:“就是你会说话!算了,刚回来,你也累了,这就去吧!” 东方佳木告退,走到门边,无缺忽道:“等一下!”东方佳木回头一看,那才 刚绽开的一点笑容已经风卷残云,从无缺脸上突然消逝。只听他缓缓道:“你说, 偏是这个时候丢了青玉剑,是不是跟明日之会有什么关系呢?” 东方佳木呆了片刻,道:“不会吧?依我看,太阴教哪里至于就穷到少这一把 宝剑?这剑不定还在后山呢,我这就去找。” 剑在后山的几率当然极小。以东方佳木的身手,身上跌落一柄短剑,怎么可能 毫无知觉?但是东方佳木总是牢牢记着无缺的一句调侃:除非你是想妞儿去了。偏 偏那个时候,他可不是正在想妞儿么?还是一个好象出了问题的很惹人怜的妞儿。 或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影响了他的警觉性? 东方佳木在后山山道上来来回回走了三遍,在淙淙溪声之中,除了把天色走黑 了,一无所获。三遍走完,他也只好承认失败,转回屋去。夜月这个时候已经上来, 淡银色的光芒照不透密林,更衬得山深谷幽了。深林掩映之中,时不时有几点灯火 隐约,三三两两的渲染着后山的幽绝,却是青城派的俗家弟子在清虚观外依形借势 筑起的木屋。 东方佳木朝自己的木屋走去,走到近前,却有些讶异了。他的屋子里居然也有 一点灯火。却是谁在里面?师父,还是哪一位师兄弟?疑惑着推开门,有个人向窗 坐着,抛给他一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背影。东方佳木微微一怔,那人已经转过身来, 叹道:“没想到相忘于江湖,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东方佳木笑了。本来,他是根本想不到在这个夜晚,玉玲珑的眼睛还含着泪, 而且,他又丢了千辛万苦刚找回来的剑,就是在这样一个沮丧的夜晚,他还会笑得 如此开心的。 “我早该想到,要想彻底相忘,”那书生补充道:“起码得有个先决条件,就 是前山道观里的被褥总得要干净一些。所以实在是,我可以相忘了人,而不能相忘 了洁净。我可算是个有洁癖的人了。” 东方佳木笑道:“也亏了你竟然为这个洁癖,来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而居然也让你找到!” “名字哪有混名好用?”那书生笑道:“信不信‘我找东方佳木’与‘我找木 头’这两句问话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东方佳木笑道:“这都知道我名字了?那你的呢?” “我姓秦,”书生道:“秦昭。今天运气真是很好,先是遇到你玲珑妹子,白 吃了一顿粽子,现在又白吃一顿晚饭,还要白住一宿,真是运气太好了。好到无以 复加。你呢?也不错吧?成功夺回青玉剑,想必至少也被师父褒扬了一番?” 东方佳木苦笑一声,道:“借你吉言!我的运气也是好到无以复加了。出道以 来,第一次撞见绝顶高手。一个妙手空空,就把我的剑在我向师父承上的前一刻, 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乌有了。” 秦昭很遗憾地点了点头,道:“果然好运气。那你师父怎么说?” “我只希望他不要怀疑我谎报战功,”东方佳木叹气道:“也就心满意足了。 嘿,倒霉的事情不去想了——不想也不成呵!你倒是吃过了饭,我在后山找了这半 天的剑,现在可还饿着呢!这个时候,却到哪里去弄饭吃?” 秦昭嘻嘻一笑,道:“到哪里?那还不容易,再去吃粽子呵。” 东方佳木一怔,又听秦昭道:“虽然翻山越岭的,辛苦了些。可是这一口粽子 若是吃不到嘴,有人免不了还是要翻山越岭。只是那是在心里面翻山越岭,翻个一 夜半夜的,辛苦是很辛苦了,终归一口吃不到,那可就划不来了。” 东方佳木一笑,也不理他。秦昭“啧啧”两声,忽然道:“说不定还是两个人 一起翻山越岭,那就更是可怕得很了……” 东方佳木心中一动,临去时分,玉玲珑那巴巴的眼神又浮现出来。那眼神,显 然是依恋他的。他也知道她有事。不过,他已经准备了明天去的。难道,真象秦昭 所说,今天晚上,玲珑儿或者就会在等他了?问题在于,一大晚上,跑去看个女孩 子,真是成何体统? 东方佳木沉思着,秦昭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缠了,忙忙碌碌一阵洗漱,然后长 长伸了个懒腰,走到床边一把抖开了被子,忽然太息道:“人生如梦!”东方佳木 “嘁”地一笑,道:“象你这样的人,也有这样滥的感叹?”秦昭笑道:“再滥的 感叹,只要当景,就不滥。就象今儿晚上,昨天固然完全无法料知,便是在相忘了 的将来,想到这一晚上却是在你这儿度过的,可不该是人生如梦么?” “将来,”东方佳木道:“或者是我不够豁达,其实亦何必定要相忘?” 秦昭不答,自顾解开外衣,刺溜一下窜上床去了。东方佳木见他靠在床上的滋 润表情,煞是羡慕,无奈心里记挂着玉玲珑,到底不甚安宁,忍不住道:“其实我 跟玲珑儿,不是你想的那回事。”秦昭笑道:“我想的哪回事?我想着你们俩不过 是玩得好些的兄妹两个,原来不是呵?” 东方佳木也顾不上跟他耍嘴皮子,道:“我也就算是她哥哥吧。所以这样天候, 跑去找妹子,总是晚了。” “晚了么?越考虑才越晚吧,”秦昭道:“反正我是无所谓的了,大不了给你 一夜翻腾,丧失一晚的良好睡眠就是了。你就这样继续考虑下去吧,一直考虑到明 天早晨,变成个乌眼鸡,再去找人家,结果发现人家也变成了乌眼鸡。两乌眼鸡一 照面,嘿,倒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禁不得这样两句冷嘲热讽,东方佳木霍地起立,道:“那我走了。”秦昭往床 上又溜下一截,笑嘻嘻道:“慢走,不送。” 淡月照不彻的幽深山路上,两条人影黑黢黢地相对而来,走到近处,细声交谈 了几句,又各自交叉晃过。东方佳木等这些值夜弟子们去得远了,才从树后窜出来, 一路小心掩蔽着,直往山下去了。虽然夜深取不到马,好在玲珑斋并不甚远,展开 轻身功夫,夜风灌耳呼呼地吹了一晌,也就遥遥望见了那一星灯火。 那一星灯火正是从玉玲珑的窗口泄出来的。东方佳木只看着,就是一阵欣喜, 悄悄掩了过去。初春天气,那窗口关得严实,灯光将玉玲珑的影子寂寂寞寞地打在 窗纸上。窗内,只听玉玲珑轻轻叹了口气。东方佳木这还是第一次三更半夜摸到女 孩子窗下,一边心跳如鼓,一边也不免佩服秦昭的卓见。这丫头果然是心事重重, 这么晚了还不曾歇息。只是,她是不是就是在等他呢? 良久,玉玲珑又叹了一声。东方佳木终于鼓起勇气来,伸手在窗上轻轻一敲。 那声叹息顿时止了,玉玲珑蓦地站起身来,轻声唤道:“无缺!” 窗子吱呀呀地往上掀开了。玉玲珑向外探出半个头来,只见疏星淡月之下,近 处空旷一片,却哪里有半个人影?看了半晌,那丫头的表情在月色下渐渐黯淡下来, 嘴角一卷,似笑,又似自嘲,自言自语道:“我是糊涂了。你怎么会来呢?明天, 你就要去江风楼和叶闲谈判了。今儿个,你又怎么会来呢?” 春夜的寒气从窗口灌进来。玉玲珑瑟缩了一下,却再没有关上窗户,只是支着 双肘,伏低了身子看那青城山上的月亮,看那月亮底下青城山美妙的剪影。呆呆看 了一阵,仿佛回过神来,又轻叹了一声,道:“我知道的,这一下,你是再也不会 来了,再也不会来的了。你现在关心的,只不过是怎样把我嫁掉。可我怎么能嫁人 呢?我怀着的,明明是你的骨肉呵……” 万里之外的月亮,也不知是否在倾听这场心事,淡得飘渺。玉玲珑又看了一眼 牙月,忽地笑了,低低道:“都是我自己作孽!明知道他是青城掌门,娶不得亲的, 为什么偏要跟他好?指望他娶了我呢,真蠢!他若是娶了我,便再不会是掌门。他 若一开始便不是掌门,我还会注意他么?喜欢他么?真蠢……”骂了两句“真蠢”, 声音由低而断,终于低泣起来,哭了一会,哽咽道:“我该怎么办呵?木头哥哥, 你说,我该怎么办呵?木头哥哥!” 东方佳木让她这两声“木头哥哥”一叫,几乎要从屋瓦上滚落下来。咬牙忍住 了,只觉肠中似有长刀万把,乱斩乱剁,绞成一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是玉玲 珑哭得累了,关窗熄灯,他才从屋顶上下了来,一路上失魂落魄地,又回后山去了。 在山道上一阵埋头疾奔,刚上到山腰,便有人喝道:“是谁?站住了!”东方 佳木微一愣怔,便有两个值夜弟子掠将过来,等到看清了他的面目,一起笑将起来, 道:“原来是东方师兄!刚回来这便忍耐不住,溜着打架去了?可上手没有?揍了 几个?” 东方佳木却哪有心情跟他们罗嗉?正心绪恶劣,也懒得修饰语言了,怒道: “打架打架!就知道打架!难道除了打架,便再没事可做了么?” 那两人一怔,东方佳木已经夺路而去。一路到得木屋前,秦昭却已睡了,屋子 里熄了灯,只门留了一缝,在夜风中微微晃动。东方佳木想到秦昭,一头混乱的情 绪才好似被冰水一浇,有那么些儿清醒了。唉,这也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就在如此 一个颠倒时刻,总算,他还有秦昭! 那么淡定的一个秦昭。淡定得仿佛永远也不会遇见今晚他所遇见的事。也许准 确点应该说是,淡定得永远也不怕遇见这样的事。东方佳木在屋前停下了脚步。他 不想去打扰如此一个人的宁静的安眠。 不能进屋去,便只能在门外消磨时间了。东方佳木不停地踱步,一遍遍地踱过 来,又一遍遍地踱过去。虽然被泼了一盆冰水,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一团。勉强想 要考虑点事情吧,抽不出来一个明确的丝头。或者在这种时候,本来就是不适于去 抽什么丝头的。也就只能这样踱着步,踱呀踱,踱呀踱,一直踱到那虚掩的木门 “吱呀”一声,涩然开了。 秦昭披着外衣,走了出来。夜里的山风既寒且劲,一下子,便把他的青衫吹得 哗啦啦直飘了起来。东方佳木呆呆地看着他信手拢着衣服,慢慢地走了过来。那衣 摆在山风中一路挣扎着,时而噼啪一响,便仿如一记重锤,一下一下,直打在他那 颗早已混乱不堪的心上——他怎么从未想到过呢,这么冷的天气,秦昭如果只是一 介文弱书生,又怎么可能穿得如此单薄? 秦昭拢着衣服走近了,微笑道:“怎么不进屋去?”东方佳木看着他,也不知 该说什么是好。是打破一件精美瓷器呢,还是再把玩一阵,以牢牢记住那也许永不 再现的绝妙造型?终于,他开了口,涩然道:“还没睡着?” “就是睡着了,”秦昭道:“也禁不住你这样折腾呵。到底怎么了?” 东方佳木慢吞吞道:“你耳力这么好?” 秦昭稍稍愣了一下,又微笑起来,道:“我的耳力一向很好呵。” 东方佳木说不出话来。只觉肠子里的那一万把刀,又绞得分外厉害了些。半晌, 低低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有什么重要呢?”秦昭淡淡一笑,道:“就象我早就说过的,人生 如梦,何如相忘于江湖。虽然将来,我必会怀念这个夜晚,这个在青城山上度过的 溪水潺潺的明媚春夜。” “这么说,你是太阴教的人。” “你为什么不说是魔教?” “青玉剑也是你拿走了。” “已经还回去了,”秦昭道:“明儿早上,你师父一觉醒来,便可以见到它好 端端地放在案头。” “你这么做,有何用意?” “其实我也很想探究,每一种行为背后的深层意义,”秦昭微微一笑,道: “不过简单地具体到这桩事情,我想,我只是想镇慑一下你师父。这样,明天的谈 判,我们就有很好的筹码了。” “你是叶闲?” 秦昭微笑摇头,道:“一定要知道我是谁吗?其实,一场相逢,只是留下彼此 的笑容,不是更好么?我现在还仿佛看见,你乍见我时那种开心的样子。就让我只 是记得你的这种笑容,不是更好么?” 东方佳木道:“可是我开心的时候,你却在肚里窍笑。我以为找到一个朋友, 你却自始知道,我只有一夜的利用价值。” “我想我从来就没有利用朋友的习惯,”秦昭淡淡道:“青玉剑只是我凭本事 拿了,然后,又凭本事再还回去。我希望,你总不至于说我在这儿落了一夜的脚, 也是一种利用?” 东方佳木苦笑道:“可我们是朋友么?当你一边拿一个青派弟子当朋友,一边 又干着不利于青城派的事?当我们身处敌对的地位,不得不为各自的派别尽心尽力, 我们可能是朋友么?可能成为朋友么?” “所以我才说相忘于江湖,”秦昭叹息一声,道:“其实是朋友,或者不是; 青城也好,太阴也好,我想你我都会记得这个晚上,这样的春夜,这样的月光与溪 声,以及这样的笑容。事实上,无论我们的派别怎么敌对,怎么仇杀,无论这样的 派别之争是错是对,他都不能抹杀今夜的美丽。对于我们来说,我们既然不能全盘 理解这个尘世,那么,便只从这种种迷惑中偶尔地逃出一晚,赢得这么一晚的美丽 多情,这又有什么过错呢?” 东方佳木不答。良久,道:“你是谁?” 溪口边一丛迎春花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蓬蓬勃勃地,都有一人高了。夜色中, 一串串秀气的花儿吊钟也似,缀在细长的枝条上,开得正盛。秦昭轻轻折下一枝, 劲急的山风忽然息了。 月光底下,青衫斜披,那张淡定的脸上又多了种和悦的颜色,似乎微微地在放 着光芒。秦昭拈花微笑。 东方佳木忽然知道他是谁了。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