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人风致 初夏新丝上市,商机来临,西安商情反一径里凋敝了。花著雨自长乐门进城, 沿着东大街一路寻去,便见八家专做丝路生意的商行倒有七家门板紧严,剩下一家 隆西商行,临街五间店面也只开着窄窄的一扇板门。探头朝里一张,黑古隆冬的店 堂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一连叫了好几声,才有个伙计卷着袖子,扎煞着两只手从 暗处转出来,问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花著雨跳下马,提着马鞭子从那扇门中侧身进去,笑道:“是盘整?大白日里 关着门。” “可不是,”那伙计忙得热火,伸袖一抹满脑门子的汗珠,道:“清清货,陆 路不好走,大家也好换个地方做生意,走海路去。” “陆路不好走?”花著雨马鞭子在掌心轻轻一拍,道:“怎么说?” 那伙计正忙着,一来不清楚花著雨有何公干,二来也没功夫跟她闲搭讪,不免 长话短说,道:“客官是外地人吧?您是不知道,如今这马贼可是闹得厉害!这小 半年里,竟没一批货能从漠上走出来。所以这条陆路,也就算是作废了。大家而今 都改海道,宁肯多受些风浪。只我们东家是本地人,恋着旧,动作才——” 花著雨也等不到他说完,截口道:“陆路作废了?可要说马贼,也不是现在才 有,怎么从前丝路倒好走呢?” “从前那还不是有个管束?”伙计解释道:“要说孔老大在日,这一片地盘都 是他镇着,货物经过,有逢十抽一的规矩,倒也省事安稳。哪晓得年前他这一去, 索性连这规矩也一起带走了!剩下这群活土匪,没了头领,一股子一股子的,哪还 顾得什么章程不章程?看见好东西,恨不得连皮吃了你吧!” 花著雨心头一动,这才想起西北大豪孔青龙在腊月间暴毙一事。暴毙这种死法, 内中当然透着讲究。不过这讲究听在她耳朵里,也就没什么痛痒——即便有十八根 竿子,哪里搭得着她一清二白的个姑娘家,去替横行西北的土匪头子操这份子心? 哪晓得世事如环,环环相扣,几个月后的今天,终于见出这位土匪头子的横死,到 底还是与姑娘家不无瓜葛。 “不知客官有什么吩咐?”那伙计又问一声。 花著雨深深吸口气,叹道:“本来是想跟着商队,也闯一回西疆的。现在看来 ——只好跟你们雇个老到的向导……” “姑娘要闯西疆?”黑暗中忽然多了个声音。扭头一看,又是个伙计从内间出 来,大踏步走到花著雨身后,去卸剩余的门板。吱吱呀不多几下,光线顿时排闼直 进,似有穿堂风随着亮光颸然抽起,散尽初夏的郁热。新来的伙计也是忙人,前胸 后背汗湿了两大片竹布衫子,袖子撸得老高,露出两截汗津津的胳膊,一手撑着门, 摆开了架势受风,一边看着花著雨,道:“虽说做生意免不了要投机,可如今再走 陆路,确实风险太大,我还是劝姑娘……” 花著雨连忙摇头,道:“我不是做生意。” “不是做生意,”那伙计有些诧异,道:“那到漠上去,是做什么?——许是 上雪峰采药。” 花著雨让他这一推测,本来很盛的气势突地消去半截,莫名地竟有些心虚起来, 吱唔道:“这个……我也不采药——难道往漠上去,除了做生意、采药,便再没别 的事了么?” “还有就是亡命天涯了,”那伙计吐属倒有些雅气,笑道:“我看着可也不象。 不知姑娘是去做什么?不说也罢了,我也是白问问,你此时左右找不到向导。虽说 人为财死,现在的马贼不同以往,也没有个直奔他们刀下的,可不是?” 花著雨遭这一通话,气势再降。那人瞧着,又有些不大过意,道:“虽说如此, 姑娘要真有什么为难的事,咱们北方汉子里,尽多的是热心肠,没准一个冲动,就 跟你去了也不一定。单看你的事要不要紧了。” “要是,”花著雨迟疑地眨巴两下眼睛,道:“要是……不那么要紧呢?” “不要紧谁去那鬼地方?”那人嘿嘿一笑,道:“恐怕是你自己以为不要紧, 其实却要紧得很。” “其实……也不要紧。” 那人不再吭气。花著雨讪讪地看着自己的靴尖,势焰尽灭处,只觉另有一股热 气从脖颈蒸腾而上,整个人都要烧着似的。就这么低着头,红香羊皮小靴子在地上 踢挞两下,忽地抬起脸来,蛮不好意思地咧开一嘴白牙:“其实是没要紧……我就 是来游历游历……看看沙漠……冰山……而已……” 坦白的好处,是不必浪费北方汉子的热心。既然找不着向导,花著雨左右是随 遇而安的人,也就把原来的计划自动打了折扣,决定这一趟西北之行,就到沙漠的 边缘为止,这也算是聊慰相思。若再孤身往里深入,只怕橘生于淮变为枳,难说不 会将一抹江南红颜,顿时化作北地枯骨,这样的空色转换,以她这点子微末道行, 毕竟还是参之不透。 算盘这般重新打过,行程顿见宽裕。花著雨在西安略作盘桓,这座千年古都别 的风景没有,少不了的是四乡八井一垄一垄连绵不断的帝王丘坟。这时候就算不是 风花雪月的人,也不免怀了一肚子的千古兴亡,十几日之后,果然是一路感慨着, 悠悠向西而去。不几日,到了平凉,天色尚早,花著雨要领略大州风土,也不贪赶 路程,打听清楚,在城西一家如归客栈安顿下来。 开了房,小二打上水来。净面拢鬓之后,略微歇了歇,再出门时,客栈门口却 不似刚才,壅壅塞塞地聚了好一堆人在那里。一片轰闹声中,只有掌柜的声音还隐 约可辨,似乎是在发急道:“这人不能往里进!我们这里的规矩……”然后便是 “夺”地一响,一众声音都哑了。花著雨往里一伸头,见是个黑塔似的汉子,正一 刀剁在柜台上,喝道:“一间上房!” 那掌柜的生意场人,自是见惯场面,被他这一威吓,倒沉着起来,冷笑道: “我这是为病人好。这样重病,不先去找大夫,在我们这里,万一耽误……” 花著雨这才注意到那大汉左手还搀着个人,果然病得不轻,脸青唇白,双目紧 闭,无怪乎店家不肯做他的生意。刚刚明白争执的来由,耳边那大汉又是一声暴喝 :“一间上房!”随着话音,一掌拍在台面上,震得斩入柜台的那把腰刀嗡然作响, 精钢打就的刀身直是软蛇似的抖颤起来。 这一手竟是有来历的外家功夫。花著雨先已看出那掌柜也是个练家子,这时更 是精神一振,要看他如何应对。眼光一掠,只见掌柜的冷笑不语,也是一拍掌,嗡 然声中,那刀突地一跳,从柜台上弹出来,直射黑塔大汉胸前。那大汉肩一缩,手 一长,就势抄住刀柄。 这一回合较量至此,竟是不分胜负。但见四粒眼珠隔着柜台怒目相视,一时万 籁俱寂。这场面看去颇有天长地久之势,结果再没料到,花著雨只不过润了一下眼 珠,再睁开,掌柜的就已经闲闲低下头去,信笔往帐簿上添一行字,淡淡道:“三 儿,给客人开房。”边上便有一个小子答应着,领了这两人进去。看热闹的人们直 到这时,方才一起叹声大作,纷纷夸奖那大汉英雄,称赞这掌柜光棍,吵闹好一阵, 渐渐散去。 花著雨随着人流出来,也没有个去处,只是在大街上信步闲逛。一边想着才刚 发生的事,不免又奇又乐,感叹不已。她这一趟出门,由南而北一路行来,也算长 了不少见识,对于所谓南北差别,可说是约略咂摸出些滋味。比如说到衣食住行, 大外不过南人穿丝,北人着布;南人吃米,北人吃面;南人睡床,北人烧炕;南人 乘船,北人骑骡。现在再一看,原来南人北人,就连脾性儿也自不同。就说刚刚这 个北方架,吵得有够多干脆利落! 再顺着想下去,十几天前西安城内,就是在隆西商行随便遇见一个伙计,说起 话来,竟也是那么地风致爽朗。花著雨口角含笑,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 是不以为然呢,还是叹为观止,就这么一路瞎想着,闲荡到晚饭时节,转回客栈。 刚转上走廊,便闻见一股药香。原来刚才吵架的那个黑大汉已经在门外支起个药炉 子,正在看着煎药。 花著雨就住在他隔壁,一路走过去,四目相看,不免搭一句讪,道:“找过大 夫了么?” 那大汉一点头,道:“找过了。” “怎么样?” “还好,”大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来得急了点,恶痢。大夫说吃几 剂药就要见好。” 花著雨点头道:“那就好。路途上就怕这个,可要在这里多歇几天了。”一壁 说着,一壁见小二已经开了门,便折身进屋。那小二在门上扣好锁,却并不急着走, 也尾随着跟进来。花著雨微觉诧异,初以为是要赏钱,再一看那孩子的神气,却又 不象,脸上一付待说不说的样子。 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小二忽道:“就算是小的多嘴。我说,姑娘一个人走路, 下次不要轻易跟不相干的人说话。” 花著雨一怔。那小二便是先前带黑大汉进来的三儿,见她这副表情,又道: “小的在这一行,其实见的人多。虽说姑娘孤身行路,也算是有道行的,可不是我 说,隔壁那可不是什么好人。” 话说到这种地步,花著雨虽还不是很透彻,被人家这么关切,到底由不得感动。 本来已经在袖子里捏了几枚赏钱,这下倒不好意思拿出来。只是冲他一笑,点头道 :“费心,多谢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 虽然自称有数,三儿走后,花著雨还是很没数的揣了一肚子狐疑,不晓得那隔 壁的客人究竟怎么个“不是好人”法。是坑蒙拐骗业,还是偷抢扒拿行?或者是千 里疾行、飞剑杀人的刺客?亦或是负案在身、亡命江湖的大盗?这么一晚上胡思乱 想,不免对隔壁的动静历历在心。然而隔壁也着实没什么动静,偶尔穸穸窣窣的, 无非是那汉子服侍病人喝药、吃粥。 病人吃过粥,似乎长了些精神,渐渐气息粗重,沉沉睡去。一时间便只剩下那 汉子的脚步声,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在屋子里来回踏步。从黄昏踏到上灯,又从 上灯时分踏到一盏盏的灯相继熄灭。踏得花著雨很有涵养的一个人,也五心烦躁起 来,恨不能破门冲入,一把揪住他衣领,扔到耳不能及的地方去。勉强又挨一会, 正要拉起被子蒙脸,那步声忽然止了。 “四哥!”那汉子低哑着嗓子道。 病人气息一变,顿即醒了,道:“你要去?” “想了半天,还是去的好,”那汉子道:“如今这局面,好端端把个孔老大没 了,自家窝子里又四分五裂的,那些弟兄们,没事还要拿强霸道,现在有事时候, 谁还容你静静养病?前一晌看着别家抢商队眼红,而今赵大哥好容易下定决心,把 人马开出来也做一票,若是我俩都不到,今后还想在人前混么?” 花著雨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这才知道隔壁两人确乎不是善茬。捉摸 着这口气,原来竟是孔青龙手下的两个马贼。孔青龙这一死,不知怎地,他们跟着 什么赵大哥,竟出疆做起没本钱的买卖来了。偏偏不巧,路途上又病倒一个。再往 下听,那病人微微喘息,半晌道:“你去是去,别总想着在人前逞强长脸。只想着 等我好了,咱哥俩一道,什么脸子是挣不来的?尤其这祝家庄既然富甲一方,庄内 保镖护院、机关暗桩必不会少,等动起手来,定要万事小心。若有个风势不好,可 要记得及时回头。总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汉子答应着,又收拾一阵,就听那边窗户“咯”的一响,一个人跳将出去。 花著雨原是个好事的,加以这一路行来,说游历亦可,说游手好闲也无不妥,这时 节早已闲得发慌,撞见这种事,焉有放过之理?自然也是轻轻一跳,绰着佩剑,一 路尾随下去。 这一晚月黯星稀,倒是夜行的好辰光。那汉子看来颇熟悉地形,只是一路穿街 过巷,向东而去。一直来到城墙根下,扔出一根飞爪,抓住墙头,攀援而上。花著 雨跟着赶来,她的师承来历自非寻常马贼可比,却不必这般费事,只在城墙侧壁借 一借力,也就跃上城头。往下一看,那西北地方扑面而来,一望无际,竟是莽苍苍 一片平川,并无半点山石树木可以掩蔽身形。 这地势未免有些出乎意料,花著雨冷不丁一惊,慌忙在雉堞后一掩身形。好在 那汉子做的是大买卖,并不是偷鸡摸狗惯于前瞻后顾的小贼,一路行去,并不回头。 花著雨看了半晌,也就放下心,从城上下来,遥遥缀着。约摸行了有二十里路,前 面火光大盛。那汉子脚步加快,又奔一晌,前方地面隆起,现出一座小小山丘。 花著雨远远看着,见山丘上人影幢幢,那汉子又一径里直奔过去,便知是大股 马贼在此集结。仔细着向前欺近,忽见人影晃动,山坡上一左一右,奔下来两支马 队,听声音都用棉花裹了马足,隔着一个山坡,在花著雨面前成一字形相背拉开。 花著雨初时不解其意,又看一会,见两支马队笔直奔跑一阵,队首渐渐向前弯去, 变成一个浅浅的弧形,才明白是要迂回包抄前面那处灯光的意思。 又等一会,马队走尽,再没见人从山丘上下来。那留在山丘上的人影,也稀拉 得多了。看来从山丘开始的整个包抄行动已经完成。花著雨见了这阵势,哪还捺得 住那一颗好奇之心?再加上初生牛犊的胆气,索性直往山丘上摸来。摸到近山顶处, 在一块小土堆后藏好了,探头往山下一张,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山下面一座方圆数里的大庄园灯火通明,被隐在火光之外的马贼围得严严实实。 灯火来自庄园四周的八个望楼。每个望楼上都高挑了六个灯笼,将庄园周边照 得一片通明。从山上居高看去,那庄园被八个望楼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又套圆圈, 却是五个箭楼嵌在庄园中央,连成一个小圆。上面也悬了一片灯笼。两处灯光内外 呼应,将整座庄园照得纤毫毕现。 只可惜这样一番精细布置,被马贼围了个死,那望楼和庄园里的人都还在做梦 呢。花著雨还没来得及叹息,耳边忽有一声夜枭凄呖,一时四下里弓弦齐响,嗖嗖 声过,八个望楼上的灯笼一起跌落。地面上宛如轻雷滚过,微微震动起来。外围马 贼趁着灯笼落地熄灭、望楼守卫不知所措的当儿,一起向内掩杀。 那望楼上的人果然乱了套,直等马贼跑了有一箭之地,才稀稀疏疏放出箭来。 只是外圈灯笼已灭,马贼在暗,望楼衬着后面的灯光,倒着实占了明处,这通箭自 不用说,射得毫无准头可言。一通箭放完,马贼已经冲到面前,霎时间分成两拨, 一拨借飞爪之利冲上望楼厮杀,另一拨直接杀向庄园高墙。 喊杀声起,花著雨也就跟着山丘上的马贼往下跑去。只她一个未经事的姑娘家, 就算有十分管闲事的心肠,哪里见过这般凶恶场面?正不知如何是好,庄园深处忽 地呜呜吹起一阵号角。衬着深夜中的杀伐,格外有一种苍凉悲感、动人心处。花著 雨心中一紧,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其中深意,眼前忽地一暗,却是庄园内那五个箭楼 上的明角灯一齐熄灭。 这些灯一灭,方圆数里,唯一亮着的便是八座望楼上朝着庄园一侧的灯笼。马 贼正好杀到这些灯下,纷纷跳上高墙。花著雨一眼掠去,灯光下人影历历,心头刚 闪过一丝不祥,耳边就听得一阵奇怪的声音撕裂着空气,其密集的程度,仿如一千 把剪刀在一匹布上同时开剪。 连弩箭! 正有数不清的弩箭从黑暗中、从五个箭楼的窗口内挣脱机关,嘶啸而出,直奔 光明。那光明的地方有它们渴望以久的鲜血。以及,那伴随着甜蜜滚烫鲜血的入肉、 碎骨的美妙声音。 花著雨模模糊糊的,只听得一片声大叫:“射灯!射灯!”跟着又是弓弦声。 弓弦声过后,又是一片黑暗。 一片死寂的黑暗。 仿如世界沉入那无尽的深渊。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