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阴教主 燕山雪花大如席。也许,就是因为这里雪花出人意料的身材吧,每到冬天,一 当北京城的第一场雪从半空中扯下白花花的帷幕来,那场面,就很有点普天同庆的 意思了。不止巷道里尽是百姓人家的欢呼,就是丹墀玉阶之上,王府侯门之内,人 们仰望着白茫茫的天空,亦何尝不是充满了季节转换的欢乐情绪? 永乐元年的这个冬天,北方的第一场雪,如今又如期落了下来,给北京城的人 们带来一片良好的心情。虽说在南京,新登基的皇帝为了说明其宝座的正统,已经 一边删定史书,一边高举铡刀,以诛灭十族的雄伟魄力,血流飘橹,清洗了无数异 已分子,而这燕山脚下的北京城,却是今上的龙飞之地,除了雨露恩深,人们自然 嗅不出什么别的味道。因此雪刚一落下来,便给这个又干又冷的冬天增添了喜气。 整座城内,到处只听见孩子们稚气的呼喊声:“下雪了!下雪了!” 下雪了。一年四季之中,雪可算得是件稀罕物事。偏又是那么地纯洁干净。六 出雪花,透着亲近不得的晶莹透澈。所以人们总是说,冰雪聪明。冰雪又何能见得 聪明呢?无非是大家看着喜欢罢了。而当一天地都充满了这种让人喜爱的东西,人 们也就无怪乎乐不可支了。而这座城市,也就无怪乎从骨子里都透着喜气了。 连鸟都透着喜气。天空中,一只灰白色的鸽子从飞飞扬扬的雪花里冲出来,直 冲进太阴教设在北京的总坛,在几座翘角高楼间振翼回旋着,倏忽飞入雪兆楼的一 扇窗口,落在靠窗边的一张桌子上。那桌子边,早有人在等着了。乱影一把捉住鸽 子,解开了系在鸽腿上的丝绳,取下一个细长的圆筒。顺手拔了簪子,便从圆筒里 挑出一张卷得仔细的纸来。 纸上横七竖八的,画满了让人困惑的符号。也不晓得是张天师符咒,还是什么 更厉害灵验的鬼画符?便把乱影喜得什么似的,一下子跳起来,通通通跑着,赶紧 出门去了。穿过一条长廊,在一扇垂花门前停了下来,敲了敲门。那门里面,也没 有应声。乱影等了一会,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静,只听见雪花打在窗纸上,沙沙沙地满耳作响。转进内室,便见着 这样静的屋子里,也还呆得有人。窗口边,一个红衣女子倚着窗棂,在看雪。其实 说是红衣,也不确切。应该是白衣上罩了一层红色的轻纱。那红纱虽然颜色鲜艳, 可是因为极薄极轻,便显得象是一层迷烟淡雾。那女子整个人裹在这层飘飘渺渺的 烟雾里面,看起来,就有一种若真若幻的感觉。 “教主大喜!”乱影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禀道:“二爷有信来了。” 那红纱女子,也就是绰号叫作茜纱烟罗的太阴教主温柔并不作声。窗外的雪下 得正紧。乱影只瞄了一眼,又道:“信里说,天山派也已经收服了。那些不肯降入 本教,组成太阴教天山派分支的,自掌门以下,都已诛灭十族,前后共计杀了一千 八百七十余人。” 温柔还是没有话。乱影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站在原地,刚才的喜悦忽然间不 知去向,抬起头,看着前面的那个背影,一时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觉得满眼陌生。 也许站在窗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她已经照顾了、服侍了十年的姑娘?也许那个 姑娘早在踏入江湖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不再是和她一起翻绳花抓羊骨头的小柔儿, 而愈来愈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威风八面的太阴教主? 可就算是太阴教主,也应该对她带来的这个消息感到兴趣呵。自入夏以来,他 们太阴教就奉命扫除那些对于建文帝的失败仍然抱有同情的武林势力。四花公子也 因为这个任务而全部出动,簪花公子去了东南,对付三大世家;眼前来了消息的拈 花公子则是去西北,灭崆峒派、天山派;浣花公子前往东北削平长白派;至于葬花 公子,揽下的任务则是青城、峨眉以及昆仑三派。如今,三位公子都早早完成任务, 转回总坛了,只等二公子从西北回来,大家就可以合力去啃少林、武当这最后的两 块硬骨头。偏偏这位二公子秦朝却自崆峒以西,就与总坛失去了联系,自那以来, 一直生死未卜。如今好容易得了音信,教主却好象没有反应? 乱影真是有些摸不清眼前的人了。也许从来,她就没有摸清过她吧?这位教主 的心思呵,真的就象她的绰号一样,茜纱烟罗,有那么些云山雾罩,朦里朦胧。有 的时候,竟让乱影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离得她远了,和她也越处越觉得陌生了。大 家都说处上之道,是投其所好。可是教主的所好,究竟是什么呢?十年前或者是翻 绳花抓羊骨头,现在呢?乱影千思万想,结果竟是一个稀里糊涂。 “雪不错,”温柔终于说话了,却跟乱影带来的消息毫不相干,道:“可有什 么地方好赏雪么?” 乱影想了一下,道:“梅园怎么样?都说今年的梅花开得特别旺呢。今儿不当 旬休,总坛里想来没人有那个功夫过来赏花,梅园里应该最是清静的,正好赏雪。 我再另叫人在冷香亭煮上酒,走得倦了,便那边歇着去……” “便是这样吧,”温柔淡淡道:“你去安排。” 一切办妥,那雪下得越发大了起来,也不见得就象席子,倒象是有人从天上抖 落了一团团的棉絮,只一会儿功夫,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赏雪去的两个人都 披了斗篷,也不打伞,便沿着鹅卵石的小径,一路往梅园去了。 梅园里的梅花,果然开得极好。尤其是那一大片红梅,正当时候,或含苞,或 怒放,枝头万朵,嵌在满天的飞雪里,一眼看去,只觉昭昭烂烂,直如洒下了一片 西天云霞。却比云霞又多了分香气,满园子里清香缭绕的。乱影看了一阵,叹道: “这梅花,下了雪,比先前更觉好看了。难怪人家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到底不是 虚的。” 这感叹也没什么新意,不过是打破沉寂的意思。温柔并不答腔,自顾自沿着梅 林中的小径走去。乱影摸不透她的心思,既怕她闷,又怕打破她赏花赏雪的清静, 两下里为难着,也只得闷闷地跟在后面。 曲曲折折走了一程,那景色左右不过是飞雪梅花、池沼山石。初看时颇有新鲜 之感,看得久了,也就寻常。更何况大冬天的,雪地里行走,到底不是什么特别愉 快的事情。更何况,陪着的又是这么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主子。乱影走了一会,心 中索然起来,好在这个时候,冷香亭也到了。四角碧琉璃的飞檐轻巧地从梅林里挑 将出来。 那亭子里倒还有些生气。已经有人生了火炉,火炉上煮了酒,桌子上放了两副 杯盏,还有几碟精致冷盘。那炉子的炉门想是封得小了,装满了水的烫酒壶只是低 声卟噜着,在一片梅花的清香里,又烫出一阵阵的酒香来。温柔折转身,朝亭子走 了过去。乱影抢上一步,帮她卸下斗篷,抖落雪花,搭在栏杆上。自己也宽了斗篷, 从炉子上提起酒壶,给温柔斟了一杯酒。 温柔拈着那杯酒,闲闲坐着,也不着急饮,忽地杯子往前面指了指,道:“那 人是谁?” 乱影却没想到这园子里还有别人,不免吓了一跳。若是打扰了教主饮酒赏雪的 心境,可不是小事。顺着温柔的手指慌忙一看,一颗心才总算放了下来。那个人, 也难怪她居然没有见着,却是坐在梅林中的一块低石上,也不知在雪地里呆了多久 了,浑身上下,统统变成了个雪人,混在一天地的风雪之中,若没有温柔这种火眼 金睛,还真是难得看出来。 乱影见是这个人,便吃地一笑。温柔微觉奇怪,看了她一眼。乱影笑道:“若 说这个人,倒有一段故事。他其实不是本教中人,倒是青城派的。” 这样一说,不必问,温柔更觉奇了,是青城派的,怎么至于大摇大摆地跑来太 阴教总坛的梅园里枯坐?不过她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性,知道乱影既这样说,必有 她这样说的道理,便只是静听下去。只听乱影道:“不过现下,可只是青城派的一 个疯子了。听说没疯之前,这人在江湖上还有点名气的,是那无缺老儿的徒弟,好 象叫做什么东方佳木的。” 温柔道:“难道是灭了青城派,杀了无缺,他便疯了么?” “那倒也不见得,”乱影笑道:“他现下既然疯了,说不定青城派跟他师父的 事,都还不知道呢——他之所以疯,婢子听四爷手下人说,是因为他本门中人把他 当成了叛逆,狠狠地刺了他一剑。那一剑差一点就把他给刺死了,刚好被四爷入川 碰见,这才顺手救下。” “老四?”温柔有些奇怪。 乱影点了点头,道:“要说四爷自己,当然不会随便救人的。不过这人却是二 爷的朋友。二爷是重情义的人,婢子想,可能这一次二爷宁肯去西北大漠,有一大 半,也是因为不想在西南迎面撞见这个人?想来这次四爷入川之前,关于这个人, 二爷也交待过了,所以……” 温柔没再说什么,慢慢地把杯中酒喝了。乱影抿着嘴儿,又斟上一杯,笑吟吟 道:“因此四爷踏平西南之后,便把这个人也给带回来了。教主不知道,这一带回 来,才有得笑话呢。” 温柔还是听着。乱影道:“这人受的剑伤本来极重,还好,圣教伤药灵验,好 歹让他拣回一条命来。本想看在二爷面上,已经对他仁至义尽了,谁想到他这一把 命拣回来,有了精神,倒冲着咱们洒起气,可劲儿折腾起来了!就说那一天吧,把 月摇光那婢子给吓得!只听得房间里山崩地裂、翻江倒海,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声 音,咕喳喳、咕吱吱、稀糊糊、稀哗哗,响成一片。月摇光偏又是个胆小的,不敢 进去看。两个时辰过去,那声音歇下来,她进去一张——你猜怎么着?” 温柔微笑道:“把房子给拆了?” “也就差把房子给拆了!”乱影道:“屋子里面的诸般家具,床柜桌椅呵,钵 罐瓶盆呵,全都碎成了一地,收拾都收拾不起来。想总坛里的用具,都是极精美的, 这种损失,月摇光一个侍女,怎么负担得起?想到这个人是四爷交待下来的,便去 找四爷讨个主意。结果你猜,四爷怎么说?让人再也料不到的!” 温柔听着。只听乱影道:“四爷说,一切用度,从我帐上支出。便让他砸去! 砸多少,买多少,拣最贵的买,一直砸到他手软为止!” 这种话实在也只有秋夜梧才能说得出来。温柔“嗤”地一笑。一笑未必,脸色 忽又淡了下来,沉吟道:“老四是想到他自己从前了吧?” 乱影心里打了个突,本想说个笑话的,却没料又牵扯到这件伤心事上。只听温 柔淡淡道:“老四从前,可也砸了不少东西了。依我看呵,要说重情义,其实天底 下再没有能超过他去的了。老二虽说重情,分明是滥情。这一次天山派迟迟攻不下 来,不必说,又是可怜人家那一门老老幼幼了。哪比得老四,若是对你好时,便把 命卖给你也行,哪还会有那么多七七八八的心思?只糟糕的是,偏是把命卖给了人 家,人家还不领情,那就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了。” 乱影道:“依婢子看,其实是那姑娘没福分。” 温柔并不接话,又道:“嗯,要砸得他手软。他到底手软了没有?” “自然软了!”乱影笑道:“这天底下若还有人敢跟四爷比砸钱,那还不是输 定了么?哪怕就是只砸四爷的钱。这疯子起先几天,还砸得颇是起劲,要不了多久, 也就疲了。倒是四爷极有劲头,天天还让月摇光记下那一阵骚乱的时间。第一天最 长了,是两个时辰。后来就渐渐不到,再后来,一个半时辰,再后来,一个时辰。 终于到最后,四爷就是再想花钱,也根本花不掉了。” 温柔想象着老四与这人认真较劲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道:“那这人 怎么会在这儿?” 乱影道:“正要说到呢。这人虽得四爷一番整治,把个疯劲给去掉了,偏又生 出一股子痴劲来。整天也不跟人说话,就呆在这梅树底下,一动不动,只翻来覆去、 颠来倒去的,专跟这些梅树说那么一句话儿。” 温柔倒好奇起来,问:“说什么?”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乱影学着那人呆 痴的腔调,一连问了三声,终于撑不住,“卟哧”笑出声来。 “怪不得今年梅花开得这么好,”温柔笑道:“原来硬是被这一堆废话,给施 了肥了。” “我倒听人说梅花开得好,是被……”乱影想想不对,准备打住吧,温柔的眼 光已经扫了过来,只好换了全不经意的腔调,继续说下去,笑道:“是被血沃的呢。” “是么?”温柔脸上一冷,冷笑道:“就是血沃的,也不错呵。不错在好歹是 人家的血沃了我们的梅花,而不是我们去沃人家的田亩。哼,竟有人这么说?你怎 么回的?” 乱影笑道:“婢子还能怎么回?自然说是既然他这么有良心,不喜欢用别人的 血沃梅花,是不是自己愿意试一试了。” 温柔哼了一声,道:“这便是得了便宜来卖乖。而今仗也打完了,自己一条命 也保住了,倒有那个闲功夫来照顾到什么良心了!怎么不想想,若是这一仗输得是 我们呢?以为人家连皮带骨头把你吃掉的时候,会怕你疼,少割一刀?” “可不是这个理么!”乱影道:“不过理虽是这个理,谁又能有教主看得这么 透彻呢?所以教主才是教主,别人只是别人呀。” 这个马屁拍得却是恰到好处。温柔也就不说什么了,自顾浅斟低饮着,又喝下 一杯酒去。往亭外瞅了一眼,外面天地飘摇,雪积得越来越厚了。那一片梅花,倒 有一半没在积雪下面,看起来别是一番风致。只是风致虽佳,这一场绝清绝雅的踏 雪寻梅,突然扯到人肉骨血上,还是不免大扰清兴。这酒再喝下去,便没有什么味 道。温柔勉强又饮了几杯,忽然搁了杯子,抚案一笑,道:“雪天相访,无以为敬, 所幸正有青梅煮酒,便聊与阁下共论英雄,如何?” 这个“阁下”却不知道指的是谁。乱影左右一看,这附近连她自己在内,分明 就只有三个人。温柔这话,当然不是说给她听的,至于雪地里那个叫东方佳木的疯 子呢,比她们来得还早,更加谈不上什么雪天相访了。这句话,倒是说给谁的?正 疑惑着,墙外一声长笑,一条淡白色的身影在茫茫风雪之中飘然掠入。 “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诚是雅事。不过,”乱影还没眨个眼睛,来人已经站 在亭外了,约摸二十七八岁左右,疏淡的神情衬着纷纷飞雪,有一种读不透的苍凉 气,风雪中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在下家人亲戚数百余口都死在温教主手上,便 此刻有十分雅兴,欲要与温教主把臂举杯,于情于理,也是一桩难事。” 这话一出,乱影不免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往前站了一步。她背后,温柔却还是 好整以暇的,只掠了一眼雪地里那人,看见他腰间悬着的一柄松纹古剑,微笑道: “久闻江南三世家里,年家大公子年少以诗、书、画冠名江南,号称三绝公子,今 日一见,果然丰神如玉,名不虚传。” 年少笑得有些苦涩,道:“也只是遭遇了温教主一屠,这才理会得,诗书画三 者,不过是人间余事,诚不足道耳。好在在下贪多务得,在文坛上占了这三绝也罢 了,武林中却也另有三绝之名。” “便是拳、剑、轻功么?”温柔笑道:“更是名不虚传了。今日若不是这一场 雪,本座还真听不出这种踏雪无痕的步法。只是人虽可以踏雪无痕,那雪落在衣服 上的声音,毕竟不同于落在地上。实话说,年大公子,本座实在是有些替你可惜, 背负了如此这般血海深仇,却错选了在今日伏击,老天可是有些不大帮忙了。” 年少却也没什么遗憾的表情,淡淡道:“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老天帮不帮忙, 又哪能考虑到那么多?只可惜天道渺渺,人世微茫,其实就是今日得报大仇,能将 温教主毙于此地,于事又有何补?那些死在温教主手下的冤魂,是再也回不来的了。 只是有些事情,看是可以看破,做却还是不得不做。在下今日便以年家的诗拳、书 剑、入画轻功,来领教温教主名震江湖的茜纱阵、烟罗功。” 这段话说完,场上的气氛便似江流水转,淌过宽阔地段,涌入险峰对峙的狭谷, 顿时奔腾咆哮起来。年少一按剑柄,那柄松纹古剑不似出鞘,倒似是从他脸上给拔 了出来,那一脸的苍凉愈显得深透了,看在乱影眼里,也不知道那种表情,算是看 得破?看不破?放得下?放不下?只听他一声悲吟,道:“薤上露,何易晞!”剑 光闪了出来,往空中只一点,便有一股锋锐已极的剑气向冷香亭射了过来。 乱影识得厉害,慌忙窜了出去。刚刚在地上站定,回身一看,那一座冷香亭已 经尘土飞扬,向着中间哗啦啦塌了下来,顿时打翻了烫酒的炉子,只见一地的小火 苗,从砖石瓦缝中窜将出来。混乱之中,只听温柔笑道:“年大公子,这样霸道的 剑法,却也能这样雅致,今日倒是让本座开眼了。”笑声未毕,衣袖一展,红纱飘 动,便似张开了一层铺天盖地的帷帐,向年少罩了过去。 年少长吟道:“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口中念的是一首挽诗, 手中书剑划动,临的却是王右军的丧乱贴。剑尖沉郁如坠,迎着纱帐的流势,一字 字写道:羲之顿首,丧乱已极。 温柔赞道:“好重的剑!”因为剑重,没有剑风,却有剑势,那一层轻纱竟卷 不过去。这样一交手,竟一下子显出太阴教武功的不足来。那种至阴之气,比起某 种厚重到骨子里的东西来,还是显得轻飘了一点。温柔一击不利,反应也快,收了 纱,只在年少外围游走。 年少一剑写来,此时心境,正与右军千古一契,竟把这一张贴子,写得且滞且 畅,剑尖追着温柔,一口气写下来: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 肝。痛当奈何、奈何。 乱影站在一侧观战,睁大了眼睛,只见温柔被年少的剑尖追得左躲右闪,就不 用说那个吃惊了。记忆中,好象温柔自二十岁那年起,就再也没有在别人剑下左右 支绌过了。单说四花公子那是何等的身手?温柔收服他们的时候,不也是快如闪电、 招招抢攻么?难道教主现在年纪大了些,做事也更把稳了?还是这位三绝公子不止 江左第一,更是天下第一? 乱影看了一会,场面并无好转,不免着急。一时想来想去,想不出来到底是哪 般原因。猜测着是温柔欲扬先抑,可万一不是呢?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挨打。又 看了一阵,终于叫道:“教主,我来助你!” “不必!”温柔冷笑道:“年大公子名冠江左,本座名震天下,今日倒要看看, 两虎相争,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要说年家书剑,笔意剑意合一,威力 倍增,原是好的,不幸出自书法,却就此有了个改不了的毛病。有笔意,而后才有 剑意。可笔意总有尽时,就是书圣自己,欠了笔意,也写不了尽善尽美的贴子呢。 到那个时候,本座倒要看看,什么叫做黔驴技穷?” 说了这阵子话,一分神,“咝”,披着的轻纱被剑尖划破了一道。可见年少就 算是黔驴,此时也还远远未到技穷的时候,一时间剑尖抖动,笔意无穷,照究是重 如千钧地写将下去: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 温柔失了先机,被这样的笔势一迫,简直没有缓过来的可能,愈见得窘迫了, 虽然施展烟罗步法左晃右避,总是摆脱不了那个如影附形的剑尖。只听又是“咝咝” 几声,衣服外面的一袭轻纱已经被划得支离破碎,茜纱阵是再也摆不成的了。臂上 隐隐传来痛感,不用说,已经被剑尖划破了肌肤。 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再一行字写下来,温柔轻轻重重,已 经不知道挨了几剑,又是狼狈又是气恼,不免在心底将书圣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一 边却又庆幸着,幸而丧乱贴不长,要是换成了兰亭集序,再不然竟是黄庭经,今儿 个可不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几种想法一闪而过,年少最后一个“首”字写完,长 剑收束,在她肩头又刺了一下。 温柔等的便是这终于收束的一刻。刹时间一声长笑,伸指在剑上一弹,一掌便 朝年少拍了过去。心中是早已算计好的,论起拳、剑、轻功,年少是三绝,那掌法 跟内功呢?只怕不能跟自己的至阴至纯之气相比吧? 一掌拍过去,已经安排好迫使年少不得不接掌的种种后着。奇怪的是这些后着 竟然一个也没能用上,对面年少竟不闪不避,左手一扬,双掌便严丝密缝地合上了。 温柔微觉诧异,心思一转,忽然想,难道江南年家的人,也会在掌上施用毒针?这 一念还没转完,背上一震,已经重重挨了一掌。 温柔大惊,反掌撩出,便又跟一个人对上了掌。这边年少的掌力也在同时汹涌 而出,四掌交击之下,便有三条人影一起倒飞了出去。 “乱影!”温柔一跤跌在地上,一口鲜血便喷将出来。 乱影伤得也不轻,跌在一株梅树下,咯出一口血来。听得温柔叫她,勉强一笑。 温柔看见她的笑容,更是怒火攻心,冷冷道:“我倒是笨了!若不是你与人串通, 年公子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乱影微微一笑,道:“现在知道,可也迟了。你中了我们两个人的掌力,没有 一个时辰,恐怕动都动不了吧?” 温柔轻哼一声,道:“你在我家这么多年,我也算待你不薄,为何如此?” “待我不薄?”乱影轻笑道:“冷香亭赏雪之时,我记得,桌子上是有两副杯 盏的吧?可是我何曾喝了一口?” “你本来就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奴婢!” “是呵,我是一个奴婢,”乱影道:“也许低贱了一点,可一直很有权势。老 实说吧,这太阴教上下,除了你,还有谁敢以奴婢视我?再说句不客气的,便是四 位爷们,更不用说那些堂主、护法了,连他们做什么事,都得让我一头呢。姑娘呵, 如今也只有你一个人,还把我当成是从前的那个奴婢罢了。” 温柔冷笑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所以让着你,不过是看在我的面上?” “是的,没错,我知道,”乱影道:“可是你这一死,就不同了。年大公子的 掌力比我要好得多,我想大家根本不会想到,是我杀了你。而年公子呢,他家破人 亡,是已经看破世情的人了,也跟我有过约定,报了仇,便会一切承担下来。于是 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年公子杀了你,而我又杀了他。而我在教内又深 有根基。到了那个时候,这个教主之位,舍我其谁?我又何必恋恋着这个奴婢的位 子而不舍?” 温柔怔了一下,看了眼伤势最轻、正在运气调息的年少,道:“是我把你看得 简单了。” “我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人,”乱影笑道:“只是再简单的人,跟了姑娘你,这 么多年过来,也会变得复杂的。如何待上呵,又如何御下呵,如何恩威并重呵,如 何杀人呵,嗯,还有,故意把心思藏起来,藏得让人无法捉摸。就比如今儿吧,你 得了二爷的消息,明明心里很高兴,却偏偏作出没有反应的样子。其实,我早就知 道,你一高兴,逢着雪天,便会来这里赏雪的。” “你算到了?”温柔道:“这么说,老二的消息,也是你捏造的了?” “二爷么?”乱影道:“老实说吧,我捏不捏造都无所谓了。真的不幸而让你 说中,他是个滥情的人,对于战争过后,还要杀这么多的人、还要灭人满门,大概 很感到迷惑,所以天山派拿下来以后,便从此杳如黄鹤,再也不见了。我是怕你伤 心,压着这个消息,一直没告诉你呢。” “又是一个见不得血的懦夫,”温柔冷笑道:“他见不得血,可是四花公子的 名声不能堕!他走了,我必得再物色一个拈花出来!” “教主雄心依旧,”乱影笑道:“只可惜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我看年大公 子已经快调好气了呢。” 温柔冷笑一声,忽然提高声音叫道:“东方佳木!” 不远处,那个已经变成雪人的人听见这声熟悉的呼唤,微微动了一下。一团蓬 松的积雪便从他头顶上滚落了下来。温柔又叫了一声,道:“东方佳木!你过来。” 那人抬头看了看温柔,仿佛不确定她是在跟他说话似的,迟迟疑疑地站了起来。 温柔又道:“你过来。咱们俩个,来做笔交易。” “交易?”那人倒有些奇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吗?”温柔道。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