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侯珠 作者:萧拂 一、艳红楼的黄昏 这一天并无什么不同。就算是打了架,也并无不同。因为这里是沧州呵。因 为这里是沧州的艳红楼呵。 沧州这个词儿,单只念在嘴里,就有一股苍凉沉雄的味道。林教头风雪山神 庙的地方,能不苍凉么。丈八铁狮威镇沧海,怎么不沉雄呢。然而沧州在江湖上 所以出名,还是因为他的武术。 武术在中华,大都源起名山。至于千百年流传中,如何渐次如细泉叮咚,转 幽谷,出深涧,汇聚到沧州这个地方来,年代久远,已经无迹可考。大约象林教 头这样的男儿,都一一被奸臣昏君发配过来,这沧州地方的民风,想不强悍,都 不大可能了吧。不管怎么说,到如今,此地已经门派林立,六合、形意、八极、 通臂,大大小小竟有不下五十家之多。武术之盛,于诸大城市中,亦可谓一时无 两矣。 所以打一个架,在沧州,是算不上什么的。尤其艳红楼又是风月场所, 嫖客拈酸,妓女呷醋,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便是一天十个架,又有什么稀奇? 说到打架,一般来说,只要不是特别势均力敌,便自然有人打人,有人挨打。 在今天,挨打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身土黄色的短打衣服,勾勒出他的彪悍 线条。尽管如此,他挨打。被人从楼上扔下来,一屁股摔在院子中间。 被摔下来的这个人拍拍屁股,一翻身站起来,就开始骂:“楼上的!老子自 说老子的话,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一句话说过,“啪”,这人脸上多了 道红通通的巴掌印子。不过,跟他被摔下来一样,硬是没弄清楚这道印子是怎么 多出来的。只听楼上房间里有人笑了:“小子!爷爷教你个乖,到什么地方,就 老老实实干什么事。你跑到这里来,不忙着脱裤子,一个劲叽里呱啦的,吵得爷 爷心烦,不是活该讨打么!” 黄衣汉子屁股生疼,脸上火辣辣的,伸手一抚,那巴掌打得却狠,红过之后, 只觉渐渐地往外鼓出来。他也是见过世面的,情知自己的这一点本事,实在望不 上人家项背,也不管周围看客一片笑声,一口气倒平下来了,沉声道:“有种的 不要藏头缩尾,留下个字号来!” 楼上人讥诮道:“就你这俊俏身手,纵留 下字号,又奈得爷爷何?” 黄衣人道:“我虽然不是你对手,你这样无故挑衅,自然有我们镖头来找你 算帐!” 楼上人轻声笑了起来,半晌才道:“爷爷还以为你要找什么帮手,原来就是 一个镖头。嘿嘿嘿,一个镖头,跑江湖卖力气的,就有那么神气么?” “正是!”黄衣人肃然道:“须知我们家是燕京镖局,这一次是赵镖头押镖 至此。阁下也是江湖上混的,想必不会不清楚我们赵爷的名头。” 楼上默然片刻,道:“是赵无常?” 黄衣人道:“我想阁下如此武功,做下事来,必有承担。” “可笑呵可笑!”楼上人冷笑道:“赵无常有什么了不起?他不就是沐天风 那死鬼的徒弟么?” “一剑通神地老天荒,”黄衣人恭恭敬敬道:“沐大侠英风侠气感动人间, 那是全江湖人士,莫不闻名而思慕的。” “很好,”楼上人道:“那你就见他去吧!” 这一天已到黄昏。深秋天气里,一轮残阳寂寂寞寞地,滑向遥远的天际。越 滑越暗,越暗越红,直染得整个西天,都好象烧起了一片大火。象火,可又更象 是那凝黯无光的、粘稠的,血。 血从黄衣人身体的各个部位流出来。口鼻、颈项、肩背,还有腰腿。还是没 有人能够看清楼上人的出手。似乎有一条淡白色的影子在夕阳中一闪,黄衣人就 成了现在的黄衣人。象只壁虎,紧紧地贴在假山上。但是壁虎爬墙,是不会流血 的。黄衣人的血却淋淋漓漓地,从深深刺入他身体的假山石上,往下流去。流得 假山座下的整个水池,都颜色鲜艳了起来。 就是从这时起,艳红楼的这个黄 昏,才开始变得有所不同。只要长眼睛,这一院子的人,就没有看不出黄衣人已 经无可挽救了的。虽说那双眼睛还睁得溜圆,魂魄想必已在奈何桥上颠荡挣扎, 无论对于桥后的人世有多少流连顾盼,有多少万缕千丝挣不断、割不舍、放不下, 也不得不被命运催逼着,一路向前,去饮下那忧喜两忘的孟婆汤。而孟婆汤之后, 又将是,另外一个人世了。 艳红楼,一霎时,静了。虽说在这里,在沧州, 打架是常事,可是论到打架而居然打出人命,那就朗朗乾坤底下,恐怕还没有任 何一个地方,可以自豪地拍着胸脯宣称,在我们这里,多了去了! “秋风清,吹不得……我情人来到……,”一片寂静中,楼上倒唱起歌儿来 了,年轻女人的嗓音抖得象秋风里的芦苇,唱道:“秋月……明,照不见……我 薄幸……的丰标……” 还没唱到两句,楼上那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死了娘老子呀!唱得这么 难听,重来!” 那女人咳了两声,重新开腔了:“秋……风……”这一次才 刚唱了两个字,外面人眼前一花,一条身影从楼上横空飞出,撞在假山上,落将 下来。“……清……”那女人坚持着将最后一个字吐出来,头一歪,在抖颤而摇 曳的尾音中,断气了。 艳红楼的静,更静了。在更深的静寂中,又有一个女人开始唱歌:“孤人儿 最怕是春滋味,桃儿红,柳儿绿,红绿他做甚的? 怪东风吹不散人愁气,紫燕双双语,黄鹂对对飞。 百鸟的调情也,人还不如你。” 这歌儿千回百折,情浓意切,却是唱得圆润了。楼外的人静静听着,假使没 有假山上血淋淋的两具尸体,正醒目地提醒大家发生了什么事,几乎竟要忘却眼 下正是肃杀的深秋,满庭院里,似乎尽是那摸不着看不见的春愁春怨春伤春情, 正如云卷云舒,雾生雾起,不着痕迹地荡漾开来。 楼上人拍了两巴掌,喝彩 道:“好!” “谢爷夸奖!”那唱歌的妓女脆生生道。 “用不着谢,本来就是该当的,”那人“嘿”了一声,忽然道:“不过,你 姐妹刚刚才在你面前摔死了,你就唱得这么高兴,未免也太没有心肝了吧?要不 然,就是准备先咽下这口气,瞅着爷爷我受了伤,却想来跟我歪缠,好趁我不备, 来算计我?” 那妓女哑口无言。楼上人又“嘿嘿”两声,道:“象你这样的姑娘,老实说, 我可是有点害怕!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是跟你姐姐做伴去吧!” 这个女人于是也飞了出来,还是一头撞在假山上。 艳红楼的静,终于破裂了。一时也不知道有多少步声杂沓,从大门奔出,从 后门奔出,从东侧门奔出,从西侧门奔出,抄各式各样最快捷的小路,去报官、 去报丧、去找艳红楼的后台老板、去找燕京镖局设在沧州的分局,在这座以武出 名的城市里,去寻求所有能够寻求得到的救援去了。 然而还是有很多人留在了原地。沧州,毕竟就是沧州。便是三条人命,也没 有把武乡的人给吓得完全魂飞魄散。大家自问武功,虽然不及楼上人一根毫毛, 可还是一起仰头,团团凝视楼上的那间房间。一边替里面的人担忧,一边,不免 在各自揣测,那出手的人,如此这般穷凶极恶,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只 有老鸨子还依稀记得,这人来时,风帽低垂,看不清脸庞,只是胃口倒大,一口 气要了三个姑娘。所以这个时候,也就只有屋子里面,最后剩下的那个姑娘,才 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 最后剩下的这个姑娘,艺名小翠,在三人中年纪最小,大约只有十六七岁。 这时见两个姐姐一个因为唱得不好,一个因为唱得好,都飞出去死了,不免无所 措其手足。呆了一会,拿起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干了。 那 人倒有些意外,笑道:“你放心!现在再杀了你,我可不免过于寂寞了。至少, 在你有可能被人救出去之前,是不会杀你的。” 小翠手一挥,细瓷酒杯撞在墙上,碎成两半,落在楼板上古碌乱滚,冷笑道: “爷若有气,自找给你气受的正主儿算帐去!只作践我们这些爹生娘不养的苦命 人,算什么本事?” 那人更奇了,微笑道:“我有什么气?” 小翠继续冷笑,道:“除非我是眼瞎了!才看不见你这一身重伤!你被人家 打了,心里有气,有本事找正主儿发去呵!就算在这里把娘儿们都杀光了,又算 什么男人!?” 那人挨了这一骂,居然并不动气,徐徐道:“这你可就错了。你以为我是受 了伤生气才杀人。其实,我正是因为受伤了,杀人才不得不少一点。若论平时, 这点子人,真还塞不满牙缝呢。” 小翠语塞。她本来好容易才想到这几句话,自以为切中肯綮,份量不轻,哪 知道竟全扑了个空。一杯酒之后的那股盛气,给这么一耽搁,终于怯了下来,道: “那……你干嘛要那么凶?” “问得好!”那人抚掌道:“问得实在是好!所以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免奇 怪了,就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有人问起呢?” 小翠警 惕地看着他。有前车之鉴在,她可不敢认为这个人的称赞,就真正跟赞赏有什么 联系。只听那人道:“左右现在时间还早,一顿饭功夫,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救兵 搬不搬得来。为免等得太过无聊,我就回答你这个问题吧。怎么说呢,这个问题 么,还牵涉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你喜不喜欢听故事?不过,这个故事该怎么说, 嗯,还得让我再想一想。” 小翠心里翻腾得那个诧异。明知人家搬救兵去了,还不赶紧逃跑?居然还要 为了打发这段时间,慢条斯理地讲故事?不过这人要是马上逃跑,自己恐怕也就 立刻被他杀了。要是还有一个故事可听,不止一时半刻死不了,坚持到救兵来到, 说不定还有生存的转机。一时怔忡不定,七上八下地看着那人。 那人正儿八 经的,倒是一副构思故事的模样了。陷在藤椅里,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山峰一 点一点吞没斜阳。落日余辉红通通地洒进窗户,照得他的白袍子都泛红了。而更 红的,是他袍子上的鲜血,从左右肩头连连绵绵地浸出来,几乎染红了上半个身 子。小翠记得清楚,这袍子上的血,这人刚来的时候还没有,只是因为打了隔壁 屋里那个跟小凤胡吹牛皮的镖师,创口破裂,才开始流出来的。从这以后,他出 手的次数愈多,流的便也愈多了。可见,恶人还是有恶报的。 暮色中,那人清了一声嗓子,开始说故事了。 二、白衣人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真抱歉,老套得让你失望了,为什 么几乎所有的故事,都要发生在中秋之夜呢?然而如果不是在中秋,恐怕那些王 爷们,也想不起来要去欣赏那枚珠子。 那年的中秋起了风。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大概就指的这样的天气吧? 但是风跟风,是不一样的。好象什么人说过,大王之风,尤其不同于百姓。百姓 的风,吹过破墙,吹起灰尘,吹过茅坑,吹出臭味,总之,是很要不得的一种风。 而王爷们的风呢?从宫殿前面的白玉阶上吹起来,吹过朱栏,吹过花荫,吹过贵 妇人香雪一样的胸脯,不用说,很受用的了。 那个晚上,王爷们就沐浴在这种香喷酥软的王者之风里。不过,他们的风虽 然与众不同,却还是不得不与大家共同看着一个月亮。不幸的是,这一天,风吹 起乌云,乌云遮月,无论是王爷们,还是百姓,都见不到那轮圆月了。百姓也还 罢了,见不到拉倒,至多干巴巴地啃一块月饼,瞅着乌云,发一会神经。可是王 爷们,不服气呵。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如果竟然没有月亮可看,赋不出诗来, 那可怎么对得起他们的一肚子诗肠呢? 既然天上的月亮看不到,不服气也不行,王爷们便想到,好歹他们还有人间 的月亮——你听说过人间的月亮么? 人间的月亮,是一枚珠子。很大很大的一颗珠子,夜里还会发光,照得满屋 子里通通亮。对了,就是夜明珠。谁都知道,夜明珠是东海里美人鱼哭出来的, 那一滴一滴的眼泪,咚咚咚落在海里,就变成了珠子。但是这一颗夜明珠的来头, 比那可要大得多了。它是一条龙吐出来的。 那条龙是一条小龙,跟所有爱玩耍的小孩子一样,她顽皮,变成了一条蛇, 在草丛中游来游去。不知怎么地,后来就受了伤,再也变不回去。这也是可以想 象的,小孩子嘛!论到这条龙出事的年代,远了,好象还在春秋吧?后来,她就 遇见了随国的诸侯。那当然也是一个王爷。不过这个尊贵的王爷怎么想起来去救 一条蛇,始终是让人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但这条蛇总算是得了救,终于又变回龙 身。为了感谢随侯的救命之恩,她吐了一样宝贝给他。 当然,这就是这个人间的月亮了。人间的月亮比一般珠子要大很多,据说直 径都有一寸呢。仔细想一想,好象该顶得上一个发育不良的鸡蛋了?因为它是那 条小龙吐给随侯的,所以世上都称这颗珠子为“随侯珠”。 这枚珠子不用说,当然是人间至宝了。又大,又是夜明珠,甚至比和氏璧还 要珍贵。总听那有学问的人说,随珠和璧,好象没听人说过和璧随珠?可见,随 侯珠的排名,比那和氏璧,还要靠前。至于和氏璧,你总不会不知道吧?秦王本 来要用十五个城来换的。蔺相如差点为它掉了脑袋呢!随侯珠比它还宝贝,不用 说,那实实在在是人世间顶顶拔尖的珍宝了。 这件宝贝,这个人间的月亮,那个时候,就是在这些王爷们手里。具体地说, 就在这次聚会的主人吴王手里。吴王那时候,是皇帝嫡亲的弟弟,那权势,可了 不得呢。要不然,中秋这样难得的日子,这些王爷们,好好的家不回,干么要来 拍他的马屁?这一下没了月亮,马屁可拍了个正着,这些王爷们就嚷嚷着,要欣 赏欣赏吴王独有的人间的月亮,随侯珠。 吴王有这个机会显宝,当然也很得意。二话不说,拿出一串钥匙,让管家去 取珠子。管家带着一队人马去了,再来时,捧回一个镂彩雕花的沉檀盒子。吴王 接过这个盒子,又贴身拿出一个钥匙,这个钥匙才是真正开这个宝盒的。钥匙插 进去,宝盒的机簧“嗒”一声,开了。 王爷们的眼睛,这时候都亮了起来,好象已经被随侯珠光芒万丈地照耀着。 然而盒子并没有就此打开。吴王按着盒子,吩咐说,先灭了灯火。不是只有灭了 灯火,才能更加显出随侯珠的皎洁么? 灯火灭了。没有月亮,又没有灯火的夜,花厅里一片漆黑。吴王按捺住骄傲 的情绪,缓缓地打开了宝盒。人间的月亮,从宝盒里升腾起来,照彻了整个花厅 ——嗯,说错了,重来。事实是,人间的月亮,也没有能够照彻花厅。花厅里面, 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吴王“啪”地合上盒子,叫道,点火! 灯又重新点了起来。花厅亮如白昼。吴王屏住气,再一次打开宝盒。他似乎 还满怀着希望,希望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他的错觉,只要感觉再错回来,他就能 重新见到他的宝珠。然而,那感觉竟一错到了底,宝盒打开来,那丝绒衬底上, 只留有浅浅的一个凹痕。仅仅只是这么一抹,随侯珠留下的凹痕。 钥匙在。锁在。宝盒在。那随侯珠,究竟哪儿去了?在那个中秋之夜,这个 问题打乱了王爷们的诗肠,想破了王爷们的脑袋。这珠子,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你认为,”那白衣人说到这里,歇了口气,问小翠道:“这珠子,有可能 到哪儿去了呢?” “莫不是被人偷了?” “正确!”白衣人一边说,一边一弹指,桌上菜碟里便有一粒花生米飞出去, 嵌入正跃上窗来的一个人的眉心。那人惨叫着,落下去了。白衣人摇摇头,道: “你的救兵来了,看来我也只能长话短说。你说珠子是被偷了,不错,那天晚上, 王爷们想破了脑袋以后,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第二天,整个京城的衙役,都轰轰烈烈地抓起了小偷。同时,以距离京 城的远近程度不同,其他地方也相继开始抓贼。比如沧州,就是在第三天,得到 了这个消息,于是无数小偷措手不及,落入罗网。后来,经过一番筛选,淘汰了 很多偷窃技术不济的,最后还剩下两百多名盗窃高手,从全国各地被押解入京, 关入吴王府的私狱。 这些小偷被关入吴王府,当然很不幸。可以想象,跟着的就会是剥皮、抽筋、 插竹签,总而言之,是严刑拷打。不过因为吴王只是想要回珠子,所以这些拷打 通常也就只会通向两个结果,第一,这偷珠子的人顶不住,终于供出来了;第二, 就算是大家都顶不住,那珠子不在手上,供也供不出来。如果是第一个结果,那 当然万事大吉。如果是第二个呢,吴王也不可能把大家关一辈子,久而久之没有 办法,恐怕也就不了了之了。 最最不幸的是,这两个结果最后竟都没能发生。因为从这时候起,故事里多 了一位大侠。嘿嘿,大侠!就是那个烂镖师临死之前吹的,那个沐天风。哼,烂 镖师跟窑姐儿吹两句牛,好象还罪不至死,可谁教他这么自作聪明,居然提起这 个沐天风来?不对,他提起的好象是赵无常。然而赵无常是沐天风的徒弟。提起 这姓沐的,就由不住人不生气。他插进这个故事里来。他凭什么要插进来? 当然,他是大侠。所以他去见吴王,说什么王法条条,要求放了这些偷儿。 王法条条,干他屁事?吴王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同意放人。但是姓沐的逼得很 紧。吴王恼了,最后说,成!都说你剑法通神,本王倒要见识见识!只要你赢了 我座下高手,赢一个,我放一个! 吴王的意思,本想是吓唬吓唬他。两百多个小偷呢,他就算功夫再高,才能 救下几个?然而王爷这下可失算了。想这姓沐的有个噜里噜苏的绰号,叫什么一 剑通神地老天荒,这么大的谱,谁打得过他?竟一口气连败两百多人。那吴王傻 了眼,只好放了那些小偷。谁教他是王爷呢?是王爷,身份尊贵,就有那个身份 尊贵的规矩,叫作一言九鼎,这说过的话,硬是不能不算呀。 于是这些偷儿们,都让沐大侠给救了出来。沐大侠因此在江湖上一鹤冲天, 年纪轻轻,那名声那身份,就比九大门派掌门迭加在一起的七八百岁年纪,都还 显得尊贵。无论如何,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头顶上似乎有一圈佛光。对于江湖 来说,沐大侠成了一个无法超越的传奇。同样,对于江湖来说,只不过是为了一 群偷儿,也就是说,一群人渣的正义,沐大侠也依旧舍生忘死挑战强权的仁心热 血侠骨柔肠故事,到这里,也就圆圆满满地、感天动地地结束了。 可是,有没有人问过,被大侠救出来的,那群偷儿的后来呢? 花生米打完了。又有一个人跳上窗来,挽着一面盾牌护住全身。白衣人一振 碗,花生碟子飞出去,打在盾牌上。那人闷哼一声,立足不住,翻下去了。才翻 下去,门边却又突进一人,长剑直指,和身扑过。白衣人一伸指,夹住剑尖,一 脚将那人踢得倒飞,刚刚好撞在后面一人身上,两人一起,坠将下去。 小翠不动声色地看着打斗,见这些人这样脓胞,心中暗暗叫苦。却听那白衣 人道:“他奶奶的,怎么尽来这些货色?赵无常呢?” 小翠从心底升起一线希望,道:“赵无常很厉害么?” 白衣人冷笑道:“谁知道呢?既然是沐天风沐大侠的徒弟,总还有些门道吧? 哼,他师父就够牛皮哄哄的了,他的绰号居然更要夸张,叫什么天地无常赵有常! 说是尽管天地无常再怎么风云变幻,他赵某人保的镖,也是有个常数,不失一次 的,嘿嘿!” 然而小翠想的却是,假使沐天风要真是打败了两百多名王府高手,叫一声一 剑通神地老天荒,恐怕也算不得什么牛皮哄哄。眼下这赵无常既是他的徒弟,一 身功夫,也就可想而知了。眼看着刚刚冲过来的这些人,在如此重伤的白衣人面 前,竟直如面捏的一样不堪一击,她也只能将这一颗心,统统放在赵无常身上, 只希望能够尽量拖延时间,一直拖到这人闻讯赶来。遂道:“那群偷儿后来呢?” “后来?”白衣人道:“那还用说么?吴王还能放弃了那枚珠子不成?恼羞 成怒之下,自然变本加利追查下去。沐天风既跟他讲王法条条,他也就按王法条 条来办。把那些偷儿放回原籍,却让地方官大肆考掠。那些地方官,平时巴结吴 王还巴结不上,遇有这个机会,哪里还肯放过?珠子一日不见,就一日瓜牵蔓扯, 一路追查下去,直到那些偷儿终于一个个家破人亡。” 小翠心里泛出些凉意,道:“那……沐大侠呢?” “沐大侠?”白衣人嘴角一歪,露出一抹讥笑:“他既然已经功成名就,哪 里还会再管这些琐碎闲事?” 小翠隐约猜到是这个结果,继续道:“我……还是不懂。” 白衣人道:“这有什么不懂的?” “我记得,”小翠道:“最早我问你的是,你为什么这么凶?这跟这个故事 又有什么相干?” 白衣人淡淡道:“这还不相干么?依你的聪明,难道还猜不出我就是那些偷 儿家里,幸存下来的一个下辈?” “我还是不懂。” “不懂什么?” “我不懂这样的一个故事,你干嘛非得说给我听?”小翠道:“是要我承认 因为你身世悲惨,所以就有理由把我们全部杀掉?” 白衣人叹了一声,道:“你又误会了。也许我这个故事,并不是说给你听的。” 小翠愕然,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他这一番话,如果不是说给她听,难道倒 是说给他自己的不成?正在考虑怎么回答,却有人代她答话了——“如果这故事 是说给我听的,我听到了。” 三、赵无常的故事 深秋天气,几乎是一眨眼,就黑得沉了。所以门外那个人走进来时,小翠几 乎看不见他的样貌。不过,就是不看样貌,感觉到胸腔里那一颗心在怦怦直跳, 就凭这个,她也知道他是谁了。 赵无常。 不难理解,这三个字,此时此刻在小翠心里引起的,竟是一种赛似初恋的甜 蜜。她的胆子骤然间大起来了,也不待白衣人吩咐,径直走到桌边,点亮了蜡烛。 她要看一看,在这沧州城内,也许是唯一一个,或者还有能力将她从魔掌中解救 出来的人。 灯光照出来一张壮年人的脸。三十来岁年纪,比白衣人要年轻一 些。尽管如此,这张脸并无稀奇之处,甚至还比不上白衣人那种邪气入骨的英俊。 只是比重伤的白衣人,显然要多上那么点健康气息。在这张健康而普通的脸下面, 是一身干净而普通的青布衣裳。而青布衣裳所修饰的,是同样一种结实而普通的 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 小翠一扭头,就看见了这个人。她没有失望。因为这个普普通通的赵无常正 在走进来。跟刚才那些人不同,他不是冲进来,不是跳进来,也不是杀进来,而 就是现在这么着,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也许在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只是这 么平平淡淡地走进来,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小翠的紧张度象离弦之箭一样地, 开始缓解。她的身体也不期然软活起来,敏捷地一转身,给赵无常搬了张椅子。 然后,就借了这个机会,坚定不拔地站在了他身后。站定以后,她大着胆子,去 看对面的白衣人。白衣人嘴角上似乎永远挂着讥笑,不知是在笑她呢,还是象大 肚弥勒,在笑世间所有可笑之事?只听他对赵无常道:“听到了,可有什么感触?” 赵无常缓缓道:“先师侠气一世,临终之前,给我留下的遗言却是,各人自 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听了你这一席话,我终于明白了。” 白衣人纵声大笑。大笑声中,他那肩膀上的创口,也随着声带震动,涌出一 股子一股子的鲜血来,看得小翠身上,一阵一阵地发麻。忽然聪明地想,只要多 说几句笑话,多引他这么笑上几次,只怕不久,他的血也该流干尽了吧?这样杀 了他,倒是省事。 白衣人一边笑,一边在左右肩膀上连点几指,封住穴道,缓住了流血的势头, 道:“沐大侠的遗言,原来却是这样?哈哈哈,怪不得一代大侠的高足,放着好 好的侠客不做,却本本分分地走起镖来。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 小翠见他笑得猖狂,也不知为什么,心中大怒,几乎就要照着他的鼻梁擂上一拳。 虽说她没这个本事,赵无常却是有的。他为什么不照此人鼻子上,就是一拳? 赵无常的语气仍然非常冷静,道:“你笑完了没有?” 白衣人笑道:“你有话就说。这世上笑话这么多,我又怎么笑得完?” “确实笑不完,”赵无常冷冷道:“再说起一件事来,也许更可笑了。那就 是有人未必不知道,故事里的这位沐大侠,其实功夫并没有那么通神,可以独战 两百多名大内高手,而结果竟浑若无事。” 白衣人点头道:“这样说,我心里就要好受些了。要不然大家同样是人,为 什么沐天风打那么多人,能够混若无事,我就给打得完全趴下?” 赵无常继续道:“所以那故事的结局,并不是沐大侠已经功成名就,再也用 不着为了沽名钓誉,去费劲搭救那些人。而是,当他在山中养了一年多的伤,元 气初复,重新出山时,那世上,早是物是人非。当年被他搭救出来的人,差不多 已经死得光光了。” 白衣人笑道:“所以他实在是白费了一把力气。因此而完全灰了心,给你留 下那样的遗言?” “如果不是为了在你这个故事中,从头至尾没有出现过的一个人,他或者还 不至于那样灰心,”赵无常的语调低沉而有力,同时也很清楚:“然而在另一个 故事中,这个有关随侯珠的故事,却开始于这个人,也结束于这同样一个人。” 白衣人嘴角又有点抽筋的模样。但是赵无常没有看见这个讥讽的笑容。他凝 视着的,是被小翠点燃的那支蜡烛,那蜡烛上的烛焰。烛焰细长长的,在时而扑 进来的秋风中闪烁摇动,变化成各式各样的物事。时而象人,时而象云,时而拉 直了又象针,时而什么都不象。而赵无常在焰心中看见的,则是一匹马,一匹火 红色的骏马。 那是沐天风的马。 赵无常的故事也很老套。故事开始的时候,大雪纷飞,朔风呼号,满天地一 片银装素裹,雪已经下得深了。沐天风骑着马,踏着碎琼乱玉,从遥远的、看不 见边的天际,答答答地,走入到故事中来。 就是在这个沧州。就是在东城门 外,林教头避过雪的山神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雪地里一步一叩首,与沐天 风相向而来。 孩子在祈福。祈求山神保佑他爹爹平安无事,能够从吴王的魔爪下,安全地 逃脱出来。让沐天风觉得可笑的是,他求的,竟然是山神。山神在中原文化中, 可不是等级很高的一种神仙。然而又让沐天风笑不出来的是,这孩子既然已经求 到了山神,那就说明其他一些更高级的神仙,他都已经求过了。 孩子祷告已 毕,站起身来,看见了沐天风。沐天风白衣胜雪,站在这个破败的山神庙里,真 好象是天神下了凡。那孩子刚刚才于想象中,与神仙对过了话,一见他,就扑了 上去,叫道:“神仙救我,神仙救我!” 沐天风雪白的衣服被这双小手揪得很脏。那孩子仰头看他,他轻轻托起这孩 子的小腮帮,三根指尖上,唯一的感觉只有,凉,冰凉。 沐天风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总共只说了三个字。 “我救你。” 这是赵无常这个故事的开头。赵无常的故事很短,才刚开了头,跟着就是结 尾。他的结尾也很老套。照旧是大雪纷飞,朔风怒号,天地一片雪白。沐天风骑 着红马,刚刚养好了伤,从深山中,答答答地,也许当时他并不知道,他是在老 套地走出这个故事。 地点还是沧州。还是山神庙。人物也还是那孩子。不过 这一次,他是在推倒山神。他又看见了沐天风。沐天风依旧一身白衣,不知怎么 地,并不胜雪了,倒象是被阳光晒了一半的残雪。那孩子跳将起来,指着他的鼻 尖,说:“我知道了,你不是神仙!你是大侠!” 沐天风那天连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只听着那孩子在不停地喊:“你既然不是 神仙,又冒充什么神仙!?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们这些冒充神仙的大侠!我 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们这些冒充神仙的大侠!” 赵无常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很短,短得足以让小翠掉下一滴眼泪来。透 过这滴眼泪,她似乎触摸到了沐天风那颗破碎的心。偶尔一刹那,她忽然想到, 白衣人的故事里,好象死了很多的人。她没有为这个故事流泪。沐天风一共才说 了三个字,她就哭了。故事跟故事,怎么就有这么些不同? 白衣人微笑道:“看来你的故事,比我的要有市场。” 赵无常道:“既然故事都印证完了,吴歌的事,嗯,也许你还不知道他的名 字,就是被你插在假山上的那个镖师,他的事,你给我什么交待?” 白衣人 道:“你等着,我找你。” 赵无常点点头,道:“不过我认为,你若在贵乡这样耗下去,我也就不用指 望能等到你了。” “家破人亡,还谈什么故乡?”白衣人冷笑一声,忽然一扣酒杯,道:“丫 头,倒酒!” 小翠大吃一惊。她站在赵无常身后,本来以为已经妥妥贴贴。眼见两人说得 紧凑,只希望白衣人将她忘了。哪知道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对她还念念在心,居 然又提出这种要求来? 白衣人见她不动,冷笑道:“很好,你就站在那里。我就不信,你还能一辈 子站在那里了不成?” 小翠暗暗叫苦。她是聪明人,见这两人还你等着、我等着的,可见白衣人的 报应,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会来到了。所以就算今晚自己靠了赵无常,逃得性命, 这以后呢?牙一咬,上去执了酒壶,往白衣人杯中注酒。 白衣人见她果然过 来了,倒也有点佩服,赞道:“好丫头!还真有这个胆量!” 小翠道:“胆量是没有。只不过你提醒了我,纵然赵大侠罩得我一时,我总 不能靠他一世?” 白衣人哈哈一笑,喝了那杯酒,一搁酒杯,忽地纵声长啸。小翠手一抖,却 见夜幕底下,一道淡白色的身影宛如轻烟划过,径投西南方去了。那楼底下各路 救兵吃了白衣人无数的亏,虽然良久不敢再跃上来,听得这番动静,却各挺灯笼 火把,哄哄然往西南方追将过去。 小翠身上发软,一屁股摊坐在椅子里,几 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逃得了性命。咬咬手指,很真实地疼痛着。眼前赵无常走 过来,拿了她刚刚放下的那壶酒,斟满一杯,默默然喝了。 小翠笑了起来,忽然很想跟这个一句话便退走了恶魔的人说话,一出口,才 发现自己的声音非常微弱:“你喜欢喝酒呵?改天,我请你喝酒?” 赵无常扭头打量着这个姑娘。这丫头生得倒蛮俊,就是给这一吓,现在终于 现出后怕来,脸色苍白,伸指一戳,就要连人带椅子倒下去的模样。微微一笑, 又倒了杯酒,递过来,道:“那倒不必。不如哪天有空,我请你吧。” 小翠 捧着那杯酒喝下去了,总算好了一点,道:“那怎么成?你救了我的命呵。” 赵无常淡淡道:“你错了。除了职责所在,我从来不救任何人的命。” 这话却有些深奥了,听得小翠晕乎乎的,一时也没办法吃透。眼前一花,不 知怎么地,忽然晃出白衣人苍白的笑脸,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双手一紧,使劲 抓着扶手,抓得指节都有些发白了,低声道:“他是谁?” 四、九命妖龙 依小翠的智慧,当然不难猜出,白衣人,就是后一个故事中的那个孩子。那 孩子在故事中没有留下名字,事实上,他的名字是象烙铁一样,烙在了沐天风的 心上。 “你记住!我姓龙!我叫龙在天!终有一天,我要掀翻了这个江湖!我要掀 翻了这个人间!” 这句话是冲着沐天风的背影甩下的。而沐天风已经答答答地,在雪地上走远 了。走出了随侯珠的故事,也走出了他热血奔腾的年轻时代。他的雪衣已残,他 曾经火红的骏马不再鲜艳。而天地依旧一片苍茫,从蒙古大漠长驱而下的朔风, 如同万马千军,从华北平原上呼啸而过,卷起北方斗大的雪花,如刀如剑,凶狠 地划过肌肤,割过血肉,留下道不尽的心痛、磨不灭的沧桑。答答答地,那马蹄 声去远了。 沐天风的故事就这样永远地结束了。然而,那孩子的却才刚刚开始。他姓龙。 这是一个并不常见的姓。在沧州的盗窃高手中,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所以 不难推出他的父亲,就是天机妙手龙飞飞。不过这个冗长的名字,并不象沐天风 的名字那样让人尊敬,所以江湖上提到他时,通常只是简洁地说,龙妙。可能也 是因为,龙飞飞的妙手空空技术,也只能让人想到这个字了吧,妙得,只能说他 是妙。 但是龙妙作案,虽然每一案都那么高明,却从来没有过那样一种心情,对着 作案现场,仿佛作者之于文章,必要挥毫泼墨,以使千秋万代,传下自己的大名。 龙妙作案,是从来不留痕迹的。也许,这也正是许多拥有著名标记的名家妙手都 一一先后失手,而龙妙,依旧能够挣扎图存的原因所在。只可惜,这一次,吴王 的网,拉得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这个优良的传统,到了他这个有志于掀翻江湖的儿子这里,却率先被颠 覆了。龙在天每做一案,必要留下标记。 他的标记是一条龙。当然,最早的时候,要把这样的标记称为是龙,也颇需 要慧眼。那是一个弯弯曲曲的蚯蚓状的东西,长着两只蜗牛角,以及四只鸡爪。 这种标记在当时,自然很让捕快们开心了一阵。根据标记的高度、刻划腕力以及 现场的脚印,他们不难猜测这是一个孩子。案件的重要性由此直线下降。说起来 真是非常可惜,这些捕快的慧眼竟不能往前再多看那么一点点,孩子会长大,而 这个标记,也会日渐成熟起来,最终,由一条蚯蚓,变成几要破墙飞去的入云龙。 而在由蚯蚓至入云龙的变化过程中,这个标记漫天飞舞,飞入富家宅院的藏 宝室,飞入武林重地的藏经阁,也时而飞入姑娘们的闺阁绣楼。飞来飞去,飞出 了一屁股的麻烦。麻烦大小不等,小的有一顿拳脚,大的是一串追杀。然而龙在 天也真是天降大命,麻烦于他,竟似乎是春雨之于竹笋,眼见着那种锋芒竟一日 日地,破土而出了。 他躲过六合门的追杀,粉碎过清风寨的拦截,从盐帮的毒盐雾中逃脱,又自 银枪会的烂银阵中全身而退,最后,终于把那个标记,留在了少室山的藏经阁。 也从此,掀起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壮阔波澜,并且再也无法平复下来。 少林派发动了追击。九大门派的其余八派也一起加入进来,毕竟,谁不愿意 一睹少林藏经阁中,那七十二般绝技的风采?龙在天躲了一阵,最后,在北去路 上,于黄河大拐弯处,被九大派截住了。 就是这一战,才让大家彻底醒悟过来。原来龙在天在一屁股麻烦的拖累中, 已经不知不觉成长为一柄利剑,一柄刚刚发过硎的、无坚不摧的利剑。 然而就是如此重要的一战,后来很少有人提起。也许是因为死了很多的人。 也许是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那一战永远都是一个无法愈合的创伤。当人类在那 个荒凉的地方,露出最原始的血腥面目,在生与死之间,作那无需解释的选择; 当黄河水开始变得桔红、赤红、最后发了紫;当天地不言,无动于衷地俯视着这 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 应该说,那一战龙在天是败了。但是在他逃逸之后重出江湖,江湖道上却惊 异的发现,他的剑锋磨得更快了。甚至不到半年,又在苍鹰岭重演了黄河大拐弯 的一幕。只不过这一回,他的对手变成了黑道上的三教九会十八帮。 这一战过后,龙在天的标记依然四处乱飞。当他的第一个标记重现江湖的时 候,那三教教主中还剩下来的最后一个重伤在床,一惊之下,吐血身亡。只是身 亡了以后双眼圆睁,那眼皮无论怎么抹,都抹不下去。可怜这人就是死了也想象 不出,为什么龙在天心口上中了他两记霸道十足的阴风掌,还没有翘了辫子? 事实上龙在天不只在心口中了必杀之掌,全身上下,又何处没有掌击剑伤? 然而死的永远都是别人。这个硬道理,在两战之后,已经无人置疑。龙在天也从 此得了“九命妖龙”的绰号。并从而使整个江湖,逢之辟易。本来,他就这样挟 着两战余威,横行霸道终老于世,也就足以保住这一世英名了。但是,他是龙妙 的儿子龙在天,他一直清楚地知道,他所以要磨砺他的宝剑,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以几个月前,顺天府就发生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案。年过花甲的吴王被人 枭去了脑袋。连带着,半座吴王府遭到屠灭。吴王的卧室里,整面墙上,鲜血淋 漓,飞舞着的,是一条艳煞的五爪云龙。 虽然墨龙第一次变成了血龙,却没有人把怀疑的对象指向龙在天以外。朝廷 终于震怒了。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吴王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风头火势, 可他仍旧是皇家的一员,是今上的皇叔。如果说这样一个尊贵的龙种,也居然可 以莫名其妙的葬送在一个江湖草莽手中,那紫禁城中,还能够呆得安稳么? 所以龙在天竟因为这件事,又重新跟他所痛恨的沐天风扯上了关联,至少, 是跟沐天风的徒弟扯上了关联。那天晚上,顺天府尹张浩然就趁着夜色,悄悄地 过来拜访赵无常。不用说,能够让他们这种高官屈尊俯就的,当然没什么好事。 虽然轻言细语,无外乎是请求赵无常能够为朝廷剿捕龙在天出一把力,也就是说, 供献出武功,当然也极有可能是脑袋。 让赵无常哭笑不得的是,张浩然说词居然是:“想当年,尊师沐大侠那是何 等的英风侠气?为了一群偷儿的公道,竟然独战两百名大内高手,身中一十二掌、 一十八刀,二十三剑,犹自兀立不倒。终于感动吴王,讨得一个说法。前辈风范, 至今思之,犹在目前。赵镖头亲承教诲,想如今虽然高蹈世外,其实骨子里面, 必是有浩气勃勃,飒然流动的。” 由于他的说词下得差劲,所以赵无常的骨子里面,到底有没有这种东西在流 动,张浩然最终竟然没能看到。不过赵无常虽然打定主意置身事外,那朝廷上, 却已经紧锣密鼓地布置好了,严丝密缝地张开了大内高手与京师名捕合力织就的 口袋。只是口袋虽已织就,却还欠了一阵东风。如何让龙在天这种几乎打不死的 精明人、这颗蒸不熟捶不烂的铜豌豆无怨无悔地进入袋口,就成了一件很令人烦 心的事。 好在天朝德化,果然非同凡响。偏好就是在这个关口,西域使节进贡来了。 这一阵东风么,结果硬是从西边给吹了过来。张浩然灵机一动,想到龙在天乃是 盗窃出身,这个么,自然还是要用宝物来进行引诱。说到宝物,这世上,又有哪 一种能比得上随侯珠?虽说这珠子三十多年前就已失落。可是能失落,就自然能 重新找到。如今西域使节既然来了,只要借着这个由头,说那随侯珠却是流落了 西域,而今西域小国感于天朝圣恩,重又物归原主,又有何不可? 局就这么布好了,只等着龙在天来钻。那龙在天也真有那个胆子,毅然赴网。 于是半个月前的月圆时分,京师内那一场好斗。几乎踩破了半个京城的屋顶,包 括赵无常家的在内。只是龙在天这一次,面对着的是京师名捕以及大内高手这样 的精严组合,却没有上两次的好运,激战一夜之后,终于在凌晨时分重伤被擒, 被两根手臂粗的铁链贯穿肩骨,打入刑部大牢。 谁知道就这样,还是让他给逃出来了。 十来天前,赵无常这一镖从京城起走的时候,龙在天才刚刚陷入天牢。而今 赵无常镖到沧州交付了,他居然也如影附形地跟到了这里,还滋滋润润地喝起了 花酒!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仅仅是半个月的时间,寻常人一场小病还缓 不过来,他就能带着大内双鹰的黑砂掌伤,以及琵琶骨上的重创,以及其他五花 八门的拳剑刀伤,挣开两根铁链,冲破天牢?并且还在这里,跟人打个不停?他 是铁打的?钢铸的?真金不怕火的? 赵无常实在觉得难以理解。当年沐天风何等了得,还养了一年的伤,后来也 时时复发不已。象龙在天这样的武功,大约,也只能用恐怖两个字来形容了。 烛光下,小翠仰着脸,苍白的脸蛋上,两粒黑洞洞的眼珠还在带着询问的眼 神看过来。赵无常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想,也许他真该找个时间,请这位姑娘 喝一杯酒,好好地喝上一杯。她知道她是从什么人手底,逃得了性命么?自己也 该借着这杯酒,使劲儿沾一沾她的福气才对。 真是洪福齐天。 五、枕边风 数天之后,吴歌的棺材通过红通通两扇包铜的大铁门,黑沉沉地进入燕京镖 局。镖局子里一片沉默。如果铁门有知,它就会记得,在燕京镖局的百年历史中, 这是由它这里通过的第四百五十八具棺材。不过棺材它见得多了,却从没见过眼 前这种怪样的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等着爆发,而似乎倒是清醒地通往消亡。是不 是因为谁都知道,这个仇,他们根本报不了呢?就算是名震天下的第一镖局,这 个仇,他们也报不了? 燕京镖局的现任总镖头莫朝阳尤其清醒,仇报不了,他也就没想着去报。事 实上,他还怕别人忙着去报仇,所以当赵无常进来交差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 “吴歌的抚恤给双份,这个仇咱们不报了。实话实说,这一跤既是栽在龙在天手 上,连朝廷都无奈他何,也就损不了镖局的威名。” 赵无常默然。莫朝阳又 道:“你这一镖回来,原该多陪嫂子一阵,只是不巧,有一个特别的雇主点名要 你。我没有立刻应承,等你回来作主,你看呢?” 赵无常道:“年内我不想出镖了。” 莫朝阳一怔,虽说赵无常在镖局内身份特殊,自己从不敢以普通镖师待之, 每当接生意,总要征求他的意见,可是这一向来,并不见他拒绝过。这一回,可 是怪了。莫朝阳是场面上的人,脑子也转得快,只一怔,道:“那就算了,其实 这一镖也不必用你。你一路回来,总知道张浩然的事了吧?龙在天越狱那天,顺 手把他也给结果了。所以这一次,是张夫人扶灵回家。女人家胆子小,总以为姓 龙的还要再来杀她,知道你的身手,所以才点了你。我想上次张浩然被你拒绝了, 大家见面可能会有尴尬,所以,没有急忙应承。” 赵无常道:“要是为这个, 实在没这种可能。龙在天这当儿恐怕自己都忙不过来,我一路上看见大内双鹰还 有殷家兄弟那些人都追下去了。何况,当时顺手他都没杀了她,现在又何必多此 一举?” 莫朝阳点头道:“更何况朝廷本就震怒不已,这一趟镖,就算张浩然是个贪 官,手里金珠宝贝多了去了,人家必也不敢抢的,不要引火烧了身。那就这样吧, 你家去歇着,这趟差事,我想法子回了就是。” 赵无常应承着出来了,走到 院子里,却见吴歌的棺材边多了几个人,都一身素服,想来是他的家人了。其中 一个听见他的步声,蓦地仰起脸来。赵无常心里咯噔一下,看见这张女人的脸很 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脸色很苍白,奇怪的是没有泪,眼睛里闪着 一种让人心里直发紧的光泽。 赵无常慢慢走过去,一边想着该怎么开口。还没等他想好词儿,那女人倒先 说话了,道:“赵镖头,我听人说,他是死在妓院里?” 赵无常想好的词儿飞了。似乎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对于一个女人 来说,丈夫死了,是一个沉重至极的打击;而死在妓院里,又成了第二个沉重至 极的打击。两个打击合起来,就化成这女人分外揪心的眼神。那真是让她面对着 这具棺材,爱亦如何爱,恨亦如何恨? “死在妓院,那是因为镖局子的仇家在妓院,”赵无常听见自己如是解释: “所以这一次,吴兄弟的抚恤金才会是双份。总镖头没跟你说过么?” “我想……只有你才……最清楚……”那女人揪心的眼神消失了,话未说完, 已经泪如雨下,伏在棺材上大哭起来。 赵无常飞走的词儿再也飞不回来。看着这个哭泣的女人,竟找不出一句话来 安慰安慰。也许这个时候,再说一马车的话,也都是徒然了吧。默默然站了片刻, 看着这个恸哭的女人被许多人围上来,劝说着,抚慰着。秋天的午后,惨白的太 阳从树梢上洒过光线来,冷森森的,凄凉凉的。 赵无常走了。走出燕京镖局 的百年辉煌,也走出她百年的辛酸,穿街过巷,急匆匆地走得脚不沾尘。只是在 将到家门口的时候,才蓦地停了下来,一边去推院门,一边弯起嘴角,在脸上努 力浮出一个微笑。笑容浮出来,便真的成了温温暖暖的笑容,一霎时,树梢上清 冷的秋阳从脑海中被挤出去了,悄没声息地,落入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笑 吟吟地推开门,院子里,他四岁的儿子豆豆正在挥舞着一柄木剑,朝低矮的桃树 枝上猛砍,听见声音,一转头看见他,顿时欢呼着冲上来。赵无常一矮身,亲亲 热热地把儿子给抱了起来,顺势在脸上亲了一口,朝屋里走去。 豆豆挂在他脖子上,咬着他耳朵道:“快去看那阿姨,好漂亮哦!” 赵无常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家里来人了。堂屋里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他 妻子文氏,另一个却不认识,果然生得美丽,一张鹅蛋脸儿,水灵灵白生生的, 要不是眼圈有点发红,倒象是从画儿里刚走出来。就只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孔,穿 得却素淡,一身月白袄裙,上面用银线绣着暗花儿。然而这一身衣服,穿在她身 上,倒又最合适没有,更衬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了。 赵无常走上台阶, 把豆豆给放了下来。堂屋里两个女人都站起身来,文氏笑道:“你可回来了。蝶 妹妹这都等你半天了呢。” 蝶妹妹?看来是文氏的远房亲戚,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一门了。赵无常思忖着, 就见那蝶妹妹嫩生生的颈项微微前俯,透出几分不胜秋风的孤凉怯弱来,向他福 了一福,欲笑,怎么又有些悲,道:“姐姐这样说,赵大哥可要糊涂了呢。奴家 玉梦蝶,先夫执掌顺天府,姓张讳浩然,赵大哥也是见过了的。” 赵无常这 才明白过来,敢情这位是张浩然的夫人,要找他保镖,大约听莫朝阳语意两可, 所以直接上这里来了。这一明白过来,顿时哭笑不得,对女人家的粘糊劲儿,不 免至为佩服。就这么一点关系,她们俩个,倒已经姐姐妹妹地叫起来了。朝文氏 看一眼,眼睛也有点不太对劲,看来是陪人家哭过一场了的。虽然如此,这趟镖 他左右是个不接。不过要说拒绝,那是莫朝阳的事,犯不着他来麻烦。当下也不 多问,只一拱手,道:“张夫人好。” 这声称呼,重又把双方的距离郑重拉远。玉梦蝶眼圈又要红了,道:“赵大 哥刚才回家,按说妾身不该多事。只因先夫……不幸……遭此大难,回乡的事却 耽搁不得,所以……只希望赵大哥可怜则个,等得妾身安全到家,能够亲手葬了 先夫,那时,便再被姓龙的杀了,也是无怨无悔……” 文氏急忙插进来,道: “呸呸!你这是说的什么呀!” 玉梦蝶拭泪道:“杀不杀的,原也知道不该说,总想着,姐姐是江湖人家, 磊落豪爽,不忌讳这个。其实先夫出事那日,妾身就问过双鹰,谁能够完得成妾 身的这一点心愿,保得住先夫尸骨平安回乡,都说普天之下,就只有赵大哥了。 所以……妾身才去找了莫总镖头。可他说不合镖局子的规矩,赵大哥才回来,不 该就又出去,镖局子也要对得起走镖的弟兄……所以……我也只能到这里来,求 赵大哥了……” 赵无常对莫朝阳的这番说词,倒也不感到奇怪。镖局子用规 矩拒绝雇主,那是再天经地义不过。总不成雇主还真的撕破了脸皮,咬定走镖的 就活该累死不成?只是镖局子这样拒绝,算是容易。而这女人直接找上门来,摆 明了是情理之外的求恳,再要怎么拒绝,就伤脑筋了。不过赵无常的脑筋一向不 甚够用,也不肯在这上面多费精神,想了一想,道:“我年内不出镖了。不过张 夫人请放心,你回乡的事,莫总镖头自有安排,难道你还信不过他么?” 两个女人顿时失色。玉梦蝶一时还说不出来什么,文氏倒先问起来,道: “咦,你怎么不出镖了?” 赵无常一听这话,好象巴不得他出门似的,心里有气,也不理她,只向着玉 梦蝶道:“张夫人,你的事莫总镖头已有布置,你这就问他去吧,免得耽误了。” 这句话却又似安慰,又似逐客。玉梦蝶一拉文氏袖口,委委屈屈地叫了起来: “姐姐!”两串眼泪从嫩得能掐出水的脸蛋上滑落下来。文氏哄着道:“好妹妹, 不要急不要急,你先跟莫大哥商量商量也行。这里么,还没到那局面呢,他就这 个脾气!有我在,你放心!”玉梦蝶低泣道:“那妹子就只能拜托姐姐了。雨墨, 你去叫阿福把车子赶过来,我们走吧。” 院子里一个小厮应声而去,不多久, 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轱辘辘驰过来。玉梦蝶梨花带雨,跟两人行过礼,道过别, 带着个贴身丫头,上车去了。那车夫一挥鞭,那马往前轻行两步,稳稳地拉着车 走了。 赵无常松了口气,揽住文氏腰肢,往回走去。文氏埋怨道:“你今儿是怎么 回事?就算是不喜欢官府,人家一个小媳妇子,又懂得什么事?再说又可怜见儿 的,刚经过大丧,你说话就不知道婉转一点?” 赵无常不答,搂着文氏进了房间,一掩门,兜住她下巴儿,笑嘻嘻道:“想 我不想?”文氏又好气又好笑,啐道:“美得你来!你宝贝儿子在家天天打架, 天天有人上门指认,没把我的头涨破,就算不错了!” 赵无常嘻嘻一笑,道: “等以后我再传他几招,人家干脆连上门指认都不敢,你就省事了。”文氏卟哧 一笑,道:“好好儿的,怎么不出镖了?”赵无常道:“还不作兴我陪陪老婆?” 文氏又啐:“算了吧,你那几根肚肠,打量着我不清楚?就是怕了龙在天了吧?” 赵无常不答,温温软软地搂着文氏,忽觉情动,低头去咬她的耳垂儿。文氏 被他热乎乎的气息喷得半身酥软,好容易挣脱出来,双手一夹,将他的脸磨了过 来,正对着自己,道:“你还没有说,你怕不怕龙在天?”赵无常一愣,不管不 顾,照是低下头去,去亲文氏富有弹性的后脖颈。文氏又一挣,坚持道:“告诉 我,到底怕不怕他?” 赵无常这一回真是懊丧已极,仰面朝天倒在床上,伸 手扯过一只枕头,往脸上一盖。文氏伸手过去,把枕头揭开,却见他一脸疲惫, 漠然地瞪着天花板,空空洞洞地道:“我饿了。” 事实上,也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晚饭之后,赵无常带着豆豆满院子乱疯,表 面上看起来,爷儿俩倒是玩得一团高兴,只有夫妻俩各是心知肚明,如此这般, 不过是在拖延面对面的时刻。但是该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怎么拖,都有个 到点的时候。不久,豆豆睡了,赵无常也就只能撤回卧室里来,虽然尽量不看文 氏,却不用看也知道,她是在一脸审视地,朝他打量过来。 赵无常以最快的 速度钻进被窝,翻身向里。文氏披着衣服坐在床头,却久久不灭油灯。深秋天气 向晚愈凉,赵无常有心叫她躺下,情知这一开口,她必又抓住机会,龙在天龙在 天个不停,一狠心肠,自管睡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模模糊糊中,忽然觉得 有双眼睛在看着他。练家子警醒,顿时醒过来了。 黯淡的秋月底下,一双眼睛隔不到一尺,俯视着他。却是文氏的眼睛,细长 而秀美,眼珠子映着月光,深幽幽的。 一时四目交投,半晌无语。赵无常一伸臂,将妻子裹入怀中。肌肤亲接之下, 白日的隔阂一霎时冰雪消融。两人搂在一处,都是思潮滚滚,再也睡不着觉。良 久,文氏枕着赵无常的胳臂,凝望着窗外的月亮,幽幽道:“我知道我这么要求 你,恐怕不对。可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优秀的、最勇敢的。我可以忍受你 血染征袍,却无论如何无法忍受,你只因为敌不过一个人,就这么龟缩在家里。” 赵无常深深叹了口气,道:“这支镖,我接了。” 六、致命的诱惑 赵无常忽然变了卦,不免让莫朝阳觉得奇怪。不过,他都这把年纪了,也这 把经历了,自然懂得不该问的事,就不多问。当下也不说什么,照旧给赵无常派 好人手,道:“这一镖到绍兴张家,也不算很远,走得快的话,年内还能赶得回 来。明年再休息,也是一样。” 赵无常只苦笑一声,带着镖队出发了。这一镖却不比往常,带了笨重的灵车, 又带了许多女眷,赶不了多少路程,当天晚上,才到了廊坊。在客栈里歇下,赵 无常照例安排值夜人手。虽说对于这一镖,他跟莫朝阳一致的意见,都认为是无 惊无险,但是真正接在手里,还是搁不下职业性的警惕。所谓天地无常赵有常, 只不过三十来岁,就闯下这种名头,除了武功上无可挑剔,谨慎,自然也是少不 得的一种品质。因此这一天还是老规矩,赵无常自己先带着三个趟子手值第一夜。 深秋天黑得早,走惯镖的人都知道长路辛苦,晚饭过后不一晌,都歇下了。 一时只剩下四个值夜的人,在院子中央生起一堆火来围坐着,看守镖车。细碎的 燃烧声中,只见四周厢房里的灯,渐次灭了。最后,只剩下一盏,却是玉梦蝶的。 她好象有一点六神无主,在屋子里希希簌簌走动了半天,终于吱呀一声开了门, 走到火堆边,坐下来。 赵无常见她打扮,已经卸了妆,一头长发乌油油地披在肩上,外衣也宽了去, 只罩了件松松软软的棉袍子,明明已是睡前的装束了,不知怎地却又到这里来, 道:“路途上也只得这样,毕竟比不得家里,没奈何,只能先忍着些。” 玉梦蝶苦笑道:“我哪里是这样挑三拣四的人?我是睡不着,一合眼便…… 自从出事那天起,一直便是这样了。” 赵无常道:“那也得勉强睡一会儿。在家里也罢了,如今长路颠簸,再不睡 觉,病了怎么办?” 一阵秋风瑟瑟地吹过来,玉梦蝶仿佛有些畏冷,紧了紧身上的棉袍子,伸手 向一向火,却不说话。赵无常等了一会,道:“回去睡了吧。”玉梦蝶道:“我 怕。一闭眼,就看见……姓龙的……杀了相公……我这些日子,总是白日里才眯 一会,晚上,就只是醒着。” 赵无常心想,现在白天可要赶路了,道:“那多叫几个丫环到房里陪你。这 长路漫漫,不睡觉可怎么成?” 玉梦蝶笑得又无奈起来,道:“她们顶什么用?便百十个围起来,又有什么 用?” “那我们还在这里呢,”赵无常忽然笑道:“你若叫了我们保镖,却还是怕, 那银子不是冤枉花了么?” 玉梦蝶也让他说得笑了,想了想,道:“那我……把门开着,对着你们,放 心一些。” “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吧,”赵无常道:“反正我们整晚都在这里,一 有什么动静,肯定比你知道得早。” 玉梦蝶终于下定决心回去了。走到房间里,果然把门开得很大,但灯却是无 论如何,不敢吹灭的了。这以后很长时间,再没有动静,火堆边四个人知道她已 经睡下,各自在心里吁一口气。 秋夜,凄清而漫长。时而有一片落叶,被风轻吹着,飘飘摇摇地落在地上, 发出一声轻响。值夜的四个人默不作声地坐着,看着火焰伸缩跳动,听着那不是 很干的柴禾烧得噼啪作响,也不知道神弛何地,都在想着什么心事。刚刚才离开 京城,或者这时候都在想着,仅仅几十里之外,那家的温暖? “呵——”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赵无常一个激灵,直跳了起来,向玉梦蝶的房间冲将过 去。惨叫是从这个房间传来的,因为叫得太惨,分不出来是谁的嗓音。难道,还 真如玉梦蝶所担心的,龙在天杀了张浩然,还会再来杀她? “呵——”,直到赵无常冲进房间好一阵子了,玉梦蝶还在直着脖子,拼命 叫喊。赵无常左右一看,并无异样,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道:“怎么了?” 玉梦蝶听见这一声,才回过神来,看见赵无常,死死抱住,颤声道:“他又来了! 他杀了相公!好多血!好多血!” 脚步声杂沓响起,除了三个值夜的之外,所有入睡的镖客全部惊醒,还来不 及穿衣服,抄起兵刃,纷纷冲将进来。一进来,却见屋子里只不过是这种情景。 赵无常一只手被玉梦蝶抱定了腾不出来,余下另一只手朝他们摆了摆,道:“回 去吧,下次只要不是我出声,不必理睬。” 人群又潮水般退走。过了一会,来了另一拨人,却是店主人叫齐了小二,各 执灯笼火把、切菜刀擀面杖,走进来问道:“出了什么事?”赵无常无奈,道: “没事没事,张夫人新丧家人,做恶梦。”那店主本来就对店里多了具棺材很不 满意,当下道:“那你也照顾着点,夜里面叫成这样,还让我做不做生意了?” 赵无常道:“知道,知道。”店主人哼一声,带着众小二,走了。 直到人都走了,玉梦蝶还是双手抱定赵无常,只是发颤。赵无常腾出手来, 轻轻拍着她,道:“好了好了,只是一个梦而已。已经过去了,过去了。”玉梦 蝶哆嗦了一会,忽然低泣起来。赵无常慢慢挪动脚步,在床沿上坐下,看看玉梦 蝶在怀里哭得伤心,一头长发黑缎子似的波动不已,禁不住也有些怜惜。想她年 纪轻轻就守了寡,又是朝廷诰命,便日后有心嫁人,只怕也不见容于朝廷。这一 辈子,竟注定孤零零了。在心底叹一口气,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过了好一会,怀中人渐渐没了动静,只有呼吸声沉重起来。赵无常知道是睡 了,更不敢动,竟静静地在床边坐了一夜,直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一众人马继续上路,玉梦蝶坐在马车里,想来想去,她似乎竟是在赵 无常怀里睡了一夜,不禁羞涩。然而这一夜,睡得却又实在甜美。说起来可怜见 儿的,她一个年轻女人家,亲眼目睹丈夫被血淋淋杀死,那是何等撕肝裂肺的惨 酷事情?一直以来梦魂欲裂,昨天不期然睡了个好觉,却忽地觉得那蒙在眼前的 血雾,倏忽间有些遥远了,有些淡去了。 悄悄地掀起帘子偷看赵无常,那男人只给她一个粗布衣裳的背影。没有张浩 然的俊逸,更欠了些儿儒雅,欠了些风流,欠了些气派,欠了些说不上来的种种 东西,然而此时此刻,这些东西好象竟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倒是他骑在马上的 背影。马在走动,那背影似乎竟是不动的,山一样地骑在马上,山一样地——安 稳。 这天晚上,赵无常不再值夜了。临睡前,房门上被人轻轻叩响,开门一看, 却是玉梦蝶,怯生生地站在门口,道:“赵大哥……”对于这种称呼,赵无常依 旧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道:“什么事?” 玉梦蝶脸上红了,鼓了半天的勇气,终于把在心里排演过一万遍的话给说了 出来:“赵大哥,我……还是睡不着……能不能……在屏风外加一张床,你就睡 在那里?” 赵无常微微一怔,想着跟陌生女人共处一室,可不大合规矩,尤其这个女人, 还是朝廷诰命?不过再一想昨晚那声惨叫,终于没有说出来,只点了点头。于是 这个晚上,两个人便睡在了一间房里。房门依旧大开着,这一回,自然是为了避 嫌了。 只这一夜,玉梦蝶却没有象先前以为的那样,就可以睡得安稳了。甚至赵无 常也一样。陌生男女共处一室,虽然隔了个屏风,总有那么点不地道不安心的滋 味。灯火一跳一跳地燃着,门开着,却仍有一股奇异的亲密感觉在室内荡漾起来, 隔着一座屏风,猛烈地拉近屏风内外两个人的距离。 接下来几夜,两人好歹熟悉了些,虽然亲密的味道逐日加深,入睡前的心情, 却不再象第一夜那样汹涌澎湃,也算是相安无事。这样也不知在路上走了多久, 一天夜里,赵无常睡梦之中,忽然听得有人哭泣。微微一惊,却是玉梦蝶在哭。 声音好象被堵在了被子里,闷闷的不甚真切。 赵无常欠起半个身子,轻声道:“怎么了?” 玉梦蝶本来怕吵醒了他,还不敢出声,听这一问,哭得更伤心了。赵无常披 了衣服,转过屏风后去,见她伏在床上,直哭得一床被子水波纹样抖个不停。 “又怎么了?”赵无常俯到枕边,柔声问。 玉梦蝶一翻身,扑入他怀中,哭道:“相公去了,只剩我一个了,只剩我一 个了!” 赵无常恻然,搂着她,道:“不哭,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呢。” 玉梦蝶摇头道:“不,不!我不要一个人,不要一个人,好哥哥……”话到 这里含含糊糊地断掉了,两只手摸索着,顺着赵无常的胸口攀上来,凑在他耳边, 低声道:“好哥哥,好哥哥……” 赵无常心头狂跳,只觉玉梦蝶脸上肌肤发烫,在他耳旁蹭来蹭去。樱桃样艳 红水灵的嘴唇渴了似的,狂乱地亲着他的脖颈。一只手在他腋下动作着,动作着, 终于解开了他的小衣,顺着胸膛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 “好哥哥,”玉梦蝶呢喃道:“你不喜欢我么?我可是想你,想得都要发疯 了呢……” 赵无常僵硬得无法动作,听任她蛇一样地缠附在他身上。半晌,涩然道: “是么?要是你知道,我已经跟龙在天订下生死约会了呢?” 身上的那条蛇,不动了。玉梦蝶挨了一拳似的落回床上,见了鬼一样瞪大眼 睛,叫道:“你!你——!原来你一直知道,我要做什么!” 赵无常不答,只从床边慢慢站了起来。玉梦蝶眼中简直就要喷出火来:“你 一直就知道!你一直就在看我的笑话!” “谁看谁的笑话,还不知道呢,”赵无常淡淡道:“或者是你一直把我当成 笑话在看吧。看着我这条鱼怎么上钩,去替你丈夫报仇?好象你丈夫的命是命, 我的命,就不是?” 玉梦蝶鼻子都快气歪了,怒视了他半天,忽然笑了起来:“哈哈!你已经与 龙在天订下生死约会!只怕尊夫人还不知道吧?怪不得年内不出镖了,是准备与 她生离死别了吧?结果还是被人家赶了出来,哈哈哈,这才可笑呢!这才真正是 笑话呢!” 赵无常大怒,恨不得照她鼻子就是一拳,忍了半晌,终于道:“龙在天虽不 会来杀你了,难道我就杀不得你!?” “你这是恐吓!”玉梦蝶大叫道:“你滚,你滚!” 七、赴约 这一架吵过,两人自是一拍两散。于是这一镖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走下去, 再也不指望能够香艳起来了。走到十一月下旬,终于到了绍兴。赵无常带着人马 将灵车、细软开进张家大院,任务就此完成。本待要走,玉梦蝶却差人传过话来, 要留大家吃顿便饭。 中华乃礼仪之邦,镖师们一路辛苦送她到家,吃这一顿 饭,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赵无常倒不便拒绝。当晚,镖师、趟子手们在花厅 开了一席,赵无常却被邀至东暖阁,由玉梦蝶亲自招待。 玉梦蝶千里奔波,这一路走下来,容色已经清减了不少,更不用说时时看见 赵无常,还要忍一肚子闷气。此时到了家,有了安顿的感觉,精神似乎又振奋起 来,两腮也微觉见红了。酒席上执着壶,频频给赵无常斟酒,道:“赵大哥,路 上的事,嘻,不提了。我倒是还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同意。” 赵无常拿不准她又会有什么花样,道:“什么事?” 玉梦蝶道:“你既跟龙在天订下约会,到了那一天,通知我一声,我也去看, 成不成?” 赵无常皱眉道:“那又有什么好看?两个人你死我活的打架。” “就是你死我活的打架,才好看呀,”玉梦蝶笑道:“再说,无论是哪个死 了,我都高兴得很。龙在天死了,我算是报了仇;要是你死了呢,也颇让人解气, 嘻嘻!” 赵无常哼一声,倒也知道这是百分百的真心话。此时唯一觉得庆幸的就是, 终于把这么个刺头给送到地头了。这一顿饭吃过,两人便是分道扬镳,以后再也 不会扯上什么关系,不亦快哉!思想着,只听她又道:“成不成?”赵无常答得 也爽快,冷冷道:“不成!” 话音刚落,一个丫环进来禀道:“奶奶,外面 有个小乞丐,要见赵镖头。”玉梦蝶道:“乞丐?我倒不知道,赵镖头原来还跟 乞丐沾亲带故。”赵无常也不理她冷嘲热讽,道:“说了是什么事么?”那丫环 道:“好象是有一封信,要亲手交给赵镖头。”玉梦蝶道:“还通禀什么?是赵 镖头的亲戚,你让他进来就是。”那丫环迟疑道:“是,不过,他脏得……”一 句话没说完,赵无常站起身来,出去了。 外面院子里,果然站着个脏得没法形容的小乞丐。一张脸黑得跟衣服辨不出 什么区别来,隔着十丈的距离,都能准确无误地闻到他身上的臭味。这样一个人, 如果不是碍了赵无常的面子,只怕是连张家大门,也根本进不来的。赵无常走过 去,见那孩子一双小乌龟爪子上,紧紧地捏着一封雪白的信。 “是给我的吗?” 赵无常道:“我就是赵无常。” 那孩子咧嘴一笑,牙齿在一片灰黑泥污的背景中白得发亮,却不说话,朝着 赵无常伸出一只手来。赵无常道:“做什么?”那孩子道:“五两银子呀。那写 信的人说,你会给我五两银子。”赵无常也不知道是谁开的玩笑,笑道:“是么? 那也得看这封信,值不值。” 那孩子也不多话,把一直捏在手中的信封一角露出来,道:“你看值不值?” 赵无常一呆,伸手入怀,摸了把碎银子出来,也不知有多少两,一古脑放到那孩 子掌心。那孩子对这封信的价值,本来还抱着怀疑,现在可不知有多高兴,嘴巴 都要合不拢来了。双手捧着银子,不知如何是好,也没法递信了。赵无常一伸手, 把那封信抽了过来,却又不看,顺手塞入怀中,重又回到东暖阁。 暖阁内玉 梦蝶托着腮,正在出神,见赵无常回来了,一笑,道:“你家亲戚给你送什么来 了?”赵无常没心思跟她逗乐,将杯中残酒喝了,匆匆吃完了饭,道一声“告辞”, 管自走了。玉梦蝶见他走了,也不挽留,笑嘻嘻道:“再见,再见。”赵无常觉 得这话里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边走边想,却又揣摩不出来。 回到客栈里 把那封信拿出来细看,那信角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脏手印。右边那个脏手印, 只是一个脏手印而已;左边那个,被那小乞丐神神秘秘露出来的脏手印下面,却 还有个极小、而又极惊心动魄的标记。 龙。龙在天的龙。 打开信封,谁知这一封要紧的信里面,却连个字也没有。抽出信瓤来,只是 一张简简单单的地图,图中曲曲折折地画了些道路,在一条最长的道路尽头,打 了个叉叉。揣测起来,这封信便是龙在天约他会面的意思,而这会面之地呢,似 乎便是这个叉叉之所在了。只是这才过了多长时间?不过距艳红楼之会两个来月。 那时候龙在天的两个肩膀,才刚刚从手臂粗的铁链中解脱出来,看那伤势,一年 半载也未必好得了,只区区两个月功夫,他就能在诸路名捕的追踪之下,将息彻 底,以至于可以约自己去打架了? 好在赵无常在艳红楼,已经见识过龙在天 铁打钢铸的神秘体质,这时也就不觉得特别奇怪。事情该来的总要来。他也早已 做好了准备。唯一遗憾的是,约会近在眼前,却没法跟远在京城的文氏见上一面, 交待一声了。本来,他可是有足足两个月的时间在家里盘桓的,这一下子,却都 让玉梦蝶这个败类给搅了! 想到这妇人,赵无常就有些牙痒痒的感觉。不由又想到她的那两声奇奇怪怪 的“再见”——再见,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这个再见是什么意思,赵无常 就知道了。一大清早,他刚打马奔出绍兴东门,身后就传来一阵蹄声。那声音又 快又轻,踏在地上,竟仿佛翠鸟掠过水面,鸿雁雪上留痕,只得得两声,就觉得 已经过来了。赵无常整日骑在马背上,对于骏马的感觉,不用说最是敏锐,一听 这声音,顿时精神就一振,往后看去。 后面果然是好一匹骏马!黑油油的皮色,不带半点儿杂毛,双耳支楞着,两 个三角形的尖尖剑戟似的指着天空。才刚这么看了一眼,那马脚程极快,只一瞬, 刷地奔到眼前。赵无常暗暗喝一声彩,正准备目送它绝尘而去,那马上人却一勒 缰绳,堪堪与他并辔,停了下来。 赵无常微觉诧异,这才去看马上乘客。那 乘客却比马生得还俊,一身白缎子夹袍,帽子上坠了块羊脂白玉,双眉如飞,神 采若画。赵无常一呆,觉得这张脸好象就是昨天,还在哪里见过,说不上来有多 么面熟。正疑惑着,那人一笑,道:“赵大哥,这可不是回京的路呀,你要到哪 里去?”这声音燕啭莺啼,更熟悉不过了,却原来是玉梦蝶扮了男装。 赵无常见了她,就觉得晦气,道:“到哪里去,干你什么事?” 玉梦蝶笑道:“要是去见姓龙的,可就干我的事了。昨天那个小乞丐,来得 可是蹊跷呵。” 赵无常见被她猜中,也不答话,跃马便奔。只是他的马虽也 骏健,跟玉梦蝶的一比,却是差了不止一等。玉梦蝶嘻嘻一笑,放开缰绳,徐徐 从后赶将上来,不即不离地紧咬着他。 赵无常心中气恼,却也无奈她何。所谓大道朝天,各走各边,他还能不让她 走路了不成?这样一前一后走了一个上午,到了一家路边小店,赵无常先歇下马 来打尖。刚刚坐定要了两样菜,玉梦蝶就也进门了,她倒也不客气,直直朝他这 张桌子走来。赵无常拿她的马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地盘还是绰绰有余,内劲一吐, 整张桌子布满了劲气。玉梦蝶笑吟吟地在桌上一按,“呵呀”一声,叫了出来。 这一声叫,暴露了性别,顿时吸引了全店食客的目光。玉梦蝶朝赵无常一瞪, 无可奈何,也只得另拣地方坐去了。刚刚坐下,就有两个混混模样的人移到了她 这桌上,嘻皮笑脸地跟她搭话。一个道:“大姑娘,这身打扮,是不是要跟人私 奔了呵?”另一个道:“也说不定是背夫私逃吧?你老公没有情趣,说出来,咱 哥儿俩去调教调教他。” 玉梦蝶寒着眼睛,往两人脸上一扫。那两人被她这一看,心中一惊,知道遇 上了厉害角色。只是事端都已经挑起来了,再灰溜溜地撤下来,这里这么多双眼 睛,未免也太没有面子。前一个人“哟”一声,笑道:“还这么凶!你家老公不 教你三从四德的么?”伸手就去摸她脸蛋。 玉梦蝶一把打落他手,怒喝道: “你找死呵!” 另一个人笑道:“哥哥就想跟你一块儿死,你不知道么?”从另一侧凑上来。 玉梦蝶挥掌要打,手还没举起来,就被他捉住了。另一只手也被前一个人牢牢抓 住。两人轻轻松松占尽先机,才发现这女人不过是个纸老虎,胆子更加大起来。 不免利用利用还剩下的那只手,在她身上尽情揩油。玉梦蝶极力挣扎,只是在家 养尊处优惯了的,却哪有那个劲道?一时快要气疯了,大叫道:“姓赵的!” 赵无常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仿佛连饭菜都因此而变得香起来了。一连 吃了三大碗,这才站起来,走到店门口,在冬日的阳光中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跨 上马,走了。 走了也只顿饭功夫,后面熟悉的马蹄声飞也似追了上来。堪堪 将到身后,破风之声大作,一物尖利嘶啸,直奔脑后。赵无常反手一抓,抓到一 条马鞭,情知是玉梦蝶在那两个泼皮手下吃了亏,却来往他身上出气。只是她未 免搞错一点,昨天晚上,他们之间雇主与保镖的关系就已经结束了。今天的他, 凭什么还要护着她、让着她?微一使力,挣过马鞭来,顺手在黑骏马屁股上一抽, 玉梦蝶一句话还没能骂出来,就被那匹马带得泼喇喇又跑远了。 赵无常又走 一阵,看见玉梦蝶勒马停在前面。经过这两次教训,她倒好象学到了些东西,连 脸上的表情都不再那么嚣张了。见赵无常过来,也不含讥带讽地叫他“赵大哥” 了,只道:“我的马鞭呢?”马鞭自然是被赵无常扔了。他也懒得答理她,自顾 往前。玉梦蝶没了马鞭,也只好将就着,拍马跟过来。 自这以后,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赵无常上路,玉梦蝶也上路。赵无常住店, 玉梦蝶也住店。只是赵无常本就是跑江湖的,走这些路不过小菜一碟,玉梦蝶可 不一样了,走不到几天,再没有从绍兴城门出来的那股神气,骑马太久,连走路 都一瘸一拐起来,然而照是紧跟赵无常不误。 赵无常冷眼看着,对这女人的 硬气狠气,也不由生出几分佩服。忽然想,要是自己这一战死了,文氏会不会这 么卖命地替他报仇?——老天爷呀,她还是安安心心地拉扯孩子是正经! 在路上走了十来日,将近地图上那个叉叉所在的地方,天气突然阴下来了。 将到傍晚,阴风怒号,天空飘飘忽忽地,忽地落起了雪花。第二天早晨推门出来, 门外已是白茫茫一片,那雪花鹅毛似的,落得愈加紧了。 两人顶着北风出门,按着地图所示,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山路。那山路被大 雪盖住了,到了这里,只能下马步行。这一下玉梦蝶可就失去了优势,眼看着赵 无常轻功一展,一刹间走得不知去向。好在赵无常的轻功,也还不至于踏雪无痕, 玉梦蝶顺着他留下的浅浅脚印,连滚带爬,摸索着向前走去,又走了小半个时辰, 停下来歇歇脚儿,伸手在山壁上一扶,触手圆滑,好象不是块石头。转眸一看, 顿时尖叫起来。 那被她按在手底下的物事,标标致致地长着几个洞眼,却是 一个人的头盖骨。玉梦蝶倒抽一口凉气,后退一步,定睛一看,那山壁上纷纷乱 乱地也不知嵌了多少这种东西,白森森地连在一起,构成三个硕大无朋的巨字: 死亡谷。 八、失落的随侯珠 死亡谷的这些骷髅,自然是这么多年来,入谷来找龙在天麻烦的人留下的。 他们留下的只是骷髅,而龙在天依旧一年年无动于衷地长着年纪。莫非,进入死 亡谷的人,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死亡么? 死亡谷中,龙在天的伤果然好了。一袭白衣,被北风吹动着,飘飘然混在茫 茫一片大雪里,倒象是天地间最大的一片雪花。只是除此而外,他的人不象雪, 眉宇不象雪,神情不象雪,气韵不象雪,无一而能象了雪,看着赵无常过来,又 有一抹讥笑在嘴角浮起来,道:“不敢相信,你真的来了。”看看赵无常没有对 这句废话作出回应,又道:“既来了,有几分胜算呢?” 赵无常走到两丈开外站定,淡淡道:“没有,半分也没有。” 龙在天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中激荡,山壁上刚刚落下的一层雪花还没凝得 稳固,被这一震,白雾腾飞,纷纷散落下来。只听他大笑道:“我还是不能相信! 没有半分胜算,你依旧来了!仅仅是为了一个烂镖师么?我杀了那么多显赫人物, 你却只为一个镖师而来?一个连名字都让人记不住的镖师?” 赵无常的语气依旧很淡:“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不能让你相信的事,应该 是很多的。” 龙在天一呆,觉得这话好象在什么地方打中了自己,却又不能确切清楚,到 底是打中了什么地方,道:“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所以你是你,我是我,”赵无常道:“你尽管可以不信,而我 不得不来,不得不对一个叫作吴歌的无名镖师之死,给出职责以内的回答。” 龙在天冷笑道:“哪怕你就要因为这个回答,而成为死亡谷的又一个祭品?” “成为死亡谷的祭品,”赵无常道:“或者比成为良心的祭品要好上那么点 儿。有先师之前车,我的良心本来不多,好容易剩下一点,总还希望能够对得住 她。”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龙在天忽然叫了起来:“你究竟是谁?你到 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今天说的话,我统统不懂?统统不懂?” 赵无常平心静气道:“或者,我在艳红楼就杀了你,这种行为,就会让你比 较理解些了吧?” “你为何在艳红楼,不杀了我?” “你也怕我在那里就杀了你,是么?”赵无常微笑道:“不过当然我不会的。 因为我的武功,是师父教的。一剑通神地老天荒,你觉得你那时候的状况,值得 辱没这八个字么?” 龙在天冷笑一声,忽地镇静下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沐天风号称一剑通神,今日我便要领教 领教他徒弟的通神剑术——你的剑呢?” “剑折了,”赵无常道:“三十多年前,便已经折了。” 龙在天又笑了起来:“剑折了,你还拿什么跟我比试?” 赵无常微微一笑:“手中剑已折,心中剑常新。你要不要试试?” 龙在天冷笑道:“跟我玩什么玄虚?看招!”最后两个字吐完,一拳击出, 中宫直进。这一招却没什么花巧,只是试探赵无常的深浅。赵无常自然亦有此意, 也是一拳直直击出。两拳硬碰硬撞在一起,赵无常身形一晃,朝后退了半步。龙 在天笑道:“说什么地老天荒、天地无常,看来也不过如此!”赵无常也跟着笑 了,道:“你的功力,看来并没有体质那么神奇!” “是么?”龙在天冷笑一声,道:“再看!”一掌轻挥,照着赵无常的面门 劈了下来。这一掌比之刚才那一拳,不仅欠变化,更欠力度,掌到中途,还半点 儿劲道没有。赵无常微觉诧异,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只是凝视着那软绵绵的一掌 劈将过来。那掌将至面门,才蓦地显出了绵绵后劲,山谷中忽然一声尖啸,却是 北风被吸得劲缩,凝成一道看不见的平面,随着掌缘锋锐地切将过来。那满天地 的雪花,藏在这个竖起来的平面里,仿如无数六角形的暗器,千片万片,流动着, 旋舞着,朝着赵无常飞射! 志在必得的一击。龙在天掌缘如刀,后劲如潮,控制着整个山谷,倒象只是 在控制自己的手臂。赵无常要往哪里逃,才能逃得出他这种随心所欲的掌力,以 及那跟在他掌力后面,化天地为已用的锋锐平面? 掌到面门,才遇上一种奇怪劲力。凝然不动,却又肃杀得摇魂夺魄。龙在天 一掌碰上这道劲力,心中却不期然一阵刺痛。一惊,顿时闪了开去。但是掌后挟 起来的那个平面却闪不开,撞在这道劲力上,宛如青竹遇快刀,顿时轻轻巧巧剖 成了两半,连最轻最薄的雪花都被从中间一下剖开,变成两个六角形,擦着赵无 常的身体飞了过去。 龙在天不能相信。只不过这一回,他不相信的是他自己的眼睛。天地间竟有 这样的武功么?这是什么样骇人的武功?这又是什么样惊世的奇迹?只听赵无常 缓缓道:“你知道最深最深的心痛,也是一种锋利么?我师父的心痛,便铸成了 这一把心剑。只是心剑,也需要心来印证。以我心,换你心,让我看看你的心!” 劲气一放,心剑凛凛刺了出来。一天地的雪花被剑气一笼,霎时萧索如深秋落叶, 暗了颜色,从空中跌落下来。 只要心在,这枯枯索索的心剑就在。这一招,龙在天实在避无可避。也就只 能暴出全身力道,双掌推出。一刹时,掌风直吹得天摇地动,天昏地暗,如山如 海,往心剑上直击过去。两股劲气一实一虚,在半空中一撞,龙在天果然觉得赵 无常心里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透过掌力,直撞进自己心中去了。 “心……剑?”龙在天喃喃道,缓缓朝后倒了下去。还未到地,忽地心中又 一痛,一张嘴,一道白光从口中射了出来。赵无常伸手一捞,却见是颗又大又圆 的珍珠滴溜溜滚在掌心,差不多有径寸方圆,小鸡蛋样把握不住,顿时呆了。 “想不到最后,却是被你师父的心剑,自我心中取出了这颗随侯珠,”龙在 天气息微弱,异样地微笑道:“想不到吧,三十多年来,谁又能想到,她一直是 在我的手里?那张浩然却也好笑,用这东西来诱我,哈哈……哈……,爷爷就去 一趟……又如何,他还能拿我怎么样了?” 赵无常握着珠子,风雪飘摇中,一时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三十多年的时光 仿佛一下子被横空抽掉,无边无际的雪地里,只有沐天风白衣凋零,答答答地, 走远了。走出了随侯珠的故事,也走入了他寂寞萧索的心剑。 “这珠子原来是你家偷了去!”赵无常呆了一阵,一把揪住龙在天领口,直 着喉咙道:“你对得起我师父么?你可对得起我师父么!?” “有什么对不起的?”龙在天冷笑道:“宝物本来就该归于识家。可笑这世 人只知随侯珠珍贵,却不知道她珍贵在什么地方。她既是龙吐出来的,自然还应 该再吞到肚子里去。这是活命的灵珠,有了她,天大的伤病,又算什么?我爹爹 把她给了我,我拿了他,便可以战少林,战三教,战朝廷,那是何等的惊天动地、 日月无光?让她留在那些白痴手里,当成夜明珠来照明取乐,岂不是白白糟蹋了?” 赵无常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一挥手,“啪”,打了他一记耳光。龙在天吐出 一口血来,道:“奇怪,你好象中了毒?”赵无常也觉出不对劲来,心火更盛, 一反手背,又打了他一记,怒道:“你还敢下毒?” 龙在天“呸”一声,道:“早知你这么厉害,我就该下点毒!你自己不知惹 了谁,还来怪我?” 赵无常怒道:“我能惹了谁?”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巧笑,一个很动听的女声娇滴滴道:“两位不用再 狗咬狗了。赵大哥,恭喜你打赢了,替先夫报了仇。只是,嘻,你身上的这个毒 么,却是小妹下的。” 赵无常一转身,却见玉梦蝶巧笑嫣然,俏生生地立在雪地里。她身带重服, 一直衣着素净,此时裹在一件白貂裘里,纯洁得真象是天地间最美的一朵雪花, 吃吃笑道:“赵大哥,真不好意思,小妹怎么说也是官面上的人,这一路来,被 你又摸又捏的,可怎么对得起先夫?所以那天吃饭,顺便也请你吃一吃毒药。呃, 你不必自责了,这药本来不是中土的,你再大本事,恐怕也难得分辨出来。是我 当初好奇,向西域使者要了一点,谁知道果然派上了用场?小妹还想你帮先夫报 仇,所以下得份量还是少的。平常也罢了,大战过后,恐怕是有点危险,嘻嘻… …” 赵无常怒不可遏,放下龙在天,朝她迫去。步子刚迈,头晕目眩,脚下就是 一个踉跄。 玉梦蝶拍掌笑道:“倒也!倒也!” “倒你奶奶个雄!”龙在天被赵无常扔在地下,有气无力地骂道:“好个恶 毒的臭婆娘!他有随侯珠,怕你什么西域东域的毒药?” 赵无常被他这一提醒,连忙把珠子一口吞下。玉梦蝶一呆,拔出腰间佩剑, 冲将上来,照准赵无常就刺。赵无常夹手夺过,反手一掌,斩在她肩窝上。玉梦 蝶转了半个圈子,婉转倒地。 龙在天笑骂道:“连晕倒都这么美观,靠,现在的婆娘还能要么!我杀了她 老公,你猜她怎么说?居然说要亲眼看着我被人杀死!真正是岂有此理!” 赵无常喘了口气,又朝他走过来,一把拎起,“啪啪”又是两巴掌,哑着嗓 子道:“你对得起我师父么!你对得起我师父么!” 龙在天怒道:“对不起又怎么样?谁叫他是大侠?要是人人都对得起大侠, 那还有谁不愿意做大侠?” 赵无常怒极,捏紧了右拳,缓缓朝他胸口打去。龙在天见这一拳的态势,就 知道自己势必无幸,这次随侯珠也被心剑取去了,可不指望再逃得性命,忽然一 笑,眼光渺渺茫茫地从赵无常脸上穿过,仿佛在看着雪天的尽头,低低叹了一声, 道:“你知道么?你师父的衣服,真的是很白很白,比雪还要白,比雪还要干净。 我其实,真的曾经希望过,能有他那样的一件衣服,唉,可惜……” 赵无常一拳落下,话便断了,红通通的一件物事从龙在天背后冲了出来,远 远地落到十丈开外,瞬即融化了周围的一圈白雪。从形状上看,好象是一颗心。 赵无常一抖手,摔开龙在天的尸首,又去修理玉梦蝶。才走到她身边,看见 雪地上那张娇艳如花的脸蛋,突然间悲从中来。只觉天地之大,苍苍茫茫,竟容 不得一点儿干净的东西,竟放不下自己这一颗干干净净的心。还是师父最后看得 透彻,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师父是行过了侠的,仗过了义的,可 是最后呢,又怎么样?又怎么样?当他重创累累,只凭一口气息仍在支撑,连吴 王座下的高手都再也下不去手,那案主却仍然咬定牙关不放松。他的心是铁打的? 钢铸的?到底是怎么长成的?而当侠行失败,罪魁祸首们无一不心安理得,而师 父呢,却只能穷其一生,去背负这原本不该他承担的罪责。龙在天说的是真好, 谁教他是大侠呢?谁教他是大侠呢? 再说眼前这个女人。本来以为她只是要利用自己去替她丈夫报仇。谁知道, 从头至尾,自己在她眼中,竟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勾引不上,她的诸般丑态落 在自己眼中,自己固然活不成;就算勾引成功,自己的下场,也只不过是更容易 被毒杀而已。嘿嘿,这真是什么样的人心,什么样的世道!?又教人如何去行侠, 又仗他妈的什么义? 赵无常冷笑两声,拎起玉梦蝶,也是“啪啪”两掌,把她打得醒转。玉梦蝶 一睁眼,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硬着头皮道:“你要怎么样?”赵无常只是冷 笑,道:“你的西域毒药呢?让你赵大哥也见识见识!”玉梦蝶道:“回家拿给 你看。”赵无常哼一声,“嗤”地撕破了她的貂裘。玉梦蝶大惊,道:“你要干 什么?” 赵无常伸手去掏她怀中东西,听她惊叫,索性在她胸脯上重重一抓。玉梦蝶 又羞又气,蓦地滚落两行泪水。赵无常哪里还去理她,自管掏出个小荷包来,往 地上一倒,便有许多小玩意落入雪地。除了胭脂花粉,还有一个细腰鼓腹的小瓷 瓶,上面印着几行看不懂的梵文,不用说,找的就是它了。赵无常也没有多的话, 一拔瓶塞,捏开玉梦蝶的嘴巴,就把瓶子里的药粉统统倒将进去,道:“礼尚往 来,哥哥也请你吃点毒药,味道还不错吧?” 玉梦蝶脸色发青,道:“你这恶贼!我……做鬼也决不饶你!” 赵无常道:“请便吧。不过你跟龙在天结伴做鬼去了,先看他饶不饶你?” 话音未落,那一瓶药粉的量该有多大,玉梦蝶惨叫一声,身子一仰,又直直落回 雪地里去,断气了。 尾声 沧州还是一样的沧州。风雪中更显得苍茫了。赵无常一路北上,到了这里, 特地从城东绕了一圈,见那山神庙年久失修,比之三十多年前,恐怕更见破败了。 两扇木板门烂穿了好几个大洞,似开似关,被北风吹得吱吱呀呀地作响。 也许当年,风华正茂的沐天风,被这样的环境一衬,真的会象是个神仙?龙 在天说他的衣服很白很白,比雪还要白,比雪还要干净,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 颜色?赵无常思想着,思想着,想不出来。毕竟,他见到的沐天风,已经凋零了。 凋零成那样的一柄心剑,未伤人之前,先杀死了自己。现在,索性连龙在天也死 了,那曾经见过沐天风白衣胜雪的最后一个人,也死了。在这世间,却又该往哪 里,再去寻求那红马白衣的风采?白衣胜雪呵,从那遥远的天际,答答答地,走 过来,走过来,走入到故事中来,不见了影踪。 赵无常自东门纵马进城,路过艳红楼,忽地想起几个月前,那个自龙在天手 底幸存的小翠来。那天他似乎是说过,有空请她吃酒的吧?这些日子事务纷繁, 竟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想到小翠,便想到那晚在艳红楼与龙在天印证故事,她 为沐天风落下的那滴眼泪。赵无常微微一笑,傍着一家酒楼停下马来,向掌柜的 借了纸笔,写了封信,封好了,递过去,道:“烦劳掌柜的,帮我找一下艳红楼 的小翠姑娘,请她过来吃一杯酒”。 掌柜的道:“你找小翠吃酒?她现在可不象从前那么好说话喽。” 赵地常奇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外地人吧?”掌柜的道:“自从几个月前,一个了不得的江 洋大盗来到本地,在艳红楼杀了满院子的人,而独独放过了她之后,她可就红起 来了!都说她智勇双全,又有天大的福气,谁不愿意去看看她的风采?她现在眼 界可高了,除了城里几家权势人家,眼睛里面,哪里还有别人?从前这里是有酒 客叫局,请她过来的。现在,可哪里有这一回事?要不,你还是换个姑娘吧?” 赵无常却没想到让龙在天这一折腾,倒折腾出小翠的鸿运来了,不免有些好 笑,道:“不用了,就是她。帮我把信送到就成了,来不来,那是另一回事。” 交待完,自上楼找地方坐下。 也不知坐了多久,心事茫茫的,浑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回过神来,才发现 还没有等到小翠。艳红楼与这家酒楼近在咫尺,要是来时,早该来了,这般时候 还不见到,看来果如那掌柜的所说,小翠是今非昔比了。正这么想着,楼梯上通 通作响,走上来一个青衣小鬟。赵正常初时也不在意,那小鬟却直直冲他走了过 来,道:“是赵爷么?” 赵无常微微一怔,点了点头。那小鬟朝他福了一福,道:“翠姑娘差婢子来 告诉赵爷一声,赵爷请酒,她心领了。只因最近事儿太忙,应酬太多,一时半刻 竟腾不出身来,不能来了,还望赵爷见谅。” 赵无常道:“既然如此,回去告诉你家姑娘,那就算了。” 那婢子接了这句话,并不忙走,道:“姑娘还说了,上次艳红楼中,赵爷说 的那最后一句话,确实是对的,她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赵无常茫然。艳红楼中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说了那么多的话,到现在, 没忘干净就算不错,哪还记得什么是最后一句话?正要问那丫头,却见她匆匆又 是一福,顾自走了。赵无常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努力思索着,最后一句 话说得是什么?虽说他跟一个初次见面的青楼女子,也不至于就说什么要紧话, 不过,偏是这一句话,小翠还巴巴地差人来说明一下,就有点特别了。 左右无聊,赵无常便索性将那晚的事再想一遍。那天晚上,小翠说的最后一 句话,倒还有些印象,好象是问“他是谁?”。自己怕龙在天这个答案吓着了她, 却没回答,然后不多久就走了。所以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应该还在前面。前面, 他们说什么来着?嗯,好象就是请酒的问题。小翠要请他,他自然不会打一个苦 哈哈孩子的秋风,所以反过来请她。小翠说,那怎么成?你救了我的命呵。他怎 么说的?你错了。除了职责所在,我从来不救任何人的命。 就是这句话!你错了。除了职责所在,我从来不救任何人的命。小翠说这句 话是对的,那就是说,她承认自己的前一句话是错的了。她前一句话是什么?你 救了我的命呵。 赵无常倒抽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小翠这么点大的毛丫头,也会有这种 机心,竟特地叫人来提醒他,她的命不是他救的。不是他救的,自然是靠着她自 己的智勇周旋才得以保全了。所以他俩之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自然也就不必 如此这般,你请我吃酒,我再来请你吃酒了。 这是什么样的人心? 赵无常的这一顿酒,吃得很冷。吃着吃着,竟禁不住发起笑来。这是什么样 的人心?这是什么样的人心?带着一点薄醉打马出城,天地苍茫中竟仿佛与沐天 风走出故事的身影合二为一。马蹄声答答地踏在地上,冒着风雪一路向北行去。 朔风如刀,一刀一刀割在脸上,一刀一刀割在身上。如果人的躯体真是血肉做的, 又怎么禁得起这样的解剖? 赵无常骑在马上,被风吹得左右乱晃。模模糊糊地想着,他是醉了,醉了… …但愿长醉不复醒。 过年了。一进京城,便从四处透出这种味道来。街边摊贩处处卖的是春联儿、 烟花爆竹、兔子灯笼这类商品。时不时有一群顽皮的小子躲在街角,朝行人脚底 恶作剧地扔一两个爆竹。胡同里面,弥漫着一股硫磺的气息,爆竹炸过后的青烟 经久不散。赵无常穿过这种种过年的味道,走到家门前,疲惫得几乎挪不动半步, 却还是努力着,挤出来一个微笑,推开了院门。 豆豆照例扑过来挂在他脖子上。文氏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只走到门口, 便走不动似的,紧抓着门框,朝他笑了一下。很苍白很苍白的一个笑容。 赵无常笑得倒很灿烂,抱着豆豆走过去。那孩子正当调皮年龄,在他怀中呆 不了一会儿,使劲挣扎着下来,一眨眼,跑没影儿了。剩下文氏默默然走入卧室, 赵无常跟着进去,夫妻俩心有灵犀,才一反手掩上门,都迅速扑向对方,一霎时 紧紧抱成一团,恨不能把那人儿给拥进胸膛里去了。 赵无常紧拥着文氏,嗅着她熟悉的体香,脑子里一片软洋洋的空白,一身的 风尘,这时候,才从肩膀上缓缓地卸落了下来。良久,文氏抑着嗓子道:“天哪, 我真怕你……我真傻,我为什么……”赵无常依旧合着眼睛,微微一笑,又紧了 紧她。文氏终于感觉到胸口被一个东西硌了,道:“你带了什么?” 赵无常这才想起怀里还有个东西。松开文氏,往内一摸,摸出一个光闪闪的 嵌珠项链来。可要说是嵌珠项链吧,那珍珠未免也太大了点,象个小鸡蛋,看上 去怪恐怖的。赵无常拿着这个项链,将文氏拥到镜前,把那项链细细地戴在她脖 子上,道:“好看么?”文氏朝镜子里打量了一会,笑道:“好看。”只说了这 一声,后面却没话了。 赵无常想,接下去,只怕就要问他买了如许一颗大珠子,该得花多少钱?他 该怎么说呢?文氏果然仰起头来,表情怪异地看了他半晌,忽而嗤地一笑,道: “傻子,象咱们这样的人家,戴这样大的珠子,人家都会知道是假的!” 赵无常一怔,蓦地里一阵疼痛悲辛,也不知从心底哪个角落直窜上来,将文 氏紧紧一拥,便有一滴眼泪,亮晶晶地,滴落下来。 2002/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