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圆:地老天荒 作者:萧拂 一 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赶路都有那么兴头,这天一不小心,又走过了宿头。 明白过来时,已是满目荒烟,暮气四合。甚至这暮气也只得惊鸿一瞥,冬至天候, 只一晃,夜便黑锅也似,往下扣得严实了。沐天风摸黑又走一阵,好容易才看见 有一星灯火,远远地从一团浓墨中透出消息。 走过去,见是一间畸零破败的茅屋,灯光中看起来,大有受不住寒风摧枯拉 朽之势。此时自然也苛求不得,牵着马上前敲门,等了一晌,屋子里却不见响应。 良久,才有个枯瘦的声音干咳着,问道:“谁呀?” “过路的,”沐天风道:“错过了宿头,不知能否在老伯这里暂借一宿?” “朝东二十里,便是板桥集,”屋里那老人道:“客官往那里去好了。” 沐天风犹豫一下,道:“多谢老伯指点。只是夜太黑,我的马不走了。” 屋内这才有些动静。板凳响,踢踏踢踏的鞋响,那老者一路咳嗽着,过来开 门。开了门,却也没有让人进来的意思,只把干柴样的骨头架子戳在门口,道: “不是老汉不留客人,家里刚有丧事,还没出棺,你们赶路的人,怕不忌讳?” 沐天风微微一怔,道:“忌讳倒没有,就只怕打搅老伯。” 那老者不再多说,靸着鞋又进去了。沐天风见这是许可留宿的意思,忙拴上 马,跟进门来。却见那屋里光景,被菜油灯的一豆微光摇曳着,愈显凄凉。迎门 便是一张大炕,正中一幅白布从头至脚,高高低低蒙着尸体。沐天风乍一见,冷 不丁便有些寒意,道:“原来还没成敛。” 老者收拾着炕桌上的残菜,淡淡道:“乡下人家,哪里买得起棺材?说出棺, 也就是明天寻领芦席卷出去罢了。” 沐天风听着这语气,自淡漠中透出股子哀伤,原先拥挤成一团的高兴,便蓦 地里不知去向。在他收拾开的地方放下包袱,“咯”地一声,碰倒一对干干净净 的猪蹄骨。也没在意,只跟那老者答讪道:“近来年成不好么?” “也谈不上,”那老者拿开蹄骨,便在灶下生火热饭,道:“无非是好的时 候七分饱,不好时候吊口气罢了。敢问客人从哪里来?” “我从口外来。” 老者神色便有些肃然,道:“那可真是怠慢了!这样远客,在老汉这里,却 连顿象样饭菜都吃不上。” “不敢!”沐天风忙道:“原是我打搅的不是。” 两个人客气的当口,饭菜已经热好,不过是糙米饭加些没油盐的菜蔬。看来 刚才那对蹄骨,竟是穷苦人的望梅止渴。大约吃饭时候,看一眼,吃一口,便算 是开荤了。类似的故事沐天风听过多次,今日才算眼见为实,由不得心里难过, 那饭更吃得没有滋味。这样匆匆用毕,再草草洗漱,两个人便在另一张炕上胡乱 躺下。一时间小屋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那盏长明灯放在尸体脚头,挑着细细的 灯芯,微弱地燃烧。 也不知睡了多久,隐隐然忽觉有些异样。练家子本能,霎时间清醒过来。微 微睁开一线眼帘,全身皮肤疙疙瘩瘩,顿时爆起一层鸡皮。 对面炕上,长明灯依然半死不活,挣扎着吐出豆大光焰。灯光从尸体脚头照 过去,便在覆尸布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那阴影却在动。先是平整的白布起了波浪 般的皱褶,然后那皱褶越发细碎,再然后,膝盖部分忽地一高,白布下的那双腿 骤然弓了起来! 炸尸! 沐天风头皮一紧,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就没咽下去。那尸体却自管活动着,从 尸布下又伸出一只手来。却已经不是人类的手,五根手指在阴影中泛出蓝荧荧的 光芒,诚然是一只新鬼的鬼爪。那鬼爪子一掀尸布,上半身蓦地直竖起来。脚头 长明灯吃这一阵风起,闪了两闪,终于熄灭。一片黑暗中,只有蓝光浮动,合成 一个似真似幻的鬼影。那鬼坐在床上,扑闪着两只荧荧泛蓝的眼睛,直朝沐天风 看来。 沐天风勉强吞下喉咙口的殪气,脸上表情却到底凝成一块生铁,再也动不得 分毫。只觉那鬼直直地看他一阵,翻身下炕,轻飘飘地朝这边走过来。走到炕边, 俯下身,凝视着他。便有一股冰凉的气息喷在脸上,寒森森地碜人,象小刀片在 生铁上来回刮动。 真是见鬼!沐天风僵硬地保持着睡姿,没章法地猜测着它下一步的举动。吸 阳气?吸血?假如是这样……他自然就是一掌,打它胁下空门……但这一招对付 武林高手也罢了,用来打鬼……还好是一只新鬼,法力或者不深,形质或未变虚 ……要不,就扣它穴道……它有没有穴道呢…… 蓝光一闪,那鬼又站直身子,从炕边转开去。沐天风半眯着眼睛,姿势不变, 这时候才有一层层的冷汗,从毛孔中一浪叠一浪,汹涌而出,顷刻之间,透了重 衣。继续看时,那鬼背着身子,在案上忙乎一会,忽地推开窗,跳将出去。新鬼 的形体果然有质,那姿态虽然轻飘,落在地上,还是微有声息。一时只听那声音 若真若幻,特特特特,迤逦着一路往南去了。 沐天风听它去远,这才慌忙爬将起来。穿好衣服到窗口一张,那鬼早跑得不 见踪影,这才算松一口大气。只是这口气甫一松完,倒不晓得该干些什么了。当 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再重新躺倒,固无此可能;可若是坐等天明,等新鬼过 一晌回来,不也是自找晦气?最稳妥的办法显然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然而这 般露怯,实在也不符合武林高手的风范。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当下轻手轻脚地取了剑,也从窗口出 去,展开身形,凭着那声音留在耳中的印象,一路追将下去。这时已近子夜,下 弦月在天际呼之欲出,夜色早不如向时浓重,只有夜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生生 地疼,提醒他这一夜虽奇,却到底不是一场梦境。 虽不是梦境,新鬼毕竟只是新鬼,就算行止诡异,论到轻身功夫,究竟不及 人世间训练有素的高手。约摸一盏茶功夫,那团鬼火已经飘摇摇落入眼中。沐天 风看看追上,不敢造次,也就收了脚步,远远缀着。又跟了一盏茶,眼前朦朦胧 胧地,隐隐现出火光。却是两盏阴森森的白纸灯笼,高高挑起在一间大门的门首。 灯笼下面,两串长纸幡群魔乱舞,惨惨切切招着夜风。 这景象实在不比那只鬼更加来得亲切。沐天风猛吃一惊,只以为稀里糊涂中, 跟着那鬼跑到了冥府大门,脚下不觉一慢。前面那鬼也跟他一起住下步子,但见 那团磷火由长变短,却是蹲下身去。这一蹲便费去一晌功夫。沐天风正猜测这是 不是进入冥府的一种仪式,磷火又重新涨将起来。想是仪式完成,道行有所提升, 那鬼竟比原先高了寸许,连步伐都不一样了,畸零古怪,一跳一跳的,向前直入 门内。 沐天风按捺不住好奇,一直向前跟到近灯笼处。灯光下面,忽觉地面有些异 样,竟比周遭土地的颜色都浅了许多。仔细一看,原来是铺了层清灰。刚才那鬼 从灰上跳过,便清清楚楚留下一行足迹,不是人的脚印,倒是一对蹄子! 沐天风一呆,这才恍然大悟起来。眼前这两盏灯笼虽则惨怛,却哪里是什么 冥府!不过又是一处丧事罢了。中原习俗,素有回煞之说,指的便是新丧之后, 第七天晚上,死者鬼魂会被鬼吏拘押着,回家一转。这时候若在死者的必经之路 铺上清灰,便可以看出六道轮回,死者到底入了哪一道。如今这灰上留下蹄印, 可不竟是入了畜生道? 沐天风看着这蹄印,心里只是称奇不已。忽又想,这回煞的鬼魂,怎么倒从 别家床上跑出来呢?未免也是奇事一桩。如今既已知道这里不是冥府,少不得要 看个明白。这样想着,避开清灰路面,从墙上越进院去。 这一晚因为要避煞,偌大的院子里,除了那一行蹄印,阒无人迹。沐天风依 着清灰路面平行行去,一时竟是如入无人之境。转眼又进一重院子,那蹄印向右 拐进一间房屋。沐天风不便欺近,索性跃上屋顶,勾着檐子往下看屋里情景。 那屋内点着两支儿臂粗的白蜡烛,光焰熊熊,迫退磷光。新鬼失去鬼火依傍, 依旧还原为人的形质,在那里翻箱倒柜,不知找些什么。忽地从柜橱里捧出个木 头盒子,烛光下打开,满屋子顿时宝光耀眼。那鬼只瞅一眼,脸上青荧荧的看不 出什么表情,就手抖出一条包袱,把满盒子东西往包袱里一倒,格答答就是一阵 滚珠溅玉的脆响。 正忙着,窗户边上忽有人“扑嗤”一笑。这声音来得怪异,简直就是在沐天 风耳畔响起,不免吓人一跳。谁知屋子里那新鬼却更是吓得厉害,腾腾腾往后一 退。不提防后面却又冒出个声音,一个人很温和地道:“朋友,生意还好?” 那鬼定定神,这才发现已经落入包围,两边窗户都被人把住,走廊边不知什 么时候也转出位公差,提着把铁尺,堵在门口,笑道:“好妙计!这时候盗人钱 财,见识短的,怕不以为是孝敬了地府?只可惜今日运短,倒白涂了这一身磷粉!” “也不白涂,”最先出声的那位公差笑道:“不是他这么一涂,咱哥几个怎 能这样开眼呢?什么戏法也没这个好看呀!” 装鬼那人眼见事败,由着他们奚落,也不开口,只反手往背上一摸,抽出把 薄刀片子,抬起一只脚来,往脚底一抹,然后又抬起一只脚,又往脚下一抹,便 有两样物事一前一后,直打说话的公差。那公差一闪身,两样东西便接连飞出窗 口,落在院子里,骨碌碌乱滚。沐天风扭头一看,淡薄的月光下,别提有多么眼 熟。可不是那小屋里,他曾经碰倒过的一对寸许大小的猪蹄? 这发现真真无趣得很。沐天风只一呆,一晚上的怪事蓦地里都明朗起来。怪 不得先前借宿,那老者显得很不情愿。却原来他们早谋划好今夜的买卖,身上已 经涂满磷粉,如何还能留客?既留时,也只能让这装鬼的委屈委屈,蒙上层尸布 把磷光遮起来,未装鬼,先扮一回尸。尸所以扮得象,想是这人闭气功夫不错。 不用说,这样的尸会炸起来,也就着实没什么稀奇了。而磷火会在突然间长高一 寸,自然也无关乎道行,无非是那人在门前蹲下去时,往鞋底上绑了一对猪蹄! 沐天风前后通想一遍,简直是啼笑皆非。那边屋子里的人却不管他的心境, 这时候乒乒乓乓,早是打成一团。只是战事虽然激烈,由于主角已经阴阳换位, 看在沐天风眼里,便实实地索然无味。一待想清楚,也就没兴趣再往下看了,只 在屋顶上长叹一声,径自抽身而去。 谁知他这一声长叹不要紧,却把屋里正打着的四个人给吓得不轻。只觉这声 叹息也形容它不出,竟是包含了无穷滋味。仿佛阴阳永隔,幽曲难通,那一种悱 恻伤心、悲情悼世之处,直是哀感顽艳、缠绵入骨。叹息起处,同时便有一股阴 风嗖嗖然扑进屋来,扇得两朵鸡子大小的蜡焰摇摇欲灭。 四人毛骨悚然。一刹时所有的招式都因为这个突变,而高难度地凝结在空中。 几个弹指的功夫过去,还是先笑的那位公差最早反应过来,以金鸡独立的姿势斜 挥铁尺,念念有词地祝祷道:“吴老爷子,你老人家安心地去吧!小的们正在为 你保家护宅,捉拿盗匪,望你老人家英灵不灭,多多保佑!” 祝祷甫毕,阴风消散,蜡焰一长,一瞬间又变得明亮而稳定。公差们看在眼 里,一时士气大涨,想到鬼神都在为自己助威,莫不人人平添二十年功力,凝结 在半空中的三般兵器顿时稳、准、狠、辣,挟风带雨,雷霆万钧,向鬼盗兜头劈 下。 这一场打斗结果如何,是题外话,暂且按下不提。且说沐天风踏着月色转回 茅屋,那老者兀自沉睡未醒,睡梦中还夹着一两声咳嗽。沐天风自是一团感慨, 想着这家人虽为盗贼,瞧这破败情状,也实有不得不尔的一点苦衷。再说,这人 深夜留客,毕竟没有对不起自己之处,如果还留在这里,清晨起来,好端端不见 了尸首,两人相对,自己又不惯作伪,岂不是大没意思? 想得清楚,在炕桌上留下锭碎银,取出包袱,悄没声息地自牵马去了。走在 路上,马蹄声碎,连这一夜的月色都极其清淡,一弯芽儿攀着树梢,仿佛他紧张 过后无限疲惫的心情。 疲惫,却又并不平静。几乎是这个时候,沐天风才恍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 上,多的是他穷此一生,也难以触及的旮旯角落。而人世间的事,也远不象他的 剑法那样简洁明了、灿烂辉煌。记得两年之前,他在雪山绝顶感天地玄机,悟出 神通剑,著《武林志》的太史公就此事评论道,这一剑仿如不落的太阳,无论地 老天荒,都将永远照亮多难的人间。 现在才知道,再怎么一剑通神,顶顶多,也只不过是照亮一本剑谱而已!除 此而外,还能照亮什么呢?能照亮收成好时,只得七分饱的生活么?能照亮那间 零落的茅屋?或是茅屋里瘦骨支离的老人?落网鬼盗的将来? 一个是贫病交加、勉强糊口的落魄毛贼。一个是技惊天下、风华正茂的雪山 掌门。这两种人生,或者并不是世界的两极,却也永远没有融会贯通的可能。他 们的缘份,也就只能尽于今夜。在这个初冬的寒夜,作如此短暂、偶然而又酸苦 的交汇,而后,便要各奔前程,往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二 “又捉一个!” 谈笑风生中,对面桌上的客人忽地插了句不相干的话。沐天风往窗外一瞄, 果见两个戴水火帽子的公差,拖着条铁链子,锁着个獐头鼠目、穷形恶相的人, 从长街那头走过来。 “那又是谁?”另一人道:“看着好不眼熟。” “不就是我那条街的张五混混?”先前那人道:“上次我家失窃一只描金箱 笼,摆明了就是他偷的。他是关刀四的人,告到衙门里去,哪个是肯帮你拿贼的? 且不说先要吃酒,一顿酒下来,怕不吃出多的钱来!所以那箱笼我也不要了。想 不到如今还是陷在网里。” “那是自然,”另一个道:“碰见这样大案,关刀四算什么?你正可趁此机 会,把丢的东西要出来。” 丢箱笼的只是冷笑,道:“多咱时候的事了,这还要的出来?怕不早变成他 身上的那二两瘦肉!” 另外那人便感叹起来,道:“要说官府,也真不是个模样!这些鼠窃狗偷的 事,平时怎么就不多管管呢?非得等到惊动龙颜,这才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敢情 他们的功夫,全是做给圣上看的!说到这件事,又可笑了。上次满世界清理窑子, 听人说,也是京城里一位亲王逛窑子,逛出了毛病。嘿嘿,京城里亲王生病,咱 太爷倒因为清理得好,升了官了。这一回京城又出这件大案,新太爷依样葫芦一 番整顿,怕不又要高升了去?依我看呵,这些烂污事,敢情倒是他们播下的种子, 等到长得又肥又大,一茬割下来,怎么不是政绩呢?” “咳咳,”丢箱笼的干咳两声,忙道:“莫谈国是,莫谈国是!来,喝酒, 喝酒!” 关于国是的谈话于是到这里便嘎然而止。沐天风隐隐约约听得明白,这才知 道那天晚上鬼盗的被捕,实在并不说明官府的勤谨,原来背后却有京城的一件大 案在作祟。皇上都被盗匪惊动了,一层压一层,底下这些办事的人,又焉敢不挖 空心思对付盗贼,在上官面前卖力献勤? 说到京城,他这次万里迢迢一路东行,就在这河南府便要折而北上,正是往 京城的方向,心里由不住便惦记京城的这件大案,不知又是什么?然而对面两位 呼五喝六,酒话连篇,这等事体,却再也不吐半个字了。 沐天风纳闷一晌,到底是喜事在抱的人,不多久,也就把这些没要紧的事, 抛在一边。尤其是想到这一次北去的目的,端着杯酒,几乎就能从酒杯内照出朵 醉人的笑靥来。平常总听人说,人生四大欢喜事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次他倒好,一下子竟撞上两件,从万里之外的雪山 到沧州去见师妹,可不是他乡遇故知么?而那般可人的师妹竟要成为他的新娘, 真正又是难以言表的洞房花烛之喜了。 想得高兴,那一朵笑容不免挂在嘴角,挥之不去。可想而知,这一路东来北 上,该是酸倒了半个中国的眼睛。好容易一路急赶到得沧州,第一件事,便是去 补办关于洞房花烛的种种仪式。先是采买插定,到绸缎庄买了一匹蜀锦,一匹湖 绉。从包袱里拿了五十两一锭的银丝元宝出来,还有找头。柜上伙计笑眯眯地拿 着夹剪一夹,顿时,柜台内外的两朵笑容一起变色。 那夹开的元宝露出黑黝黝一团心子,谁说不是一块镀了银的铅锭?沐天风那 时的表情,也只好叫做一个惨不忍睹。倒是伙计比较善解人意,见一店堂的人都 往这边看将过来,忙替他转寰道:“想是路途上不小心,被人换过了。” 沐天风也来不及点头,恍然又明白一件事情。那夜茅屋内,鬼盗跳窗之前曾 在案上忙乎一阵,现在想想,那案上放着的,可不就是他的包袱?换在平时,他 不会不注意这个问题,但那夜实在太过奇诡,哪里却想到这一层?这时也不及多 想,忙将包袱里还剩的三锭银子一起拿出来,道:“烦小哥再夹夹这几锭看。” 那伙计一一夹了,夹到最后一锭,却是十足纯银。这时边上早围过不少看热 闹的人来,便有人说笑道:“还真是盗亦有道!换了三锭,还给老兄留下一锭, 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嘿嘿,不用说,这必是在外地失的手。想我们沧州城内,可 哪有这等侠盗?” 又有人道:“这毛贼果然可恨!这样辛辛苦苦血汗钱,他不费一丝力气,凭 空就得了去!好在朝廷已经下手整顿,一定要给他们个狠的!依我看,只要抓到, 统统绞杀!看他们还敢不敢再做贼?” 一时众说纷纭。那伙计也不理这些闲话,只对沐天风道:“银子够用。只不 知这些货,客官还要不要了?” 沐天风拿着夹成两半的银元宝,实是有些哭笑不得。虽说这盗还比较有道, 可对于洞房花烛这样的大事,这点银子又管什么用?连四色插定都办不起。若先 为这两色就花得精光,剩下的两样可怎么办?一时苦笑着,只得收起银子去了。 这一下可好,插定办不出来,连丈人都没脸去见。既然光明正大的登门方式 已经破产,也就只好在夜晚飞檐走壁。沐天风思量已定,先找家客栈驻足,便向 人打听他岳父家的所在。这倒不费什么事,崔秀可以药材起家,人称沧州药王, 跟专做皮货生意的金如海并称沧浪双贾,乃是这沧州商界首屈一指的巨商大贾, 这满沧州城里,真是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不一刻功夫问得明白,剩下的事,便 只能是眼巴巴地等待金乌西落。 哪知这金乌却甚不主贵,想是天庭里有人欠了它的薪水,要不就是收受下嫦 娥的贿赂,一个劲只是怠工。好容易等它沉落下去,却又在西边留下大片晚霞, 映得半边天色白昼般明亮。沐天风虽说养气功夫炉火纯青,碰见这样不作美的神 仙,保不住还是把两粒眼珠给看成鱼肚之白。挨到晚饭时分,也不知那两碗白饭 究竟是通过什么渠道蒙混进肚,只知道最后一抬头,那天色终于、终于、终于伸 手不见五指了。 餐霞山庄的布局并不复杂。想是北人对于堆山叠石殊少兴趣,沐天风从边门 跃入,只跨过一重侧院,便找着了主屋所在。正要往前靠近,忽听“唿啷”一声 脆响,正房里狠狠掼了一样东西。一个细弱的女声便嘤嘤哭泣起来,接着是个上 年纪的女声响起,抱怨道:“咦,这是在哪里着了魔?却在丫头身上出气!老爷 ……” 话音未落,忽有人“扑嗤”一笑。先前掼东西的想便是老爷了,听得这一声, 勃然大怒,道:“天麻!你笑什么!?” 那叫天麻的丫环笑了一声,知道不妙,慌忙解释道:“回老爷,奴婢不是笑, 是刚刚忍了个喷嚏。” 这个解释也真可谓天才。沐天风心里一笑,想起天麻却是他师妹崔澄的贴身 丫环,心中一动,慌忙往前欺近。伏在檐上往下一看,只见屋子里一地的水渍, 还在往外腾腾冒着热气。刚才掼的却是盏滚烫的热茶。屋内此时只有四个人,上 首圈椅里坐着一男一女,都富态团团的,看来便是他的未来翁姑崔秀可跟崔夫人。 底下跪着个泪眉泪眼的丫头,靠门边还站着一个,这当儿正握着手绢子使劲堵着 嘴,不用说,自是那个冒充忍喷嚏的天麻了。 她的这一点做作,连沐天风都看得清楚明白,那崔秀可什么人物?自是一本 清帐。一时坐在椅子里,不免恶狠狠向她直瞪过去。奇怪的是瞪了半晌,到底也 没说出什么来,只挥手道:“你去吧。” 天麻答应着,向上福了一福,拖着一条手绢,施施然离开。走到半路上,还 是觉得好笑,又不敢特别出声,一路狠劲忍着,终于推开一扇门进去,靠在门上 就咭咭咯咯起来。 隔扇后面便有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来:“你又中了什么邪?” 天麻抱着肚子挨进去,笑道:“哎哟姑娘,可不笑死我了!刚才到老爷屋里, 偏偏碰上枸杞运道差,巴巴地端茶进来,给老爷踹了一脚,还摔了茶盏子!” “这有什么好笑?”隔扇后她家姑娘崔澄穿着家常衣服,正在绣花。毕竟是 武林中人,连绣花的架势都格外透着精神。绣绷子支在窗前,人却站在一丈开外。 一弹指,绣花针带着雪山派的浑厚内劲,曳着银光嗖然射出。射透绢面后,半空 中又打个转射回来。一来一去,便在绣绷上留下两针。 崔澄在江湖上号称飞针红线,素来以这一手飞针绝技睥睨天下,叵奈见多不 怪,天麻这当口还是自管说她的,笑道:“怎么不好笑?好笑就好笑在枸杞吃了 亏,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她怎么想得到老爷摔茶,是为她茶具拿得不对呢!” 针飞回来,背后拖的却是条银线。红线崔澄这次绣的是脸盆大一朵雪莲花。 拈着针,口里只漫应着天麻,道:“茶具不对,劣了?” “倒是好得不得了,”天麻笑道:“是景德镇新烧出来的缠枝牡丹青花粙里 红。今儿下午,金老爷过来,便是用跟它一炉出来的另一套茶具敬客。要说金老 爷这一次,可是来意不善。是人都知道,这沧州城里,崔金齐名,要说结亲,正 是棋逢敌手,门当户对。那金家不用说,一直便对姑娘存着心思。所以金老爷才 一张口,老爷看那神色,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那又怎么样?” “姑娘是不怎么样,”天麻笑道:“老爷可就很怎么样了。你想咱们跟金家 通家交好,姑娘又没出阁,提到这件事,怎好意思回绝人家?可要不回绝吧,姑 娘已经自己作主,跟姑爷私订了终身。要回绝呢,老爷又是个要面子的,怎能跟 人家明明白白地说,姑娘干出这样的事?正在着急,罗汉果送上茶来,老爷便一 下子找到救星。” 天麻说着,随手拿起一个茶盅,仿着崔秀可的姿势,往颔下一捋子虚乌有的 长须,“呀”地叫了起来,道:“金兄!你可知道这一炉……”话没说完,早弯 下腰去,笑得肚疼肠断。崔澄听这事说来说去,竟缠到自己身上,急着要听下文, 忙推她一把,笑道:“先不忙笑……然后呢?” 天麻揉着肚皮,抱肚笑道:“然后,然后老爷便大说了一通瓷经,从上古陶 器到汉魏青瓷,再到唐三彩,再到秘色瓷白瓷,汝官哥定钧,又是什么玫瑰紫, 又是什么孔雀绿,什么紫口铁足,什么金丝铁钱,什么堆塑刻花,什么开片冰裂, 又是什么高温窑变,什么粙下彩粙上彩……” 话没说完,崔澄早大笑起来,道:“这一下,金伯父可是受教得很了!” “可不是?”天麻笑道:“真真是受益匪浅。金家老爷素来嫌自己脸色太红, 虽说红光满面是喜兆,倒似是天天中酒。这一下,这毛病可让咱老爷给改过来了。 老爷刚提三代,也还罢了;再往下说到汉魏,那脸色便淡了些,变成绯红;再到 盛唐,又变成粉红;就这么一直变去,终于而至牙白,而雪白,而白里透青,而 雨过天青。老爷这才住了嘴,很关心地问,金兄,你的脸色……” 两个姑娘笑作一团。崔澄捂着肚子,几要喘不过气来,直道:“后来呢?后 来呢?人家怎么说?” “金老爷那脸色就板了起来,”天麻绷着脸,学着金如海的模样,在桌上一 拍,道:“崔兄!你这样的人,怎么如今也学到那些庸俗习气!就嫁个女儿,也 要这样来敲我一笔?” 崔澄腿一软,就坐在了床上,笑得没法。天麻又道:“所以你说好笑不好笑 呢?偏枸杞刚才又拿这茶具给老爷喝茶,你说老爷这一看,又是牡丹缠枝,又是 细瓷薄胎……我一下子想到下午的事,所以……”说到这里,忽地省起在老爷面 前失笑,是很失礼的事。虽则老爷对这个女儿又疼又敬,爱屋及乌,不免对她也 睁一眼闭一眼,不予计较,这事还是大可不必让姑娘知道,便嘻嘻一笑,遮掩过 去。 崔澄笑了一会,道:“果然好笑!只是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呢?还这么清楚?” 天麻嘻笑道:“我才不是说过,是罗汉果敬的茶?” 崔澄恍然,顿时摇头道:“果然是不中留了!这样吧,不如你求求我,明日 我就告诉老爷,把你配给他得了。” 天麻笑道:“我干嘛要求姑娘?算来姑爷新任掌门,诸事过后,这几天也总 该到了。等姑娘出阁,我总是要跟姑娘去的。到时候只求着姑爷,把罗汉果要在 身边,不就成了?再说姑爷是江湖人物,跟着他闯荡江湖,不比呆在这个宅子里 闷死得要好?而且姑爷的武功还是天下第一,一剑通神,地老天荒,哼哼哼,跟 他在一起,那铁定是有惊没险、履险如夷啦!” 崔澄倒让她说得哭笑不得,呸道:“你倒想得挺美的!我可是想象不出来, 人家一孤鸿野鹤般人物,把罗汉果带在身边的样子。” 天麻道:“所谓红花也须绿叶配,姑娘当然不是绿叶,如果再没罗汉果往上 衬一衬,那姑爷这一朵鲜艳已极的红花,不也干巴巴地显不出来么?” 崔澄懒得理她,手腕一振,又射出针去。那针在绢面上打个转穿出来,线却 疙瘩住了,回来的时候短了一截。拈着针轻轻一挣,疙瘩没挣出来,线上却传来 一股内劲,温柔平和,只轻轻触她一触,又悄没声地退了去。 崔澄一怔,把针往绷子上一插,道:“不绣了!出去练会子剑。” 天麻奇道:“这时候练剑?太晚了吧?朝廷正在抓贼,半夜三更的,别把你 给抓了去。” “就凭那些脓包?”崔澄一把拿了剑,也不跟她多说,自管出门。出了门, 也不走正路,一翻身上了屋顶,并不东张西望,径自往东而去。这般风驰电掣一 阵疾奔,便跃上沧州城墙。凭着雉堞一望,眼前一片水色如墨的大海,暗夜中潮 来潮往,卷来阵阵涛声。看了一会,这才缓缓回过头来。 两丈开外,白衣胜雪。天边月小,正自那人身侧缓缓坠落。 三 两人相视良久。海潮声此起彼落,填满一片静默的空间。崔澄的脸映着月光, 白日里略显刚硬的轮廓被阴影修饰得妩媚动人。沐天风仔仔细细凝视着她,两年 时间过去,这才忽然发现,这张脸沉淀在心底,连带着他那颗粗糙拙笨的心,都 柔柔软软酸酸痛痛地根本触碰不得了。笑容慢慢地便溢出来。那边崔澄却不笑, 依着城墙转过身,丢给他个背影。 沐天风轻轻走上去,揽住那对肩膀。掌心里便有一股颤栗直透进来,那种欢 喜,让单薄的胸腔没法承受。远处潮声依旧,一时却都不在两人耳中。良久,崔 澄扶着城壁,道:“来得好快!” 沐天风微笑道:“知道你在这里等着,怎敢不快?其实上午便到了,不料临 时出了点事。”一壁笑,一壁便将盗亦有道的故事述了一遍。他这里说了半天, 崔澄反应却不甚大,听完了,只是道:“也好,好歹让你知道知道,这世上人心 诡诈,并不都象你一样,是水晶做成的。” 沐天风微微发窘,道:“水晶做的,我有那么值钱么?” “值钱?”崔澄冷笑道:“水晶才不值钱呢!值钱的那是钻石。外面光华璀 璨,耀得人眼睛都花了,人还看不到里面去。象水晶一眼看得通透,值得起什么 价钱?” “是,是,”沐天风道:“我是不值钱的水晶,师妹就是那值钱的钻石。如 今有你这颗钻石伴在身边,水晶也就可以狐假虎威,装出些钻石的宝光了。” 崔澄“扑嗤”一笑。沐天风初还以为是他说得诙谐,哪料得过不一晌,那边 又是一笑。这就很不对劲了,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崔澄忍着笑,道:“我在想你从前……嘻嘻……师哥派头那么宝相庄严,怎 么也有说这种话的时候?” 沐天风这才知道她笑的是自己,一发狠,双臂一箍,将她翻转过来,逼在胸 口。一时四目相看,先还一个笑,一个恨,渐渐便都意乱情迷起来。沐天风一低 头,往那两片红唇上亲了下去。 西天上的月亮泛起一层红晕,越显得缥缈。城头上两人纠缠许久,沐天风的 动作忽地一顿。崔澄立刻觉察出来,柔声道:“怎么了?” “那是什么声音?”沐天风疑惑道:“我好象听见有人在叫。” 崔澄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整了整鬓发,道:“不用理他。想是吴王府又在 拷掠犯人,白天听不出来,夜静,便显了。” 沐天风更觉奇怪,道:“吴王可以设私狱的么?” “这一次是特准,”崔澄道:“听说吴王在京里丢了样宝贝,所以皇上特准 他查明此案。你这一路来,不见到处捕盗么?要紧的盗贼,便都送到这吴王府来。” 沐天风点点头。崔澄一伸手,从腕上脱下只翡翠镯子,递过去,道:“这些 烂污事,理它做什么!明天你拿这个当五百银子,办插定去。我爹爱好看,你便 多花些无妨。这次我自作主张,他已经不痛快了,银子上就不要节省,总要场面 过得去才好——你放心,我总能赎回来。”说完,也不多耽搁,飞身便走。在城 垛上略一驻脚,忽地回眸一笑,衣袂飘飘,径自去了。 沐天风神魂飘荡,迷糊了半晌,这才低头去看镯子。那镯子上还留着她的体 温,淡月下一团浓翠。 这团浓翠第二天被放在恒昌当铺的一只老花镜下仔细审视。沐天风初还不在 意,等到两盏茶喝下去,老花镜还没抬起眼睛,心里禁不住就有些嘀咕。想昨天 已经吃了一回瘪,难不成今儿这也是假的?到底是心里有个影子,这一想愈觉怀 疑,珠宝这东西,真真假假…… “快,去请师傅来一趟,”正想着,老花镜忽地有了声音,对边上伙计吩咐 道。沐天风更是狐疑,在针毡上坐了半天,见那伙计搀进一个更老的老花镜来。 原先那老花镜等到更老的老花镜撩着袍子坐好了,才在一只漆盘上铺好锦袱,托 着那只翡翠镯子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就这样,还怕那更老的老花镜失了手,盒子 只是不离他手腕三寸,一直在底下仔细兜着。 看这情形,却又不象是假的。沐天风心头稍定,忽见那更老的老花镜鉴赏已 毕,放下镯子,抬起头来。老花镜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看……是不是……?” 这句话着实惜语如金,让人摸不着其中关窍。沐天风先还指望在另一人那里 得个确信,谁知那人更加老辣,索性一个字也不吐,只缓缓点了点头。两个人便 一起转头,朝沐天风看来。 沐天风让老花镜里的四只眼睛看得发毛,心头一紧,知道不妙。看来是师妹 的这只镯子太过珍贵,而自己的这身打扮在隆冬时节则显寒素,非皮非毛,不免 引人怀疑。待会儿,万一这人要问起镯子从何处得来,却该如何回答?偏这时官 家四处捕盗,风声又紧!这么转着念头,便听老花镜道:“客官要当多少银子?” 沐天风道:“五百两。” 老花镜不置可否,拿了只砚台在手炉上慢慢地烤。等着墨化的当口,闲闲地 道:“五百两不贵。这样翠色、手工,平常人家可少见得很。敢问客官贵姓?” 果然来了!沐天风这一回早有准备,从容道:“贱姓沐。”这一答虽是实答, 中间却不乏取巧的地方。姓沐是姓沐,你知道我是姓木,姓穆,姓慕,姓牟,或 是姓莫?而且河北、直隶地方这几姓中巨家不少,总算也可搪塞得过。再要深问 下去,大家本是萍水相逢,他又是他们的银钱主顾,未免就不是道理了。 老花镜生意面上的人,玲珑剔透,果然不再多问。正好墨也化了,便拈笔写 好当票,连同五百两银子,一起交给沐天风。沐天风拿过当票一看,见上面写的 是:京城天工记顾制龙凤纹翡翠镯一只。看来这只镯子来头果然不小,倒害他吃 了这好一阵子的虚惊。 五百银子拿在手里,有了钱,什么事不好办?便照着崔澄的意思,铺铺排排 花得精光,雇了个挑夫,把彩礼挑上,到崔府递贴求见。正在等候,忽有个人从 府内出来,看见他,微一低头,擦身过去了。沐天风觉得这人有些面熟,正在奇 怪,里面恰好叫见,也就放过一边,跟着家人进去。 走到正厅,却由不住受宠若惊起来。厅首一人袍服严整,正是他岳父崔秀可 出门来迎。沐天风一慌,便在阶前参拜下去。崔秀可忙下阶来拉,却哪里拉得起 来?到底是着着实实拜了三拜。叙礼已毕,两人这才走入厅中奉茶说话。崔秀可 道:“这一路辛苦?” 沐天风忙一欠身,道:“还好。有劳大人惦记。” 崔秀可让他这一声“大人”叫得浑身发麻,忙端起茶杯呷口茶,掩饰过去, 又道:“听说沐公子新任雪山掌门,轰传武林,风光得很。” 沐天风忙道:“都是些江湖俗事,有污大人尊听。” 崔秀可轻轻咳呛一声,欲取桌上巾帕擦嘴,刚伸手,忽又忍住了。翁婿两个 干巴巴坐着,正找不出话说,外面天色忽地一暗,仿佛被一幅大布陡然蒙上。一 时天低云黯,黑云乱涌,便有一阵狂风忽喇喇刮将起来,吹得窗槅震动。远近一 片人呼,都道:“下雪了,下雪了!” “这边天色倒是变得厉害,”沐天风道。 崔秀可漫应着:“可不是么?” 话音未落,右边两扇窗户想是没有关得严紧,被风一撞,哗啦大开。便有一 股阴风直卷进来,吹得人彻骨生寒。桌上巾帕被风一吹,飘悠悠落在沐天风脚下。 沐天风弯腰去拾,前方翠色一闪,不知怎么格外惹眼。由不住往上一看,却见那 红漆桌面上,搁着的竟是翠生生一只翡翠镯子。猛可里想起来,才刚进门之前, 碰见的那个眼熟的人,可不就是恒昌当铺的老花镜? 这一下真是呆了。北风凛冽,挟着大片雪花从窗户里扑闪进来。屋子里温度 骤降,沐天风拈着一角帕子,却直是汗流浃背。这时候真要钻地觅缝、上天入地, 却听走廊上脚步轻快,一个人推门进来,却是崔澄听他来了,特地过来照应。 这一根救命稻草来得真真及时。崔澄只一进门,看看屋子里气氛古怪,崔秀 可一脸尴尬,沐天风神色凄楚,桌子上又放着她昨晚褪下来的那只镯子,再加上 罗汉果刚刚送来的密报,顿时也就明白了大半。她脑筋倒是活络,吃地一笑,落 落然朝上方走去,把镯子重新往腕上一套,笑道:“倒是想不到回来得竟有这么 快!唉,有什么法子呢?谁教爹爹挣下这么大一份家当,不耍这个花招,寻常彩 礼,你老人家可怎么看得入眼?” 崔秀可苦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 “可不是?”崔澄从沐天风手中夺过帕子,扔还崔秀可,笑道:“就这份家 当,也不知吓退了多少人?幸而师哥还肯要我,要不,难道还真让我嫁给金家少 爷?” 崔秀可也不欲跟她强辩,把帕子掖回袖口,道:“既是你师哥来了,你多陪 陪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着朝沐天风一点头,起身自去。 沐天风慌忙站起,含羞带愧、毕恭毕敬送到门口。眼看崔秀可走得不见影子, 这才松一大口气。这一口气却又远胜鬼盗那一回,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四肢发软, 全身若绵。这当儿如敌人真的返身杀来,那么纵有这一身绝世武功,论到腾挪闪 转、劈挂钩挑,种种奥妙精微,又如何施展得开? 崔澄转头笑道:“呵哟,对不住!我昨晚走得急,就忘了提醒这一句,随你 怎么当,可不能到恒昌当。这是咱们家的当铺,当年这镯子也是从他们手里转到 我这儿的。就省了这一句,哪料到你的运道,真的就是这么差?” 沐天风只是苦笑,道:“也不是我运道差。总是纸包不住火,这世上总没有 不透风的墙,凡干了什么坏事,立刻都要现形的。” 崔澄哼一声,道:“这算什么坏事?左不过是用他的钱,还是给他买东西罢 了!我又不拿半点到雪山去!再说了,咱雪山派难道真拿不出这五百两银子?大 不了照数还他就是。守着一山雪莲,无数奇珍,认真说起来,未始不是富可敌国。 只不过咱练武的人,讲究个澄心净虑,不拿这些俗事扰乱清修罢了。” 正说着,外面雪越下越大,半空中扯絮飘绵,好不壮观。只一霎,地面上、 屋顶上便都积了银白的一层。崔澄见沐天风神颓气沮,有意带他出去散散心,道: “难得好雪,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吧?” 沐天风也着实没脸再在这个宅子里呆将下去。虽知对于一个雪山来客来说, 难得好雪,这实在不能成为出门的大好理由,也立刻答应下来。两人便披毡带笠, 备鞍跨马。 崔澄知道他心绪不佳,当下只拣地僻人稀的地方行去。大雪天街上本就行人 寥寥,两人马又快,不一晌,出了南门。正好是顺着风向,北风从背后呼啸推来, 两人放马疾奔,人借风力,轻盈欲起。面前四野偏又一片苍茫,空中琼飞玉卷, 一时竟似在画图中御风而行,那一种痛快真是淋漓难言。 疾驰一阵,沐天风心头大畅,慢慢勒下马来。两人这时已经跑出三二十里, 雪天毕竟不是好天候,也就兜转马头。这一下往回走,却是逆风,崔澄是本地土 著,熟知路径,此时便避着风向,斜斜往东抄条小道回城。 两人并辔而骑,一路上说说笑笑,衬着北风,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只是好景 不长,又行一阵,愈近城,沐天风的语调便愈见低落,神色也有如花逢春暮,大 见凋零之意。崔澄这才知道虽有大块之浩荡风光,还是没能完全解开那一个心结, 也不点破,微微一笑,道:“也走得累了,前面不远有个山神庙,便在那里歇歇 马吧?” 沐天风大喜,果然跟她到山神庙后驻下马。卸下毡笠盖在鞍上,两人一起轻 身转到庙前。在门前一看,那庙却着实破败得很。看来是早没了香火,连门上包 铜都被人剥去,露出两扇朽烂的木门,豁牙露齿,在北风中咯吱呀、咯吱呀的呻 吟。里面一位神灵披着一肩头屑、糊着一脸蛛丝,一手执剑,一手握拳,威风凛 凛地将一只奇形鬼状的妖怪踏在足下。 “说来也是作践神仙!”崔澄道:“这里靠海,本该建海神庙,当年不知什 么因缘,却建起这一座。如今因缘过去,大家一心只要海潮平静,哪里却来敬什 么山神?”衣袖一拂,一股劲力过去,山神像上下前后的灰尘杂屑顿时一空。 沐天风笑道:“设使神仙有灵,你今儿这一烧冷灶,山神一高兴,该是求什 么得什么,断无不准之理了。” “我又有什么好求他的?”崔澄盯着那神像看了一会,忽地傲然一笑,道: “我身列雪山门墙,飞针技压江湖。又嫁得天下第一的好夫婿,一剑通神,地老 天荒,嘿嘿,人生如此,焉有不足之处?” 这段话谱却大了。不止是藐视神仙,那一股气概更是播动河山,尤其说到 “一剑通神,地老天荒”八个字时,那种神采飞扬之势,跃然直冲霄汉。沐天风 忽觉这段话意有所指,心中一动,一把握住她手,低声道:“师妹!” 崔澄转过脸来,眉宇间孤拔之态一洗,凝视着他,也是渐转情浓,握紧他手, 低低地道:“一剑通神,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 两人四目相视,顿时如痴如醉。正在不可开交,门外沙沙声响,却有人踏雪 而来。这门内的两个才入佳境,哪里就舍得分开?当下手牵着手,一起跳在神像 背后。还好先前崔澄那一袖卷得漂亮,神像后倒也纤尘不染。沐天风未免就此利 用利用大好形势,将佳人轻拥入怀,咬着耳珠低笑道:“才还说没什么求的,你 瞧人家神仙多大度,这不已经在保佑咱们了?” 崔澄抿嘴一笑。忽听庙门长声惨嘶,吱——吱——呀——咦,正是外面那人 推门进来。神像后面的两个只得噤了声,然而也是无声胜有声,一时相偎相依, 轻怜蜜爱,春意之融融,敢情是南面王不易矣!正缠绵得物我两忘、醉生梦死, 神像前“咕东”一声,却是刚进来的那人跪倒在地。 这一跪的力度,着实让别人的膝盖都觉着疼。两人一怔,冷不丁便留上了神。 只听这一跪之后,跟着便是“咚咚咚”三响,不用说,又是那人在砖地上磕了三 个货真价实的响头。响头磕过,便听他高声祝祷道:“神仙怜悯!”竟是脆生生 一把童音,听其幼稚程度,绝难超过十岁。 两人更觉诧异,且不说这样一座荒庙,又是大雪天的,哪家孩子会上这儿来 呢?再听下去,便听那孩子道:“山神爷爷!我知道你是有灵的。昨儿我来这里, 你还满身灰蒙蒙的,今天我特地拿了扫帚,你倒变得这么干净了。” 沐崔两人对视一眼,又听那孩子道:“所以我也不求那些大庙里的菩萨,只 来求神仙爷爷。那大庙里的菩萨都是富人供的,整天吃的是他们的供养,点的是 他们的香油,哪里会管我们穷苦人的事?只有山神爷爷疼顾着我们,知道我小孩 子不能爬高,便自己把自己弄干净了。” 咚咚咚,又是三个头。那孩子忽然哭道:“神仙若真是疼顾着我,便帮我把 爹爹给救出来吧!天儿情愿每天爬高上低,给您打扫金身,只求你把我爹爹给救 出来吧!”呜呜咽咽哭了一阵,哽咽道:“我听人说,吴王府里就是刀山火海, 十八层地狱,整天拿人往磨眼里塞,磨出肉浆来,喂狗……再不把爹爹救出来, 就来不及了……呜呜……我们又没有偷他的……宝贝……呜呜……”一边哭,一 边在地上拼命磕头。 沐天风忍耐不住,便要下去,左手却被崔澄握得甚紧。抬眼一看,那对秀眸 里光芒一敛,无端涌出一丝黯然,五指却已松了。沐天风也不及多想,甫得自由, 转身跳下神案。 那叫天儿的孩子正磕着头,眼前忽有一角白袍飘动。泪眼模糊中抬起头来, 只见一人白衣胜雪,正微微俯看着他。仿如神仙立在云端,现大悲悯,俯瞰苍生。 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顿时一把扑上去,昂着额头上一只硕大的血包,伸出两只 黑黑的小手,直揪住神仙的法袍,叫道:“神仙救我,神仙救我!” 沐天风伸出三根手指,托起那孩子的下巴。那孩子破衣烂裳,在凉地上呆得 久了,脸上仿佛结了层冰,触着指尖,凉得彻骨。沐天风细细凝视着他,一时也 不知道是在看这张脸,还是透过这张脸,又清清楚楚看到另外一种人生。忽觉有 一阵疼痛,自胸腔深处撕裂开来。 “神仙救我!神仙救我!”那孩子不住地叫。 沐天风静静地道:“我救你。” 四 “姓名?” “柳三变。” “掌嘴!” 噼噼啪啪,那叫柳三变的人犯便给打得狗头出血。主审官冷笑道:“你也配 叫柳三变,为什么要取这样刁钻名字?” 柳三变刚提上来便挨了这顿痛殴,跪在地上,一时只是晕头涨脑,半天才道: “这名字是江湖朋友赏脸送的。因为在下姓柳行三,两只手上的技巧又层出不穷, 所以叫做三变。大人学富五车,胸罗万象,总该知道,‘三’的意思在这里并非 实指。孔子五十而读易,韦编三绝。这两处的‘三’,说来都是一样用法,乃是 很多很多的意思。所以,这个名字乃是江湖朋友们的谬赏,意思是说在下神通广 大、变幻莫测……” 话未说完,东北角一桁珠帘后面,扑地一声轻笑。那主审官听了这声笑,脸 上挂不大住,一拍惊堂,沉声道:“哪来这许多废话!还不从实招来,你如何施 展三变,将王爷的宝珠凭空变去?” 柳三变昂首道:“请问王爷的宝珠被人变去,案发之地,可留有什么标记?” 那主审连连冷笑,道:“想你区区一个小偷,都还知道韦编三绝,难道本大 人的学问,还不如你?如果现场留有标记,请问,我为什么要下这‘凭空’二字? 做诗的讲究无一字无来处,难道本大人说话,就是妄说的么?” 柳三变偏头想了想,道:“果然是我差池了。然则大丈夫行不改名……名字 虽可以改,行走江湖,这标记却如何改得?实不相瞒,在下等每作一案,也便如 大人们入一次科场。作小案如童生进学,作中案如乡试中举,作大案便俨然进士 及第了。似王爷宝珠被盗,这等轰动天下的奇案,在我们这行当,简直就是状元 鼎甲,那是何等脸面光彩、直要跨马游街之事?又如何能不留标记?便是主顾, 也要凭这个标记,方好联络。说到这个,在下的标记是柳枝一挂,飞燕三只。自 然,这三只飞燕也非实指,大要是说,在下的轻功绝技……” 珠帘后面,吴王鸿琛咬唇微笑,露出编贝般一行细齿。审讯进行了这多天, 突然审出这么个妙人来,倒是始料未及。再听下去,主审官已经被柳三变一番激 昂呈词,说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之下,从签筒里掣出一支签子来,丢将下去, 道:“还敢顶嘴!先给我拶他三十!” 两边衙役暴喝一声,便提着刑具上来,把个被血迹染成暗黑色的拶子往柳三 变指上一套,两下里一抽。顿时夹得他一声怪叫。鸿琛一偏头,对身边小厮吩咐 两句。那小厮便拨开珠帘,到大堂上向主审官附耳两句。主审官点点头,又向柳 三变道:“我问你,平时与你联络的主顾,都有哪些?从实说来,饶你这一遭, 否则加拶三百,看你这两只手,今后还怎么三变!” 说话之间,柳三变已经又挨几拶,怪叫声中挣扎着道:“大人明鉴!我们江 湖中人以义气为重,这出卖主顾的事,如何做得?所谓知耻近乎勇,这个……” 说没说完,那主审官早又撒下一把签子来,道:“再拶三百!”用刑的衙役要不 得这一声,一时人人用命,努力摧残,不数十下,便将柳三变夹得鲜血涔涔,皮 翻骨露。 有道是十指连心,这时候真是连叫也叫不出来。柳三变一脸痛泪,颤声道: “大人……明鉴!似这等……在刀尖上……讨生活,随时……可能翻船……主顾 跟我们交往……怎么会不小心……?都是蒙面来去……行踪诡秘,哪里知道…… 他们是些……什么人?大人……明鉴!” 那主审官却哪去理会他什么明鉴暗鉴?足足拶了他三百三十下,夹到后来, 十根手指皮溃肉消,便只是十只白骨在拶子里丝丝抽搐。等到三百多拶子夹完, 柳三变也不叫了,瘫在地上再没声息。主审官冷笑道:“装什么死?给我泼醒他!” 厅上盐水本来现成,便有人端了一盆,往白骨上只是一泼。顿时只听“叭嗒” 一声,却是柳三变一个鲤鱼打挺,弹在空中,又重重摔落下来。那衙役见他还不 作声,上前一脚重重踢去,道:“还不起来!回大人话?” 柳三变哪里还有什么反应?一条身体只是长虫般在地上拱动。主审官看那情 状,想也再问不出什么,挥挥手,道:“算了,拖出去,下一个。” 那下一个提上来的却是沧州本地人,名唤王九儿。提来的路上见柳三变那般 模样被拖出去,不用说,早是神颤魂摇,上得堂来,也不须主审官发话,往地上 只一跪,便磕头如捣蒜,连连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知道王爷的宝珠 是谁偷的。东城旮旯里住着的龙妙,他做案就向来不留标记,王爷的宝珠一定是 他偷的无疑了!” 主审官嘿嘿冷笑,道:“有道是贼喊捉贼,你既说宝珠是别人偷的,可见必 是你偷的无疑了!来人呵,给我重打五十大板!” 板子声中,一时只听王九儿哀叫不断,惨声呼道:“大人呵!如果不信,我 可以跟龙妙对质!他真的作案,从来都不留标记!” 于是又提上龙妙来。仔细看时,却是个比王九儿还要猥琐的人物,一上堂,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便烂泥样堆在那儿,竟吓得傻了,也不晓得求饶,也不晓得 参拜。主审官一瞧这模样,情知又是王九儿诬攀。心中焦躁,惊堂木震天价一拍, 道:“龙妙!你如何盗去王府宝珠,从实招来!” 龙妙结结巴巴道:“我,我……盗去……” 王九儿欣喜若狂,忙道:“大人,大人!你听,他承认了!” 龙妙一呆,这才看见王九儿。王九儿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肯放,连忙 乘胜追击,道:“姓龙的!你敢说你做案不是从来都不留标记?” 龙妙见官傻,如今见了这王九儿,却顿时回过劲来,精神一振,立刻便跟他 平分秋色,当下有理有据地反击道:“好王九儿!你说我不留标记,难道你留的 就有?一个月前,你偷郭婆婆一只打鸣鸡,我怎么就没听她说,她鸡笼上留有什 么标记呢?” 王九儿急道:“你听她说!她眼睛花了,看得见什么?上次我偷鸡的时候, 特特用指甲在她鸡笼门上划了两道,她没看见,怎么怪我?且说说你,你一条布 袋把李家西洋哈叭狗蒙了,你又留了什么标记?你还偷了秦家的咸鱼,又留了什 么?还有张家三媳妇的花裤衩,标记又在哪?” 两个人你来我往,在公堂上吵得不亦乐乎。主审官大不耐烦,一声怒喝,道: “都拖下去,统统重责两百大板!” 接下去便都是这一类人。珠帘后鸿琛瞧着乏味,掩着嘴,浅浅打个哈欠。身 后忽有人长吟道:“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 好,茫然忘了邯郸道。”这声音带着调笑,硬是熟悉得很,鸿琛一时宛在梦中, 恍恍惚惚回头去看,那吟诗的却是个年轻轻的贵介公子,一身华服如月光照水, 正含笑看着他。周围的王府侍卫这时也都脸上含笑,悄没声息地叩拜下去。 “陛——”鸿琛几要脱口而出,却见那公子在唇边一竖手指,作了个噤声的 手势,知道是避着帘后人的意思,后面的字便吞了回去,只是往前一拜,低声道: “臣弟这是在做梦么?” 当今天子、也就是鸿琛的嫡亲哥哥泓璧笑吟吟拉起他来,道:“你做梦做得 累死我三匹好马,该当何罪?”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密室。密室外早雁行站了两列人马,都是跟着泓璧从京城 里趁夜溜过来的大内侍卫,一色的便服佩刀,见他俩出来,一起往下叩头道: “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鸿琛摆摆手,笑骂道:“罢了!只是你们也好大的胆子!圣上贪玩,你们这 些身边人,不知道谏阻,倒也跟着胡闹起来,且不说让阁里那些大老们知道了, 便是了不得的事;这大雪天的,深夜奔弛,万一有个差池,谁能担当得起?” “王爷责备的是,”最前列的侍卫总管章鹰扑行礼已毕,垂手回道:“只是 一来,也要圣上肯听;二来,太后也有口谕。说是这次因为王爷归藩的事,圣上 与阁老们闹得不愉快,怕闷出病来,不如出来散散心。不过,至迟明天也要回去 了。毕竟宫中无主,不是玩的。再迟一天,便是买嘱了太医院,也怕搪塞不过去。” 泓璧连连点头,道:“你瞧瞧这人什么眼色!这才刚到,他倒说起回去的话 了!平时看那古书上,总说做皇帝的如何如何受用,如何如何有人拍着捧着,想 吃没吃过的菜,便立刻有人杀了儿子做人肉给他吃。怎么单单轮到我,这世道就 变了呢?朝里面是一帮对头,连身边这些近臣,也一个个直眉楞眼的,生怕我做 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连累了他们呢!” 鸿琛笑道:“要不怎么说主圣臣直呢?陛下要做昏君,自然不愁没人肉吃; 现如今既是个圣君的胚子,做臣子的,不得已,也只好多学着些致君尧舜的法子 了。说到底,难道他们还有个不喜欢跟圣上出来玩的?不过今日既已出来,倒也 不必再管那些,既来之则安之,少不得玩个尽兴。想夜来陛下这一路奔驰,已经 想好有趣的玩法了?” “咦,你做地主的不想法子,倒来问我?”泓璧道:“不许偷懒!快快想法 子去,想不出来,看我不拆了你这座吴王府!” 鸿琛笑道:“是,是。那么便把侍卫们集合起来,看我们沧州府的功夫,比 大内如何?” “太老!太老!”泓璧连连摇头,道:“这玩意玩过两次,早不新鲜了。打 来打去,不是不肯出真功夫,就是赢不了咱们大内双鹰,有什么趣味?除非你有 了新人物,可以胜得鹰扑鹰击。然而若胜了他俩,有这样好人物,你自己留着, 却不荐给我,这又是欺君之罪。你瞒还来不及,又怎么肯明白招认出来?我知道 你狡猾。” “是,”鸿琛笑道:“臣弟的这一点小小心思,总是逃不过陛下洞鉴。不过 双鹰的功夫,委实世间罕有。陛下有了这两兄弟拱卫宫阙,早是高枕无忧,居然 还不满足,未免也太贪心了些。” 泓璧冷笑两声,嘿然道:“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闹了半天,也是个糊涂的! 我难道是要他们拱卫宫阙,好没日没夜价看守住我?无非是要找个厉害人物,挫 挫他们的锐气!要不然两家伙所向无敌,不要说有多么趾高气扬。整日家在我面 前叽叽歪歪,往左走也是错,往右也是错,没得琐碎死人。因为一向总听人说,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所以我想,这诚然是他们没败过的原因。总要找个人杀一 杀他们的威风,这才有得安宁。你且把你那小心思收起来了,把这么个人给我找 来,才真正是忠君呢!” 一番话说完,章鹰扑、章鹰击不用说,既委屈,又惊心,还不敢插到话里去 辩,额头不觉见汗。鸿琛却是扑嗤一声,道:“陛下要是为的这个,那还不容易 得很?”说了这一句,却又把话题荡开,道:“算起来,明年便是太后的整寿了。 太后见多识广,做儿子的要讨她欢心,着实不易。不过臣弟却知道有一件东西确 实稀罕,是她从没见过的。”闲话间已经到了西花厅,那花厅里烧着地炉,一踏 进去,便觉燠热。鸿琛一探衣纽,便有位小童上来替他宽衣。 那边泓璧也宽了衣,到底露出天家服色,里面穿的却是明黄色一身窄褃箭袖 长衣,透着精神。此时被鸿琛说动了心,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鸿琛微微一笑,却不言语。话题本是冲着双鹰来的,说到这里,大内炙手可 热的两位正副侍卫总管对视一眼,隐隐猜到些什么,知道不妙。章鹰扑陪笑道: “王爷只知道跟圣上闹着玩,难道不知道我们这位爷,就是个憨性子,听见风就 是雨,说什么当什么的?” “说!”泓璧道。 鸿琛似要开口,嘴一张,却叫道:“祁总管!黎副总管!”看看王府里正副 侍卫总管祁长怀、黎人明忙忙进来,吩咐道:“就给我站在这里,万一双鹰杀过 来,立刻拦住!” 祁长怀、黎人明笑着应了一声。泓璧也笑道:“这可煞是奇怪,难不成你说 的那样东西,竟是双鹰的传家宝不成?” 鸿琛道:“虽然不是他们家的宝贝,但除了他哥儿俩,却没人偷得到。” 泓璧骇异起来,道:“噫!我这可知道什么叫做近墨者黑了!这才审了几天 的贼?自己倒开始计划着偷人东西!” 鸿琛却是振振有辞,道:“须知偷跟偷可不一样。似那般鼠窃狗偷的小贼, 平日里好吃懒做,等没了吃穿,却去觊觎别人家的东西,自然是要严惩不贷。似 我们这等,偷人家东西,不过是为太后开心。想太后母仪天下,上应天象,这一 开心了,自然也就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这般偷法,庶几可以称作贼之大者,为 国为民……” 话音未落,花厅里早是一片爆笑。泓璧先笑得喘不过气来,按着桌子直抖。 连一直担着心事的双鹰都畅快了。章鹰扑松了口气,笑道:“我早说过,王爷是 说笑,可不是么?”大家笑了一会,泓璧叫道:“好小六子!做了这半天的文章, 到底还没有说出来,那东西是什么?又是在哪一家?” 鸿琛微笑道:“陛下听过心雪莲么?” “心雪莲?”泓璧思索着,道:“听这名字,好象有什么神异?” “陛下圣明,”鸿琛道:“这种花确实颇见神异,乃是西域雪山派的神物。 传说它生于雪山之巅,花性通人,可以与人心心相映。因为雪山自创派以来,数 十年长盛不衰,所以这花也竟一直长开不败。尤其两年前,陛下还记得么?那时 候陛下初登大宝,西天如火,祥瑞纷呈。这本是应在陛下身上的异象,不料江湖 上却以讹传讹,说这宝光来自心雪莲。说是沐天风练成神通剑,一剑通神,所以 这朵花感应人心,又显了神异,一时色如琉璃,放大毫光,映射半个天际。” 泓璧哼一声,道:“倒没听说你也喜欢这些无稽之谈。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些没根据的事,提它做什么?难道你说的这件稀罕东西,就是心雪莲?” “正是,”鸿琛道:“心雪莲是雪山派的圣物,又称圣雪莲。这种奇花异草, 生在僻寒之地,太后何曾见过?是否神异不谈也罢了,妙的是非双鹰不能取来。 而双鹰若要取,这中间,便又不得不碰上一个人,”说着,嘿嘿笑了两声,道: “天罡地煞,黑砂绝杀,不知比一剑通神,地老天荒如何?” 泓璧见他说了半天,初以为是为太后庆寿,结果做的却仍旧是这个题目,不 觉失笑,道:“一剑通神,这便是你荐给我的人了?倒很见得你的忠心!” 鸿琛笑道:“那是自然!要赢双鹰,除了他,哪里再找第二个人去?臣弟如 今荐出来,不管陛下用不用,都见得臣弟对陛下的一片这忠君报国之心,不敢说 就少了。” 这样厚脸皮,倒让泓璧也无可奈何,摇头道:“便是用,也得让人能用呵? 好歹我也是一国之君,虽说成天呆在几间破屋子里,闷是闷了点儿,总不成就无 聊到这个地步,万里迢迢地派出两名正三品的侍卫大臣,就为了跟人打架?还贼 之大者,为国为民!” 鸿琛一笑,正欲再说两句漂亮话下场,花厅外脚步声促,却是一名贴身侍卫 疾步过来。鸿琛远远地就看见他手上拿着的梅红拜贴,眉头一皱,道:“谁教你 拿进来的?怎么今儿竟这么没眼色起来?圣上来了,我还能见什么客?” 那侍卫却也奇怪,嘴上唯唯应着,站在花厅外,只是不走。泓璧离得近些, 信手将那张拜贴抽过来。只一看,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地,恍恍惚惚,仿佛又回 到两年前登基的时候。 两年前他登基的时候,只记得西天一片彤霞,百鸟齐啭,万物如笑,天地间 和详喜悦,莫不因为他的君临天下而展露欢颜。而他也轻飘飘的似与天地融合, 得心应手,动静裕如,仿佛真的上应天象,成为那不可测知的上帝治理人间的工 具。这种感觉虽在事后证明完全是一场错误,但如今,就在这一刹,那种错觉忽 然间竟又回来了。 因为贴上的那个人名。 那人名被一笔挺秀的二王体行书衬得既飘逸又浑穆,完全不染人间烟尘。仿 如可以透过字迹,看见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书案前沉沉静静地写道: 雪山沐天风叩安。 五 急匆匆穿上家人衣服,泓璧却是生具异相,两只胳膊比普通人长出一寸左右, 那衣服穿在身上,高矮胖瘦虽然合适,却把两只手腕子给光秃秃地露在了外面。 虽说也并不特别显眼,众侍卫却是看惯他宽衣博袖的穆穆天子容,如今乍一见这 个缩手缩脚的小厮打扮,忍不住都有些失笑。 “就这样了!”泓璧一跺脚,道:“这就去吧,我倒要看看这个天下第一生 得什么模样!果然是三头六臂,我便封他为国师!” “陛下若真封他国师,他也就不会再是天下第一了。” 这句话泓璧却不懂,扭头看向鸿琛,只听他婉婉解释道:“陛下身为万民之 主,立心最求公正,所以想不到会有这种天然生成的偏心。然而据臣弟所知,那 江湖看着庙堂,却是自古相克的。凡被庙堂所用的人,在江湖上也就没了字号。 譬如双鹰如此武功,沐天风未出之前,谁能说他们不是天下第一?可从来又哪有 过这种说法?说起来,还是韩非的话不错,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文便有 清流,在武便是江湖。这两种人,乃是盛世之蠹,绝不肯为我所用的。” “你的意思是说,沐天风不会为我所用?” “臣弟的意思是,此人虽以天下第一为陛下所知所用,可若真为陛下所用了, 他便立刻不再是江湖中人人思慕的天下第一了,”鸿琛微微一笑,又补充了一句, 道:“这正是江湖的可怕之处。” 这句话的意思却深奥了,泓璧还没完全明白过来,已到正厅。远远便看见阶 下走来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一袭白衣,通身上下浑无装饰,神色间澹澹然地不起 波澜,宛然常人。倒是跟在后面的那个女子红衫快靴,怀里抱着老长一只木匣, 英武之气溢于眉梢。泓璧心中一动,只觉这女子就其容貌而言,也不是特别出色, 虽然如此,六宫粉黛之中,何曾有这般品格? 正胡思乱想,鸿琛早抢步上去,远远便笑道:“好一个一剑通神,地老天荒! 今日得沐掌门玉趾辱临,寒舍蓬荜生辉,小王真是幸何如之!” 沐天风一个长揖,朗声道:“雪山沐天风,率门下弟子崔澄,见过王爷千岁。” 鸿琛顿时还礼不迭。他是红藩王,素来其志不小,笼络英雄这一套,平日都 做惯了的。更何况今日这人又是名震天下的雪山掌门?兼且泓璧也有赏识之意, 更是卖了一万分力气。一把拉住沐天风的手,却向崔澄道:“崔姑娘,几日不见, 更出落得愧煞须眉了!我原想似你这般人才,世间哪有男子镇压得住?今日才知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原来令掌门却是这等,这等,嗯,好一个天外谪仙!” 崔澄抱着木匣,只是微微一笑。她跟沐天风此时都是空身,这木匣里自然装 的是江湖人片刻不能离身的兵器。凶锋不露,也是江湖上对主人家尊重的意思。 寒暄中一行人进入正厅,崔澄抱着匣子,却不落座,只在沐天风身后侍立。 鸿琛知道江湖上门规严谨,倒也罢了。却把他身后的泓璧给急了个死,恨只恨这 浪得虚名的沐天风好生措大——这不简直就是唐突佳人么?要说佳人,也不是就 不能唐突。但那一定要唐突出趣味,唐突出风流,要唐突得佳人轻嗔薄怒,才好 让她在幽娴贞静之外,别开一番动人生面。似眼前这般做法,那佳人抱匣而立, 除了肃然,眉梢岂有春意?眼角更涸流波。真真是十恶不赦之唐突手段矣! 这边厢正在扼腕,外面早献上茶来。时下流行景德镇的烧制,王府的茶具也 没什么大的不同。有大不同的,是王府上茶的那个谱儿。统共两个客人,倒用了 十多个家人僮仆侍候。有道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王府里侍候的人多一些, 似乎也还不至于让人诧异。让人诧异的,是这十来个人一个个沉肩拔背、渊停岳 峙,只往那儿一站,便俨然一溜武学高手的势子。却是泓璧带来的大内侍卫,不 放心九五之尊与江湖草莽共处,一个个改扮了前来护驾。倒把沐天风给看得呆了, 只见那一个描金填彩红漆茶盘装着三盏明前龙井,举轻若重,流水价从一列高手 手中传进正厅,一直送将过来。 泓璧看茶盘堪堪传到最末端的章鹰扑手中,忽地灵机一动,大踏步走过来。 章鹰扑不解圣意,忙立定了等候,却见圣天子从盘子里取出一盏茶,大喇喇放在 几上。这个算是敬沐天风的。然后,才又郑郑重重端出一盏,笑嘻嘻地递给崔澄。 崔澄接过茶,怀里抱着木匣,却腾不出手来揭杯盖。这个不用说,也早在吾 皇万岁万万岁的洞鉴之中。当下双手一伸,便殷勤着去接那只匣子。哪知崔澄喝 茶的法子竟跟王府上茶的规矩一样玄妙,只往唇边一倾,那杯盖便蚌壳一般,自 动张开一线,一杯明前龙井便水往低处流,从从容容被她喝将下去。等到喝完了, 那蚌壳又是一合,悄无声息地连声碰响也没有。 如此这般喝过茶,欲把茶具还给小厮,却见那家伙呆头鹅一样,支愣着两手 伸在空中。不由得崔澄不微微一笑,手腕一振,半空中将茶盏轻推出去。呆头鹅 的视线被这个动作吸引着,转过头,便见这只茶盏如生双翼,在空中飘扬,飘扬, 一直飘扬到几上,稳稳落下,还是连声轻响都没有。一时禁不住龙颜大悦,兼之 适才佳人一笑,更是笑得圣心如水,波涛动荡,忍不住道:“好漂亮的把戏,姑 娘再来一个!”说来就来,一把抄起才刚落下的那盏茶,便要重新塞回崔澄手中。 这一来却连沐天风也惊动了,不免转头去看这等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没规 矩小厮。主位上鸿琛咳嗽一声,忙道:“月前听说掌门升座,算来正是诸务纷繁 的时候,怎么忽然有闲,来到中州?” 沐天风方才回头,道:“无非是有些俗务。说到这个,正要给王爷道恼。在 下这一路北来,只见四处捕盗,人言纷纷,听说是王爷府中丢了宝物?” 鸿琛拨着杯中浮叶,笑道:“可让掌门见笑了。须知中州民情复杂,哪里比 得雪山清净?说起来,上个月小王倒是丢了一枚珠子。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倒劳 掌门动问了。” 沐天风道:“王爷的珠子,必是宝贵的……” 两人这边慢慢切入正题。那边厢却是好戏连台。想崔澄生在豪富之家,自来 见多识广,养成一个心思缜密,行事持重,哪里容得一个小厮跟她歪缠?再说堂 堂亲王府上,规矩何等森严,也不见得就真能出产这种不知礼法的浑人。浑一次 还算他是出于意外,焉有接二连三之理?最可恼的是这事从头至尾,鸿琛看在眼 里,却根本视而不见,分明见得是纵仆调戏。所仗着的腰子,无非就是堂上那一 列甘心为人厮仆的高手。既然如此,师哥这次只怕所谋不遂。与其这样去受人家 的气,何如先给他来个下马威? 心念百转,那盏茶已经送到手边。崔澄冷冷一笑,扫了泓璧一眼。泓璧正傻 着脸,忽地撞见佳人这般眼神,忍不住咯噔一下,就知道事情不谐。虽然如此, 这次唐突行动已经箭在弦上,身后多少臣下的眼睛都在瞧着,他岂能在区区一个 女子面前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就此收手?还是笑嗬嗬地将茶往前直塞,道: “姑娘,再来……”一句话没有说完,肚子一痛,已经被崔澄一脚,踢得着着实 实。霎时间真龙天子腾云驾雾,果然是飞龙在天,往后一个空心跟斗,直翻出去。 这一下厅上顿时大哗。章鹰扑原是一直留意着这边情景,只吃亏在离得稍远, 一时拦救不及。此时见泓璧被踹出来,连忙飞身去接。余下那一列高手也着了慌, 纷纷抢步过来,几个奔向泓璧,几个径奔崔澄。一团纷乱中,还夹着“叭”地一 声,却是鸿琛慌然起立,忙迫中打了茶盏。 崔澄却只是不动声色,岿然抱着木匣,冷笑一声,道:“王爷,尊介无礼, 我代你教训了!” 鸿琛扭头一看,只见泓璧捂着肚子,正从章鹰扑怀中挣出来,知道受伤不重, 这才放了心,干笑道:“哪里,哪里……”勉强说了这两句,毕竟皇帝挨揍那是 平生未历之事,更何况还是在他这里挨揍?饶是他颇经场面,后面的话还是说不 出来。本指望沐天风站出来代说两句,大家就此下场。往那边一看,沐天风被几 名大内高手隐隐逼在身侧,竟没事人样,端着盏茶,慢吞吞吃了一口,依然接着 前面的话题,慢条斯理道:“王爷的珠子,必是宝贵的。不知如今可找着了么?” 鸿琛心念电转,自思泓璧出宫这一节,先不能让人知道;而出了宫,却在他 府上挨揍,这一节就更加提都不能提。果然还是这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处理 手法,最合时宜。一念至此,暗地里不免一阵嘿然,这才算真正明白了白龙鱼服 的险处。当下挥挥手,将奔上来的大内侍卫挥归原位,才向沐天风道:“现在还 没有消息,”只说得这么一句,也不知突然间触动了哪根心肠,一时竟跟这位雪 山掌门剖起心曲来,落在座位里,往前一欠身,道:“不瞒掌门说,其实这颗珠 子找不找得回,小王也并不是特别稀罕。外面人看见四处捕盗,便以为是小王为 了一枚宝珠而扰动天下。凭良心说,小王虽是个穷王,好歹也是托体先帝,忝列 天家,经过多少繁华场面的,眼皮子又怎至于如此之浅?” “如此说来,王爷原来另有心曲?” “也谈不上什么另有心曲,”鸿琛苦笑道:“只是这一次也忒古怪得很了。 竟隔着几重秘门,连个痕迹也没留下……手段之高妙,真是匪夷所思。如今想一 想,还觉后怕。要说小王在京的那片府邸,也就离紫禁不远,他既有这个手段, 难说他日不会……所以小王才向圣上讨得旨意,严办此事。这是其一。” 直到这个当口,泓璧才总算将小腹上那阵疼痛给挨将过去。要想出这口气吧, 一打量,罢咧,真正是时不我待,一转眼沧海桑田,变幻了人间。那厅上一主一 客,推心置腹,早已进入丝丝入扣的佳境。倒显得崔澄这一脚功劳不小,把个场 面踢得比先前更加圆融百倍。泓璧此时此刻,也只能忍了一肚皮的恶气,一把推 开章鹰扑,还是到鸿琛身后站定。虽然气恼,两只眼睛仍然不由自主,直朝着崔 澄看去。那姑娘却显然早忘了他,依旧抱匣而立,神情专注,别有一种难言难摩 的可爱之处,看在眼里,真是让人又是疼来,又是愤恨。 泓璧咬着牙齿,却听鸿琛越发滔滔汩汩起来,向着沐天风道:“其二么,就 要说到这天下的民风。汉唐以来,人心不古也久矣!且别说什么路不拾遗、夜不 闭户这种三代风气,便闭了户,你禁得他扭门撬锁?种种颓风恶习,也都要趁这 个机会,好好纠它一纠!所以这一回索回珠子,倒是次要的了。要紧的是要借这 个题目,杀一儆百,让那天底下的刁民们都看看,凡撞入天家法网,有来无回! 这样一番整肃,还怕天下不宁?嗯,虽说以一人之力去挽狂澜,这活儿是艰难了 点,可为人臣子的,既要使海晏河清,致君尧舜之上,又岂可畏难而不行?” 沐天风默然。鸿琛羚羊挂角,鸿爪雪泥,不着痕迹地向身后人表过忠心,见 眼前人神色间颇不以为然,又虚心地解释道:“小王的这点举措,自己也知道, 当然是肤浅得很了。杀一儆百只是治标,若想根治,还需正本清源。设使天下安 乐,人民丰足,难道便有天生的贼骨头不成?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行险窃盗? 然而圣上初登大宝,先帝宽仁,积弊已久,如今也只能一步一步这么走着看了。 都说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掌门以为如何?” 这番议论倒是光风霁月,颇见着这位天潢贵胄忧国忧民的一片赤忱。只可惜 他背后的那位主儿,却是坐惯朝堂的人,两只耳朵只没被忧国忧民磨出茧子来, 这当儿却哪里耐烦再听这种腔调?实在没得消遣,只得仍旧去看崔澄。崔澄本来 眼皮微垂,一直看着厅中一片水磨青砖。听了这句话,眼珠子一动,转了道弧线, 却去看坐在她眼皮子底下的沐天风。 从这个角度去看沐天风,当然也看不见什么。落在眼里的,无非是雪山掌门 的一个侧脸。这个侧脸如今正在沉吟,沉吟得崔姑娘脸上不期然透出一片着紧。 按说这表情也很细微,无奈泓璧天纵英明,又一脚跌进情天恨海,那双眼睛也就 自动变成省视牙雕的放大镜。骤然看见,蓦地里心头一亮,霎时间翻酸江,泼醋 海,心里就直叫起来,呜呼,昊天罔极!这妮子、这妮子…… 沐天风沉吟半晌,终于道:“王爷既然问起,实不相瞒,在下这次造访,便 是想为这些人,在王爷跟前讨个情。说到河清海晏、致君尧舜,在下是不懂的。 在下是个江湖草莽,只知道一句老话,我不欲人之加诸我者,吾也欲无加诸人。 象杀一儆百这种举措,做起来自然爽快,只是不知天底下,有谁愿意去做这样一 个‘一’呢?不止死非其罪,也是罚过其罪。在下不愿意做,想王爷也未必是愿 意的。” 这番话只第一句,鸿琛听着就不对,接下去,越听越不是味道。好容易听完 了,勉强笑道:“没想到掌门这般大好男儿,倒也有这样的妇人之仁。” 沐天风道:“原来天理国法,在王爷眼里只是妇人之仁。” 鸿琛怫然道:“掌门这是何意?须知小王这次的差使,是奉了旨意的。怎么 叫做没有天理国法?” “那么王爷以为,圣旨便是天理国法?” 鸿琛一怔,道:“这种话,却教小王不好回答了。按说朝廷既设有谏臣,便 是承认即使是圣意,也未必就没有舛错。然而说到圣旨,掌门若还以为不够天理 国法,大可以入京面圣,当廷辩驳。在小王这里指斥,小王却未免有些肩膀单薄, 挑不起来。” “既然王爷担不了干系,在下自要入京陛见。” 这句说得很淡,却又着着实实地语惊四座,厅内诸人包括崔澄在内,心里都 是一紧。莫名紧张中,只听沐天风缓缓道:“所以如今只求王爷手下留情,暂缓 用刑。好歹等在下这么几天,那么倘若圣上一时恩准,还可以多少留下几条性命。” 六 厅上一时寂无消息,只有雪霁后的晴光寒气穿过厅门,脉脉悠悠,渗入大厅 内的每一个角落。良久,鸿琛叹道:“不值得的。为了这些人,其实不值得的。” “世间事只有当做不当做,”沐天风道:“未知王爷答允否?” 鸿琛一时无话,拍着扶手,只是吁嗟。耳边忽有泓璧凑来,窃语道:“不可 进京。”鸿琛一怔,顿时醒悟过来。如果让沐天风进京,见着泓璧,却发现原来 奉天承运、黄裳垂拱的皇帝,竟是被崔澄一脚踢翻的小厮,真正是天家威严何在、 朝廷颜面焉存?然而若不让他进京,也只能将这件事在自己这里就此了结。沉吟 半晌,道:“难得掌门有这样的肝胆。既然如此,小王不才,也只好斗着胆子, 担一担责任了。只不知掌门意中,都有哪些人物?不如开个名单来,大家参详参 详?如果能够网开一面,小王自然无有不允。便是将来圣上面前,也自有小王担 待。” 沐天风微微一怔,道:“这个王爷何必问我?王爷查案,是为宝珠失窃。倘 使并没有确凿证据,能够指证何人盗宝,捕到的人犯自然都该释放。如有其他案 情,也当另案处理。在下僻处深山,并不了解此案细节,如何开得出名单?” 鸿琛听这意思,竟是要将所有拘系在案,而又查无实据的涉案人员一体释放, 不觉一窒,忍不住道:“掌门倒是胃口不小!只你这一句话,大家伙儿月来的辛 劳,不都要统统付于流水了么?” 沐天风道:“王爷若担不了干系,在下自当入京。” 话说到这种地步,鸿琛倒也无如他何,一时只是转动着右手上的碧玉扳指。 泓璧却又凑将过来,道:“莫如比武。”鸿琛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先前双鹰那段 公案。只这位爷台未免也太不知检束了些,适才不准人家上京,不就为的是不能 暴露身份么?现今若教双鹰出面,到头来,那还不是透出了大内的班底?正自沉 吟,泓璧又附在耳边,叽叽咕咕,咕咕叽叽,大说了一通。 他俩在这里暗通款曲,那边沐天风君子作派,不肯去听人家壁角,崔澄却不 客气,默运玄功,从头至尾,听了个不亦乐乎。越听越火,越听越怒,到最后, 简直就恨不得一剑结果掉这不知死活的小厮。勉强忍着一口气,只希望鸿琛一个 贵重的亲王,到底会有些主见,不至于如斯响应。却见他听完了,独个儿沉思片 刻,忽地站起身来,朝着这边微一点头,道:“既如此,便请掌门屈步一临。” 一壁说,一壁先自出门,吩咐在廊外侍候的祁长怀,道:“告诉他们,先不要审 了,把人犯统统带到南校场来。” 祁长怀应声而去。不一会,果然带了一长串披枷带锁、的溜搭挂的人物过来。 约摸两百多个,看上去都还未经刑讯,只是在牢狱里呆了这么多天,未免一个个 蓬头垢面、穷形恶相,被王府差役押到校场中站定,也站不成个队列,只是东扭 西歪,塌肩点脚,完全不成个模样。 南校场与王府侧院相通,这时早有人过去掸掉看台上的积雪。一行人堪堪坐 定,鸿琛看看人已押到,一侧头,笑对沐天风道:“沐兄,这些便是你要搭救的 人了。”两人席挨着席,坐得近了,连称呼都变得亲近起来,话里面还不乏调侃, 分明隐去后面一句:沐兄,看清楚没有,就为了这样的人,也值么? 沐天风只是默然。鸿琛等了一会,不见回答,暗暗叹息一声,道:“既然沐 兄心意已定,小王也只能大着胆子,越权一次。我想沐兄既是江湖人,要救的这 些人也是,小王如今也越了权,无如咱们这一次,便统统按江湖规矩说话,如何?” 沐天风道:“还请王爷明……”一个“示”字还没出口,崔澄忽地插嘴,道: “如今明明办的是官事,为何要按江湖规矩说话?” 谈话的两个一起诧异,都朝崔澄看来。崔澄情知越礼,这关头也顾不得许多, 道:“启禀掌门,江湖规矩素来弱肉强食,只以有力者为尊。如今掌门办的是在 理的事,分明可以与官家据理力争,反而付诸江湖规矩,不是倒辱没了这番道理 么?” 鸿琛语气一转,道:“果然崔姑娘见的是,沐兄还是陛见的好。” “话也不是这么说,”沐天风微微一笑,道:“做事也该通权达变。既然王 爷都肯挑这个担子,在下又岂能不知进退?便请王爷示下,这个江湖规矩,是怎 么个说法?” 鸿琛笑道:“倒是让崔姑娘说中了,这江湖规矩么,无非是有力者为尊,自 然是看谁武功愈强,谁便愈有面子。论到这个,沐兄的面子,不用说也是顶极的 了。其实以小王的身份,再加上沐兄的面子,便放了这些人,有何难处?只是沐 兄面子虽大,这些人当初也是小王府内众位高手们会同官差,花了九牛二虎之力, 好不容易才捉将来的。如今要放,白费了他们一番劳苦,也要在他们面前说得过 去。沐兄以为呢?” “总凭王爷吩咐。” 鸿琛一笑,道:“也没什么好吩咐的,不过是让沐兄留一手罢了。这两百多 个人,既是他们一个个捉来,沐兄如今要救人,也只须胜过他们。胜一人,小王 这里便放一个,如何?”话音未落,身后崔澄便是冷冷一笑。鸿琛扭头道:“看 来崔姑娘又有说法。” 崔澄冷笑道:“掌门座前,我能有什么话说?不过姓崔的没见过这种江湖规 矩罢了。若依王爷这般规矩,江湖上若遇劫镖,山寨里小喽罗也是个个出力的。 若是事后有调停的找上门来,想来艺压全场也不行了,还要从每一个喽罗打起, 赢遍整个山寨。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沐天风也觉这规矩未免诡异。单只眼前便有两百来人犯,他要救这些人,难 道还能力战两百多场,一气赢过两百余名高手不成?然而诡异虽则诡异,到底也 还不失为救人的一个法子。若是弃而不用,在这里便先卡了壳,将来陛见,也未 见得就一定能够说动皇帝。那时候万一遭拒,却是铁板钉钉,连一点转寰的余地 都没有了。想了一想,微笑道:“王爷的规矩,确是苛刻了。” “其实也不过是个过场,”鸿琛笑道:“要怪只怪沐兄名气太大,嘿嘿,一 剑通神,地老天荒,要说小王身边的这些侍卫们,哪一个不是闻名思慕、望眼欲 穿?偏偏沐兄又韬晦得很,绝足不履中原。现下既有这样的好机会,你想他们哪 一个是肯放过的?说不得也只好借着这个题目,偏劳沐兄罢了。” 这一番话真说得滴水不漏,在别人或者还不觉什么,却把身后的泓璧给听得 佩服个不了。在他,原先也只不过是抛出这么个深刻歹毒的法子,要在崔澄的意 中人身上,报那一踢之仇,哪里料得小六子这家伙居然机灵万端,硬能将这法子 也能解说得如此之顺理成章,绝无破绽可寻?这下两百名高手打将下来,看来天 下第一这个名头,不久也就要轮到第二上前补缺了。只是一向倒没听说,这天下 第二,却是谁呢? 正想得高兴,眼角光线一闪,却是崔澄转眼看他。两人这次各自站在主人身 后,倒是相距极近。泓璧下意识一转脸,眉目间那股自得之态便给她看了个正着。 崔澄却也并不作色,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地微微一笑。这一笑未免有些意味不明, 只笑得泓璧一股寒气忽悠悠从尾椎骨直窜上来,顿时毛骨悚然。慌忙转眼一看, 还好,这一次章鹰扑吸取了教训,就切切实实地站在身边。一时心中大定,重新 转过脸来,整眉整眼,也对着崔澄一笑。 崔澄却早转过脸去。就在这一刻,前面大事已定。沐天风道:“那么便是这 样。敢问这便是落在王爷手中的全部人犯么?” “还有些离死不远的,”鸿琛道:“也就不必管他了。” “还是一并请来的好。” 鸿琛也不多说什么,一挥手,便教祁长怀又去提人。不一会儿,果然拉来十 几个人形怪物,一个个血肉模糊,仿佛刚经过火海刀山。官差们只一松手,便立 脚不住,往下一滑,纷纷瘫到雪地里去。沐天风大是不忍,欲向鸿琛再说,又怕 噜嗉了他,略一犹疑,却听鸿琛道:“都是怎么办事的呢?知道沐掌门心肠软, 还不再拿几床铺盖去呢!” 沐天风挨了这一刺,也只好不作理会。那先前被押来的两百人却不知出了什 么事,懵懂之中,忽见几名差役拿了崭新的锦被,纷纷将雪地里的人裹起,放在 干敞之处。这真是一月以来,从所未见之事,一时不免惊疑起来,正不知王府里 今日卖的什么药,却见祁长怀站在台阶之上,高声道:“大家听好了!” 看看人群静下来,祁长怀便放开声量,将他们运气不错,居然摊上沐天风出 头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刚提到沐天风的名字,众人便是一阵轰动。再往下说到 比武放人的规矩,轰动顿时又变成骚动。便有不少人拖着枷镣,往前死挤。其他 人只落后半拍,也就明白过来,随着人潮一股劲儿往前猛冲。那在前面的居然反 应也颇不慢,马上坚守阵地,回身反抗。一时两百来人后面的前冲,前面的死守, 镣铐相击,当啷乱响,打成一团。 沐天风微微一怔,道:“这是怎么了?” 鸿琛神思不属,看着两百来人交相殴击,竟是视若无睹。一壁漫不经心转着 扳指,一边却在猜测泓璧的用心。哥儿俩一母所生,打小儿玩在一起,要说这揣 摩圣意的功夫,满朝文武之中,可算是非他莫属了。然而这一次,泓璧订下这么 个规矩,究其立意,竟要置沐天风于死地,却是怎么个来由呢?若是为了崔澄一 脚,那怒气有生,必有灭,何苦一上来便下这样的辣手? 此时见沐天风问起,微微一哂,半晌才道:“怎么回事,沐兄难道看不出来 么?这些人是担心沐兄功力不济呢!万一打不了两百个人,到时候未免就顾得了 头,顾不了尾,所以这不都赶紧往前抢头排?” 沐天风心里一凉,转眼再看下面的形势,经这么一点,竟是历历分明,分毫 不差。战了片刻,毕竟后面的人多,前排的人少,这时候早倒下去一片。待到后 面的冲将上来,变成前排,便不得不又返身再战。如此一波接一波,直是无穷无 已。虽说这些人被捉了许多日子,受尽虐待,不只内力早失,连力气都是有限, 这时候却不知从哪里借来如许精神,打得着实激烈,指抠牙咬,跺脚偷卵,也说 不尽那许多情急生智的小巧法子,却把一众飞檐走壁的江湖豪杰,统统变作了扯 发抓头、穷殴烂打之市井常人。 “王爷!”沐天风只说得一声,看台上早又送上茶来。鸿琛顺手取过,敬了 他一盏,笑道:“沐兄又要说什么?这些烂污货色,理得他们呢!依小王看,且 由得他们打去,等到统统打死,倒也省了咱们多少劲了。我也不必再拷,你也不 必再救,岂不两下里干净?” 沐天风却哪里看得过去?眼看座中济济,却只有他跟这些犯人是在野的身份, 不管怎么说,好歹也同是江湖一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丑,由着官府中人 尽情调笑,便自己脸上,又有什么光彩?当下也不接茶,白衣一闪,径自来到雪 地上,道:“大家罢手!” 四个字吐属清亮,听在与座人耳中,宛如鹤唳九天。谁知这就已经用上内力, 话音未落,打成一团的局面便是一滞,扑簌簌地,便见那些人犯膝弯一软,纷纷 跌落雪地。这一出手,看在别人眼里,只觉无端玄妙,双鹰兄弟却是大惊,由不 住对视一眼,心下各自骇然。须知在语音中蕴藏内力,在高手原是常事,只是沐 天风刚才这句话,听在两班人耳里,竟是两种反应,如此看来,竟能随心所欲将 内力在语音中束成一团,指哪打哪,似这等功力,不也匪夷所思了么? 沐天风一句话止住纷争,也不多说,转身朝上便是一个拱手,朗声道:“雪 山沐天风,这便请诸位高手下场赐教。” 看台上一时寂无声息。大内与王府两班侍卫们听了这话,只是面面相觑。本 来沐天风就是盛名之下,如今又亲眼见了他这等威势,哪里还有人敢去轻撄其锋? 倒是崔澄飘身而下,打开木匣,恭然递将过来。沐天风从匣里取出心莲剑,随身 兵器甫一入手,顿时人剑相契,这时才真正现出了绝世高手的风范。不丁不八持 剑而立,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浑在初晴的积雪之中,也不知是积雪耀眼,还是名 剑夺目,霎时间光华烂漫,不可逼视。 鸿琛倒有些踌躇了。按说共总两百余战,自己一方左右人多,错不了总是个 必胜的局面,倒也不忙着就把好手都拣派出去。虽然如此,第一战可也不能太过 掉价,在大内侍卫面前折了王府的威风。想得清楚,朝侍卫副总管黎人明使个眼 色。 黎人明位在祁长怀之下,却是王府中的第二号高手,号称八臂哪咤,在未入 王府之前,就以一手风雨不透的暗器威震江湖,在武林中,也是宗师级的人物。 这时候见鸿琛点到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老姜,虽见沐天风厉害,倒也不惧。向 上微一恭身,便即下场。年届不惑的人到底性情稳重,虽然轻功与暗器素来是一 母双生的功夫,也并不卖弄花哨身段,却是踩着积雪,咕吱咕吱来到场中,向沐 天风一个抱拳,道:“在下黎人明,领教沐掌门的高招!” 沐天风抱剑还礼,道:“久仰八臂哪咤大名,黎前辈请!” 两人这一见过礼,场上蓦地里便是一静。那一群被震得脚软的人犯此时早被 差役带到一边,偌大的校场上,便只剩下这两位顶尖高手隔着两丈的距离,在积 雪中默然对峙。北风低垂,簌簌吹动两人的衣襟,偶尔掀起一片积雪,在空旷的 场地上呜咽而过。 七 又一片积雪向身后吹来,黎人明向左一让,右掌挥动,白末般的雪粉便被掌 风裹成看不透的扇面,夹着北风的寒气,劈头劈脑向沐天风击将过去。两丈开外, 沐天风衣袖一振,便欲撕开雪幕,风雪迷茫中,忽听尖声刺耳,竟有数不清的暗 器从雪幕后射将过来!八臂哪咤风雨不透的看家功夫已经借着雪幕的掩护,骤然 发动! 此时欲要退,早有十数枚回心环封住身后退路,两胁也有不可名状的暗器尖 啸而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时便只留下上方一处空隙,正是围城三面、不 攻自溃之意。好一个沐天风!便从这敌人预设的退步脱身。衣袖一引,带着那片 雪幕腾空而起。 黎人明这才刚刚发动,不用说早伏下无穷后着。只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那 片雪幕可以为他所用,也能被对手所借。只见一片广大的雪幕展在半空中,却不 知沐天风藏身在哪个角落?幸而此人受到三面夹击,可以腾挪的地步也就有限。 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双掌一牵,射出的暗器忽地统统转向,自下而上,直击半 空。另有两只如意玦脱袖飞出,一只自左至右,一只自右至左,绕着那片雪幕划 了个圈。只听嗤嗤之声不断,却是从如意玦里射出的牛毛细针,绕着雪幕疾射, 急如密雨连珠。 雪幕后并不见有丝毫抵抗。除了暗器破空之声,便是牛毛细针撞上射上来的 暗器,噌地几声细响。响声过后,雪幕失去劲力牵引,慢慢跌落下来。天地间复 又一片清明。偌大的校场上,两大高手还是隔着两丈的距离,在积雪中默然对峙。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仿佛已经过了一个轮回。 良久,黎人明朝沐天风一拱手,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他来的时候慢,去倒 快得很,只一道烟,奔至鸿琛面前,垂手道:“属下给王爷丢脸了,请王爷责罚。” 鸿琛却看得莫名其妙。在这个角度,雪幕前后他都一清二楚。只见黎人明将 雪幕推向沐天风,沐天风一挥袖,雪幕暴涨两丈,然后力度耗尽,落将下来。这 一回合,两人分明自始至终就没交手。雪幕落下以后,黎人明却忽然认输而退。 这究竟是怎么个打法呢? 鸿琛不懂,看台上的一众高手却都已经心领神会。原来这一战斗的不是力, 却是智。黎人明暗器出手,便算定沐天风要往上趋避,结果沐天风只拉高雪幕, 便造成一个往上跳起的假象。黎人明先入为主,只想着对手果然入彀,哪里想到 沐天风竟有那个胆色,在四面夹击中自岿然不动?结果原先射出的暗器被黎人明 统统拉起,连沐天风的衣袂都未沾着半分。而在黎人明的注意力被完全引向半空 之时,沐天风若突起一剑,后果自不难预料。 高手相争,本不必着着化为实处。所以黎人明便自知输招。然而输得如此之 前无古人,却又完全出于逆料。在他已是绝招尽出,从头至尾,却只不过换得对 手一挥衣袖。这一下自是且羞且惭,连句下场话都挤不出来,一溜烟走了。 沐天风既胜了这一场,王府自要依诺放人。便有差役抬起一名重伤犯人,送 出医治。鸿琛挥退黎人明,又点一名侍卫应战,这回却忍不住面授机宜,道: “这人武功过于玄奥,老实说,也不指望你赢,只记住必要尽力跟他消耗,才能 让后来人有得手机会。” 那侍卫领教下场。这次吸取了黎人明的教训,也不玩什么虚的巧的,他是少 林派出身,武功素来走刚猛一路,跟沐天风见过礼,抡起大刀片子便着着实实砍 将过来。只是他虽着实,沐天风还有两百场要打,却不能跟他一般见识,照旧打 得又快又巧,只觑着一点破绽,心莲剑虹光一闪,那侍卫便觉喉头一凉,一把大 刀僵在半空,顿时砍不下去。 沐天风微微一笑,撤了剑,道:“承让!” 那侍卫一招还没使全,也是输得平生未有之惨,愣了半天,这才拱拱手,笑 得比哭还难看,拖刀退走。看台上鸿琛看得清楚,脸上却有些下不去了。一时只 怕泓璧笑话,不敢回头,却听泓璧在耳边道:“用阵法!”语调倒比他还要急切。 鸿琛一怔,回头看时,却见泓璧说着话,眼睛却在往远处看着崔澄。远处崔澄抱 着匣子,正站在场下帮沐天风掠阵,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丁点波澜。显然这两场出 人意料的比试,在她眼里只是理所当然,完全不值一哂。不必说,这自然是沐天 风武功之强,在她那里,早不是个问题。 也就难怪泓璧酸不可当。鸿琛本是剔透人,心里一笑,也就考虑起阵法来。 虽说这样一来,对沐天风未免不太公平,然而当务之急是吴王府的面子,加之泓 璧的心情更加不可忽视,也就说不得了。心念转动,朝着祁长怀看一眼。祁长怀 会意,道:“剑花七杰,七星剑阵!” 七星剑阵却是江南剑花社独门功夫“花剑北斗”的俗称,奥义在于借天上北 斗之形演绎道家剑法的精义。所谓一理通,百理通,天象与剑法融汇贯通,阴阳 相济,虚实相生,的确精奥非常。剑花七杰这当儿受命下场,布开剑阵,各占星 位,七人合力,顿时风雷隐隐,那番威势便自不同。 场下崔澄见这情势,冷哼一声,却不掠阵了,足尖一点,抱着盒子转回看台, 道:“王爷,好算计呀!” 鸿琛却有些忌惮这个女子,微笑道:“总是令掌门横空出世,过于出挑了, 搞得这场比试却没什么看头。要想有些看头,也只得这般安排。左右胜七个,也 是放七个,依小王看,倒也省得那股零碎劲了。咦,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给崔 姑娘上茶!” 便有人托着茶盘恭恭敬敬递过来。崔澄却不忙接茶,顺手将抱着的匣子往泓 璧怀里一塞。泓璧又惊又喜,一时摸不清她的用意,只觉那匣子上也不知是木料 香还是女儿家的体香,淡淡爽爽、隐隐约约透入鼻中,心里直是怦怦乱跳。这一 番甜丝丝、惊颤颤、难描难画的少年心境,真便是几年前洞房花烛,挑开太子妃 满绣着金线牡丹的华美盖头,一霎里春光乍泄,瞥见那露浓花艳的绝世容光,亦 哪里比得? 崔澄接过茶,只呷了一口,又便放下。却不放在茶盘里,还是径往泓璧手里 一搁。泓璧慌忙接过。旁边的章鹰扑看看不象话,伸手从他手里接过来。泓璧想 一想,倒也由了他,只那木匣子真正象个宝一般,抱在怀里,再也不舍得放手。 那边崔澄乐得轻松,左右里面也没有要紧物事,也不问他要,自负了手去看场中 战事。 场上这一回的打斗,按鸿琛的说法,总算是有那么些看头了。七星剑阵中, 天权星处于枢纽地位,号令全阵,首尾相接,翻出无穷变化,早是将沐天风困在 阵中。沐天风人在阵心,手中心莲剑被克制得光华黯然,七星剑阵刺过十剑来, 竟回不了一剑去。 鸿琛看了一会,对崔澄道:“这一战胜负之数,不知崔姑娘以为如何?” 崔澄淡然道:“王爷明知道的,何必多此一问?总是荧火之光,焉能与日月 争辉?” “姑娘太谦了,”鸿琛笑道:“想沐兄也是武林人望,所谓一剑通神,地老 天荒,何得谓是荧火之光?” 崔澄冷笑道:“七星荧火之光,何得与我雪山之主日月争辉!” 鸿琛一怔,这才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按说以沐天风的身份武功,在武林中 自是日月,原本没什么好争议的,错就错在鸿琛是天家子弟,这句话一向听腻了 的,从来只是说话人自谦,以荧火自喻,而以日月比拟天家之雨露恩深、泽被天 下,哪里却想到这次竟颠倒错乱,剑花七杰代表王府出场,反而变成荧火?这一 下好不尴尬,脸子上嘿地一笑,心里煞是不乐,只想,这丫头好生桀傲! 说来都是身份误事。这边泓璧初听,他是众星拱卫的人,自然更以为是崔澄 服软。大凡人一服软,总好上手,正在高兴,忽地听到第二句,便觉有一盆冰水 兜头浇下,又有一缸老醋被烈火烘烧,沸沸地翻腾上去,两下里夹攻,那种感觉, 简直就恨不得将两粒眼珠,化为暗器脱眶飞出,将困在阵中的沐天风射出两个透 心窟窿来。虽然情绪是如此激烈,再看下去,那阵中形势竟丝毫不爽,毕竟按照 崔澄的预言往下发展去了。 沐天风困在阵中,眼见得毫无作为,七星剑势连绵攻来,他不过还了两剑。 甚至这两剑看在行家眼里,也都莫名其妙。既不是反击,又不是诱敌,只见两剑 刺出,阵势稍稍转动。但这种转动也只是阵法的自然变动,皆在七杰控制之下, 剑花七杰步法位置如旧,剑势也如旧,却不知沐天风要凭这样没有着落的两剑, 怎生破阵?正在疑惑,沐天风早又刺出第三剑,阵势又一动,处于天权位置的七 杰之首严老大往右一转,忽地“呵也”一声,噌地跳出阵外。 这一跳却是意料之外。想天权星乃阵势之关键,他这一跳出来,剑阵自然也 就空门大开。说时迟那时快,雪地里光华一闪,心莲剑流水般荡开一片银色波光, 波浪所及,六枚长剑纷纷坠地。剑花七剑,唯一还没落地的那柄剑,便是在严老 大手中。此时剑尖朝下,握剑的手上还握了一只鞋。那鞋底上扎了根针,严老大 颠着只脚儿,正在往外拔针呢! 看台上众高手看见这景象,又是好笑,又是讶异。这才知道沐天风那几剑看 似没首尾,用意却在这里。原来先前与黎人明那一战,黎人明输得老羞而去,却 留下这些暗器从空中落下,埋伏在雪地里,成为破七星剑阵的关键。沐天风只稍 微转动几下阵势,便令占天权位置的严老大踩上地雷。如此破阵,看似取巧,然 而这种巧,背后也就透着了不得的算计了。首先在鏖战之时,高瞻远瞩,先想到 这些暗器可以利用,才可能牢牢记准暗器落下的位置;其次还要对七星剑阵的种 种变化了如指掌。只这两端,其实也就足以服人。 这一战过去,免不了重新清理一下场地,将校场中的积雪、暗器一一铲去。 第四战下场的却是武当三才剑,三个人手持长剑,站成鼎足之势,将沐天风圈在 核心。这一阵人数虽少,武功却精,威力比起七星剑阵又有一番不同。只是他们 遭遇着心莲剑刚刚出鞘的精锐之气,免不了还是落个铩羽而去的下场。一时场中 只见沐天风长剑斜持,风采翩然,全是采用省力省时的打法,或以快,或以巧, 不多时,连胜了三四十场,早有一百来人犯被解救出去。 鸿琛看到这里,不免后悔自己以王府的面子,来赌两百名高手可以必胜这位 天下第一的高手。然而每次要想挽回面子,却又总是输得更惨。输到现在,手头 如许侍卫,竟然再也凑不成一个象样的阵法。而如果没有阵法,几个人一涌而上 去斗沐天风,一来未必见到便宜,二来也要吃人笑话。然而人多都不成,再重新 回到两两相斗的场面,那简直就是更没指望的了。 他这里着急,泓璧那边更不用提,正是水深火热的处境。眼见着情敌仗剑纵 横,驰骋全场,大显神威,而身边佳人看着情敌,脸上又时不时浮起一两丝陶醉 的笑意,此时此刻,就算是真有天家的肚量,而率土之人,莫非王臣,说不得, 也只能甩甩手丢在一边了。当下咬咬牙,忽地回头,看向章家兄弟。 章鹰扑心里自然也早就痒痒。大凡人有所嗜,必因嗜而生欲。章家兄弟少年 成名,十年来勇冠大内,声色犬马都在度外,唯一好的便是一个“武”字,现在 忽然撞见个更为年少新进的沐天风,如何不想上去切磋切磋?只是愿望是一回事, 当不得还有个官家的身份。如果他俩这一阵上去了,固然可以力挽颓局,可那天 罡地煞、黑砂绝杀的功夫,又有什么难认?他俩只一出手,身份必然暴露,那么 泓璧出宫的事,也就昭昭然而若揭了。传到朝廷上去,身为大内侍卫总管,裹挟 主上私出,这番罪过却是不小。思来想去,也只能狠了狠心,眼望着泓璧,微微 摇了摇头。 当着崔澄的面,泓璧却没法子强逼他们,只得依旧走鸿琛的路子,俯到他耳 边,低声道:“王爷。” 鸿琛回过头,便见泓璧嘴巴一努,直指向身后的双鹰。哥儿俩自小玩到大, 这点小意思自然不难明白。只是这一明白过来,却不由得不让人好生作难。如果 说这次要按泓璧的意思,让双鹰上场,则此次离宫私出要被捅破,差不多也就是 无疑的了。而皇帝私出却是来他这里,他身上的干系也就非浅。再一想朝里那些 大老们,平时就挺看不上藩王弄权的,这回好容易才将自己赶回封地——虽说承 泓璧看顾,把他的封地就挑在京畿,这件事一出,真要应了那句成话,可不就是 咫尺天涯?沧州虽近,再想回京,岂可得乎? 然而,要是不让双鹰上场呢?所谓伴君如伴虎,皇帝怒气当头时,拂逆了他 可不是玩的。虽说泓璧对自己素来青眼有加,那可全是靠的自己揣摩功夫好。想 自小儿泓璧就是太子,他作为太子唯一的嫡亲弟弟,整天在雷池附近陪侍天颜, 不揣摩,可怎么活得下去?揣摩到如今,早已深得个中三昧,最安全的,莫如与 皇帝永远保持同一步调。说到底,要想在朝廷里占点份量,论什么真假黑白、天 下苍生,倒是虚头;飞腾之本,正在于皇帝的宠爱长盛不衰而已。 鸿琛的脑筋从来不慢,一转眼想得清楚,不免看着双鹰,微微一笑。章鹰扑 收到这个笑容,再也推脱不得,心里真正是忧喜参半,只得跟章鹰击两个走将出 来,朝鸿琛一躬身,下场去了。 他俩这一下场,形势自又不同。不止一众王府高手、大内侍卫眼皮子眨都舍 不得眨,便是崔澄,也早注意到这兄弟俩的气度,当下也不在看台上闲坐看茶, 足尖一点,重新回到场下。她这一走,泓璧看看怀中木匣,觉得很有理由跟在她 身边侍候,也就腆颜而去。后面自然便有一串大内侍卫衔尾而来。这一战尚未开 场,便见得浩浩荡荡,阵势果然非同小可。 等这一串队伍在场边安排好了,场上早见过了礼。章家兄弟自称阿福阿禄, 与沐天风三足而立。虽说这两个名字很不起眼,高手特有的气机却自不同,从两 面森森迫来,刹时间便刺得沐天风心神一紧,知道已经遭遇生平最强劲的对手。 八 忽听北风呜噜一声,天地间骤然一黯。一时四下里风起云涌,但见大片乌云 被狂风扫动,从北方浪潮般推将过来,云山堆叠,霎时间压得日色昏晦,校场中 众人几要对面不识。 仿佛是借着这天地造化的力量,一向沉默寡言的章鹰击率先出击,单掌一挥, 裹着团隐隐黑气,朝沐天风胸腹间直击过去,正是江湖上闻名胆落的天罡地煞, 黑砂绝杀。沐天风识得厉害,长剑一引,便去刺他腕脉。只这么一动,胁下露出 空门,另一边的章鹰扑毫不客气,双掌一错,朝内圈欺近过来。 兄弟俩这一出手,竟是水乳交融,天然浑成。在旁掠阵的崔澄虽说心里原有 个数,这时仍是不免大吃一惊,一时想不通何以王府中竟会潜藏这等高手?按说 她久居沧州,跟王府侍卫们也算同是武林一脉,大多熟识,知道原是以祁长怀、 黎人明为其中翘楚,什么时候却有了这两个人?却又煞是作怪,这样绝顶的身手, 倒又作如此这般下贱仆役的打扮? 她这里惊讶,边上泓璧早看在眼里,明白这下子那威风了半日的情敌,大半 是要在双鹰手里吃瘪,由不住心中大乐。他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既有了这种情绪, 懂得什么按捺,忍不住便向崔澄道:“姑娘,依你看,不知这一次胜负之数如何?” 这话中幸灾乐祸的心情,实在是溢于言表。崔澄心底冷笑,横了他一眼。眼 光到处,忽被什么物事明晃晃地刺了一下。微微一怔,不动声色地垂眼再一看, 只见那小厮木头匣子抱得久了,左手袖口紧巴巴地朝上缩去,却在腕子上露出一 小截明黄色的中衣袖子来。 崔澄看在眼里,并不作声。转眼再看场上,只见那三个人打得好不激烈,阿 福阿禄双掌翻飞,化成四道神鬼莫测的黑气狼烟,紧紧厮缠住心莲剑的水色天光。 乍一看,只宛如四条黑龙困一条玉龙,在半空中奋斗酣战,直打得满天里鳞甲飘 飞。 看了一会,这才觉得有一罐醍醐,慢慢地从头顶心上浇将下来,心底渐渐一 派清亮。这天在吴王府的整个遭际,终于在此刻得到完全的解释。怪不得鸿琛一 个亲王,竟仿佛受制于这个小厮。先还以为这小厮是他的男宠,现在看来,却原 来竟是北京城里坐江山的皇帝,不知什么缘由跑在这里了。因为是皇帝,才会那 般肆无忌惮,在鸿琛面前,直接就跟她动手动脚;因为是皇帝,挨了她一脚,才 会生出如此毒辣无情的报复,竟至于要陷沐天风于死地;也因为是皇帝,如今场 上的这两位奴仆,才会有这样绝顶的身手,不必说,所谓阿福阿禄,就是大名鼎 鼎的大内双鹰了。 想得透彻,不自觉地微微冷笑。冷笑中,却又有一股悲凉之意直从胸膈间窜 将上来。今日的对手,万没料到竟是天下之主!这样看来,他俩无论再是如何谨 慎,沐天风无论再是如何苦斗,得罪了这个人,也不过是在笔直地通向那个可以 预知的最后结局而已。崔澄微噙着一丝冷笑,看那战阵中玉龙夭矫,在漫漫黑烟 中翻出一片雪也似华光,绝艳惊人,宛如人世间永不可复现的美景,忽地心中一 痛,便有一腔子傲气倔倔强强、翻翻滚滚直冲上顶门。一扭头,看向泓壁。 泓璧吃这一看,冷不丁倒抽一口凉气,只觉这女子竟要从眼睛里刺出利刃来, 径挑了他。慌忙往后退却一步,欲要叫人护驾,眼前人却又未露出任何实迹。一 刹之后,也只得自个儿缩向侍卫丛中。崔澄看在眼里,并不理他,只在心底冷笑。 校场中的这场大战,越发淋漓了。场中也看不见人,只见四道黑烟汇在一起, 焰腾腾冲上天去。也不知是否是这股劲气感应了天象,隆冬季节,天上忽然打起 雷来。先是白亮亮一个长闪,刷拉一下,猛可里撕破浓密的云层,照得天地间一 片死人色的惨白。接着便是霹雳一声,刮剌剌打在校场上,震得人耳膜发麻发蒙。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天幕便漏了口子,竟从天顶上烈烈地刮下狂风来,直吹得 看台上鸿琛领袖口的水貂毛贴根趴伏,一径里乱滚。 鸿琛紧了紧领口,道:“好厉害!这天色怎么回事?” 祁长怀道:“想是双鹰既叫做天罡地煞,这拳脚上,果然有些神鬼不测的来 历。属下不济,一向倒没看出来。” “既这样说,这一战胜负定了。” 祁长怀微微摇头,道:“设使天罡地煞真有其事,那么一剑通神,也就……” 话并没有说完。鸿琛是聪明人,道头知尾,便也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再看 场下,果见场中那一道白气混在四道黑烟中,看上去虽则孤单薄弱,却自有一番 吟啸从容的劲头,如鸿之惊,如鹤之舞,如龙之游,活泼泼地并不见半点儿支绌。 看了半晌,鸿琛想起什么来,忽地抽一口冷气,道:“比起章家兄弟,这人已经 打过了好几十场。” “所以才是天下第一呢,”祁长怀低声道:“依属下看,此人既是武林人望, 跟王爷又素无冤仇,大家何苦闹得这么僵?他既要那些人犯,他的面子又够大, 便依了他也罢了。左右问了这么多天,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再审下去,朝廷里 见不出王爷的深心,空自惹得一身怨谤。前天不是已有弹章了么,说王爷为了一 颗珠子大动干戈,完全不识国家大体?” 鸿琛默然。其实要说这些犯人,依他现在的心思,便放了倒也没什么。虽说 先帝御赐宝珠被盗,这件事着实让人恼火,可如果不偏巧赶上他又被阁臣们弹劾 归藩,这恼火便也只是恼火罢了。如今既然凑上这件事,说不得,却让他这一口 恶气,不往盗贼身上出,又往哪里漏去?漏到如今,堪堪也算漏完,只是现在的 局面,却又由不得他了。往远处一看,只见泓壁抱着匣子,被一堆家人打扮的侍 卫前拥后卫,已经隐隐现出天子的端倪,不由叹了口气。 那边厢泓璧被侍卫拥在正中,人一安全,恶习终究不改,看着场中双鹰威风 大作,忍不住又去撩拨崔澄,道:“姑娘,不是小可说,这一次令掌门却有些危 险。” 崔澄看他一眼,淡淡道:“是么?我渴了,你去替我拿杯茶来。” 泓璧得了这差遣,也是色令智昏,这时候偏又忘了曾被她那样剜过一眼,倒 觉得不胜荣宠,慌忙答应着,刚刚转头往下吩咐,却听崔澄道:“你倒会图省事! 若是让他们拿,我自己不会说?总是看着你还稍微顺眼点,拿来的茶,或者吃得, 谁让你又偷懒?” 泓璧连声称是,便欲先放下匣子。转念一想,崔澄只是看他一个顺眼,这匣 子当初交给他,如今看来,用意也就明白得很了,自然是不愿意让别人玷污。女 儿家的东西,毕竟清白尊贵,还是自己拿着为妙。想了一想,便不放下,依旧抱 着匣子去拿茶。那些侍卫看在眼里,苦于身份所限,连一声都作不得,只得跟着 他一拥而去。 不一晌,果然拿回茶来。泓璧却是好不辛苦,一手抱了匣子,一手拿着茶盘, 因为天冷怕茶凉掉,竟连茶窠子也一起托在茶盘里端来。端来还只是完成一半活 计,因为怕经别人的手腌臜了,免不得还要一边抱着木匣,一边端着茶盘,一边 还得从茶窠子里提出茶壶来倒茶。一番忙活,但见北风凛冽,别人都被吹得遍体 生寒,独他一个倒出了满身的大汗。好容易倒好茶,一只手递给崔澄显得不敬, 两只手吧又腾不出来,想了一想,只得连盘子一起递将过来。 崔澄慢吞吞地就盘上取茶饮了,只呷一口,掠了眼跟着泓璧跑来跑去的侍卫, 皱眉道:“王府里的规矩,便是随时随地有这么些人侍候的么?晃得人眼晕,好 不惹厌!” 这一皱眉又皱得极有风韵,泓璧看在眼里,差险儿呆了,直到崔澄抬眼看他, 才乍然醒悟过来,连忙喝退身后侍卫。那些侍卫们本不欲去,见泓璧神色不佳, 无可奈何,也只得领旨退后,却又不敢走远,隔了十几步,散成扇形,掩在崔澄 身后。 崔澄拨着茶,道:“这就是了,单是我一个,只用你一个服侍不就成了么? 嗯,你叫什么名字?” 泓璧跟屁许久,这一回终于被问到名字,不由不大有成就之感,也是灵机一 动,立刻道:“回姑娘,小可名叫檀郎。” “檀……”崔澄一笑,道:“这样说来,你是王爷的檀郎?我看王爷很宠你。” 泓璧便宜没占到,却闹出这么大个误会,也真是始料未及。一呆,慌忙道: “这个……姑娘……不是的……呃……王爷……”正不知从何解释,崔澄早已不 再理他,自管凝神去看场中。 场中还是被黑气笼定。黑气中那一条玉龙虽不见困厄,翻来覆去,总是澄清 不了天地。看了一会,关心则乱,不免暗暗揣摩着,为何沐天风还不使出通神一 剑?难道是先战了三十四场,这时内力已经不济?正想不出个道理,身边泓璧好 容易找到解释,笑嘻嘻地凑上前来,涎着脸道:“姑娘想想,我若是王爷的檀郎, 他怎会容我挨姑娘这么一脚?其实,若说是姑娘的莲足,便是再踢两脚也无妨的, 踢在檀郎身上,总是胜如蜜甜。” 崔澄瞥他一眼,只觉那张脸上透着一派轻薄浮滑,直是中人欲呕。转念再一 想,沐天风所以落到如今这般处境,与人如此苦斗,还不全是拜这狗皇帝所赐? 要不得这么一想,心底早是杀气大炽,脸上却掩饰得一丝不露,看着泓璧只是微 微一笑,道:“这样说来,我还可以再踢你两脚?” 泓璧一怔,倒是有些拿不准这姑娘的路数。若换了平常姬妾,这种风话自然 是说说就罢了,可这姑娘却是江湖中人,从头至尾,表现得让人难以把握。若说 无情吧,似又有情;若说有情呢,又从没给过他什么好颜色。说到裙里飞腿,至 今还记忆犹新,简直是说来就来,毫无前兆。天知道这时候若是贸贸然答应下去, 她会不会真的又飞出两脚来?偏先前为要跟她独处,又把侍卫们赶得远了! 正在犹疑,崔澄早是一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踢你?” 泓璧大松一口气,连忙道:“是呵,姑娘为什么要踢我?” “你既是王爷心爱的人,我自然不会再踢你,”崔澄凝视着他,眼神里一派 调侃,心头却早是一股烈烈杀气直腾将上来,暗道,姑娘这次不踢你,只是要让 你天地变色,江山易主!口里跟他答话,手一伸,将喝过的那盏残茶放回茶盘。 泓璧一手抱匣,一手托着盘子,被崔澄这般戏笑着相看,却哪里还说得出话 来?不觉心花怒放,半身酥透,一缕淫魂艳魄飘悠悠荡上半空,早是不知人间何 世。可怜他身为人主,到今日方知人世间男女追逐之乐。这般滋味,比起每日每 夜在宫中眼花缭乱地翻牌子,又怎可同日而语? 这滋味是泓璧终于知道了的,他不知道的事情,不料却还多着。尤其是想不 到,崔澄虽然言笑晏晏,却早借着搁回茶杯的机会,将一缕蕊针透过茶盘,射入 他左手掌心的劳宫穴。 说到这蕊针,并不是有形暗器,却是崔澄被飞针启发,刻意练出的一种凝结 成丝的内劲。临敌之时射出来,无形无影,比有形器物那是要难测难防得多了。 这时候借着谈笑之机,调弄得泓璧六神无主、魂不守舍,轻而易举地便掩饰掉蕊 针射入时轻微的刺痛,真正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比起场中这番撼地摇天的恶战 来,信手杀人,却又别是一番倜傥风流。 泓璧这下子真是应了牡丹花下死的谶语,被蕊针攻入心脉,多则半年,少则 三月,也就要龙驭宾天,呜呼哀哉。这时候兀自不觉,只恨两只手都抓满东西, 不能更进一步地亲近佳人。总是人心苦不足,得寸便进尺,免不了往前再走上一 步,正欲跟崔澄答话,一抬头,忽见佳人双眼放光,紧紧地盯着场中。 场中便在这一刻,风云突变。沐天风袍袖一振,一声清啸,心莲剑陡化晴光 万道,那条玉龙摇身一变,竟化出千万条莹光剔透的白龙来,在空中飞腾游动, 刹时间绞住四条黑龙,龙尾交翻,搅散了一天阴霾。那几道黑气被缠在阵心,蓦 地里也是一变,四股合一,奇异地涨大起来,往外挣脱。一个收,一个扩,两下 里劲气急交,便听“波”的一声,忽然万象俱灭。 一天的乌云仿佛被剑光照透,刹时间风流云散,只见霞光万缕,自半空中洒 落下来。天气又还原成三人交手前,那个腊月间干冷的冬天。蓝的天,白的雪, 冽的风。 良久,沐天风缓缓道:“天罡地煞,章氏双鹰?” 章鹰扑抚着胸口,说话也快不起来,半晌,道:“倒挽日月,常照人寰。微 斯人,剑道谁归?在下如今才明白,太史公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沐天风垂着剑,却有些黯然,道:“那是太史公前辈过誉。” 章鹰扑摇摇头,也不再说什么,只朝沐天风一拱手,转身走回看台。一路上 两兄弟脚步滞重,竟是重伤力竭的症候。看台上一众侍卫大惊,连忙上前要扶。 章家兄弟在官府当差久了,却不敢错了规矩,一一推开,径走到鸿琛面前,才要 告罪,忽听背后一声大喊:“姓沐的,且看老爷的手段!” 急回头看时,却是泓璧那边的一个侍卫,这时候看出便宜,挥刀而上。刀光 一闪,迅如雷霆,朝沐天风兜头劈下。 九 沐天风轻吐一口气,跟双鹰力拼过后,胸口滞涩生疼,提不上半点劲力,便 不跟他斗力,长剑斜指,攻敌之所必救,点向那人咽喉。这一势后发先至,剑长 刀短,竟是先一步威胁那侍卫要害。 招势走到这一步,按说这侍卫就该回防。谁知他的打法却又作怪,想是在场 下看多了沐天风的剑路,从来只是点到即止,这时竟不理会,由着那剑往他咽喉 直插,依旧一刀劈下。 沐天风大吃一惊,慌忙掉开剑尖,又要趋避这堪堪砍到的一刀,恶战后身形 又不甚灵光,往左急急一闪,险险避过要害,便见那刀尖贴着脸侧劈下,闷然一 声,正中右肩。 这一刀砍过,场中顿时大哗。看台上的王府侍卫虽觉不值,还不敢怎么声张, 只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校场边上的人犯却多是武林人士,除了重伤的,已经 释放出来的百来人一来感念沐天风恩德,二来贪看这场难得的热闹,都还留在场 中,剩下的又还要指靠沐天风搭救,见了这样无赖的招式,如何不怒,两百人一 起哗叫起来。 崔澄更是怒气攻心,没等那侍卫拔出刀来,一步冲上去,一把揪住他颈后大 穴,往地上一扔。那侍卫刚一触地,就手往下一撑,这才感觉崔澄的内劲从背后 汹涌而来,跟他使力撑起的劲道恰恰相反,两下里一挤,只听咯咯数声,两臂臂 骨应声而断,刚撑起的半身便又不支倒地,兀自余势未尽,咕噜噜着地滚去。十 几滚过后,好容易才去势尽了,却早在地上碰到头破额裂,嘴一张,鲜血里吐出 几枚牙齿来。 这一下,泓璧背后的大内侍卫们哪里还看得过去?也不待泓璧吩咐,一起拔 刀跳了出来,将崔、沐二人团团围住。崔澄冷笑一声,却扬声向鸿琛道:“请问 王爷,尊介要请教我家掌门的武功,便是这般请教法么?不是耍无赖,便要群殴? 别让我再说出不好听的来了,便是要请教,就凭他们这等身份,也配?” 鸿琛其实也无可奈何。按说双鹰身份既已挑明,则这些人之不是仆役也明矣。 只是崔澄既这么一口咬定,他自也不能站出来解说,这些人乃是什么什么。可要 是将错将错,这些大内侍卫都是豪门出身,又在泓璧跟前得宠,平日里眼高于顶 骄奢惯了,如今在他这里出岔子,不给他使绊子就阿弥托佛了,还真能拿他们当 僮仆喝令?然而崔澄既这么说,又不能不理会,只得向祁长怀看一眼。 祁长怀会意,道:“大家住手!都是比武较技,不要闹出意气来了。既没有 阵法,还是按照先前的规矩,一个对一个,免得刀剑无眼。” 既然鸿琛都怕出面,这些大内侍卫们,却哪里来听一个王府里侍卫总管的话? 依旧将两人团团围定。崔澄见质问无效,径去拔了沐天风肩上钢刀,止住血,抽 空子低声道:“师哥,这些人来头不小,今日之事只怕不能善了,不如我们就此 脱身。” 沐天风自打认出双鹰,也就知道这事古怪。只是这时候半个肩膀火烧火燎地 痛入骨髓,却腾不出脑筋来想问题。半晌,看一看校场边那两百个人犯,知道他 若一走,这些人不免就此失陷,那么这一场苦斗,到底还是前功尽弃。当下慢慢 将剑交到左手,看着崔澄,微微摇了摇头。 崔澄原也知道他的性子,本不指望说得他动。只是必要他亲口拒绝,才能死 心。其实说到死心,这颗年轻鲜活的心,又如何真正死得?这时见他摇头,到底 心里一酸。然而真跟他一起走到这般决绝的境地,一腔酸痛中,却又有拆解不开 的甜意,从心底丝丝缠绕上来。只是想,罢了,今日便陪师哥一起战死!心念流 转,朝着沐天风嫣然一笑,从荷包里拈出针来,见针鼻上拖的是一道绣花用的银 线,笑道:“可惜了那幅心雪莲,花了我多少功夫!” 沐天风强忍疼痛,忽然见她风情万种,怔了一下,一时理会不过来,伸手在 她肩上一推,将她推出圈外。左手长剑朝上一指,依然是摆个请教的门户,道: “这便请诸位赐教!” 崔澄这才知道他仍然要按先前的约定往下打。却是哪里肯走,翻转身来,叫 道:“师哥!”只叫得这一声,遇见沐天风的眼神,一如往日的不可违拗,便愣 住了。默然半晌,待要转身,边上早有一名侍卫叫了起来,道:“奶奶的!有话 床上去说,在这里穷罗嗉个什么?再不走老爷们可要动手了!” 崔澄大怒,正一腔火没出处,足尖只一点,直扑过去。那侍卫早有防范,腰 刀向前一封,忽有一缕银光掠过刀刃,胸口便是一疼。知道不妙,慌忙拿刀去割 银线。只是重穴被刺,哪里还拿得住兵刃?那刀早往下一跌,戳在脚面上。眼角 处人影一闪,“啪”地一声,脸上又着了一记。崔澄转瞬之间,右手飞针,左手 耳光,神出鬼没,就替沐天风解决掉一位对手,跳出圈外,早去得远了。 那剩下的几个见她厉害,不敢追击。好在看泓璧的意思,也只是要专一对付 沐天风,也就不再管她,八个人围好圈子,将雪山掌门密密锁定。 沐天风剑尖斜举,道:“请!” 那八个人执着兵刃,却迟迟不动,都是一样的心思,想着沐天风这一刀既然 挨得这么着实,那么时间拖延得越久,自然对自己一方便越有利。说不定再挨一 会,不等他们动手,这人也就要撑持不住,重伤倒地,到时候给他来个乱刀分尸, 不是比现在就贸然涉险的好? 沐天风身荷重名,这几十战下来,都是后发制人,这时等了一会,不见这些 人向前,略一思量,明白了其中道理,也就不再客气,道一声:“有僭了!”便 自出手。却并不往前刺击,左手持剑,往右胁下只一插。 右后方那人猝不及防,只一疏神,沐天风何等身手,剑尖已到面门。那人大 吃一惊,欲要往后仰身闪避,忽然一转念,便在心里“呸”了一声,暗道,躲个 屁!老子便不躲,难道你还真敢怎么样了我?想到做到,真的纹丝不动,却挥刀 往沐天风胳膊上狠劲砍下。 沐天风一惊,却不料短短两战之间,又遇上一个这样的惫懒货色。本指望从 这人身上打破缺口,转到外圈制敌,谁知这人拒不变成缺口,一着之失,反将自 己给陷入困境。一时身侧身后七般兵器一起击到,七人一起收拢,场中顿无腾挪 之地。沐天风无奈,只得施展小巧身法,向前抢入那人怀中。 那人腰刀挂在外门,左手成拳,连忙来打。沐天风却只得一只左手,早倒转 了长剑,剑柄向前,磕在那人拳上。这一下却只能是硬碰硬,一磕之下,那人腾 腾腾直跌出去,沐天风本跟双鹰拼成内伤,这时候更是气血翻涌,几欲作呕,偏 这当口还不能退后卸劲,迎着劲力向前急急闪出圈外,堪堪避过身后七般兵器, 喉头一甜,吐出口鲜血来。 场中这时又是一片哗然。喧哗声中,那八个人已经做出这般没脸面的事,说 不得,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一涌而上,要将沐天风毙于刀剑之下。这时也顾不 得什么江湖规矩,刀剑齐落,不是指向沐天风举动不得的右肩,就是仗着内劲, 狠砸心莲剑,而面对心莲剑的奇妙剑招,又没一个肯好好遮拦,只是死缠烂打。 要不得这么两下,沐天风早是情况不妙,左支右绌,只是苦苦支撑。 崔澄在圈外看着,几要撑不住心中酸苦。暗想沐天风如此苦战,不过是想再 多救几个犯人。只是这些人,真值得他这样子去拼命么?展眼往校场边看去,只 见那些人犯没一个象是好人,一个个蓬头垢面,披枷带锁,只是指着场中那八个 侍卫,泼口大骂。真是不看则已,一看让人恶心不打一处来,崔澄咬着牙,只是 想,既懂得骂时,怎么就不晓得一头在墙上撞死!也省了这般连累别人! 这时候也是恨到极点,也是痛到极点,转过头来,沐天风的苦战触在眼里, 倒遥远得象是别个世界的情节。最切近的,莫如这一腔彻骨仇恨,凛凛地啮着心 肠。一刹时早发下血海般深誓,若今日沐天风真有个三长两短,而自己又能逃得 一口气去,迟则三年,短则三月,今日校场中众人,上自皇帝,下至囚犯,但凡 有一人能逃得过飞针夺命,姑娘就不叫红线崔澄! 正自牙缝里迸出冷笑,耳边忽有人叫声“姑娘”,扭头一看,又是泓璧过来 罗唣。这人倒也老实,到现在双手还拿得满满地呢,一边抱着匣子,一边托着茶 盘,叹道:“令掌门这一次,多管是无幸了。真是的,做人何必强出头?” 崔澄狞笑一声,道:“你既然这样关心我家掌门,不如他死了,就让你殉葬 好不好?” 泓璧见她表情不对,吃了一惊,往左右一看,身边除了两个已经被崔澄打得 半死不活的护卫,都抢上场去了,此时竟然无人护驾。一时无法可想,慌忙往后 连退几步。只听崔澄厉声道:“狗贼!你给我记着!别以为你是谁谁的兔子,姑 娘捏死你,也只不过是捏死一只蚂蚁!” 泓璧自生下来,哪里却见过这个场面?只吓得心胆俱裂,手一抖,两样东西 就要从怀中跌落下来。崔澄衣袖一拂,统统给他托住了,仍旧塞回去,冷笑道: “给我在这里站好了!若敢挪动半步,有什么声张,叫你立毙掌下!” 泓璧抖抖索索地站好,双手软软捧定物事,全身只是不住价筛糠。只可惜冬 天衣服包裹得多,他只管在这里抖,看台上却没人注意。大家都被那一场恶战吸 引过去。只见刀光一闪,沐天风背上又挨一记,心莲剑往回一卷,自那人左肩洞 穿而过。 这时候的厮杀真可谓血肉横飞。沐天风身上大大小小也不知添了多少伤口, 心里早是雪也似明亮,知道如今这一战,已截然不同于先前那三四十场。在这八 个人背后,必有人要取他这一条性命。这当儿也不及去想这人是谁,剑势蓦地纵 放起来,一剑捅穿那人左肩后,斜刺里一个踉跄,反手拖着那柄剑,就势扑入一 人怀中。 那人伸掌欲推,沐天风脚步一滑,却从他身隙转了出去,手臂一转,拖在身 后的剑恰恰迎上这一掌,顺势一拉,便将那人左掌撕成两半。那人丢掉兵器,抱 着手掌直跳了起来。沐天风一连伤了两人,好容易冲出圈外,得了这个时机,伸 掌在心莲剑上一抹,那剑却是剑里套剑,早抹下一层薄薄的剑鞘,露出里面透亮 如水的剑身来。 剩下几个人见他在剑上玩出花样,想来里面这柄剑乃是神兵利器。只是这年 头冶炼发展,神兵利器也多了去,委实吓不住人。正欲重新围上,忽见沐天风手 腕一摆,那柄剑本是透明的,这一晃便失却了影踪,但见薄薄一层雾气散成扇形, 扑面袭来。 六人都是一怔,薄雾蒙蒙中并不知道谁是沐天风攻击的对象。既然如今他下 手也不再容情,先前那般耍赖的招数便不管用,只得六般兵器水泼不透地挥舞起 来,护住全身。俗话说最好的防守是进攻,若单单守御,天底下却哪有攻不破的 城池?何况这几个只是泓璧身边的近幸,说到功夫,还远未臻一流境界。雾气扑 过,六人身上便是一寒,已被一股至冰之气透穴而入,一瞬间冻住了经脉。六般 兵器越舞越慢,渐渐停顿下来。 校场边差役头目看看这一合沐天风又赢了,拿着册簿,开始唱名点人。本来 应该是赢八个,放八个,只是这一仗打到这里,人心又不是天平,难免有些偏爱 偏恨。这人既有这个小小权力,说不得也要滥用一把,却将被崔澄打倒的那两个 侍卫也算进来,一直唱了十个人名。一边唱,一边便有底下的差役开了枷锁,放 出人来。 堪堪唱到第十个人名“张启二”,差役走过去开锁,那张启二一扭身,却不 让他动手,道:“别管我!” 那差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 张启二道:“没什么,我就是不要他救!” “这又是怎么回事?”那差役诧异道:“听你这口气,难不成还跟沐大侠有 仇不成?” 张启二不再作声。那差役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这当口也懒得跟他噜嗉, 径上来开枷。张启二把枷一摆,闪了开去。那差役咦一声,却是第一次碰见这样 的事,未免少些急智,只把手上一串钥匙抖得哗啦啦直响,道:“张启二,你可 要想明白了!错了这机会,可就……难道这牢里面,是那么好呆的么?” 张启二只是双唇紧闭。这光景看在众人眼里,未免是咄咄怪事。场边百十来 人中,早是轰轰然议论起来。有说他是糊涂油蒙了心的,有说是被牢里的狐仙迷 住了的,有的猜测他义气深重,想是还有朋友没被救出来,种种言语,不一而足。 这一阵骚动却是非同小可,渐渐地传到校场正中沐天风耳朵里来。 十 沐天风深深浅浅挂了二十多道伤口,全身上下,从头至脚,直仿如掉入一个 炒辣椒的热锅,辣气从伤口里浸入来,疼得人几欲晕去。一壁里只能咬牙挺住, 一壁慢慢地止住伤口处的流血,正收拾着,忽觉脑后一片灼热。 这个要害部位记得却没有遭袭。刚伸手往颈后去摸,肩臂一动,硬生生地又 忍住了。一片火辣辣的疼痛中,忽地又涌出别一种痛。蓦地里明白过来,那不是 伤,是崔澄的眼光。 崔澄似乎专喜欢用这样的眼光来灼他。在雪山的时候,就是如此。往往后颈 上一片灼热起来,回头看时,便看见她黑亮的眼睛。见他看过来,那眼睛便笑了。 有时候笑,有时候又不笑,却转眼去看遥山,仿佛她自来就是在看着远方,从未 曾挪移过一眼半眸。 那时候,他便闪过种种疑惑。难道他的武功已经练到这种程度,连肌肤也可 以感受到十几丈之外,他人的注视了么?然而也只止于崔澄。从来只是崔澄。一 回头,便是崔澄。记得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看见崔澄站在怒放的心雪莲之侧, 既没有冲他笑,也没有掉转头,就只是那么看着他,很放肆地看着他。 心便慌得跳出了腔子。那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只是崔澄。是不是只有爱人的 眼光,才会有那种奇妙的摧伤。可惜等他了解了,崔澄也就走了。 “等你,”崔澄说。 “好,”他说。 示爱与接受的语言,似乎没有人能比他们说得更加简洁。然而,也就足够了。 足够支撑两年或者更长时间的离别。而所有的离别,都无外乎导向一个确定的结 局,仿佛花如许时间,只是为了以他们的一生,酿山神庙里那句浓冽的话: 一剑通神,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 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那时节再没想到,原来他俩等不到地老天荒。 后颈上的灼热感愈发强烈了。沐天风在心里估量着崔澄与他的距离。两丈? 三丈?十丈?她黑亮的眼睛里如今会有什么。是不是他已无力再去面对的心伤。 左边犯人堆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扭头去看,忽然想,只要再多扭几分,便 可以看见崔澄了吧?然而那几分终是没有再转。这时节,让他如何去承受,那眼 眸中生生的痛楚。眼前人堆里,忽然跳出个人来,冲着他嚷道:“喂!你去告诉 他们,我可不要你救!” 这人戴着枷,披头散发的,却并不认识。仔细再看一看,还是不认识。沐天 风低声道:“为什么?” “姓张的也是一条好汉,”那汉子叫道:“大丈夫敢做敢当!月前你在我家 借宿,是我拿了你一百五十银子,如今没这个脸皮来沾你的光!” 沐天风一怔,那天借宿的光景便在眼前一掠而过。很遥远,此时此地乍然重 现,却又格外的有些温暖。光怪陆离的鬼魂,吓得不轻的自己,一瞬间都宛如目 前,忍不住泛起一丝微笑,道:“原来是你。” “就是我!”张启二道:“姓张的可不想骗你!可笑这些人都说我疯了,你 告诉他们,让他们换一个人去。” 沐天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疼痛上来,只是勉强微笑,抚着胸口,低声道: “那天的事,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不怪我,可是我怪自己!” 沐天风一震,只觉这句话从耳边直插进来,直仿佛在心里炸开一个霹雳。还 没等从这种震动中恢复过来,张启二狠狠剜他两眼,早大踏步走了回去,往人堆 里深深一缩。那放人的差役拿他没法,磨蹭一会,只得换个人放了。 沐天风怔怔看着这幅景象,却又根本没有看见。心底里那个霹雳炸开来,一 刹时缤纷灿烂,淹没掉人间万象。就好象神通剑初成时,那种无与伦比的感觉。 当剑在手中如玉龙惊飞,当意志突破极限的牢笼,当剑气浩然冲上霄汉,当西天 突然红遍,仿佛洒遍神仙血。那样的感觉,又怎能不使天地间的一切瑕疵黯然消 隐。 其实这一次,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的。真有意义么?当他在这里挥剑,放出一 个又一个劣迹斑斑的盗贼。是为了正义的昭彰?法律的公正?还是那雪中山神庙, 把他当成神仙来叩首的孩子?谁能告诉他,这一切,是对还是错? 然而都不复存在了。霹雳响时,一切的疑问便都不复存在了。 沐天风长长吸了口气,快要倒下去的身子忽地又笔直地拔将起来,左手剑尖 斜举,吐字清亮,扬声道:“哪一位再下场赐教?” 这一次,由于泓璧这边的十二名大内侍卫中,双鹰出过场,剩下十人,被崔 澄伤了两个,被沐天风杀败八个,已经全军覆没,所以又轮到祁长怀提调人手。 他这回却不叫别人,朝鸿琛一躬身,足尖一点,鸥鹭般飞到场中,双拳一抱,道: “在下河北祁长怀,请教沐掌门高招!” 祁长怀这个名字,却又爀异。传说他年轻时候只凭一条软鞭,来沧州武乡应 证武功,结果技压本城,自此在江湖上赢得一句口彩,唤做鞭扫沧州五十门。几 年前洗手入了王府,职责所在,不免要跟江湖朋友们搞好关系,这句话是再也不 提了,然而大名鼎鼎,自也让听者如雷贯耳。 两人见礼已毕,沐天风剑尖斜启,只是等他发招。等了半天,也没见对方掣 出那条闻名遐迩的软鞭来。难道是自己目前的状况,已经不值得他动用兵器?正 在奇怪,忽听祁长怀道:“掌门学究天人,祁某不才,有一句话久想动问。” 沐天风垂下剑,道:“祁总管不必客气,请讲。” 祁长怀道:“掌门剑术通神,当已领略武学之最高境界。祁某愚鲁,不知何 谓武学上之最高境界?” 沐天风道:“为学之道,日精日进,何谓最高?” “都说人天合一,便是极境。” “人天合一,又何如破人天之执。” 祁长怀一怔,顿时作声不得。那时候的感觉,也只如禅宗和尚当头遭了一棒, 全身上下千百个毛孔一起往外惊出冷汗来。半晌汗定,心底已经一派透亮,叹道: “掌门果然高明,这一场又是在下输了。”一边说,一边就地一个长揖,扭身就 走。转去看台上,却向鸿琛请罪。 鸿琛只是摆摆手指。心里面微觉懊恼,这才发现江湖人毕竟还是江湖人。就 算蜕了这层江湖的皮,却到底蜕不掉那种江湖的味道。骨子里面,还是这样的野 性难驯。看来要想用得得心应手,还要再多多揣摩其中卯窍才是。 祁长怀谢过罪,直起身子,却向看台上众侍卫道:“还有哪一位要请教沐掌 门的高招?” 等了半晌,再没一个人回答。大家一来是在王府讨生活,没必要去拍皇帝的 马屁,高枝儿跳得不好是要一脚踏空的;二来祁长怀的态度已经明白,既然现官 不如现管,何必别扭了他?三来便别扭了他,好象也挣不来打败天下第一的彩头, 没得臭名远扬;四来人心总是肉长的;五来…… 鸿琛等了一会,心里不免又叹了口气,这才知道什么叫做调度不灵。此时若 是强逼,难保不出现人人上场,向沐天风请教一番武学疑难的局面。那就不免将 这一场比武较技,变成舌战群儒,自己可是白做恶人了。他本来是极剔透的人, 素来只知顺水行船,今日这场面既然已经弄成这样,自然也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忽而微微一笑,右手翻过来,在左手掌心轻轻扣了两下。 掌声并不响亮。响亮当然也不是皇家击掌的特点。但响不响亮并不要紧,要 紧的是鸿琛很会把握现场的气氛。如果把气氛比喻成一根待人而鸣的弦,则他这 一击掌就是拨动这根弦的伯牙之指。这一掌拍下去,场上立刻哗啦啦地,起了一 阵暴风骤雨。啪啪啪啪,这是非皇家的倾倒激赏的表示,虽不尊贵典雅,要在于 激烈而持久。 鸿琛的微笑越发浓郁。在一片海涛般的掌声中走下看台,握住了沐天风的手, 是左手。尊贵之外,皇家的细腻自然也是非同凡响。 “恭喜沐兄,”鸿琛道。 “王爷仁慈。” “也亏了沐兄,鸿琛今日才得以见识,什么叫做仁心侠骨。” 沐天风一口气陡地松下来,眼前天旋地转,有些模糊。只一疏神,忽觉有人 在夺他的剑。连忙捏紧,惊眼看时,却是崔澄。正低着头,很细心地在掰他的手 指。被他这一下捏紧了,又重新一根一根,细细地掰开。 身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上无数的人,声浪震耳,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 眼面前,只看见鸿琛优雅的面孔上,掩不住十分关切,红唇开启,说了句话。典 丽的嗓音波浪般富有韵律,象一串清泉汩汩流动,悦耳动听,而他在这串清泉里, 也终于找到那个清凉的泉眼:软轿。 软轿起得很小心。可还是触动了伤口,蓦地里醒来,看见惨白的冬阳被轿帘 滤成一种温暖的颜色。崔澄坐在窗口边——好大的轿子,忽然掠过一丝感叹—— 崔澄坐在窗口边,隔着绛纱帘子,在看街景。 那身影被斜阳剪成生生世世摆脱不了的心痛。沐天风尝试着去伸手把握,一 点一点,一点一点,终于握住搁在软榻上的那只手。那纤长而柔软的手指上,似 乎有一丝颤动,但窗边的人并没有回头。 “师妹……对不住!” 还是没有回头。也许这时候一个有力的紧握更胜于千言万语,沐天风用力地 收拢五指。绛纱帘后,崔澄的眼泪扼制不住的滚落下来。 什么样的道歉可以比得上这样一个无力的抓握。 慢慢地回转头,泪眼模糊中听见他说:“对不住……让你难过……” 眼泪开闸样倒落出来。崔澄失声痛哭。沐天风努力地扬着手,去抹她的眼泪。 那眼泪却根本抹不完,从指缝间滔滔而落。但还是要抹。徒劳地抹,徒劳地安慰 着:“别哭,别哭。” 后来,终于想出一句话了,遍体鳞伤的年轻男人柔和着嗓子,说:“别哭, 好在……好在我们还有地老天荒。” 是的,幸而还有地老天荒。 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 200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