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葬花公子 两骑快马一前一后紧擦着镖车,爆豆也似的蹄声中,夹着一声轻笑,飞一般去 远了。从早晨到现在,自翠云廊蜀道上这样追过来的西南堂快马,已经是第十八对 了。马上的三十六个人,清一色的太阴教天青色服饰,在翠云廊森森古柏的掩映下, 便留给大家一串黑幽幽的印象,以及嵌在黑幽幽的袍子上,在奔驰中翻滚飞扬、晃 人眼目的三十六弯冷月。 插着西川镖局镖旗的这一行镖客,从成都府出镖,四五天走下来,也已经走了 一半的路程了,眼看着过了前面素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险剑门,便是往 汉中去的栈道,却偏偏在这个要紧关头,撞见这一伙惹不起的祖宗。别的不说,负 责押这趟镖的镖头凌风尘单是听到这一声笑,便知道今儿这趟镖,可算是遇到麻烦 了。 在肚子里揣摩了一阵,凌风尘便转头去问这一次跟镖而来的青城派师兄。她所 属的这个西川镖局,本来名气不大,在川中更是一向受青城派荫庇,因而每次出镖 都由青城弟子跟镖,也是一种沿袭已久的惯例了。一者,可以借青城派的名头,保 一保路途平安;二来,也是利益均沾的意思。今儿这一次,跟镖来的便是掌门人无 缺道长的得意弟子东方佳木。凌风尘身为东方佳木七师叔无心的记名弟子,论起辈 份来,自是他的师妹了。这当儿,便向他探过头去,低声道:“东方师兄,情形可 有些不对呢。” 东方佳木道:“是么?” 凌风尘道:“这些人身上并无包袱,不是走长路的模样。而且前面就是剑门关, 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魔教的这些魔崽子们偏偏在这个时候,先我们一步过去 了,我看不只是一种巧合。” 东方佳木道:“是么?” 凌风尘道:“大家前不久才起了冲突,虽说有个江风楼协定,可是两家隔阂既 然如此之深,谁不知道这个协定也只是权宜之计?虽然魔教在协定中占了便宜,可 这些人又哪有个餍足的时候?要重起争端,那也是可以想象的事。” 东方佳木道:“是么?” 凌风尘道:“只是要重起争端,却总得找个理由,就好象上次明月楼的大厨一 样,指不定是他们自己杀了,却混赖在我们身上。不过在家里找理由,总难免破绽, 现在这边荒野地的,哪怕他随便栽个什么赃过来,我们却如何分辩?所以我的意思, 这一路往前,大家可得小心了。无论看见什么可疑的迹象,都不要去插手。不知东 方师兄意下如何?” 东方佳木道:“是么?” 四个“是么”说下来,凌风尘终于明白,跟这位师兄商量事情,是白费精神的。 无奈之下,也只能自顾着把这层意思吩咐下去了。一边肚子里暗暗抱怨,却不知这 一次,青城派给她派了个什么样的师兄来?从成都府走到现在,也有几百里的路程 了,这人倒好,一共说了可有十句话,加起来总计不超过二十个字。看来派里的纷 纷传言倒是确的了,说是山脚下玲珑斋里出了事故的那位姑娘,却是跟他有了私情, 偏又被他始乱终弃,这才终于闹出上吊自杀、一尸两命的事情来,哼! 凌风尘想到这件事,便在心里痛骂了一声。同时,不免又为那位不幸的姑娘使 劲儿捏了一把拳头。不用说,若在正常情况下,碰见这样的不平事,她早是一拳头 打过去了。偏偏今儿犯事的人却是她师兄,她这一把拳头,因此,也就只能是在心 里捏一捏而已。而如果同样的事情,犯在师兄身上,拳头就捏在心里,犯在别人那 里,拳头就打将出去,那这种打将出去的拳头,其抱不平的公正成分,不管怎么说, 总是打了很大的折扣吧?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凌风尘继续想下去,这就叫人在江湖, 身不由已! 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凌风尘就不再去管她师兄的风流韵事了,而自管留 心着这一溜镖车,迤逦顺着山路,一直走到剑门关下。 时间已是酉时,但夏季日长,天色还是大明的。一行人走到关下,那剑门关却 出人意料,已经闭了起来。凌风尘一马上前,看着天下第一雄关夹在大小剑山的峭 壁狭谷之间,关下那朱红色的大门衔着辅首,将两扇铜钉森森推将出来,不祥的感 觉更加浓郁了。她虽说年轻,到底是自十八岁以来就闯荡江湖,世事经了不少,尤 其剑门这条道,可是跑了无数次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关门昼闭呢。而不久前越过 镖车的三十六骑中人马,这里却又没有见到,也就是说,剑门关放了他们过去,却 独独将镖行挡在关外。这其中,又有什么奥妙呢? “军爷!”凌风尘在关下大叫道:“麻烦开个关,借一借路!” 关上守军听得叫唤,从箭楼里探出半个身子来。看清楚了关下人群,慢条斯理 道:“大姑娘你也忒不明理了,若是还能开关,军爷我还闭它作甚?” 凌风尘叫道:“可关门昼启夜闭,现在光景还早呢!” “早是还早,”那守军道:“可是上头有令,今夜太阴圣教总坛里有人入关, 为安全计,那边已经遮断了栈道,这边自然也不准进来。所以大姑娘呵,你们也只 能委屈委屈,在狭谷里安顿一夜了。好在圣教使者明天就走,你们明日过关,可也 不迟呵。” 说话的守军是个熟面孔。从答话的口气上看,也不象是欺哄。而且,似乎也不 必以这种内容来欺哄她。凌风尘再无话说,只觉绷紧在心里的那一根弦,蓦地里倒 松弛了下来。老天保佑!原来她还猜想得错了。西南堂的那三十六骑,照此看来, 竟不是冲镖队来的,而只是为了迎接总坛来客。只不晓得魔教总坛这个时候有人来 到四川,又是为了什么?可跟他们青城派有什么牵扯?不过这个问题,也不是青城 派的小角色凌风尘所能操心得了的事情了。 入关既然无望,镖行这一众人马都是走江湖惯了的,当即就地扎下营来,生火 做饭。凌风尘一来做事把细,二来这一行里的警惕本能也不允许她就此放宽了心。 当下趁着这个机会四下里看看,不免越看越觉得惊心。这剑门的地理不用说,险恶 得简直让人坐不安席。巍巍两山夹着一谷,前又有剑门,而后面再若有追兵呢?更 有甚者,连左右对峙的大小剑山上,万一还伏得有敌人呢? 凌风尘越看越觉得有冷汗渗出来,带着两名趟子手便往后路兜去。走了好长时 间,不见异状。她也不敢走得太远,到了个隐蔽些的地方,便把那两人留下了,吩 咐一有异常,举火为号。自己则施展轻功,沿着小剑山的侧脊,奔了上去。还好, 一直到顶,并没有发现想象中的敌踪。这当口,不免先舒了口气,暮蔼四合中举目 往对面的大剑山上一看,那大剑山上,却俨然有人。 山顶的大青石上,白衣飘动,有人危坐。凌风尘先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那 人影却眼熟得很,原来却是跟镖过来的同门师兄东方佳木。一袭白衣被山风吹得猎 猎飞舞,在渐黑下去的天色中,浅淡的颜色透着股沉埋不掉的孤凉,从一片昏暗中 寂寞地挣扎出来。凌风尘心中一动,想要招呼一声,不知为什么,却又没有。忽然 想着,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合该比别人多些心事?只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夜,瞬间就吞没了所有的心情,以及披着那心情的一袭白衣。这实在是个黑得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凌风尘摸出火折子,准备打火下山,忽然停住了,呆呆地看着 远处。远处,便是剑门关外的栈道了,正有一根火把拐出了山壁。一根火把之后, 是另一根火把。之后,又是一根火把。不多久,便是一溜火把转了出来,在悬空的 栈道上蜿蜒前进,宛如见首不见尾的一条火龙,将山壁上下照得一片通明。 火龙游动得很快,没多久,便在群山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之”字,那龙头已 经向前游进剑门关去了,龙尾还在不断地折过山壁。一时间火光烛天,连从那个方 向吹来的夜风,都带了一股很浓郁的松明火把的烟气。凌风尘倒吸一口凉气,虽说 在江湖上闯荡了已有年日,这般浩大的阵势,她可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呢。好在架势 虽大,也就因为有这样大的架势,反而可以不用怀疑,这伙人是冲着她这一点可怜 的镖来的了。 想想曾经有过的念头,凌风尘不觉哑然失笑。一时又不免有些好奇,想以这么 大的排场,轰轰烈烈入川来的,自然是太阴教总坛里的一位大人物了。不知到底是 哪一位大人物呢? 恍惚中又看了一会,火龙再长,到底现出了尾巴,一径里直投剑门关去了。 山脚下的剑门关,借着关上四面插起的火把,这当儿看上去,倒象是个深不可 测的龙潭,吞下这么一长条火龙,混不见一丝异样。凌风尘不错眼珠地看着这种磅 礴场面,一直到那些火把全进去了,这才意犹未尽地叹息了一声。无意中扭头一看, 对面山顶上,东方佳木仍是不语不动,仿佛在大青石上坐成了一尊雕像,只有白衣 在风中飞舞,被关上的火光照耀着,略微有些泛红了。 凌风尘也不知为什么,居然微起怜惜之意,道:“东方师兄,夜凉了,下山去 吧。”她这话说得并不大声,那边东方佳木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还是一尊雕像。 凌风尘略微候了一会,也就不再理他,一振衣袖,独自下山去了。 山下狭谷中的人们隔着一个剑门关,没有看见这一条火龙,却都看见了照亮山 壁的火光。这个时候,正在纷纷议论,猜测着到底是魔教总坛中的哪一位人物驾临 西南堂。有说是风雪雷电雨五门门主的,有说是护法堂护法的,也有的说是教主之 下、万人之上的四花公子,还有人猜可能就是教主最亲信的随身侍婢,权势不在四 花公子之下的乱影姑娘,最后终于有人说道,今晚这来的,说不定就是魔教教主温 柔。 凌风尘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议论,也不夹进去掺合。身为一个干练的女镖头, 跟这些粗鲁汉子们在一起走镖,她早学会了有张有弛的控纵手腕,没事的时候,可 以跟他们嘻皮笑脸百无禁忌;该冷下脸时,也绝不手软。今晚,她就不大想理会这 些人。找个地方随便坐下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些话,只在心里时而掠过一丝 好笑。这来的人,会是温柔? 若说魔教教主茜纱烟罗温柔,那可是位不世出的人物。不说别的,单说她只二 十岁,就自她父亲手中接掌了太阴教。那时候的太阴教,还没有魔教的气味,只在 她手里打造了不过四年,就有令整个武林刮目相看的意思。高手济济的护法堂便是 这个时候建起来的,而象四花公子这等夭矫人物,也都是在这段时间内,被她慧眼 看中,一一收罗在手。按说太阴教有了这副阵容,温柔一个女人家,也早该满足了。 然而,竟应了那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个女人的心思,就象她的绰号一样朦 胧,若真揭开来,恐怕要令一江湖的大老爷们,都滚滚跌落眼珠。 所以当燕王朱棣以“靖难”为名,起兵作乱,觊觎他侄子的皇位,整个武林都 还在两可之间时,温柔便毅然将太阴教的全副家当投入进去,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 政治豪赌。这场豪赌虽说禁不起道义的推敲,不免使太阴教在悠悠众口之中,浓浓 染上魔教的色彩,那现实的结果不用说,却还是温柔赢了。三年战争过后,皇位易 手,而太阴教的堂口也终于遍及天下,连朝廷上提起来,也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尊称 一声“圣教”。 就是这样一位手眼通天、也权势熏天的圣教主温柔,除了今上,当今天下,天 大地大,大约也就是她最大了。想这样一位人物,她若来川,会可能摸黑从“蜀道 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剑门入关么?多半,她会走宽阔的水道吧?一百条楼船迤逦 顺着嘉陵江上溯过来,到了水浅过不去的地方,便由万儿八千的纤夫喊着号子,吭 哟吭哟,嚯嘿嚯嘿,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地把船拉过去,这才是温柔应有的排场。 今夜来的人显然不是温柔。并且,也不大象是温柔座下的四花公子。四花公子 若是出现,记得听说过是有标记的,仿佛是莲花灯…… “莲花灯!” “莲花灯!” 身边忽有一片声嚷了起来。凌风尘吃了一惊,慌忙抬头去看,果见那剑门关上, 有四盏莲花形状的纱灯飘摇摇的,高高挑了起来。无数教众簇拥着一个人,走上关 来。莲花灯底下,分明见得那人一身月亮般的银黄色袍子,帽子上一颗拇指大的东 珠灿然生光。东珠底下,那张脸也光满似月,一双眼睛寒星也似泛着冷意,若有意 若无意,朝关下扫了一眼。 凌风尘本是坐在暗处,让这眼神一扫,竟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一时连思维都似 乎被这人清凛凛的眼神给冻住了似的,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活动起来:不知关上的 这位年轻公子,到底是谁?是四花公子里的哪一位?簪花?拈花?浣花?还是葬花 公子? 莲花灯下,那公子淡淡地望着关下的一片人,不知说了什么,边上忙有人凑上 来应答。凌风尘也不知为什么,直觉得关上的对话就跟他们有关,没来由地心中一 紧。只见上面说了两句话,便有人蹭蹭蹭地跑开了,簇拥着那公子的人群也跟在他 身后,霎时间走掉一小半。 凌风尘紧张地看着这些人的活动,心里直捏了一把汗。果然,这一把汗还没干 透,便听关门里面发出动静,闭得严实的那两扇红漆大门,仿佛得了最严重的关节 炎,吱吱呀、吱吱呀,又拙、又涩、又重地,缓缓打开了。一溜火把簇拥着个人走 了出来,正是刚刚在关上跟那年轻公子答话的那人。 那人傲然直走,一直来到镖队前面,道:“你们这里,哪一个说话算数?” 凌风尘早打暗处迎了过去,她走镖的吃百家饭,却没有失礼的习惯,一拱手, 道:“在下西川镖局凌风尘,不知尊驾有何见教?” 那人却没想到镖头竟是个年轻女子,微微一怔。再开口,语气倒变得礼貌些了, 也拱了拱手,道:“凌姑娘,是这样的,这支镖,我们公子要了。” 凌风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 那人道:“这支镖,我们公子要了。公子其实也是一番好意,想姑娘这种弱质, 此时虽是夏天,带了一支镖露宿野地,不也辛苦得很么?” 凌风尘向关上一望,莲灯下那公子正和身边人轻声细语,哪里却将这边发生的 事给放在了眼里?忽地一股悲愤便冲上来,冷笑道:“这支镖他要?他凭什么要?” 那人微微一笑,看那表情,显然觉得她这句话很好笑,道:“姑娘这话说得, 公子凭什么要?当然就凭他是公子了。不过,真要这支镖,其实也用不着公子动手, 那么,就凭我们人多势众吧,成不成?” 凌风尘森然道:“弱肉强食,本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贵教行事之前,莫忘 了江风楼之约,言犹在耳!” “哦?”那人道:“这么说,贵镖局跟青城派竟有什么瓜葛?” “西川镖局一向唯青城派马首是瞻!”凌风尘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本来还想 顺势推出东方佳木,左右一看,这人连个影子都没有,大约还是在山顶上吧,再一 想,以他目前的状态,推出来也只是给门派抹黑,也就罢了,只道:“在下便是青 城派记名弟子!” “记名弟子?”那人一笑,道:“原来如此!其实要取贵镖局这一镖,也没必 要跟姑娘交待得这么清楚。只是我们教主一向不喜欢大家对姑娘们不尊重,所以免 不得再多说几句。你知道我们公子此来,是作什么的么?也就是废除江风楼之约耳。 所以姑娘跟我提江风楼,是没用的了。” 凌风尘心里一凉,冷笑道:“这么快就至于废约了么?贵教的信誉,可是好得 很呵!” 那人却懒得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了,道:“所谓识时务者是俊杰,如今跟青 城派是没什么混头的了。难得公子开口要这一镖,依在下看来,却是姑娘的荣幸。 何不就此献出这一镖去,也在公子面前,求得个进身之阶?” 凌风尘不答,只缓缓向身后看去。身后的狭谷中,镖行的二十几个人紧拥着镖 车,站成一列。二十几个人。凌风尘在心里默数了一下,加上她自己,一共是二十 六个人。而且,差不多是二十六个三脚猫把式。在镖行里混饭的,主要是对付山林 惯匪,却哪儿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武学高手?然而今日这劫镖的,却是朝廷亲尊为 “圣教”的太阴教中顶级人物,鼎鼎大名的四花公子。 四花公子早先是没有见过,可那武功哪一种不是江湖轰传?大公子簪花天地俏, 二公子拈花一笑,佛祖飘摇,三公子浣花洗剑吴王老,四公子葬花折煞九泉妖。这 四种武功,在传说中哪一种不是惊天动地,惊风泣雨?要以眼前这二十六个三脚猫 来对付这样的人物,也只能以八个一目了然的字来形容了吧,叫作一个螳臂当车, 不自量力。 然而形势虽则如此,每一行还是有每一行雷打不动的行规。起码凌风尘自走镖 以来,她这一行的行规便从纷杂多变的江湖万象中提炼出来,在她心里日渐精简成 了同样一目了然的八个字:镖在人在,镖亡人亡。 往后只扫了一眼,凌风尘回过头来,张开五指,往腰间,牢牢地握住了剑柄。 一时间,心里有些庆幸逢着的正是这剑门的地势。固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外面的人要攻入剑门难,可关里的人,要攻出来,亦谈何容易?狭长的山谷使群殴 成为难题,只要她把住了这个谷口,魔教再人多势众,亦不得不跟她单挑。只可惜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句话说得威风,究其实,也不过是文人的浪漫夸张而已。 这一回,就算她把住了谷口,于万夫中战到最后,亦无外乎还是那一种可以想象的 结局吧? 太阴教那人见她这样硬气,倒也有些佩服了,微一行礼,右手也就搭上了佩刀。 几乎是在同时,“噌”的一响,刀剑齐出,印着灯火,划起两道白亮亮的弧光,各 自向对方攻了过去。 凌风尘剑光流转,使的正是青城派的入门剑法青城八剑。作为青城派的记名弟 子,她也只有学习青城八剑的资格。好在武学一道,只有繁富与简易的区别,却并 没有高级、低级之分。青城剑法既是由青城派历代高手宗师所创,也就各有长处。 比如眼前的青城八剑,就长在易于入手。谁都知道天底下最易入手的东西,莫如围 棋,只须执子扣上棋盘就成。但也就是围棋一道,最难精通。武学也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以凌风尘的朴实性子,只学了一个八剑,倒也不是坏事。如果能将八剑中的精 微之处一一悟透了,跻身一流高手,又有何难? 太阴教那人的武功可就花哨多了。太阴教膜拜月神,武功本就偏向阴柔一路, 再加上现任教主温柔是个女子,座下四花公子个个是风流蕴藉一派人物,不由分说, 便把那武功一路,猛烈推向阴柔之极。眼下这人一把刀舞起来,就怎么看怎么象弄 错了兵刃,没有一点泼风般砍劈的感觉,倒象是街头艺人在耍蛇,那蛇头上下左右 地晃动着,带着种难言的诡异之美,时刻等待着偷袭敌手的空隙。 凌风尘八剑使开,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此绝境,再没有寻常遇敌时,那 诸般患得患失的心情。总之这一次,镖是必失的了,人也是必得殉镖的了。还能再 想什么呢?也只能凭着这最后一股意气,好好地把这路剑法使透。而这路剑法多年 以来,又是如此地纯熟了,使开来,便不象是凌风尘在用剑,而倒几乎她是带着凌 风尘的手,剑走游龙。 那真是一种很亲近很亲近的感觉。亲近得象是最贴心的朋友。凌风尘处身剑门 天险,忽然再一次被这位朋友引领,心头便是一热。六年了吧?自从她闯荡江湖以 来,哪一次不是这青城八剑助她渡过危难?而她每一次被剑法牵引,都能意外发现 这位老朋友的新鲜之处,让她不得不对创出这路剑法的那位祖师,中心深慕。正是 这一生,生不能正式列名青城门下,死,也当作青城之鬼! 太阴教那人在凌风尘滴水不漏的剑势下,竟找不到丁点儿出击的机会。一不小 心,那跃跃欲试的蛇头还有被打上七寸的危险。斗了一会,不占半点上风,不免焦 躁起来。他此时的心情,可就跟凌风尘不一样了。凌风尘反正是背水一战,左右是 藉藉无名,就是战败身死,又有什么稀奇之处?可若是他挟这种大举而来的必胜气 势,而居然搞不掂这个丫头片子,那可就是笑话一桩了。且不说他在总坛里地位不 低,这一败,在总坛里是个笑话,公子必也当是笑话,这也罢了,再如果看在西南 堂眼里,也成了个笑话,那才真叫是忍无可忍! 用不了这么想得几想,早是心浮气躁起来。只是这等要紧关头,哪里却禁得起 这种破绽?电光火石之间,凌风尘剑随意到,一剑破入。她既然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这一剑便绝不容情,破开刀圈就直指了咽喉。眼看着便要溅血五步,忽地有人冷冷 哼了一声。 只是一声细微的轻哼,一片寂静中,听在凌风尘耳里,却有如冰刺电击。手上 微一颤栗,剑尖便擦着咽喉滑了过去。在这样的舍命相搏中,胜与败总是只有一步 之遥。她既错失了这个机会,太阴教那人便占了先手,刀尖蛇头一样跳起,向她的 心脏部位咬了过来。 战局于是瞬间便颠倒了过来。突入空门的蛇头看在凌风尘眼里,妖异得简直有 些美丽了。心里忽有一丝笑意生了出来。其实这一刻,早就知道的了。自入江湖的 那一天起,就知道的了。只是知道了又如何?总是各有各的命吧。好在今日这般死 法,须不负了这一路青城剑! 微笑在唇角绽开。蛇头轻灵地咬了过来。“叮”的一声,忽有一物打横里伸出, 砸在蛇的七寸上。蛇头蓦地里软垂了下去。凌风尘微微一怔,看见伸过来的那东西, 却是一柄剑。一柄端庄秀丽的青城剑。东方佳木一剑磕软了蛇头,顺势便递出去, 抵住了那人的咽喉。活动了多时的场景,便就此凝固下来。 “杀了他!”凌风尘回过劲来,这才发觉嗓子有些哑了。 东方佳木微微眯着眼睛,很仔细地看了看他剑下的这个人。那人端着架子,勉 强做出副不畏死的姿态来,只可惜并不明亮的灯火下,也看得出他的脸色已经控制 不住地发灰了。东方佳木看了看他,忽而收剑归鞘。那人腾腾腾,立刻倒退了三步。 凌风尘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你怎么……!?” 东方佳木并不理睬,只向太阴教那人道:“你家公子不就是要这一镖么?这一 镖,青城派双手奉送,如何?” 凌风尘叫道:“东方师兄!” 三步以外,太阴教那人不自觉地摸了摸咽喉,冷笑道:“可是我看着,你好象 作不了主。” 东方佳木淡淡道:“在下东方佳木,家师名讳上无下缺,这里的事情,当然是 我作主。公子远道来川,敝派无以相待,便以这一支薄镖相赠,还请尊驾转达一下, 敝派对于公子的敬意。” 这番话未免也说得太堂皇了一点,那人还没回答,关上倒先传来一声冷冰冰的 轻笑,莲灯下那黄袍公子一击掌,道:“好一个东方佳木!不愧了秦二哥这一场相 识!” 东方佳木向上一个拱手,道:“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还不知道尊姓大名,便已有这样的敬意了么?”那公子的笑意映着火光,还 是离温暖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只听他淡淡道:“在下秋夜梧。二哥叫我梧桐,或者 秋夜的梧桐。不过江湖上一般叫我葬花公子,或者秋葬花。你喜欢哪个称呼?” 东方佳木道:“秋四公子!” 秋夜梧微微一怔,道:“这个称呼,可含糊得很。” 东方佳木道:“也许这世间的事,本来就含糊吧。” “说得好!”秋夜梧道:“既然如此,这支镖我就笑纳了。倒不是秋某人贪图 这点小利,只是省下你们的腿劲,也好回去代我去向无缺老儿报个信吧。告诉他, 索命的这可就来了。” 东方佳木道:“原来四公子所图,并非只是废止江风楼和约而已。” “这可又说得错了,”秋夜梧的语气颇现几分萧瑟,道:“我又能图个什么? 不过寄生人世,三餐一宿罢了。贵派错只错在不合开罪了圣教,开罪了圣教, 便是得罪了皇上。得罪了皇上,那就株连十族,也是寻常的。又何惜踏平一个青城 派?“ 东方佳木大吃一惊,道:“踏平青城派?” 秋夜梧道:“也只是个想法而已。如果贵派每个记名弟子都能有凌姑娘这样的 武功,我想,便是把本教的总坛全部开了来,那也是踏不平的。” 东方佳木一时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关上秋夜梧忽地重重一哼。东方佳木微 觉有异,欲待回头,后心突地一片冰凉。挣扎着回头去看,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凌 风尘从背后刺了他一剑,被秋夜梧一声冷哼,那剑刺歪了几分,从他右胸口透了出 来。东方佳木看了看凌风尘,又再看看胸口的剑尖,简直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只看见通红通红的鲜血顺着剑身的槽道,一溜滚了出来,后一滴赶前一滴,滴滴答 答、淋淋漓漓地落在地上。 “奸贼!”凌风尘骂道:“掌门人果然没有看错,你跟魔教勾结,妄图危害本 门!好一个奸贼!”一边骂,一边拔出剑来,又待去刺,只这一次却没再能够得手 了,秋夜梧身形飘飘,早从关上下来,一指弹开了剑刃。 东方佳木退开两步,使劲按着胸口。那剑拔开之后,血更是汹涌而下了,怎么 捂都捂不住,从手指缝间不断涌将出来。巨痛之中,脑子更是转不过来,只是目不 转睛地看着凌风尘,艰难道:“我……跟……魔教……勾结?” 凌风尘骂道:“你以为你能瞒过掌门人么?哼,青玉剑是你去追的,却为什么 到山就不见了?除了你自己把它藏起来,还有谁能从你手中不知觉夺走?你回山的 那天晚上,深夜出门,又是为了什么?” 东方佳木咳呛了起来,道:“那天……晚上……?” “是向魔教西南堂的叶闲报告去了吧?”凌风尘道:“整个青城山,大约也只 有你才能随便进入掌门人的房间吧?你进去放好青玉剑之后,便又去向叶闲报告, 说是已经得手了。因此,第二天江风楼上,叶闲才会那么嚣张的吧?” 秋夜梧指弹琵琶,瞬间封住了东方佳木伤口部位的几处大穴,缓住了流血的势 头。一边转过头,向凌风尘看去。凌风尘被他冷冰冰的眼光看过来,情知无幸,向 东方佳木冷笑道:“奸贼!刚刚你救了我一条命,我这就还给你!记住,姑娘我可 不欠你的!”话音未落,挥剑往脖子上就是一抹,一道鲜血顿时喷溅出来。 东方佳木大惊,按着胸口叫道:“凌……师妹!”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