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夜的气息 “好霸道的镖!”西街头的老猎户陈三使一柄解腕尖刀,小心翼翼地剖开虎腹, 只看了一眼,连声惊叫道:“好霸道的镖!” “怎么个霸道法?”站在近边的冷鸿儒忙问。 陈三双手扒开虎腹,解腕尖刀灵巧地往里一指,道:“你们看这畜牲的心!” 外围的一圈人都把脑袋凑了过来,看见那畜牲的心上,插着把细小的飞镖。被 血一染,镖尾的红缨与镖身粘到了一起,湿答答地很有些难看。人群中便有认得这 是剑馆惯用的剑花镖的,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纷纷道:“心怎么了?” “怎么了?”陈三因为激动,也就忘了使用尊重些的口气,反问道:“你们说 怎么了?你们看看这心,千疮百孔的,几乎整个儿粉碎了,这是被镖尖的劲道给炸 的!冷老板,不瞒你说,我陈三打了一辈子的猎,也碰见过几个江湖人物,可是这 样霸道的镖,还真是第一次看见!” 冷鸿儒被这么一说,慌忙凑近去看,果见那颗心烂花花的,颇不似寻常见到的 鸡心鸭心的模样。看了半晌,道:“你是说,小女的这一手镖技还有些可观?” “何止是有些?”陈三细心地把镖从死虎心上取下来,在衣襟上抹了两把,仔 细认了认镖上的字号,果见那镖尖上有个带血的“凝”字,大声道:“凝丫头,就 凭这一手,你可以去闯荡江湖了呢!” 人群应声裂开一道缝来,冷凝从这道缝里疑疑惑惑地走过去看。那镖果然是她 的,只是浸了血,看起来,异样的陌生。事实上,从昨天到现在,这整个世界在她 眼里,都有些异样的陌生了。陌生得让人不太能够置信。她果然还是活在人世?这 虎、这人群、还有父亲,果然是真实人世,而并不是阴曹地府的一种幻象? 只记得那一刻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她胡乱打出镖去。而这般出手的一支镖,也 可以正正好打中老虎心口,并且将之炸个粉碎?难道是老天有眼?她命不该绝?十 殿阎罗都是她的手帕交,所以从生死薄上涂去了她的名字? 陈三将那支脏兮兮的沾着死虎秽物的镖递过来。冷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只好将圈子里一只被人踩翻了的猫食碗抄起来,往前一递。那镖“丁宁”一声,落 在碗里。陈三叹道:“可惜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丫头,要不,就凭这一手功夫,出 去闯荡一番江湖,可有多爽气!” 冷鸿儒笑道:“陈大哥这可谬赞了。其实这丫头娇惯倒不娇惯的,只是这一次 实在不过是碰巧罢了。从前我也常见她打镖的,也就是玩玩而已,哪有个准头的? 便是剑馆里李先生,也没少说过她。这一次,真正是奇怪了。算是老天开眼了吧!” “这就叫生死关头,”陈三道:“是英雄是狗熊,往往就看这种关头了。就说 二十年前道士冲的那只母豹子,葬送了这一行里的多少好手?最后死在我手里,并 不是说我的本事就有多大了,一个要点,就是面对着这生死关头,发挥不发挥得出 来。若是这时候怯了,平时较量,再多么技艺纯熟,那又有什么用?所以我看着, 凝丫头是个好样的,是个好样的!” 冷鸿儒笑道:“哪里哪里,小丫头哪能跟陈大哥你比。你看看,现在不就已经 吓得快没有了魂?” 陈三看看冷凝恍惚的样子,也就笑了。他是老猎人,说话归说话,手下可不慢, 转眼间已经将死虎的五脏六腑一一取了出来,放在边上的一个瓷盆里。冷鸿儒一转 头,往厨房里唤道:“小鱼!” 一个青衣小鬟梳着个丫丫头,从人群里挤了进来。冷鸿儒指着那盆道:“快把 这些东西腌起来,仔细着那颗心!弄坏一点,小心你的皮!”小鱼吐了吐舌头,把 一盆杂碎都端起来,那人群又裂开一缝,放她过去了。 陈三又开始剥虎皮。一边剥,一边赞叹那支镖打得真是恰到好处,正中胸口。 所以这虎皮当胸剥开,竟不见一点伤口,这实在是很少见的了,要卖的话,可以值 得不少钱呢。那四周围的街坊邻居,本来看见这只虎,又知道是被冷凝小丫头打死 的,都当是一大惊奇事。现在听他这一说,想到虎皮之值钱,又都是一片艳羡之声。 冷鸿儒袖手听着,只是微笑。这张虎皮,不用说,他当然不卖的了。就算如陈三所 言,它珍贵得很,好在家里开了片药铺,在这个山城中,还算得殷实人家,根本不 必指靠这个卖钱。更何况,差险险,它还是女儿一条命换来的呢。只合永远做个念 想儿,哪里舍得去卖? 一切弄得清爽,已经是午饭时分了。山城规矩,杀猪宰牛都得招呼屠户酒饭, 不以现钱计酬,只饭后割数斤新宰的猪牛肉。眼下冷家这剥一个虎皮么,却没有前 例可循。好在山里人圆通,自然而然,便依此类推了。当下也不必多说,人群各自 散了,冷鸿儒单留陈三吃饭,并几个相熟的作了陪客。饭后,照是割了几斤虎肉, 并几根拆开来的虎骨,让老猎户一并带走了。 客人一走,冷鸿儒便带着几分酒意,敲开了冷凝的房间。冷凝还是在糊涂着, 见他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冷鸿儒脸上喝成了桃红色,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笑 咪咪地对着女儿左看右看,半晌,手臂伸得老长,一握拳,蓦地里冲她翘出一根大 拇指来。 冷凝有些哭笑不得,道:“那只是碰巧!” “碰巧?”冷鸿儒打了个酒嗝,道:“你以为碰巧就那么容易!我跟你说个故 事吧。汉朝时候,飞将军李广有一天出门打猎,碰见一只老虎。他拉弓上箭,一箭 射去,正中虎背。奇怪的是那老虎却纹丝不动,跑过去一看,才发现原来只是块象 老虎的石头。他这一箭竟深深没入石缝中去了。后来他再射,却再没有一箭能够射 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冷凝明知道他的意思,这当儿偏偏懒得回应,道:“不知道!” 冷鸿儒无奈,道:“你这丫头!这明明是人到危急关头,能力倍增么!就好象 上次胡家失火,胡老大竟把棺材也给扛了出来——若在平时,四个人扛,还得喊号 子呢!你这一次,当然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是这种事情,毕竟少见,大多数的人到 了这时候,腿还都是软的。所以你本事呢!丫头,你陈伯说得不错,你是好样的!” 冷凝不作声。冷鸿儒又道:“刚刚陪你陈伯喝酒,席上我就想了,假使你危急 时候能有这等本事,平时凭什么就不能有?所以,对于你的将来,我又重新作了一 番设想。本来想着女孩子嘛,找个好人家,这一辈子不就成了?现在看来,丫头, 你可是个人物呢!爹爹虽然只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的,见识可也不小,你既然是 个人物,我还能让你给埋没了?” 冷凝疑惑地抬起头来,不晓得他却要怎样不埋没她?冷鸿儒道:“你陈伯说得 没错,你既有这个身手,便该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堂来!再说现在的江湖,可不同以 往了。以往那一阵子,少林武当独霸天下,江湖上哪有女人的位置?现在太阴教崛 起,不说别的,就说那四花公子——簪花、拈花、浣花、葬花这四位公子在江湖上 是何等的名头?还不都是茜纱烟罗温柔温教主的座下?这位温教主么,听说可是个 绝色女子呢!所以现在正是女子当道,恰巧逢着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不出去 闯闯,未免是太可惜了。” “怎么闯?”冷凝嘟哝道:“闯出去被人一刀杀掉?” 冷鸿儒笑了起来,道:“就你一张乌鸦嘴!当然是练好了武功才出去。虽说你 有这个逢凶化吉的运气,可也不能单单指靠着危急关头能力倍增呵!当然还是要自 己本事好。来,我们这就去李先生那儿,让他多提点提点你。今儿杀了虎,晚上请 客,顺便也请他过来吃饭。” 冷凝却一想到李沉舟,就有些瑟缩。尤其她还一镖差点打到他鼻子上!如果是 误打倒还罢了,可现在大家都交口称赞她的镖技,却教她见了他时,如何分说?真 是躲还躲不及呢,哪里愿意去?不过冷鸿儒虽然娇惯女儿,此时被酒精一刺激,想 到即将铺展在冷凝面前的江湖大业,不免情绪激昂,哪里还顾得上她愿意不愿意? 当即一把揪起,带上准备好的虎肉虎骨,往住在中街太平巷的剑馆先生李沉舟家去 了。 两人提着东西一路行去,还好运气不错,李沉舟倒是在家的。只是敲过门以后, 他应门的声音夹在一串轻咳之中,却奇怪得很,顿时令冷凝联想到居住在十八层地 狱底下冤鬼的呼号。那号声起始虽然长大凄厉,穿过了十八层地狱之后,也就飘渺 得几乎听不见了。冷凝轻轻擦了擦鼻尖,心想,奇怪!这人怎么了?难道几天没吃 饭了不成? 门开开来,更令父女俩惊异的,是李沉舟苍白的脸色。虽说他的脸色掩蔽在一 大丛乱草之后,能够让人看见的部分实在不多了。冷鸿儒惊道:“李先生!这是生 病了么?”李沉舟咳嗽两声,闪身让两人进来了,看座、倒茶,道:“没什么,一 点点风寒而已。” “若说是风寒,”冷鸿儒忙道:“这虎骨最是有效了!炖了汤喝下去,或者泡 酒,都是最好的!” 李沉舟瞄了一眼他带来的东西,又看看冷凝,轻咳着,笑道:“便是凝丫头杀 死的那只虎么?我听说了,可好本事呢!” 冷凝脸上蓦地红了起来,陷在椅子里,几乎恨不得缩到地下去。想自己的那两 把刷子,李沉舟哪有不知道的道理?这一次本来取巧侥幸,别人都外行也罢了,到 李沉舟这里来,可不实在是贻笑方家?一时也窘极了,却听他父亲道:“哪里哪里! 都是李先生的功劳!若不是李先生先一步救下了岳家的姑娘,把老虎打得也累了, 小女却哪能讨这个巧呢?” 李沉舟苍白着脸,只是微笑不语。冷鸿儒这一次来,本想趁热打铁,叮嘱李沉 舟多教导教导冷凝,现在看他这个病怏怏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随便寒暄 了两句,道:“要说这一只虎却实在是肥,今儿晚上,李先生过来吃饭?” “免了吧,”李沉舟道:“不是客气,身上实是不便。” 这身上的不便,冷鸿儒自然也看在眼里的,当下只得罢了,略略又说了几句, 带着冷凝,一起拱手告辞。李沉舟咳个不停,只略微送了两步,便回去了。父女俩 默然走出好远,冷鸿儒忽道:“这李先生,一个人过日子,其实也有些可怜。好好 的也还罢了,你瞧,现在病了——大约是昨天打虎受了惊——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 没有。我看我们送去的虎肉,他大概也吃不上。单瞅那茶都是凉的。这时候,却有 谁跟他生火?” 冷凝虽然对这个李先生并无多少好感,女人家总是心肠软,瞧着这个境况,也 不免有些恻然了,道:“那就教小鱼去生个火,把肉骨头炖上就是。虽然家里晚上 请客,厨房里可能忙一些,这个功夫,总能抽得出来的。” 冷鸿儒点头称是。说话间走到东街的冷家铺面,他还有生意要忙,冷凝便自顾 家去了。先到厨下吩咐了小鱼,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发呆。一时千思万虑,转也 转不过来。 她杀了一只虎?这里面明明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但到底不对劲在什么地方, 却偏偏又想不出来。那支致命的镖是她打出去的。而阿闲死命掐醒她的时候,那只 虎就死在她身边。这虎,当然是她杀死的。然而……她那一镖……打在老虎心口… …并将之炸得粉碎? 冷凝使劲甩了甩头,决定不再去想这种没有答案的苦恼问题。反正,都已经过 去了。没有过去的,只是那种生死存亡的感觉。也许只有经历了这种感觉,才会忽 然间对比出来,原来生存够多么美丽!而面对如此美丽的生存,她总得做点象样的 事吧?总得做点对得起她的事吧?总不能再继续混混噩噩下去了吧? 冷凝决定,从今天开始,她要好好的练功了。至于练功是为了什么,有待进一 步考虑。总之,先练了再说。只有练了功,下一次她遇上老虎,才不会落到那种吓 昏过去的惨境。当然,下一次再遇到老虎的机会,也很渺茫了就是。 冷凝在书桌前正襟危坐了,当着窗口,打开一本内功图谱。她要认认真真地, 从第一页,从最基础的功法,开始修炼。 书打开来,第一页,是个含颦浅嗔的美女。美女梳着堕马髻,柳眉,杏眼,桃 腮,樱唇。说是含颦吧,又似含笑。一袭轻衫,长袖如水,当风饰带夸张地飘满了 整张页面。 这个美女对于冷凝严肃的心情,自然是个不小的打击。几乎是在这个时候,她 才忽然间想起来,原来她的内功图谱,早已经是书已不书了。往后再翻几页,一样 的美女如云,媚眼如丝。原来那些裸露着筋骨并在筋骨上画了不少奇怪线条的原始 人类,经过她的审美重塑,早已是旧貌换新颜,美观固然美观了不少,欲要借此修 炼神功,岂可复得乎? 冷凝废然一声长叹,抛书枯望。窗前一片月季花丛,新绽的蓓蕾仿佛是在迎合 她的心情,一片焦躁地舞弄着春风,似乎在絮絮申说,如此短暂的一生,我要干出 些什么来!我要干出些什么来! 我要干出些什么来呢?冷凝想。 一只老虎蹭地窜上窗台。冷凝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只布老虎,只巴掌大 小,从窗台边缘上一路跑过来。跑到窗台中央,边缘处又上来一个人,也是布人, 比指头粗壮不了多少,抡着一根布棒子从后面追过来。追到中央,跟老虎缠斗起来。 一时虎咬人,人打虎,斗个不休。斗到紧处,那布人吐气开声,一声吆喝,奋起神 威一棒打去,布老虎身形一歪,顿时软瘫在地。 冷凝本来愣怔着,到了这一声吆喝,却听出破绽,笑骂道:“阿闲,你又捣什 么鬼!?” 阿闲吃地一笑,两只手上各套着一个布家伙,从窗下冒了出来,笑道:“怎么 叫捣鬼呢?明明是上演一出武松打虎,多谢救命恩人呐。怎么样?技艺还比较纯熟 吧?我可是练了一个晚上哦!” 冷凝“呸”了一声,道:“哪个愿意救你的命!跟你在一起混,我看,早晚会 把自己的一条命也给葬送了!” “不会的!”阿闲跳进窗来,道:“我可正是因为这个来找你的呢。这一次咱 们俩个遇险,真是应了一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呀!要是我们功夫再好点,怎么会 是那个情景?” 冷凝道:“功夫再高点,我看也不过如此。乱草丛功夫是比我们好了,能从虎 口下救了月影如花,可是结果呢?还不是一样给惊出病来?比我们还不济些!这不, 我刚刚已经叫小鱼给他生火炖骨头汤去了……”话还未完,说曹操,曹操到,门上 吱呀一响,居然是小鱼推门进来。冷凝一笑,转口道:“这么快就做好了?你手脚 倒麻利!” 小鱼笑道:“不敢当!我可是没做,有人早替他做了。” 冷凝阿闲两个异口同声一起问:“是谁?” “还有谁?自然是岳姑娘了,”小鱼回答了,看看两人还在思索岳姑娘是谁, 补充道:“就是月影如花呀!我还没走到地呢,老远就闻得异香扑鼻了,跟我们厨 下现在的味儿,可不是一样?我当时还想着,可不敢叫病人劳动,慌忙走近去,原 来是有人在里面忙乎着呢!” 这边两个又对视一眼。阿闲笑道:“这就叫怕死的人所见略同。我来谢你,那 边也谢她的救命恩人去了。嗯,一只虎,倒出了两个救命恩人,并且拆散一桩迫在 眉睫的姻缘,这一下,倒便宜说书王伯了,又可以编老长一段话本,还是真实故事 呢。要是当街说将出来,可不羞死了魏老二?” 其实就不说,魏老二也活该羞死了。他这一桩婚姻,托他爹的福,娶的是全县 最负盛名的美女,他家又爱面子,彩礼上便大摆阔气,只差赶上县太爷几年前为公 子娶亲的排场了。生意人算盘打得贼精,本来想着岳家是个外来户,又人丁稀薄, 月影如花只得一个多病的老娘,过不两年,岳夫人一翘辫子,这彩礼,还不早晚是 个回笼的结果?哪里晓得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场轰轰烈烈,结果竟落得这个下场。 此时再要问岳家索回彩礼罢,山城人也不图沾他魏家的财气,舆论便成了一边 倒的趋势,哪有个不倾向人孤儿寡母的?何况又是魏老二自己当先逃跑,把新娘往 虎口一丢。而那只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虎呢,结果竟丧生在冷凝这个还不满十五岁 的小丫头手中。大家看在眼里,也都不是傻子,再对比一下魏老二,既干出这等缺 德无能事,又想再争取人家同情,真是岂可得乎?于是乎在这种情势下,魏家既要 做生意,这人缘儿就不得不考虑进去,这巨额彩礼,眼看着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了。 冷凝一想到魏老二,就是好气好笑。免不了施展三寸不烂之舌,跟阿闲两个一 起搜罗搜罗古今词汇,加以灵活运用,铺天盖地将其一顿痛扁。闲话间小鱼自回厨 下去了。两人又笑骂一阵,才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阿闲道:“这一次,我们就是 吃亏在武功差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自今而后,要勤学苦练。今儿晚上,我们就到 锥子山上练剑,怎么样?” 这也叫是怕死的人所见略同了。冷凝又哪有个不答应的?正好今晚家里请客, 她也烦着那种闹腾腾的场面。虽说虎是她杀的,可是等她杀完了,大人们一厢里说 起话来,那光景,哪里又有她的位置?烦! 也不用形容那晚饭时的光景,左右是冷凝躲着人群在房间里匆匆扒了两口,便 提剑出门了。一路出得东街,拐上田间小路,夜月底下,便看见了锥子山清晰的剪 影。锥子山其实只是个混名,学名唤作螺狮台,但是自从台顶建了座文峰塔,那塔 直刺天空的锥形顿时鲜明于这座土坡的螺狮形,于是优胜劣汰,螺狮台从此在当地 人口中变成锥子山了。 冷凝走在田埂上,昨天还冷冽着的夜风扑在脸上,竟柔和得象母亲轻抚的手, 吹面不寒二月风,原来春天已经来了。冷凝被这样的微风一吹,身心舒展,整个人 顿时就有在春风中舞动的感觉,脚下的韵律也不觉丰富了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 她忽地注意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跟着她已经有些时候了。仔细想一想,好象刚上东街,这脚步声就在 身后。但东街毕竟是繁华所在,身后有几种脚步声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拐了这么 多个弯,那脚步声仍然跟在身后。并且,不即不离,既没有加紧步伐超过去的意思, 而当冷凝被风一吹,步速加快的时候,那人也没有掉队的倾向,也跟着加快了节奏, 照是缀在她身后。 这个人是谁?冷凝蓦地里恐慌起来。小时候奶奶说过的故事一下子都从遥远的 记忆里翻腾出来。奶奶是从大化坪那种深山里嫁到县城冷家的,随着嫁妆便带来了 说不完的山里故事。奶奶说,山里人走夜路的时候,是回不得头的。比如有人从背 后搭上了你的肩膀,你不要理他!要知道那可是狼。你一回头,咽喉暴露出来,狼 便一口咬下来了。 冷凝身后的这个人并没有搭上她的肩膀。那么,他不是狼了。不是狼,会是什 么呢?冷凝打了个寒噤,忽然想,难道是鬼?至于鬼,奶奶也说过的,如果鬼跟上 了你,你也不能回头。因为走夜路的时候,人的肩膀上,是有两盏看不见的长明灯 的。鬼就怕了这个灯。你一回头,这灯嗖地灭了一盏,鬼就不再怕你了。 冷凝嗓子眼直发干,腿弯子也直了起来,只觉一步步捣在地上,都吐出她心眼 里的一个字来,所有的步声连在一起,便坚定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决、不、回、 头!我、决、不、回、头! 在“决不回头”的脚步声中,冷凝走完了田埂,登上自锥子山脚下流过的淠河 支流幽芳河的堤岸。那脚步声跟着上来了。冷凝暗暗叫苦,这才终于想到,只是决 不回头是没有用的,总不成这样一直跟鬼走下去,走到东方发白?但若是照原先的 计划,到锥子山上去,固然见到阿闲总要心安些了,可又总不好意思,明知身后有 鬼,却还给她带此一只鬼来? 所以要紧的,还是把这只鬼尽快赶走才好。怎么赶走呢?奶奶好象也说过那方 法的,只恨自己那时太贪玩,竟把这样重要的知识,统统都给忘记了。冷凝一壁后 悔,一壁搜肠刮肚,终于将奶奶传授过的那些法子想起来个影子。狗血?粪便?那 好象是对付妖怪。妖怪跟鬼有什么区别?不管了,反正这两样东西现在也没有。再 或者,桃木符?也没有。张天师神符?这个也只能下次再用了。下次再走夜路,一 定记着怀里揣一张。还有呢?咒?观音咒?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六字真言? 唵嘛呢……? 俺叭呢……? 唵嘛呢叭哞吽! 终于想起来了!冷凝如释重负,顿时在心里狂念起来,俺叭咪叭呢轰!俺叭咪 叭呢轰!俺叭咪叭呢轰! 果然佛祖是伟大的,三遍还没念完,背后的脚步声嘎然而止。冷凝对于自己的 聪明才智,一时不得不深表佩服,当下还恐效力不够,努着劲又补念了几声。却听 身后一个怪样的声音道:“凝儿!” 冷凝吓得一颤。答不答应呢?还在奶奶的故事中紧张地思索着——好象有一种 鬼,专门叫人的名字勾魂?身后那人已经冲了上来,又叫了一声道:“这么巧呀, 凝儿!” 冷凝扭头一看,鼻子几乎都给气歪了,原来却是个剑馆的同窗。就是昨天在演 武大厅里站在她旁边的那个男弟子,小名叫做阿明的。老天丫!这家伙在她屁股后 面跟了这半天,差一点没有吓破她的胆,还好意思说“这么巧”? 阿明笑道:“这么晚一个人往哪去呢?还拿着把剑,不是又去打虎吧?” 冷凝本来就有些生气,让他这一说,更不高兴了,道:“我跟阿闲约好了到锥 子山上练剑。” “是么?”阿明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好象是看阿闲在不在,然后就忽然递 过一样东西来,道:“这个给你。” 冷凝接过来,夜色下认得是个竹筒,不晓得里面却装了什么?在手上摇一摇, 好多小东西滚动着滴滴答答地撞在筒壁上,终于明白过来了,道:“炒黄豆?” 阿明怔了一下,道:“呃……是呀。我妈炒的。” 冷凝道:“那谢了。那你这么晚,在这里又做什么?不会是一边吃黄豆,一边 散步吧?” 阿明道:“呃……只是随便走走。” “那你继续走吧,”冷凝道:“我要上山去了,说不定阿闲已经在等我了呢。 再见!” “再见!” 冷凝听到这一声的时候,已经走出两步路了。心里只觉得阿明奇怪。一个大男 人家,吃什么炒黄豆呢!不过这一层奇怪,她也没怎么放在心里,过了桥,就直接 上山去了。到了塔底,阿闲果然已经到了,月亮头下,正把剑使得花团锦簇呢。这 当儿见她过来了,不由分说,刺过一剑。 冷凝跳开,以一个优美的姿态反手把剑拔了出来,迎了上去。两人遂剑来剑往, 各自亮开前无古人的俊逸势子,迎战对方后无来者的臭滥剑法。当然,剑法虽然臭 了一点,对于锻炼身体总是没有坏处的。尤其摆势子比较累人,两个人如此这般风 情万种、风姿摇曳的交上手,不要多久,额上也都见汗了。阿闲先跳出战圈,道: “歇会儿吧。” “好的,”冷凝巴不得这一声,早把剑往鞘里一插,拿出竹筒,道:“来,吃 豆。刚才正巧碰见阿明,给了一筒炒黄豆。”一边说,一边把竹筒盖子一揭,倒出 一把豆子来,先给了阿闲,自己也抓了一把在手中,跟着阿闲信步往塔内走去。 “这是什么豆子?”阿闲走在前面,道:“可不象黄豆呀?” 冷凝往掌心一看,那豆子果然不是黄豆。黄豆圆鼓鼓的,这些豆子却生得煞是 苗条。看来阿明也是个五谷不分的家伙,只知吃,混不知吃的是什么。好在不管他 知不知道,只要是豆子,总是尽可以吃之不妨。冷凝伸指一弹,一粒豆子比打镖还 准确,百步穿杨,落入口中。那边阿闲也跟着吃进去一粒。 两个人嘎嘣一嚼,表情顿时都异怪起来,面面相觑了一下,忽地一起弯腰低头, 张嘴大吐。阿闲对着墙脚连连“呸呸”了几口,叫道:“呸!这简直是什么世道? 连阿明这种人,也都学会耍弄人了?” 冷凝吐完了,抹了抹嘴,苦巴巴地没有说话。阿闲道:“且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噔噔噔地冲上二层,凑到塔眼边仔细一张,月光下那豆子黑乎乎地,还是看不出个 所以然来。好在她也是刚刚发愤向上,虽然还没有练好武功去行走江湖,那行走江 湖的诸多物事倒带得全,信手一摸,摸出个火折子来,吹得亮了,往手掌心里一照, 顿时“咯咯”直笑了起来。 冷凝凑上去一看,却见那豆子不止是身材苗条,连脸蛋都漂亮得从所未见,一 半红来一半黑,在阿闲手里聚成一堆,被火光照耀着,精神抖擞地灿灿发光。阿闲 笑得肩膀直抖,怕把豆子抖出来了,连忙把手握成拳头,笑道:“这个真是阿明给 你的?” 冷凝情知有什么不对,道:“怎么了?这到底是什么豆子?” 阿闲要说,忽地笑得又止不住,弯下腰去直揉肚子。冷凝大急,抓着她又推又 搡,连连道:“笑什么嘛!笑什么嘛!快说快说,笑什么嘛!” 阿闲笑了半天,等到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却不忙着回答,一肃衣襟,清了清 喉咙,从塔眼里无限深情地望着明月,忽然拉长了声音,吟起诗来:“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笨丫头!这是红豆呀!恭喜你啦!这下 可终于被人家看上啦!” 冷凝还是有些不大相信。借着火光又看了一眼,将信将疑道:“这就是红豆? 你怎么知道?” “切!”阿闲不屑道:“长了这么大年纪的人,都没见过红豆的,恐怕就只有 你了吧?都是你家在县里还有些来头,那些浮浪子弟,轻易不敢打你的算盘而已! 算了,既然是红豆,两馋嘴猫也只好歇一歇了,来,再把它装回去。” 冷凝恍恍惚惚地把两把红豆又装回竹筒。坚硬的豆粒洒落筒底,响得圆润而清 脆,可又说不上来有些空荡荡的。冷凝心里也空荡荡地,有些发慌,没有着落,整 个人虚飘飘地好象浮在了什么地方。阿闲一口吹灭了火折子,道:“倒看不出阿明 ……这么闷的一个人,也有这心思!” 冷凝没有回答,只机械的把那筒盖又合上了。抬眼看明月,那月亮飘在天空中, 飘得很远很远。恍惚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象月亮一样的飘远了。冷凝想着,那 是什么呢?难道是岁月?是没有认识红豆之前的那段岁月? 飘得远远的月亮仍旧在清灵灵地照着人间。不远的山路上,缓缓走来一对情侣。 二月里的春风温柔地从山坡上拂过来,又从塔眼里拂过去,一股馨香的气息便不知 从什么地方泛了出来,倏忽间渗透了这个轻暖的春夜。 一片寂静中,山坡上的那对情侣渐渐走近了。春风中隐约传来一串轻咳。很熟 悉的一串轻咳。冷凝微微一怔,低声道:“乱草丛!”阿闲仔细一瞅,果然认出了 李沉舟的身影。可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却又是谁呢?又是谁以那样粘腻的姿势, 走在一贯孤家寡人的李沉舟身侧呢? 再走得近些,阿闲终于认出来了,那个女人谁能想到,竟是昨天还是新娘子的 月影如花。月影如花挂在李沉舟的胳膊上,两个人依依偎偎地,在李沉舟病态的咳 嗽声中,一直走到塔下来,站住了。几乎是在同时,李沉舟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女人, 月影如花也在抬头,两张嘴唇便没有任何前奏地,互相凑了过去。 这样的春夜有些迷乱。隐在塔里的两个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声,只有心跳不听使 唤,跳得怦怦如鼓。而塔外,正有一场激情在燃烧。吞噬与快乐,渴望与疯狂。男 人女人的喘息混在一起,也不知是被春夜点燃了,还是他们点燃了春夜? 这样的春夜呵,总是让人有些不能忘怀。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