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风雷巨龙 第一章 北海玄冰 又是一个黎明。 金黄色的晨曦,透过薄薄的晓雾,洒落在大地上。 大地,静静地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尽情的享受着微风的抚摸…… 一株古老的松树下—— 正趺坐着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 微风,恣意的撩起了他的袍角、轻衫以及鬓发…… 但是,他却像老僧入定一般,垂目肃容,盘膝趺坐着,丝毫没有理会。 晨曦,洒在他的脸上,时而橙红,时而金黄…… 他那张白玉般的俊脸,也随着晨曦不住的变幻…… 倏地,东方的旭日,突破了云层,气象万千的照射着大地、山林…… 于是,山林、草木,也张开了臂膀迎接着旭日。 于是,松树下的平儿也缓缓的睁开眼睛,拂袖而起。 迎着拂面的晨风,平儿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然后,漫步向 前走去。 晨曦,将碧绿的树叶抹上了一层金黄、绿黄,又被晨风吹得簌簌地不住摇曳。 睇视着这一片晨光,绿叶与丛林,平儿微哂一下,忖道:“想不到武当山不仅 以武功执武林各派之牛耳,论起风景也的确不坏,足可冠甲天下呢!” 原来,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极为瑰丽而安详的图画。 虬松、小涧,点缀着一片断崖,断崖之下又蒸蔚着一片淡淡的薄雾,并且不时 传来几声松涛韵啸…… 远处,翠峦绵亘,白墙翎瓦的道观,疏落的散布其中,一切充满了和谐和庄严。 置身此地,平儿只觉胸中俗念尽消,几欲披发跣足,遁入山林不作出世之想。 翘首远眺,良久良久,平儿没有移动一下身躯。一阵阴而冷、略带潮湿的晨风 拂过,扬起了他的衣袂,沾湿了他的面颊,他伸手抹了抹,依然没有动。 但是,他的脑中却由那遁隐山林的意念,转到了和这空气一般阴冷的“玄冰掌”。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怪人是因为身中“玄冰掌”而致命。同时,那本“回龙 秘辛”也是被那个蒙面人趁机夺走。 因之他一听青衫飘客说出“玄冰宫”之时,便发出了怀疑,及至青衫飘客施出 “玄冰掌”,他更断定青衫飘客便是那个夺书的蒙面人,故而毫不思索便给了青衫 飘客一招“龙蛰深渊”,哪知,青衫飘客受伤之下竟然逃走。 他想追赶,但那黑衣人软弱的声音,却震颤了他的心弦,于是,他留了下来, 谁知突然之间,那怪癖的黑衣人又不近情理的赶他走。 他始终不明白,这孤独的黑衣人何以怪癖至此,从他和青衫飘客的对话中,好 像那黑衣人曾经是饮誉江湖的人物,但不知如何,却遁隐到那孤落的地方…… 许多问题,萦回在他的脑际,他不知道该先解决哪一条才好,因之,面对着那 云雾弥漫的深崖,他像是已坠入其中……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他抬眼望了望那远处的道观,双掌互击一下, 然后一跺脚转身一振衣袂,飞奔而去。 刹时,这一片断崖,松林与小涧,都被他远远地抛住身后…… 但是,在离平儿原先立足的崖前不远之处,一株盘松后面,这时却转出一个人 来。 同样的,他也是身披青衫,但在他的脸上,却覆着一方青丝巾。 他疾步踱到平儿原先立足之处,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低头一看—— 只见石崖上轮廓分明的现出一个脚印。在那极为坚硬的崖石上居然陷入寸许, 他伸手摸了摸,接着一抬头立起身来。 他那双露在面巾外面的双眼,溜转了一下,射出一缕冷冷而满含恶毒的寒光, 接着双袖一拂,转身向着平儿的去路大步迈去…… 旭日,万紫千红的替大地抹上了一层绚丽的光彩。 一座雄伟庄严的道观,在晨光中显得益发神圣而威仪,在那飞檐翎角之下,竖 着一方匾额,“上清观”三个金字,在晨曦下闪烁着绚烂的光芒。 此时,那两扇漆金的大门之内,慢慢的踱出两个道人,一式的身披金黄道袍, 手持白玉拂尘。不过走在左边的那位,眉目慈祥,面如满月,看来一派仙风道骨。 他们两人沿着观前石阶下的一列长长的行路,一直向前定去,谁也没有开口。 不时,左边那个老道,皱皱眉头,长叹一口气,又仰头望望天,接着,又低首 慢步向前迈去。 随着他的动作,跟在后面的那个豹首环眼、长髯覆胸的道人,也是直皱眉头, 叹气不已。 尽管如此,他们却始终是默默的向前走着,谁也不想讲一句话。 晨曦,照在那大理石砌成的路上,反映出一片紫红的旭光。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那偶而传来的叹息…… “掌座,您放心好了,赤石师弟一向吉人天相,包保无恙而愈。” 首先开口说话的是跟在青石道人后面那位豹首环眼的白石道人。 青石道人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长眉皱了皱,叹口气道:“但愿如此,唉! 想不到那年轻的后生武功竟那样诡异绝伦,说来真令我们这一辈汗颜无地了。” 说罢,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捻了捻长髯。 “昨天听青松和如意说好像那小子走进‘地煞谷’去了,哼!‘独孤子’那老 虔婆坑了他也好!” 白石道人跟在后面,恨恨的接口说着。 青石道人立定足,看了白石道人一眼说道:“其实,他们两个也没有肯定的说 清楚,难保不是别人!” 白石道人接口道:“唉!师兄你怎地如此懦弱起来?就算他没有走进‘地煞谷 ’,就凭他挨了师叔一招‘少阳掌’,还能够撑多久呢?就算是铁打铜铸的,也挨 不起那一掌呀!何况血肉之躯呢?” 青石道人眉头微蹙,叹道:“话不是这么说呀!昨天听师叔他老人家说,那后 生的武功,好像是当年那‘九天神龙’的‘回龙掌’,这么一来就麻烦了。” 白石道人间言似乎也是一愕,沉默了下来,青石道人捻了捻髯又道:“师叔说 的不错,想当年那‘九天神龙’横行江湖的时候,无人能挡其锋锐,只恨我们无缘 未能目睹其风采,真乃憾事!” 说着,他抬眼望着那变幻的晨空,他觉得仿佛他已置身在一座峡谷中…… 他周遭的人物有的是和尚,有的是道人,有的是剑士,有的是……少林派、华 山派、峨嵋派、崆峒派……以及他们武当派,所有的掌门都聚在一处…… 每个人的脸上,都神情肃穆,使出了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围住了那个他们恨不 得食肉寝皮的“九天神龙”。 但那九天神龙却似一条矫勇的游龙,面不改色的周旋于八大宗派掌门联手的阵 中,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息凝视着场中,每一位掌门人,也都使出了不传的秘技 绝学,但是和那九天神龙比较起来,却显得他们是那样的渺小……而不足道…… 就像他的名号一样,那九天神龙就如龙翱中天,穿梭回转于掌云剑幕之内,袖 飞袍舞,如山崩石裂,锐不可当…… 随着他的一掌、一袖、一腿,少林派的掌门人倒下了,崆峒掌门倒下了……峨 嵋……昆仑……华山的掌门人倒下了……死了……终于…… 他们武当派的掌门人也倒下了…… 虽然,那次的惨斗,各派的精华付之一炬,同时,时光也无情地逝去,但是前 辈的盛事却为后人传诵着…… 他,青石道人清晰的记得,当他练武的时候,他的师父经常向他述说着先辈的 风仪,尤其是围攻九天神龙的那场惊天动地的一战,他的师父,更推崇地赞誉着九 天神龙的那种直凌霄汉的豪情、壮志。最后,总是拿一句话结尾,那便是勉励他学 习那位“九天神龙”。虽然,九天神龙还是他们的敌人。 经常,他自己也沉醉着、憧憬着,期望有一天能扬名于江湖,凭着一身绝学技 艺,赢得无数的荣耀与光采,同时,让所有的人抬起他,抬起武当派,放在那座天 下的宝座…… 但是,这一切,都毁灭了,完全的粉碎了…… 一个年轻的后生,打败了他,而他所施出的竟是“回龙掌”,到底他的技艺还 不能胜过那当年曾使整个江湖轰动的“回龙掌”呀!于是,他的心,几乎也碎了… … “掌座!您在想什么?” 青石道人惘然地从晨空中收回目光,睇视了白石道人一眼,只见白石道人此时 正诧异地凝视着他。 他“啊”了一声,抱歉地对白石道人笑着道:“看我想到哪里去了!快!走吧! 师叔恐怕等急了呢!” 说着,当先一迈步,向前走去。白石道人摇头一叹,一拂手中拂尘,随后趋去。 他非常明白青石道人的心情,因为,他师兄经常豪壮的对他说,总有一天他会 以一身技艺,称雄武林,盖过昔年那九天神龙所赢得的荣誉,但是,不幸的是,由 于当年一战各派元气大损,武当派也日趋式微,因而青石道人在负起重振门户的重 担之后,百废待举,使他焦心积虑,因之壮志无从发挥。 但想不到失传已久的“回龙秘辛”重现江湖之后,居然由一个后生使出了“回 龙掌”,并且打伤了赤石道人,同时也粉碎了他们的美梦。 想着,他只有又重重吁了口气,继续随着青石道人默默地走着。 晨曦,洒落在大地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石路上。 在这条弯弯曲曲石路的尽头,现出一排修篁,丛竹中隐现一幢精舍。青石道人 和白石道人齐然一抬头加紧脚步趋去。 霍地—— 青石、白石两道人同时脚步一停,脸色微变。 只见在石路左边一片丛林之中,慢慢地踱出一个身披青衫的人来,正是那昨天 剑劈赤石道人的年轻人。 白石道人暗自忖道:“真见鬼!明明那青松说他走进了‘地煞谷’,怎地没让 那老虔婆给坑了,瞧那气色好像不但没受伤,反而武力还精进了不少呢。” 且不说他暗自思忖,只见那年轻人转眼间便来到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青石道人脸色微变,一拂手中拂尘,踏上一步道:“哈哈!少侠真乃信人也, 一切但凭划下道来,贫道绝不皱眉就是!” 白石道人闻言,急忙趋前一步,立在青石道人身侧,以防平儿猝然发难。 但是,出乎意科的,平儿并没有再向前走,仅立在离他们约五尺之处,便一摇 手朗朗说道:“道长不用紧张,在下此来无意一报昨日之仇,不过,这并不表示此 仇一笔勾销,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们偿还的。” 青石与白石道人齐都一愕,摸不清眼前这年轻人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故而 又一齐狐疑的打量着平儿。 平儿剑眉一扬,朗然道:“我想请问一下,那青衫飘客叫什么名字,是何门派?” 青石道人闻言又是一愕,但随即长眉一皱,白石道人却闷哼一声,踏上一步, 戟指怒道:“狂妄的小子,武当山可是你家开的客店,要来便来,说走就走?哼, 告诉你,你不想算帐,我可要找你算帐呢,来!来!来!把命纳了!你再到阴曹地 府去问你的什么青衫飘客吧!” 平儿闻言脸色倏变,科踏一步,单掌扬起,怒道:“杂毛老道,我不与你计较, 你当我怕你不成,哼!来吧!” 青石道人大叫一声,双袖一张拦住了两人,喝道:“有话好讲,都给我住手!” 说罢,长眉一扬,瞪了白石道人一眼,转身向平儿道:“少侠先前之言极是, 很好,我武当承蒙少侠惠赐之恩,没齿难忘,设若少侠不来,贫道亦必亲率武当门 下于明年重九往迎大驾。” 说着语气一顿,睇了平儿一眼,继续道:“至于说‘青衫飘客’嘛,贫道仅知 他于去年初出道,未及半载,便以他一身诡异绝伦之武功,连挫北天山十二高手, 复凭单掌独劈南疆‘独臂尊者’座下‘三大力士’中之‘夺魂’、‘断魄’两大力 士,名扬于江湖,但是,由于其行动出入皆以一方青巾覆面,同时,其武功兼具天 下各大门派之长,故而无人能知其师承来历,贫道所知至此,尚祈少侠原宥则个!” 青石道人不卑不亢的说完这些话,长眉一扬,凝视着默立着的平儿。 平儿听完了青石道人的话,沉默了一会,一抬头道:“请问道长,可知江湖何 派有种武功叫‘玄冰掌’?” 青石道人与白石道人齐都脸色倏变,异口同声叫道:“‘玄冰掌’?” 平儿点头答道:“不错!” 说着,却惊异地望着青石与白石道人,因为此时两人的脸上,都呈现着一片死 灰色,眼中也充满了一片惊吓与恐惧。 平儿微哂一下,沉声道:“那青衫飘客曾于昨天施出一招‘玄冰掌’,结果已 为在下一招‘龙蛰深渊’打得吐血而逃!” 白石道人本已满脸惊愕,闻得平儿之言,又大叫一声道:“‘回龙掌’?你… …你真是九天神龙的传人?” 平儿闻言也是一愕,忖道:“‘九天神龙’?谁?谁是九天神龙?” 突地,那愕立着的青石道人“啊”了一声,道:“师叔!弟子青石、白石拜见!” 说着一拉白石道人,平儿回头一看,只见身后慢慢踱来一个红光满面、神情奕 奕的中年道人,此时,正微笑地扶起下拜的青石与白石道人。 平儿见状不由一愕,忖道:“这人这般年纪,怎地会是这武当掌门的师叔?啊! 是了!他一定是内功修为已臻上乘,故而看来这般年轻吧?” 正思忖间,那中年道人已来到眼前,只见他一竖掌稽首道:“贫道慧明忝为本 门仅存之长老,三生有幸,仍能目睹少侠风仪,不胜景仰之极,想当年令师‘九天 神龙’沙老前辈,力战八大掌门、七十二弟子,曾为武林留一佳话,今日复见少侠 兰根慧质,不让先辈专美于前,诚为吾辈之幸事耳!” 说着又一捻颚下短髭,感叹一声道:“唉!江湖历代出能人,老朽耄矣!后生 可畏呀!喔!不知沙老前辈福体是否硬朗如昔,少侠如谒令师尚祈代为致意是幸!” 平儿一见这道人,便想起他正是在那“天玄谷”立于青石道人身后之人,又一 听他说到“九天神龙”昔年力战八大掌门,便福至心灵,晓得那“九天神龙”正是 当年“回龙秘辛”的主人,也就是那怪人的师父。 但是中年道人却误以为他是“九天神龙”的传人,故而,他闻言略一迟疑,冷 然道:“哦!多谢道长盛意,家师一向尚称硬朗就是!” 那中年道人闻言似是脸色微变,但瞬间又朗然一笑道:“真乃托天之佑也,吾 辈生而何幸,竟能再睹先辈风采,哈哈!” 说着又是一阵仰大大笑,虽是如此,但平儿亦可看出他乃是藉狂笑以掩饰其心 中的不安与恐惧。 本来嘛,昔年“九天神龙”独战八大宗派掌门联手围攻之后,杀得鬼哭神号, 天惊地动,各派精华几已殇亡殆尽,故而一闻“九天神龙”之名莫不变色,如今慧 明道人眼见这年轻人使出酷似昔年九天神龙所用之“回龙掌”,焉能不心惊? 起初,他还不肯深信自己所见,哪知对方居然承认所使的正是“回龙掌”,同 时还说“九天神龙”尚属健在,故而他再也压制不了内心的恐惧了。 青石道人见得师叔如此,长眉不由一蹙,暗道:“唉!武当派怎地如此命蹇运 乖,这些老魔竟然一个个都要重现江湖,这要我怎么办哪!唉!江湖上从此恐怕又 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且不说他正自惆怅之间,蓦地—— 远处传来数声惨叫,在场诸人齐都面色倏变,愕然相视。 青石道人一跺脚,喝道:“上清观!” 话声里,一振衣袂,转身飞也似地朝着来路急奔而去,慧明道人低喝一声: “走!” 使出一扬袍袖飘身追去,正在这时—— 在“上清观”那条来路上,跌跌撞撞奔来一个道人,他的口角挂着鲜血,鲜血 染满了他的衣襟,滴到地上,沿着他奔来的白石路上,划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血痕。 他来到了青石道人面前,一个踉跄倒在青石道人怀中,口中喃喃的道:“禀… …禀掌门……弟子……上清观被……盗……碧萝金……金丹……蒙面……青衣人… …” 青石道人闻言如遭雷殛,愕然怔视着苍天,嘴角张得大大的,喃喃不已。 白石道人大喝一声道:“贼子!我与你誓不两立!” 突地,立在他身后的平儿大喝一声:“青衫飘客!” 一振袍角,飞身而起,向着上清观直奔而去! 慧明道人与青石、白石齐都一愕,怔视着平儿奔去的身影。 慧明道人又狐疑地嗫嚅道:“青衫飘客?” 白石道人一点首道:“听刚才那小子说,他用的是‘玄冰掌’!” 慧明道人又“啊”了一声,道:“‘玄冰掌’?北海一脉绝传已久的玄冰掌… …” 第二章 江湖蜚短 寒冬。 雪花,像是片片飞絮,飘落在银白的雪地…… 洛阳。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三两个行人,在佝偻着身子赶路。 往日那份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繁华,似乎已为这场连日的大雪给冰冻了起来。 那些往来南北的镖客、商贾,也都只能里着棉被,躲在客栈里直皱眉头。 但是,这场大雪却给洛阳街上的客栈带来了财运。 因之,尽管住店的客倌不住的唉声叹气,开店的却是眉开眼笑,乐在心头,因 为,年关将届,趁此稳稳的捞上一大把,也可过个大肥年了。 于是,开店的祈祷着天老爷,下吧!再下个十天半月,多多益善,住店的却不 住的祈祷着,天老爷,行行好吧!再下下去,生意做不成,今年可就难过了。 但是,凛烈的寒风,依然刮着。雪片,也还是纷纷抖落在屋顶、地上。 清晨,晌午,直到黄昏,天色方始有了好转。 虽然,雪花依然落絮般飘着,但那已经显得有气而无力了。 于是,人们都欢呼起来,紧闭的大门,也一扇扇的打开了。 戴毡帽的、皮帽的、穿斗蓬的,一群群的人,从那些赤红漆金的大门蜂拥而出。 套车的……上马的……赶路的……吆喝、欢笑、闹烘烘的乱做一团。 客栈的掌柜、伙计,都列着队在门口,堆着笑脸、哈着腰在送走客人,但是, 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却一阵阵的抽痛,因为,他们已经送走了财神…… 一片残落的雪花,似乎用了最后的力气,飘落到地上。 终于,雪霁了。 夕阳将残,橙黄的余晖,斜斜的投射在那铺雪的大地,投射在那宽敞的门楼。 一个身穿破棉袄的小伙计,扛着一张梯子,走出了那座临街左面门楼的漆金大 门。 他先将那张梯子,搁上了那积雪的屋檐,然后仰起头,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 的说道:“他奶奶的,刚下几天雪,偏偏又停了,害老子被窝也钻不成,娘的!” 说着,他仰头看看大色,一扯那方斜搭在肩上的抹布,慢条斯理,懒洋洋的爬 上那梯子。 在那门楼的檐下,接着一块大匾,他伸手过去,一遍又一遍的揩了起来,蒙着 的积雪,被他抹去了,慢慢的,那匾额现出了涂着黑漆的底,和金漆的隶书大字。 映着那落日的余晖,那匾额闪耀着三个斗大的金字——“英雄居”。 那年轻的伙计,似乎极为满意他的杰作,偏着头左看右看,半晌,他才吹着口 哨,一步步落下梯来。 站在雪地里,他还抬着头看了半天,直到他认为除了那闪着金光的大字之外, 再没有丝毫发亮的白雪,他方得意的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掌柜的再也豆腐里挑不 出刺来了吧!哼!我不狠狠的讨把赏钱才怪呢!” 说着,他狠狠的甩了把鼻涕,扛起梯子打算转身入内。 突地—— 他身后响起一片马蹄和铜铃声,他急忙回头一瞧—— 这下子他那双粘满眼屎的眼睛,可睁得比谁都大,半晌,他才把伸出来的舌头 缩了回去,暗叫一声:“爷!” 敢情,他身后正悠然的立着一个身穿白绸袍、公子打扮的年轻人,长得是剑眉 星目、英俊挺拔,冷风中,益发显得他潇洒不凡。 此时,他正微笑的看着这年轻伙计的怪相,他的身旁站着一匹通体不带一根杂 毛的白马,那髭毛映着地上的雪,和身旁的人儿,一片白…… “咻——”年轻人一扬手中长鞭,马儿也长嘶一声,单蹄一蹴,扬起一片雪花。 这怔立着的伙计,突地一惊,急忙一转身—— “砰——”地一声,接着“哎呀”一声!他忘了肩上扛着梯子,故而一转身碰 在门上,敲痛了脑袋。 他愤愤地将梯子往地上一掼,揉着碰痛的脑袋,咧着嘴向平儿道:“爷!您… …您住店?” 望着他那傻样,平儿笑了笑道:“嗯!你这儿可有干净的上房?” 伙计一挺胸脯道:“有!有!嘿!不是咱吹牛,咱们‘英雄居’在这整座洛阳 城方圆三十里,首屈一指,无人不知,没人不晓,想起咱当家的武二爷,更是响当 当的人物,嘿!客人!你要是住了咱店呀!包保你安全可靠,既舒服又干净且卫生 ……嘿嘿!” 说着,他已伸手接过那缰绳,又一偏头问道:“爷!你没行李?” 平儿摇摇头递过缰绳道:“好生喂足草料!” 说着,已有两个伙计出来迎了进去,这年轻的伙计,执着缰绳,偏头忖道: “这位公子爷怎么回事?出门连个行李也没有,又没有个使唤的,真绝!” 说着,他牵起马想往里走,哪知,那马儿此时正悠闲的立在雪地里,伸着舌头 舔着髦毛,理都没理他。 他又用力拉了一把,马儿依然没动,他发火的道:“奶奶的,你这畜生不冷, 老子可要冻死了,给你吃还不要,贱货!” 说着用力一拉,哪知那马儿长嘶一声,前蹄一扬,狠狠的一脚就踹在他胯骨上, 疼得他“哎哟”一声,直跌了个狗吃屎! 半晌,他抹了抹嘴上和脸上沾着的雪花,撑着站了起来,一手揉着碰疼的鼻子, 拐呀拐的,走到马旁,左手一捏拳,发狠的道:“畜生,老子打死你这不识好歹的!” 虽然这样说着,他可不敢太靠近,唯恐再挨上一脚呢! 这时,又出来个伙计大声叫道:“小冬呀!客人交待说牲口好生照顾着,回头 多给你赏钱!” 那小冬一听,急忙一收拳头,拉起马缰,拍拍马臀,说道:“喂!伙计呀,咱 们有话好讲,你别发狠,行吧!来!我给你吃的去!” 哪知,那匹白马只是嘶鸣了一下,没理他,他一发急,叫道:“皇帝老子呀! 你不是畜生,是万岁爷,得了吧?回头咱得了赏钱,多喂你几斤麦子,好吧!” 敢情为了赏钱,他几乎恨不得向马儿磕头了呢! 果然,这声“皇帝老子”甚为受用,那匹马儿居然迈起“龙步”跟着他进去了。 小冬一乐,笑道:“嗯!这才像话嘛!” 说着,当先一提缰绳,在前开路。 那立在门边的伙计见状,笑道:“我说小冬儿呀!昨夜里我不是说你今年准保 发财么?你瞧!你不是接了位财神进门了吗?你这呀!叫做……财……财运高照, 红光满‘鼻’,嘿嘿!” 说着,他一指小冬那碰红的蒜头鼻,咧嘴一笑。 小冬儿闻言也咧嘴跟着一阵傻笑,但一摸鼻头之下,方始发觉那伙计是在作弄 他,气得一噘嘴,丢下马缰便要打人。 那伙计见状,扮个鬼脸,转身向内跑去,冷不防,眼前一花,上臂一紧,只觉 被人提了起来。他定神一看,只见眼前站着那位刚才住店的年轻客人,此时,正朝 着他在微笑。 他怔了怔,嗫嚅着道:“爷!没撞着你吧?” 那年轻客人摇头一笑。 这伙计又嗫嚅的道:“爷!您这是……要走啦?” 平儿摇摇头道:“不!我出去散散步!回头把饭送到我房里好了!” 那伙计吁了一声,用手抚了抚被揑酸的臂膀,望着平儿的背影,忖道:“妈呀! 这位爷的手劲儿怎么恁地大呀!” 平儿没有再理他,向着门外走去,这时那名唤小冬的伙计,正红着脸弯腰拾起 马缰。敢情他已看见这位年轻客人出来了呢! 平儿一见他,笑问道:“怎地,你还没牵进去呀?” 小冬红着脸道:“嗯!不!我……我这就进去,爷!你放心好啦!” 平儿笑了笑,伸手入怀,掏出一锭碎银,说道:“喏!这给你买酒喝去,小心 着凉了!” 那小冬闻言,眼睛有点发直,接过平儿手中银钱,张口结舌了半晌,呐呐的道 :“爷!这……这都是赏给小人的?” 敢情,平儿赏给他那锭碎银,少说也有五钱重。故而他一时惊愕得有些口吃起 来。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上一点不假,大喜之下,他连连捧着银 子放上嘴边亲吻不迭,早已将身旁的“皇帝老子”忘到九霄云外。 突地,那“万岁爷”长嘶一声,似乎已行怒意,慌得他一定神,急忙牵起“龙 驾”向里面走去…… 雪,早已停了,可是却刮起了风。 凛烈的西北风,推动着地上的枯枝、落叶,远远地堆积到墙角、小巷…… 夕阳,早已无影无踪的落到地平线下。 雪地里,只留下许多凌乱的脚印,大的、小的,以及长长的车辙…… 冷风拂在脸上,像是柄利刃划过,难受极了! 街上的行人,都缩着颈子,佝偻起身躯,低头疾走着…… 没事的人家,也早已关起大门,躲进屋里,烘起火炉烤着火。 只有平儿此时却抬头挺胸,沿着洛阳街头的大道,悠闲的散着步。 凛烈的冷风,拂过墙头,扬起了他的衣袂。他背负着双手,仰头望了望天际, 感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啊!去年这时候,我不是还在流浪着吗?那时候,天 又冷,我却只有一层薄薄的夹衣,还是那位替我医病的仁慈妇人送我的!可是,现 在我虽然只穿了一件绸衫,这寒冷的天气,却已不能再为难我……” 想着,他低头弹了弹落在身上的枯叶,继续忖道:“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那 位怪人,如果没有他,我永远也不会有今天!但是他却死了!哼!可恶的青衫飘客!” 他扬了扬拳头,虚空一击,又继续向前走着…… 自从那天在武当山“上清观”前,他发觉青衫飘客盗走了武当派的镇山之宝 “碧萝金丹”之后,便急忙飞身追去,他并不是想替武当派捉拿敌人,而是为了寻 着青衫飘客问明“回龙秘辛”之事。 在武当山的那座断崖上,很多问题萦绕他的时候,他便决定了一件事,那便是 不论天涯海角,第一桩事便是必须将青衫飘客寻到,以报那怪人一掌之仇。其余的 事情都可以搁下再提,因之,他虽然见到了青石道长,也没有再说报母仇的事。 但是,他一直从武当山追到了洞庭湖,也没有再见到青衫飘客,他曾经发过誓, 一定要寻到青衫飘客,于是,他长途跋涉的在江湖上到处流浪起来。 在那些行走江湖的日子里,他接触过许多生平未见的事,有些,他从来不曾想 像到过,有些是在他当伙计的时候,从那些走江湖的客人口中听过的,但这次他却 一一亲自去体会到了,他常在想:“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话一点 也不错,的确,经验对于人,实在太重要了!“ 然而,青衫飘客就像是已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始终不见踪影! 倒是另外有一件事使得他又好气、又好笑,那是在他离开武当山不久,不知是 谁传出的谣言,没多久就传遍了江湖。他也是从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口中听到的。 那本现迹江湖的“回龙秘辛”不知如何已为那位掌劈南疆的“独臂尊者”座下 二人弟子的“青衫飘客”夺去,并且练成了,但是他不知为何又只身上武当,单斗 武当掌门和赤石道人,结果,正在这时,又来了个自称是昔年武林一奇“九天神龙” 的弟子“八臂金龙”,居然也用“回龙掌”打伤了“青衫飘客”,哪知青衫飘客却 又趁机逃走了。临走时,还顺手牵羊盗走了武当派的命根子“碧萝金丹”。 故而,武当掌门甚为震怒,命令本门所行弟子,不论死活,务必擒拿“青衫飘 客”归案,同时,传帖八大宗派也要捉到那个“八臂金龙”,因为,传言中“九天 神龙”又复现于江北,打了小的,不怕老的不出来了。 那个醉汉直把这些事情说得活灵活现、绘影绘声,好像一切他都在场目睹一般, 最后,他下了个结论,却说是听一位同道告诉他的,而他的那位同道却又是从别人 口中听来的。 听到这件事情,平儿对于这些无中生有、加油添醋的事情,感到十分好笑,暗 道:“什么时候我又变成‘八臂金龙’啦?这倒还不坏。”不过他也心惊于江湖流 言之快,虽然其中传说有所错误,但却有几分可信之处,显然武当派在逼不得已之 下,又施故技,打算再度联盟对付传言中尚健在的“九天神龙”了。 故而,他在略一斟酌之下,便向着北方而来。在他心目中打算看看是否真有这 档子事,同时,顺便寻找一下青衫飘客。 当他道经鄢陵的时候,又听到一部分的传言,说是八十年前与武林一奇“九天 神龙”齐名的北海老魔头“寒心冷魔”已率领了一大批徒子徒孙,准备临驾中原, 寻找“九天神龙”。 原来那“青衫飘客”便是“寒心冷魔”的弟子,而“青衫飘客”又被“九天神 龙”的弟子“八臂金龙”打伤了。 总之,江湖上传声绘形,满城风雨地酝酿着这些事情,于是,各大门派,忙着 传帖送信,紧张起来,因为昔年那北海冷魔曾经一度为祸中原。而绿林各道,却散 下了绿林帖,准备恭迎“寒心冷魔”,因为,北海冷魔已派了专使,传下“玄冰宫” 的“寒骨令”。 闻说之下,平儿不禁大喜,暗道:“果然那”青衫飘客“是什么北海‘玄冰宫 ’的人物,看样子,可能是他一离开武当山便趁机逃回了北海,而邀出了他的师父 ……” 于是,他加紧了路程,冒着风霜,终于在这大风雪的口子里,他来到了这历代 王朝建都的洛阳城。 洛阳,由于曾经数度为中州王朝建都之所在地,故而占地甚为广阔,城内通衢 街巷无数,而路面亦甚是宽敞平坦。 平儿沿着街道一直漫步走着,脑中却在不住地慢慢咀嚼着那些往日的记忆。 那铺雪的街道,也就随着他前进的脚步,一个、一个地印下了无数的痕迹,密 密的……长长的…… 第三章栖英雄居 天,已经黑了下来,街道两旁的店铺人家,也都纷纷的点起了灯…… 凛烈的西北风,似乎为了更恣意加强他的威力,吹得更疾了! 平儿惊地“啊”了一声,抬头一看大色,暗道:“天色不早了!我还兀自走个 什么劲儿!” 说着,便转身向着来路走去。 突地,冷清的街道上,“的的——得得”,传来一片清脆的马蹄和铃声。 平儿连忙抬头一看,转眼间,迎面而来的马车已错身而过。 虽是一瞥之间,平儿已看清刚才过去的是一辆三套骡车,车上绒幔低垂,不知 装着何物,但是,他却可以看到赶车的是一个平庸的庄稼老儿。 蓦地,他心中一动,因为,仅仅是错身之间,那赶车的似乎一抬头,也注视了 他一眼,他清楚地看出,那老儿的眼神,似乎射出一缕炯炯的精光。 平儿连忙回身一看,只见那辆骡车已远远的消失在暮霭之中,那雪地,还留下 了两条长长的车辙。 他发了下怔,摇摇头,狐疑地向着客店的来路走去…… 冷风,拂在他的脸上,他又想起了那“地煞谷”中的一夜…… “那怪癖的‘独孤子’真令人不解,但是,我却非常的感谢他,因为,在他那 张冷冰冰的玉床上躺了一会儿,我这一身内功居然好像精进了不少呢!” 想着,他饱吸了一口长气,放眼一望,四周已无行人,便脚下一加劲,疾奔起 来。 那身形,就如脱弦的流矢,一泻千里,仅只在月下雪地上,划着一个淡淡的影 子,便一瞥而逝。 半刻,他已来到了那临街的“英雄居”。 他一收势子,轻拂长袖,潇潇洒洒的踱着方步,向前走去。 此时,正是掌灯的时分,门口正有一个伙计在招呼着客人,藉着灯光,他看出 那伙计正是小冬,于是,便微笑的迈步过去。 那小冬也许忙昏了头,一抬头见有人进来,便忙不迭的上前,口中连珠炮似的 说道:“爷台!住店?咱们英雄居不是吹牛,有干净的上房,宽敞的厅堂,卫生的 设备,合味的菜肴,舒适的……啊!爷!是你呀!” 敢情他口中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出了一篇生意经,哪知定睛一看,却发觉眼前立 着的正是日间住店的客人,故而连忙缩口不说。 且不说他脸红红的低下头,但听平儿一笑道:“怎样,酒喝足了吧!” 那小冬闲言,红着脸,嗫嚅的道:“爷!您……咱……那……” “咦!你刚才那套本事呢?到哪去了!” 平儿看他“嗯啊”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不禁忍不住挖苦他了。 小冬儿龃龉的道:“爷!您的马……喂,喂饱了!” 说了半天,他总算拚出这么一句话来,接着他又说:“我……我还多喂了它五 ……不!十斤麦子。” 平儿听了笑一笑道:“喔!多谢你了。喏!这给你!再去买几斤老酒喝喝吧!” 说着,又探手入怀,摸出一锭碎银,递了过去。 那小冬儿闻言一喜,呐呐的道:“这……这怎好意思……又……又要你……老 破费了……” 说着咽了一大口唾液,双眼直盯着平儿手中白花花的银子。但是,那只握着银 子的手,却从他眼前一晃,移到了右边,他的双眼直怔怔的随着那白花花的银子, 也移到了右边,他那双油垢垢的手直在那破棉袄上擦了几擦,又“骨嘟——”咽了 一大口唾液。 但是,定神之下,他却发觉眼前那位少爷,手臂抬得老高,眼睛却盯在门外, 他顺着他的视线朝外一瞧!赫! 一辆三套骡车正悠然的停住门口,车轮上尚沾满积雪,牲口也都满身是汗,不 用说也是赶远路的。 小冬儿眼睛一眨,嘿嘿,又来了财神爷,连忙一整衣襟,准备出迎,但一想之 下,又偏头看了看眼前那客人手中的银子,到口的肥肉怎能让它滑了,只见他一吐 舌头,踏上一步,伸出左手的小指往客人手中一戮,右手在底下一探,嘿!一块白 花花的银子不就到了手中! 他口中叫声:“谢爷——”三步并做两步,又去迎财神去了。 哪知,只觉眼前一花,那位年轻客人,居然一转身已向里走去。 他没理会,一抬眼,只是车上的绒幔已掀了起来,里面,用皮袍围着两个年轻 男女,从面貌上可以看出,似乎是姐弟两人,那男孩子一身乡土打扮,外形老老实 实;倒是那妞儿生得挺俏的,一身墨绿的罗衫,下罩一条同色的百褶裙。两条油光 水滑的大辫子绕着肩头垂到前胸。此时,她正在低着头结着发梢上的红绒。 那个赶车的是一个五十上下的庄稼老人,黄腊腊的脸,八字胡,一身旧棉袍, 油垢垢的发亮,此时,他将长鞭插在辕杆上,大步的踏了进来。 小冬儿上前一步,哈着腰笑道:“爷们!住店!请!” 他可不敢再放连珠炮了,生恐再碰个钉子。 “掌柜在不在?” 那土老儿先不回答,反问他一句。 小冬一听居然人家还是掌柜的朋友,慌忙又堆起笑脸,道:“爷!二爷有事出 门儿啦!您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咱们这儿有的是干净的上房,宽敞的厅堂,通风 的……” 趁机又是一篇生意经。 那老儿皱了一下眉头道:“那我不停了,天不算太晚,还可赶段路呢!” 那小冬儿一听可急了,大叫道:“爷!忙什么!天这么晚了,天气又不好,您 ……喂!桂先生呀!” 此时,那帐房似乎也闻声赶了出来。 小冬儿急忙道:“桂先生,这位爷是咱家二爷的朋友……” 那土老儿接口道:“路过这儿,主要的是看看武掌柜的。他既不在……” “爷台,您这就见外了,二爷虽不在家,伙计可绝不敢怠慢您呀!要是爷台您 过门不入,二爷回来,岂不责怪我们这些下人失礼?” 那帐房先生一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干咳一声,接着道:“何况,天那么冷, 牲口也受不了呀!” 显然,他老眼还不花,居然也看到外面的骡车了。 那老头儿犹疑了一下,又望了望里面。小冬儿一见,他已有点心动,急忙跑到 外面去准备拉骡车。 “爹!咱们还是回去吧!” 显然,那姑娘也不愿意在外边过夜。 “我也是这样想呀!可是雪要是再下就糟了。”老头儿皱眉望着孩子们说: “再说我们衣服不够厚,会着凉哩!” “可不是?下雪天赶路,真受罪呢!爷台!你放心好了,快!小冬儿,招呼住 牲口,好生喂足草料!” 那帐房可真够精明的,就这样,爷们三个又落了店。 “爷台,里面请,后院有的是宽敞的厅房!” 那帐房一面肃客,一面躬着身子,领先走着。 过了门槛,里面一片闹烘烘的,敢情天井旁是间大房,里面正一桌桌的围满了 些没走的镖师、客商,还有些流里流气的地痞无赖之类的人,在赌着钱。 一见那姑娘走过,有些人轻薄地怪叫着,那姑娘红了脸,低下了头。那黄脸的 土老儿往屋里瞧了一眼,直皱眉头。可是,那站在后面的男孩子,却直着眼睛瞧着 屋里,立住了脚,半晌,他似有所觉的连忙走开。 转过天井,到了后院,那帐房一抬眼,只见平儿正立庄一株老梅下若有所思的、 怔怔的望着天。 他慌忙一推眼镜。笑道:“公子爷!您还没睡呀!” 平儿闻声轻“啊”了一下,收回视线,一见是帐房先生,连忙微哂一下道: “嗯!还没呢!” 说着,一抬眼看到帐房后面跟着的三人,不由微怔一下,但他发觉,此时,那 黄脸的土老儿也在诧异的望着他,便微微颔首,转过身子,继续欣赏着那桠槎积雪 的老梅。 他清楚的听到,那帐房先生将他们分别安置在几间厢房里,道歉地离开。 他想回房就寝,但在晚风下,又觉毫无睡意,便一拂长衫背负双手,在院子里 踱起方步来。 那天角,几粒冷冷的寒星,在眨着…… 一弯下弦月,照在那积雪的屋檐,一片莹白…… 几株盘虬的老梅,在院子里亢立着…… 淡淡的月色,洒在那桠槎的积雪枝头,显得它是那样的刚劲、倔强…… 他长叹了一声,感叹的道:“我从小流浪在江湖,包围着我的,几乎全是困逆 和苦难,以及那些险恶的小人,如果不是那位善良的怪人,我真不知会沦落到什么 地步。” “那位怪人,他传授了我武功,就是希望我能把握住自己,站稳脚步,去向恶 势力挑战,但一年来我做了些什么呢?” “啊!我太辜负他的心血了,他曾经说,要我为人世的不平而努力,为光大那 位‘九天神龙’的绝学而努力,我却只是为了自己的私仇而不断的向武当山挑衅, 徒自浪费了无数的光阴。” “从今起,我应该确实的把握住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让它荒废,等到寻到‘青 衫飘客’,向他索回‘回龙秘辛’,我再找个地方,好好的练一练,然后我便要效 法韩老夫子,以天下为己任,铲除人间的不平。”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凝视了一下树枝,忖道:“有些人,往往会因为眼前困 逆环境的挫折而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但是老梅在这寒冷的冬天,冒着风雪,仍能 倔强的矗立着,眼看着别的树都枯了、黄了,它却依旧傲然的不畏霜寒。” “人,也应该这样呀!困苦的逆境,不算什么,学着倔强的老梅。挺起胸膛, 勇敢的承担起来,再不然,抖落它,不要让它压垮了你的身了,黑暗的日子过去, 也就是光明的来临,努力吧!老梅!让我们互相祝福,寒冬过去,就是春天来临, 愿我们的前程,都像春天一样的光明!” 他发痴的凝视了半刻,转身踱向卧房。 突地—— 左边那间厢房的房门,“呀——”地打开,一张清秀的脸庞探了出来,一瞥之 下却又缩了回去,但那一对长长的辫子,和一双湛澄的眸子,却镌入了平儿的心版。 “她那双眼睛,多像小凤呀!圆圆的好像会说话一样,充满了慧黠,不过,小 凤的辫子可没有那么长!” 他怔怔的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半刻,警觉地揶揄一笑:“我这算作什么?站在 人家大闺女的房门口,嘿!” 想着,他急忙迈向自己的房门,在他推门入内的一刹那—— 他似乎发觉眼角黑影一闪,向着前院走去。从身形上,他猜测是跟着那土老儿 的男孩子。 他关上门,走到床前,狐疑的忖道:“这时候,他要到哪儿去?他们这几个人, 都透着几分古怪。” 想着,他又想到了那大辫子的姑娘:“一年来,小凤应该长高了,她的辫子, 也有那么长了吧!啊!我得抽空回去看看才对,这一年来,给这些琐事缠住了都没 空去想呢!” 他感叹的伸手入怀,取出一锭碎银,在灯下,他看了看不由一笑:“那小冬儿 自以为聪明,但他怎会想到……嘿嘿!” 说着,他将碎银放入怀中,又摸出一本残破不全的书来,但听他朗朗诵道: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入则无法家 拂士,出无敌国……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他正举灯诵读了半刻,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 他侧起耳朵,发觉那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是来自前院,脑筋一转,他微“哦” 一声,忖道:“刚才进来时,好像那天井口的大房里在赌着钱,恐怕刚才那老头儿 的儿子也趁机溜去了!” 想着,他丢下书本,又开门走了出来。 方一开门,那声音传入耳际,果然是那边大房里的。不时,尚夹杂着哄笑和吆 喝连声,他想,大概是他们在开着宝吧! 平儿一个箭步,踱过了天井,落在那大房外面,大概是里面人多,空气太污浊 了,所以,尽管是大寒天,刮着西北风,那几扇大门和窗子,可都敞开着。 房里,可热闹极了,先前那些本来散开的人群,此时都围成了一个大圈圈,每 个人,都聚精会神,凝视着中间那张圆桌上的牌九,故而,连平儿入了房,都没人 理会。 最惹平儿注意的,便是踞坐中间、当庄家的那个黑人个儿,方方的脑袋,国字 脸,紧锁着眉头,眉毛像是两条黑蚕连在一起,那个方方的下巴往前翘着,像是跟 谁在生着气。 他那一身打扮,可也很得体,丝缎子的丝棉袄,腰间却扎了条红丝腰带,那丝 穗子吊在右胯上摆动着。 也许是他在牌桌上没占到便宜,大冷的天,头上汗涔涔的,两粒骰子放在掌心 不住的搓弄,那声音,像是大冷天在啃着冰块,令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桌上的台面不少,有白花花的银子、成叠的庄票,还有圆圆的铜板,平儿一扫 四周,只见周围的睹客,有的是住店的镖客;有的是商贾;有的仿佛是当地的地痞、 瘪三,当他目光转到西首的时候,不中心头一跳。 第四章赌场风云 且说那黑大个儿彭二楞子一声嚷:“看点!”便右手一掷—— 刹时,两颗骰子在桌面上滴溜溜地旋转起来,接着,只听他扯开破锣嗓子,又 大喝一声:“通吃!” 听那语气,仿佛他很有把握似的。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紧了那两颗旋转的骰子,生恐稍一 眨眼那骰子便会飞了似的。 “咯!” 冷不防,守看“天门”的那土老儿的男孩子在桌上猛捶一拳头,两颗骰子一连 跳动,显然又起了变化,谁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平儿抬眼一看,只见他好似若无其事的,目视着桌面,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那彭二楞子一怔之下,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又缓和了,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鼻孔里闷哼一声,又盯住桌上。 “骨禄禄——”一声,那两个旋转着的骰子,霍然停住了。 几十个脑袋不约而同的往前一探,接着又哄然“噢”了一声,只见桌上端端正 正搁着一对猩红的“么”! “出门开牌!” 那做庄家的彭二楞子,向着身旁的一个歪着脑袋、无赖模样的瘦小个子命令! 那瘦小个子挨次推出两张,留下最后一副给庄家。彭二楞子抓着牌,在桌面上 用力一扫,抓起来暗摸着点子。 他那两道粗而浓黑的眉毛不停地伸缩着,像是半死不活的秋蚕。接着,他一扬 眉,扫了一下周围的人。 然后他狠狠的用力将牌往桌上一掼,似乎活该他做庄家的倒霉,四张牌没见天 地,至多只能配出个蛾八儿。 “亮牌!” 彭二愣子扯起破锣嗓子,威严的命令着。 一阵乓乓乒乒乱响,牌都揭开了,那彭二楞子第一眼就朝“天门”瞄去。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的两眼一阵发楞。 平儿探头一看,只见那“天门”的一张牌是二板凳;一张是杂五——小鳖九! 彭二楞子的眼睁得更大了,那“天门”下的注儿,整锭的大元宝,起码有七、 八个,还有一大堆碎银。他的头上开始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儿。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彭二楞子,似乎是在看他如何下台, 因为,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桌上的钱,根本就不够陪! 那彭二楞子,到底不愧是在江湖上混过的,脸颊痉挛了一下,浓眉一扬,冷静 的道:“大家别动注儿,咱们再滚一把!” 那押在“天门”的年轻人,抬眼看了看彭二楞子的台面,冷冷的道:“赔清再 滚!” 显然,他也是看清彭二楞子桌上的钱不够,故而反对。 彭二楞子一楞,脸上一阵阴黯,难看地一皱眉,坚硬的道:“怕少了你的?你 到洛阳大街上去打听打听,咱彭二楞子是哪号人物!” 但那年轻人依然直摇头,冷冷道:“我管你是哪号人物,赔了再说!” 那彭二楞子脸色又一变,粗黑的浓眉扬了扬,脸上涌起一阵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要命的小子!告诉你!你要瞧不起咱家彭二爷,就是瞧不起‘火云门’… …” 那位在旁边一脸无赖样的瘦小个子,一拍胸膛,挺身而出,神气活现的叫着, 但被彭二楞子一伸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四周的人一听那瘦小个子说出“火云门”三字,似乎脸色一变,有些人甚至都 像是见了鬼似的纷纷散去。 刹时,那热闹的场面,变成了冷冷清清,只有五、六个地痞模样的人还站着没 动,显然,他们都与彭二楞子是一路的人物。 因为,他们也都是一身黑布棉袄,腰扎红色飘丝的腰带。 彭二楞子此时却目光一扫,一阵哈哈大笑,豪放的道:“哪里!哪里!兄弟虽 然承蒙铁掌刘五爷赏口饭吃,但一生赌钱,咱姓彭的可从来都没不好种过,我说, 谢铁蛋儿呀,你替我拿钱去!” 说着又是一声干呵呵狂笑! 那被唤做谢铁蛋儿的瘦小个子,一对鼠眼一飘,便转身出去了。 土老儿的孩子,眼睛盯着桌子,好像始终没那么回事,彭二愣子此时却是一只 脚跷在板凳上,一手在拔着腮下的短髭,两眼不住转动。 那先前热烘烘的空气,一扫而空。门外的冷风呼呼的刮了进来,屋里变得一片 阴沉沉,冷冷的,没人说话,谁也猜不透那彭二楞子脑里在出着什么主意。 平儿眼见那些客人一听“火云门”三字便变色的离去,不禁心中一动,但脑中 一转,便也故作怕事状的退到一张桌旁。此时他冷眼旁观,只见行几个好事的,隔 着远处比手划脚的指指点点,仿佛谈论这个年轻人和彭二楞子的事。 他又斜眼一睨,只见那几个身穿黑棉袄、腰扎红丝带的无赖,都是双眼灼灼, 盯着那“天门”的年轻人。 他不禁眉头一扬,忖道:“哼!看样子这几个家伙在想着方法算计这孩子呢! 我且瞧瞧他们要干什么!唉!这孩子也是!年纪轻轻的不学好,学赌钱!”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消逝,那彭二楞子的脸色又变了几变…… 突地—— 他一伸那蒲扇般的右手,“啪!啪!”隔着桌子就是几巴掌,打得那“天门” 的年轻人顿时脸颊肿起老高。 “哼!居然敢看点大就偷加注儿,奶奶的,吃到咱爷们的头上……” 彭二楞子打完人,嘴里还恨恨的骂着。 “算了!算了!彭二爷!” 此时,那立在旁边的黑袄、红腰带的几个无赖汉,居然挺身出来打圆场! “我说!远路的小儿!你也太不该了!赌钱赌个干净,有道是‘赌奸赌滑不赌 赖’,这是规矩,我看你们干脆和解算了!再由咱们出面,你备一席酒向彭二爷道 个歉,想彭爷宽宏大量,也一定会原谅你的!” 平儿瞧在眼里,冷哂一下,忖道:“嘿!名堂果然来了!这一手真漂亮,天晓 得,那孩子几时动注儿了?” “我宰掉你!” 没说第二句话,那彭二楞子伸手又是一举捣在那年轻人的脸上! 顿时,他鼻梁肿起老高,眼睛像是模糊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哑着嗓子道 :“你欺侮咱外来的人!” “好小子,说什么?” 彭二楞子一面将桌上的钱往面前拢,一面朝着身后挪动地道:“听到没有?说 咱们欺侮外人!” “揍!揍这小杂种!” 那些无赖正找不到借口,这下子可哄了起来,刹时,乓乓乒乒一阵,拳脚交加, 桌子被推倒了,元宝、碎银撒了满地,同时还传来裂帛之声,看来,那些无赖非剥 光别人不甘心。 平儿眉一皱站了起来,但眼角一瞟,只见大门口那帐房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 他后面还跟着那留辫子的姑娘。 “好了!帐房来了!听他去处理吧!” 他略一迟疑,又坐了下来。 “诸位!有话好说!别动手!” 那戴着老花眼镜的帐房,急得团团转的拱手高喊着,但没有一个人理他,白花 花的银子谁不眼红?何况,又碰上几个无赖! “你们放开我弟弟吧!我求求你们!” 那大辫子的姑娘,眼里噙着眼泪,高声哀求着。 似乎这比什么都来得有效,那几个无赖果然停了手,那姑娘从地上扶起她弟弟, 流着泪道:“我到你房里没见你,哪知道……” 那年轻人已经不成人形,浑身淤血,满脸血痕,头角东一个疙瘩,西一个瘤, 肿得像小丘。 “哈哈!哈哈!” 一串胜利者的奸笑,那彭二楞子猛然侵到姑娘身边,一托姑娘下巴,满眼色眯 眯的淫笑道:“宝贝儿!你早来一步不就没事了?哈哈!” “朋友,放明白点!武二爷的地方可不许你惹是生非!”那帐房急起来,只有 抬出招牌。 听到武二爷,彭二楞子似乎有所顾忌,一怔之下,又狂笑道:“好!好!柜老 儿,武二爷面前尚请包涵则个!宝贝儿!跟二爷上咱院里去吧!哈哈!” 说着,他又色眯眯的嘻皮笑脸伸手过去,那姑娘吓得侧退两步,大喊救命! 平儿剑眉一皱,杀气满面,便待出手—— 冷不防耳边响起一股苍劲的声音:“不劳阁下!” 他心里一惊,急忙回头,不由又是一怔,因为身后空无人迹,此时,却听一道 枯涩、喑哑的声音叫道:“各位大爷!请高抬贵手!孩子不懂事,莽撞了各位,小 老儿在此赔礼!尚请各位爷们包涵包涵!” 平儿定睛一看,只见那先前驾车住店的土老儿此时正弯着腰,向大家作揖赔礼, 眼中尚噙着泪水,一副可怜的样子,明明是儿女吃了亏,他却不敢说一句硬话。 平儿微微一怔,暗道:“从先前他的眼神看来,他一定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的 高人,但他现在为何要这样,那声音是他的吗?” 且不说他正忖思间,蓦听彭二楞子一阵狂妄地大笑。 “哈哈!哈哈!说的不比唱的好听!”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讥讽、侮辱、谩骂,那老人都忍下了,低着头牵着儿女,想要离开屋子,但彭 二楞子跨前一步,堵住了门冷哼道:“想走?没那么便宜!” “各位是要……?” 一股阴影掠过那庄稼老人的脸上,他皱了一下眉头,一松儿女,顺便提了一下 腰带,里面隐隐响起一种金属声,似乎有不少银钱,但他犹豫一下,还是没拿出来。 彭二楞子仿佛也听到了那声音,就像是馋猫闻到了鱼腥味,他浓眉一扬,气势 凌人的喝道:“拿钱来!还你儿子的赌债!” “爹,他们耍赖,还抢了我的钱!” 那孩子一手揉着额头,一手提着撕破的衣服,诉说着冤。 “不听话!在家我交待你什么来着!”庄稼老人横目怒叱着,又转脸责备着女 儿。 “不懂事的丫头,这是什么场合,你也能跑进来!” “爹!他们……他……”留辫子的姑娘掩着脸失声痛哭。 “哭!还哭!赌场有几个好人?” 平儿长眉一皱,暗道:“你既然怕惹事,又偏要说,这不是明着点火吗?” 果然,彭二楞子眼一横,踏前一步,“啪啪!”就给老儿两耳刮子。 “谁不是好人!说!不说我撕烂你的臭嘴!” 老人被打得嘴角渗出了血,同时也落下泪,但没敢还手,低声下气的牵着儿女 想退出屋去。 “站住!”彭二楞子厉声喝着。 平儿虎目一扬,煞气满布,一拂袖站了起来,突地,他心中一动,低头一看, 只见按在桌上的左手长袖钉着一物。 一愣之下,拔起一看,只见那是一枚似铁非铁、通体乌黑作鹰爪状的暗器,长 约寸许,在鹰爪的上面缠着一条鞭状之物,末端刻着一个“孙”字。 他急忙一抬头,只见那庄稼老儿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缓缓摇着头道:“赌赖、打 人、侮辱我的女儿,你们以为我怕你们,其实我是怕给武二爷找麻烦!” “哟,把武二爷的招牌给亮出来啦!” 彭二楞子刻薄地冷笑道:“‘英雄居’的金字招牌挂了二十年,‘一条龙’武 铁武二爷的盛名谁个不知,还要靠你来撑台不成!哈哈!” “随你怎样说吧!反正我不还手就是!” 他的大话吹炸了,引得那几个无赖一阵哄笑。 彭二楞子更是得意万状的狂笑一阵说道:“您尽管露两手给爷们瞧瞧!哈哈!” 说着逼前一步,一拳捣去,那老儿倒退两步侧身让过。彭二楞子更是火起无名, 怒喝一声,大巴掌一扬,左右开弓打过去。 “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接着一声惨叫—— 只见彭二楞子口挂鲜血,脸颊肿起老高,惨号的跌在地上!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见那庄稼老儿举起那只干瘦的右手,慢慢张开,八 只血淋淋的手指落在地上:“我扭断你这双邪恶的鬼爪!” 刹时,空气像是骤然停止了流动,令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一副副苍白的脸孔瞧着他,那些先前气势凌人的无赖,一下子变成了丧家之犬, 满眼沮丧与惊惶,谁也不晓得第二个目标是谁,因为,作恶都有他们的份儿。 但是,那庄稼老儿此时却伸手入怀,摸出一锭元宝,丢到彭二楞子面前,说道 :“拿去养伤!下次再要看到你,就没有这般便宜了。” 谁也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出乎意料,但当大家定神一想,又的确是这样。 那些无赖惊愕甫定,抬眼一瞧,只见那土老儿已拉着儿女定出屋去,哄然一声, 满地白花花的银子勾起了他们的贪欲,一阵骚动,拾起了银钱,狼狈的架着彭二楞 子走了。 望着他们消逝的背影,平儿微哂一下,又环顾一下周围,踏着大步走出屋去。 第五章铁爪金鞭 迎面的寒风,吹得他一窒,敢情先前在屋里倒没发觉外边还在吹着风。 他一拂长袖,紧了紧衣襟,心中一动,又探手入怀取出那鹰爪形的暗器,迎着 月色,他反覆地端详着,但他始终想不起江湖上有谁用这种暗器,因为,说实在的, 他对于江湖上的事,的确是太孤陋寡闻了! 平儿微微一叹,向后走去,跨过天井又到了后院,院中几株老梅依然迎风而立, 他仰头望天,只见那弯冷月已斜斜的挂在西方。 “暴风雨的一夜,又过去了,明天!明天是否还有暴风雨呢?” 他感叹地说着,又迈步向着卧房走去,突地一声:“小哥儿!请留步!” 他转首一看,只见那边厢房门口,那个黄脸的庄稼老人正微笑地向他招着手。 平儿略一迟疑便向他走去,那庄稼老人转身退步,让平儿跨进门内,便反手掩 上了房门。 进得屋内,只觉温暖异常,平儿环眼一看,只见这间套房与自己那间的布置差 不多,不过稍大一点,中间搁着一张圆圆的八仙桌,桌旁还架着一盆燃着炭的火盆, 壁上,也挂了许多名家的字画。 “小哥儿请坐!” 那庄稼老人微笑地拱手让坐,平儿略一谦逊,便沿着火盆边坐了下来。 当他正以充满探询的目光望着那黄脸老人时,老人已哈哈一笑道:“小哥儿! 你可知我请你来为的何事?” 平儿闻言一愕,暗道:“你说这话真绝!我与你素不相识,哪知你心中之意!” 但他依然礼貌地一欠身,答道:“这个晚辈下知,尚请老伯告知其详。” 黄脸老人一捻唇上八字须,哈哈笑道:“岂敢岂敢!不知小哥儿可是姓陆?” 平儿又是一怔,摇摇头。 这回轮到那老人一怔了,只见他呐呐的道:“那么请问小哥儿,尊姓大名?” 平儿一眼就猜出这庄稼打扮的老人,一定是一位风尘异人,后来在大屋里的连 番遭遇,更让他断定这老人是一个隐而不露的高手,故而见他发问,必有原因,但 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已遭遇这种情况好几次了。他想乱扯一个名 字,但抬眼一望,只见那老人眼中充满了期待,不由一阵愧愆,摇了摇头。 那老人见他犹豫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只当他不愿回答,不由一阵失望,长 叹了一口气,伤感的说道:“小哥儿!不瞒你说,先前在洛阳街上,我一眼就瞧出 你身具上乘绝顶功夫,因为那样大寒的天,你却只穿一袭薄衫,这可是一般手无缚 鸡之力的书呆子所不能胜任,故而不由多看你两眼,但错身过去之后,却发觉你的 面貌很热,酷似老夫昔日一位姓陆的故友,故而冒昧相询,不想……” 说着又长长叹了口气,平儿闻言一惊,急道:“老伯休要误会,晚辈实有难言 之隐,并非不愿告诉您老人家,说实在的,晚辈尚不甚清楚本身身世……” 黄脸老人眼中一亮,“哦”了一声道:“这么说倒是老夫多心了,尚请小哥莫 介意才是!” 说着感叹地长长的舒了口气,凝视着那盆中的炭火出了神,火盆炽热的炭火吐 着赤红的焰苗,映得他的脸也是红红的。 他执起盆边的铁铗,挑动了一下盆中的炭火。“哔剥——”一块火炭爆出一朵 绚灿的火花,也扬起一阵灰。 炭,更炽了,他的脸,也更红了! 从那炽红的炭火中,他仿佛又望到了从前的自己,那曾经也像这炭火一般,他 的盛名,如日中天,炙手可热,但是,却又像那绮灿的火花,仅仅是一刹那…… “岁月如矢!时光不再!唉!英雄不许见白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黄脸老人,像是缅怀过去,又感叹岁月催人,不由伤感的叹息:“三十余年前, 老夫初出江湖,凭着手中一条‘九转金鞭’和一手‘离魂爪’赢得了‘铁爪金鞭’ 的名号,当时大江以南,提起‘铁爪金鞭’孙鸣志,没人不竖指称好……” 他沉迷在往事的漩涡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告诉着平儿,喃喃的说着:“但 是,当时大江以北,却有一个名叫‘一条龙’武铁的人在称雄,据说那人年纪甚轻, 但一枝早烟杆却使得神出鬼没,毫不含糊,深为北道的豪杰称许。老夫一气之下, 单身北上寻找那‘一条龙’挑战。当时,也因为彼此年纪很轻,年少气盛,一言不 合就打了起来。我们可说是棋逢敌手,足足拚了三百多招竟没分出胜负。结果,在 第三百二十一招上,我的‘离魂爪’在他胸前衣襟上按了五个指印,但他那枝早烟 袋也在我的头顶洒了一头的烟灰。” “因为,我们彼此都有点惺惺相惜,故而,下手时都存了点到为止的心理。我 们可说是不打不相识,反而因此一战结成了好友……” 黄脸老人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那灼红的炭火上,但那对炯炯的眸子里,却洋溢 出兴奋的光彩,平儿睹状暗暗忖道:“这老人看来年纪不太老,但先前却以廉颇自 喻,如今却又好像完全沉醉在缅怀过去,看样子当年他的确是有过一番辉煌的名业。 但是,他要我进来难道只是为了向我叙述他的过去么?还有,他说的那个面貌与我 相似的姓陆的是谁?为何他又问我是否姓陆?” “从此大江南北,我们联袂来往,仗着我的一条金鞭,和他的早烟袋,立下了 一番声名……” 那“铁爪金鞭”孙鸣志,好像忘却了平儿在旁,只是缓缓的述说着,但声浪却 提高了,显然,那段时期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时候;因之,他的心情也兴奋起来: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和‘一条龙’武铁到黄山参加一个武林的盛会,当时, 在场的都是武林享有盛名之士,但其中有一个名叫‘旋风一剑’陆化龙的,却令我 和一条龙深深的由衷赞佩不已。当时,他手中一柄三尺青锋,矫若游龙,连挫‘昆 仑三剑’和白山派的十二连环剑等高手,赢得了在场人的一致赞扬,同时,他那温 文儒雅的风度,也令人极有好感,因之,会后我和一条龙寻到了他,倾谈之下,我 们都有相逢恨晚之感,于是,当天晚上,我们便撮上为香,效法桃园结义,歃血结 了盟……” “铁爪金鞭”越说越是兴奋,抬头看了平儿一眼,只见平儿眼中一片迷惘,似 乎在倾听着他的叙述,便又干咳一声,继续说道:“因为三人之中我的年纪最长, 故而我被推为老大。那‘旋风一剑’不过二十出头,便排了个老三。从此,我们更 是如虎添翼,得意的行道江湖……” 平儿听他说到“旋风一剑”陆化龙,不由心中一动,暗道:“这陆化龙是谁? 难道他先前问我是否姓陆,与这人有关吗?陆化龙?陆化龙?……” 但他不愿打断那“铁爪金鞭”的话,所以还是默默地听着,尽管他的思潮已经 澎湃得不可遏抑。 “大约是过了五年,我那位陆老弟结婚了。我那弟媳妇是当时武林耆宿‘雷动 万里’文言伯文老爷子的千金文蕙兰,那婚礼可说是轰动了当时的整个江湖,因为, 男的是年轻英俊的‘旋风一剑’,女的又是丽质天生、冰肌玉骨,所受到的喝采当 然也是空前的。” “记得婚礼的那天晚上,我和武铁两个人,偷偷的把陆老弟拖到三十里外一个 小店去买醉,因为,他从此以后,将要脱离我们这伙光棍的阵容了,喔!我忘了告 诉你,那时候我和一条龙都还没有娶亲。我那陆老弟已经是醉眼模糊,但他依然抱 着酒坛子,流着泪说,他不想娶亲……哈哈!” 黄脸老人仿佛已回到了那个婚礼晚上的酒席上,他的眼中幻起了兴奋的光采: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兴奋的晚上,陆老弟根本就忘了洞房花烛夜,我们也自私的 拖着他不放,那时候,我们已经不知道喝下了多少坛酒,但我们每个人依然抱着酒 坛喝着,火辣辣的高梁,刺激得我们的舌头像短了半截,但我们像是生恐以后再没 有机会说话似的,争先恐后抢着不停的说,谈到了我们从前得意的事,谈到了…… 也不知道谈了多久,陆老弟正说到当年他独劈点苍一怪的时候,一掌劈在我的头顶。” “我却正兴奋的讲到当年拳打黑水神蛟的得意事儿,也一举打上了他的肚皮。 连同隔夜的菜饭,还有尚未消化的酒,陆老弟一股脑儿吐得我一头一脸,正在这时, 一条龙也吹到他力伏雪山双怪,得意地双头一按。” “于是,我和陆老弟碰了个响头,倒了,一条龙也变成了一条僵龙,倒在我们 的身上,如果不是伙计摇醒了我,我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但那醒来的时刻已经 是第二天下午了……” 他怎么也忘不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一条龙依然酣睡着,他整个头埋在桌上汤 盆里,那残余的汤渍,随着他的呼吸,在他鼻孔一出一进,活像“天龙吸水”,那 当新郎的陆老弟却紧紧的钻在一只茶盘里,嘴里含着一只吃剩的鸡屁股,当他打醒 他的时候,他还含含糊糊的叫着:“亲亲!”赖着不肯起来…… 那些趣事,曾经使他笑痛了肚皮,但是…… 坐住对面的平儿眼见这黄脸的老人孙鸣志,先前伤感的叹息着时光的飞逝,此 刻又得意的畅谈着年轻时候的豪情和趣事,脸上业洋溢出青春的光采。不禁暗暗叹 道:“老年人的感情到底比年轻人来得浓悒!因为,他们比别人多过了许多日子, 当然,也有许多比别人更浓的记忆值得去回味!不论是悲的!或者是喜的……” 他只是对这老人感到无限的同情,根本就忘了老人要他进来的原因:“从那次 以后,我们便分了手!”老人眼中含噙着兴奋的泪水,但是语气却变得悲怆而沙哑 :“因为,我有一个在关外作皮货生意的远房堂哥,被一帮马贼杀了,我接到信便 赶了去,等到解决了那边的事情之后,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了,我带了堂哥的一对 儿女,也就是先前你看到的两个孩子,回到了关内……” 平儿闻言才知那留辫子的姑娘和她的弟弟是这老人的侄儿,那“铁爪金鞭”继 续以沙哑的声音说:“但我与‘旋风一剑’却失去了联络,那‘一条龙’武铁,是 我在山西听一位朋友告诉我说,在我到关外的那段时间里,他和一个塞外来的魔头 比武,输了一招,而遵照立下的誓约,从此弃武不扬,于是当时我又赶到这儿,果 然,他就开了这家‘英雄居’,弃武就商,我们伤感的谈了别后之事,又问起‘旋 风一剑’,但他却说也不知道消息,仅仅告诉我在我出关后的一年,会过一次面, 那时候陆老弟好像精神十分萎靡,言语之中隐隐透出闺房不甚欢愉,其余便不知道 了……” 老人伤感的说着往事,平儿不禁感慨不已,他可以想像得到,当年他们并驾驰 骋江湖的时候,那光景是多么的写意,但是,曾几何时,他们又落得如此孤单,天 下的事,往往是难以预料的呀!他的心中对这“英雄居”的主人“一条龙”感到无 比的景仰,也深深的同情他的遭遇。 “于是,我带着这一对年幼的侄儿回到了我的故乡湖南,寻了个幽静的地方定 居下来……”黄脸老人继续说着:“因为,以往沉痛的事太令我伤心了,同时,我 那远房的堂哥,也因为是会武功才丧命,所以灰心之下,我绝口不提武事,也不让 两个孩子学武,只靠着几亩田过着活儿,起先我是打算藉此终老一生,也让两个孩 子做个平平凡凡的人……” 说着,老人伸手在火盆上烤了一下,又执起火铗,通了一下炭火,“哔剥”一 声,炭火爆出一朵焰花,映得他的脸红红的,他有点激动起来,但是,他嗫嚅了半 晌没有继续下去,只是抬起头注视着平儿。 对于老人此时的心情,平儿很明白,因为一个练武的人,如果要他放弃练武的 话,那是非常难受的,何况昔年他还有过一段叱吒风云的历史,难怪他要感叹的以 廉颇自喻了。 老人又缓缓的低下头,目视着炭火,眼中泛起一股奇异的光采,沉声道:“但 是,事情却不是那样简单,没多久,我就听江湖上传出了‘火云门’已经传下‘火 云令’,限令所有火云门的人寻找‘旋风一剑’陆化龙,因为,陆化龙杀了‘火云 门’的掌门‘火云尊者’的儿子‘缥缈剑客’冷培杰,于是我那颗心再也不能安定 下来,匆匆的料理了一下琐事,便又赶来寻着一条龙,但他也不太清楚经过情形… …” 平儿闻得“火云门”三字不由心中一动,暗道:“先前那彭二楞子不就好像和 ‘火云门’有点关系吗?” 但他见那“铁爪金鞭”依然继续说着,便没有插嘴。 “我在各方面打探之下,都不知所以然,同时,据说‘火云门’也没有找到‘ 旋风一剑’,也不知道陆化龙躲到哪儿去了,我因为家里还有事,便不得不又赶回 湖南去。从此,也再没听说过陆老弟的音讯。” “但是,突然有一天,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因为准备过年,便赶到长 沙城里去办点年货。却看到大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缺着一条手臂的妇人,疯疯癫癫 的走着,同时引得一大群好奇的小孩跟住后面,我因为好奇,趋前一看,却发觉那 妇人,正是我那毫无音讯的陆老弟的媳妇儿,文蕙兰……” 平儿听他说到那独臂妇人之时,只觉气血汹涌,须发俱张,一把抓住了“铁爪 金鞭”的手腕,急促的道:“那妇人是不是只剩一条右臂,脸上有一对酒涡,大概 四十多岁?……” “铁爪金鞭”眼中一亮。只见平儿一双虎目张得大大的,滚动着晶莹的泪珠, 期待地望着他,不禁微怔,点点头旋即诧异的问道:“你……你怎么知道?你在哪 儿看到过她?……” 平儿此时,早已泪如雨下,失声痛哭起来,经过那黄脸老人再三的催促,他强 自压抑着悲楚,望着那炽红的炭火,缓缓的把自己如何从小被收容在“归云庄”, 又如何怀疑自己的身世,以及被“粉面剑客”池天民虐待而出走的经过娓娓的叙述 出来…… 他流着泪述说着他心中想念父母之情,述说着他如何流落在江南,如何沦为酒 店的伙计,如何遇到那怪人……以及如何学得了三招“回龙掌”…… 他倾述着一切的一切,因为那每一件事情都是压抑在他心胸之中很久很久的, 他想倾吐,但从来没有机会…… 终于,他说到了在武当山下遇到那断臂妇人的事,从那妇人临终的话中,他断 定了那妇人便是他的母亲,因为他身上正带着那块温玉,而且,一切都是那样的符 合…… 像是一曲潺潺的涧水,流进了万丈的山壑深渊,像是一缕清越的箫声,散尽了 最后的一个韵籁,平儿落下了最后的一滴眼泪,泪珠,滴落在炽红的炭火上,“嗤 ——”一声,扬起一些灰烬,他终于结束了他的叙述…… 此时,那长久压抑在他心胸之中的忧郁,似乎已经整个的倾吐出来,他感到一 种从来没有的平静。于是,他双眼凝视着那熊熊的炭火,出神地…… “天意!天意!这是天意啊!我可怜的化龙弟!蕙兰妹!你们也该瞑目了!天 哪!” 黄脸老人一直倾听着平儿的叙述,时而,为着他的遭遇不住的弹泪;时而,又 唏嘘地叹息不已,直到平儿叙述完了整个的一切,他也长长地叹息一声,凝视着炭 火,千愁万绪,感叹难以自抑…… 炽红的炭火,慢慢地变成了灰烬…… 黝黯的天角,露出了鱼白的曙光…… 屋内,一对沉思的人,峙坐在满盛余烬的火盆边,忘却了身外的一切…… 远处,一声雄壮的鸡鸣—— 近处,响起了一片和声…… 两个沉思的人,同时感叹的说着:“啊!时间过得真快呀!天又亮了!” 第六章火云铁掌 黎明,降临广大地…… 旭阳,透过云层淡淡的洒在地上。 积雪,缓缓的融化了。 瓦檐上,融化的积雪,沿着檐角,一滴、一滴地,落任雪地上—— 雪地,厚厚的白雪,薄了。 慢慢地,化成了雪水,流向墙角、低处…… 院中,那几朵沾着清露的寒梅,迎着晨风,正散发着沁人的芬芳。 望着那枝梢一滴滴落下的水珠,平儿怔怔的出神站着,他的思绪,停留在那刚 凝成一颗水珠的虬枝上,他想从那里面捉摸到点什么,但是,他整个的思绪就像那 滴下的水珠一样,一滴滴,一点点,一颗颗地,散乱而不是整体的…… 半晌,他缓缓的呼了口气,负着双手,在院中踱起步来,那些融化的雪水,流 过他的脚旁,偶而,沾湿他的鞋子,但他好像毫无所觉,依然在踱着方步…… “寒冷的冬天过去,春天就来临了,那么,苦撑了许久的老梅,也可以获得暂 时的休息……”他一面走一面这样想着。 “但是,春天过去不久,冬天又将来临,于是,老梅又要负起它的责任,在那 大地霜寒的日子里,接受着风雪的煎熬,无数个春天过去,无数个冬天又来临,这 样,永无尽止的,老梅也将苦苦的接受考验……” “在我生命的十八个年头里,我已接受了许多的考验,有时,我几乎已经像那 些残枝败草般要倒下,但我总算还是坚持了下来。就像这些老梅一样,希望我也能 够坚持到底,展开我坚强的臂膀,迎接着苦难的考验……” 他低下头,伸手拂了拂沾在袍角上的泥水,又向前迈了几步…… “像孙盟伯所说的,我所要寻的人,都已逝去,但总算让我找到一位亲近的人, 在他的爱护下,我可以感受到一些亲情的润泽,但我不能忘了无数的血仇,杀父之 仇,伤母之恨,以及夺回‘回龙秘辛’,振兴‘风雷门’……” 想着,他从项上,取出那块“血龙令”,那白玉中隐约透出的血龙,张牙舞爪, 直欲凌空飞去,他豪壮地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些重任,我一定能承担下来,我要 使‘风雷门’像是疾风迅雷,横扫天下,称霸武林,我更要让他们知道,江湖上将 会有一个陆剑平!” “但是,这是寻到‘回龙秘辛’以后的事,对!我必须要赶快寻到‘回龙秘辛 ’才行!”他拂了拂长袖,向着卧房走去。 在这幢厢房走廊的尽头,是一片空地,他看见那叫小冬儿的伙计,此时正坐在 一只木桶旁剔着牙,他身旁立着一匹酱褐色的马,口里直呼着热气,不断的扬着蹄 子,一个念头闪过脑际,陆剑平轻身定了过去。 那小冬儿翘着双二郎腿,一抖一抖地,甚是得意,口里含着根竹丝,一边剔着 牙,一边啧啧地发着响声。 “哼!瞧着没人便偷懒,好大的胆子!”陆剑平走到小冬儿身后,故意沉声一 喝。 小冬儿被这陡地一喝,吓了一跳,几乎撞翻了水桶,回头一看,见是陆剑平, 不由龇牙一阵傻笑:“爷!您起得真早,小的真叫您给吓了一跳呢!” 说着,他牙齿一阵“咯咯”作响,“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他用手捏着鼻子,擤了把鼻涕,又抬起那破棉袄的袖子,往面上一抹,傻笑道 :“爷!今儿早上可真冷噢!哈……哈啾!” 陆剑平望着他那副傻样,不由好笑,说道:“你昨晚可是喝多了酒,吹了风受 凉啦!” 小冬儿闻言面上一红,腼腆的说道:“爷!您……您别打哈哈吧!小的……小 的昨夜钻在破里只喝了两盅呢!” 说着他伸出两只指头忙不迭的辩白,陆剑平见状一笑,不动声色的道:“小冬 儿,我待你不错吧?” “爷!您是说……?” “昨夜我特意叫账房里赏了一只鸡给你下酒呢!” 提起吃的,这伙计可有精神了,将嘴里的竹丝一甩,说道:“真的,我怎没吃 到?” “你没吃到?这就怪了!” “对了!啊呀!爷!您让他们给唬了!鸡一定让账房给吞了!”他蛮有自信的 抱怨着。 “没有吧!我没看到他们剔牙呢!” 小冬儿这才知道陆剑平在拐弯挖苦他,不由讪讪的涨红了脸。 “哈!我逗着你玩儿的,小冬儿,我问你,昨晚在大房里赌钱的那个彭二楞子 住在哪儿,他是不是常来这儿?” 小冬儿闻言一怔,瞧了陆剑平半晌,说道:“爷!您问这干嘛?” “你别管,我问你今晚他还来不来?” “爷!不是我说呀!那黑煞神可不是好惹的呢,您一个读书人干嘛向他们打交 道呀!” “你说不说嘛!直罗嗦个什么劲,你只要告诉我,回头有赏!” “爷!说真的,那黑煞神在咱们这儿可真是个土霸王呢!他仗着城里的刘五爷 替他撑腰,无恶不作,无所不……” 小冬儿说着忽然打住了口,回头四处望了望,用手摸了摸脖子,低声道:“我 可不敢在他背后编派他的不是,回头要是让他知道了,我的脖子准要叫他扭歪。” 说着,他伸了伸舌头。 “真的?”陆剑平故作紧张的叫道。 “当然啦!上次咱们后边那老王,就因为见那黑煞神一伙儿强抢人家大姑娘, 瞧不顺眼,背地里发了下牢骚,结果就叫那黑煞神给扭断了脖子呢!不过……” 小冬儿说着望了陆剑平一眼,接着道:“听账房说,昨夜里他可遭到报应啦, 他调戏人家大姑娘,结果让人家姑娘的老爷子,伸手这么一抓,就把那一对‘禄山 之爪’给扳了,爷!您知道吧?就这样!” 说着他用那空着的左手比了比,活像那一招他也学过! 陆剑平微笑的点了点头,小冬儿继续道:“真瞧不出,那土老儿就是昨夜那带 着个大妞儿和土小子的老儿,居然还怀了一身功夫,那平常穷凶极恶的黑煞神也想 不到会吃了亏。不过这一来就麻烦了,那老儿再厉害总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呀!回 头那黑煞神不想扳本才怪呢!” “不过,在咱们这儿,谁也不用愁,‘英雄居’的金字招牌挂了廿年,不是吹 牛,谁也甭想动谁一根汗毛,何况那老儿又是咱们当家的朋友,再说城里的刘五爷 见了咱们当家的也得亲亲热热的叫声武二哥呢!那黑煞神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二 爷面前惹事呀!” 陆剑平见他一个劲的吹得唾沫横飞,不禁好笑,又听他说到刘五爷,不由心中 一动,问道:“那刘五爷跟武爷是个什么交情?他住哪儿?” 小冬儿一听他问这,龇牙一笑道:“爷!您可真是找对了人,说到刘五爷呀! 呵!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想当年,他那一双蒲扇大的铁掌,打起人来,就跟拍苍 蝇般的,毫不含糊。他跟二爷的交情,我可弄不清楚,不过有时候二爷在家,他经 常左手捏着二个铁核桃,右手托着个水烟壶来这儿串门子,跟咱们二爷一聊就聊上 个半天。” “那黑煞神彭二楞子,倒是沾了五爷的光,到咱们这儿经常出入,二爷因为他 是个小辈不好意思管他,哼!想当年二爷闯江湖的时候,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穿 着开裆裤,淌着鼻涕捡屎吃呢!” 陆剑平见他骂人骂得缺德,不禁感到好笑,小冬儿瞟了他一眼,继续道:“本 来嘛,爷!那小子就沾了五爷的光,因为,他死去的娘以前是五爷家的奶娘,五爷 瞧他穷得没饭吃,让他在手下当了个闲差,混口饭吃,嗯!我忘了告诉您,那铁掌 刘五爷还是‘火云门’江北分堂的瓢把子呢!” “提起‘火云门’呀,我听以前彭二楞子他们说,在江湖上可是鼎鼎有名的, 门徒遍及大江南北,当年他们的老祖宗曾经只身上过嵩山,将少林寺那些秃头和尚, 打得落花流水,惊动了好多人,不过这两年,他们倒没有以前活跃了,也不知道为 什么。” “倒是那黑煞神,靠着身上那套衣服,到处招摇撞骗,街口的那些无赖,小时 候还是他光屁股的伙伴儿,都叫他给找了去。大伙儿可真是臭鱼碰到烂虾子,臭成 了一窝,提起黑煞神,没人不头疼。” 陆剑平从他的话中已大概的知道了一点彭二楞子的事,想他也不过是“火云门” 中的一些末流角色,也没有兴趣再追问,倒是那铁掌刘五爷使他心中一动,因之他 又再次问道:“说了半天,你也没说出那刘五爷住在哪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唉!爷!您那么急干嘛,提起刘五爷谁个不知,出城三十里,有片柳林,咱 们喊那儿作‘千柳庄’,那就是刘五爷的别业,今天是他老人家五十大寿,咱们当 家的赶昨儿个就贺喜去了呢!” 小冬儿见陆剑平没有兴趣听他的话,只得这么打住了口。 “好了!谢谢你啦!喏!这给你喝酒去吧!” “爷!这……这怎么好意思呢!小的……小的嘴还没说干哪!哈哈……哈啾… …” 小冬儿口里结结巴巴的说着,用手抹了一下鼻涕,口中客气的说着,但一双眼 睛早已给陆剑平手中那锭银子给闪花了,因为那起码有五两重。 “啊!你嘴还没干呢,那么下次再给你吧!” 陆剑平暗笑一阵,毫不客气的顺手又将那锭银子揣入怀中,转身一拂袖,打算 走开。 小冬儿眼见到手的银子又飞了,急得大叫道:“爷——” 陆剑平回头一笑,故作惊愕的道:“什么事?” “没……没有……” 小冬儿见陆剑平回头,又不好意思的缩回伸出的手,抓抓头,又放在嘴里咬咬, 左不是,右也不是,讪讪的回答。 “哦!那么我走啦……哦!你替我办件事,回头那位老爷子问起我,你就说我 上街逛逛,一会儿就回来,喏!这算是赏你的跑腿费!” 小冬儿见陆剑平要转身,又一急,但见他交待完事又掏出那锭银子,不由一乐, 心想:再也不跟你客气了,急忙伸手去接。 谁知,银钱入手只觉很轻,低头一看只有一两多重,敢情那锭元宝叫陆剑平给 捏成两半,此时,他正笑嘻嘻的把其余的碎银纳入怀中,飘然而去。 小冬儿双眼一瞪,怔了老半天,狠狠的啐了一口道:“小气鬼!哼!” 说着他用力恨恨的一捶—— “哗啦啦——”一声,身旁那只水桶让他给一拳捶得翻了过来,冷水浇了他一 身。 “啊呀——”他还没叫出声来,接着又是一个“哈——哈啾——” 陆剑平耳中听得他的喊叫,暗自笑了笑没理他,朝着前院走去。 经过天井时,陆剑平朝大房里扫了一眼,只见里面贩夫走卒,闹哄哄的挤满了 一堆,他暗哂了一下,忖道:“他们的生意倒是不恶,这大清早又挤满了人。” 在那高高的柜台前面,他伫住了足,但迟疑了一下,他又继续走去,这时,那 戴着老花眼镜的账房正低头在拨着算盘没理他,倒是那立在门口迎着客人的伙计见 是陆剑平,忙道:“爷!您出门哪,不吃早饭就走?要马吧?” 陆剑平摇摇头道:“不!我就在街上溜溜,不用马了。” 说着他整整衣襟,跨出了那红漆的大门…… 第七章癞头和尚 洛阳,曾经是我国历代王朝建都的所在,因之,建筑甚是宏伟,特别的是在庄 严之中表露出一种古朴的风味,令人产生一丝怀古的悠思。 但是,就因为它是历朝建都之地,因之市面特别繁荣,每当日出的那时辰里, 更是冠盖云集,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贩夫、走卒、卖花女,嘈杂 的叫卖声,为这宁静的古城,添上了一种特异的风格。 随着拥挤的人潮,陆剑平寸步若趋的向前走着,一种极为浓郁的人情味,他深 深的感触着,他觉得,他并没有被这世界遗弃,同时,人们也并不是像那些恶人一 般冷酷而无情的,因之,他心胸之中一丝暴戾而怨愤的心绪,为之祥和许多。 突地,他觉得脚上彼人跺了一下,一抬眼,只见前面一个头扎武士巾的中年人 回过头来对他满含歉意的笑了笑,他想大概这人自知跺了他,因之,也微微颔首回 礼。 “唉!越是平凡的人,越显得可爱,因为他们的灵魂里,还保有纯洁而善良的 赤子之心,但是相反的,那些越是自以为不平凡的人,却是值得悲哀的,因为他们 脑子里填满了卑鄙龌龊,奸诈和机智,而这些奸诈和机智,已经蒙蔽了他们纯真的 心灵。” 他正感触着,却觉脚下跺着一物,情况不容他低头,但他知道,他也同样跺着 了别人,因之急忙回头一瞧,却发觉身后一个学徒打扮的年轻人正冲着他善意的一 笑,陆剑平微笑的点点头,蓦地,人潮一挤,那年轻人又往他身上一撞,两人又同 时喊了一声:“对不起!” 陆剑平回头的时候,却发觉人丛中不远之处,有对目光在盯着他,定睛之下, 他发觉,却是那个先前跺他脚的中年人,只见他颜骨高耸,一双鹰眼,精光毕露, 正炯炯地打量着他。 陆剑平狐疑的转过头,又发觉那中年人身后立着一个癞和尚,人潮中看不出他 的打扮,但他一颗光秃秃的头颅上,长满了花花绿绿的疥疮,此时,正朝着他掀了 掀那红通通的酒糟鼻,做了个滑稽的怪脸,那一对细小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 陆剑平不知道他是向谁打招呼,故而点点头便回头望去,却见人潮拥挤,并没 人朝这边望来,心想:“我不认识这两个人呀,他们看我干啥?” 他以为那癞和尚是与那中年人一道的,但当他再回头时,却是人潮一拥,再也 看不见那两人踪迹。 他狐疑的挤出了人潮,来到一条小巷,巷口临街之处,有座平楼,挑出一面招 牌,写的是“状元楼”三个大字。 此时几个伙计正立在门口扯着嗓子喊道:“过路的大爷们,这儿用早点吧!本 店有的是大师傅拿手的好菜、好酒……” 陆剑平打量这酒楼摆设不俗,迟疑了一下,迈步进去。 “爷台!您用早点哪!里边请。” 在伙计招呼下,陆剑平登上二楼,他放眼一瞧,只见当中摆着七、八张方桌, 明窗净几,倒是不俗,临街两旁窗口,分别被隔成数间,垂着绒幔。 “替我随便送几样可口的小菜,再来壶酒,到这儿来!” 他回头向伙计招呼了一声,指了指一间绒幔挑起的雅座,走了进去。 这座楼房整个是用大石彻成的,但楼上的雅座却是用木板隔开,饰以红绒,因 之甚是温暖,陆剑平端起刚烫的热酒,呷了一口,一股热流入肠,他觉得舒适异常, 不由赞叹一声:“不坏!” 声方出口,却听一声含糊不清的吆喝:“他奶奶的!这三个王八蛋坏死了,谁 说不坏,傻蛋!笨蛋!奶奶的,这酥油鸡挺香倒是真的,啧啧!真他奶奶的香!” 接着又是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啧啧声,仿佛说话的人口中填满了东西,陆剑平闻 言心中一惊,用手挑起绒幔探首一瞧,只见当中几张方桌,闲散的坐着几个人,正 低头用着早点,不似说话的模样,他不由惊疑的打量。 “奶奶的,毛头小子贼头贼脑乱瞧个什么劲,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莫不成还 看中了洒家的香酥鸭?乖乖要命!煮熟的鸭子要飞啦,命根子别跑!奶奶的!” 这时对面低垂的绒幔似受微风掀动,扬起一角,陆剑平一眼瞧去,只见一个浑 身油腻,满头长着花花绿绿疥疮,穿着一袭千补百缀葛袍的和尚,正在伏案大睡, 桌上倒叠起一堆酒坛,起码有五、六个,同时满桌菜盘,但盘盘成空,甚至连点菜 汤都似乎被他舔得一滴不剩。 陆剑平见这和尚鼾声如牛,但嘴里却含着根吃剩的鸡骨,随着他的鼾声,格格 作响,不禁惊异不迭,暗哂道:“这和尚真贪吃,那么几坛酒被他喝光不说,连吃 剩的鸡骨头都舍不得丢!” 他微哂一下,摇摇头,此时他发觉那绒幔再度扬起,癞和尚那张滑稽的脸庞动 了动,只见他似笑非笑的抽动了一下左颊的肌肉,梦呓般喃喃的道:“真他奶奶的 要命,这年头睡觉都不安宁,奶奶的,又不是新娘子,洒家头上开了花,脸可没长 花,他奶奶的,瞧得洒家恨不得钻进酒坛子……要命!” 陆剑平闻言脸一红,回头一瞧,只见楼中几张方桌的客人似乎都被那和尚的声 音吸引了转过头去,不禁暗道:“这癞和尚准是一个风尘异人,别瞧他闭着眼睛, 一切倒落在他眼里呢!” 他正思忖间,只听楼下传来一阵喝叱与谩骂声,楼中众人似都被惊动,齐都扭 头下望,有的已经跑下楼去,陆剑平顺着窗口探首一眺。 只见楼下靠门之处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化,瞧年纪大约有十五、六岁。 此时,一位似是店中掌柜模样的汉子,正手叉着腰,怒目叱着:“该死的小叫 化,也不洒泡尿照照自己,凭你这副尊容打扮竟想进大爷开的店,咄!咄!快滚开, 免得沾污了大爷的地毡!” 那小叫化脸庞瘦削,似是营养不足,身材也很瘦小,又满脸泥污,显得甚是褴 楼不堪,只见他朝那胖掌柜做了鬼脸,不屑的跺跺脚,顿时,店前门阶大埋石上被 他脚上沾满黑泥的拖鞋印上了几个泥印。 那眫掌柜气得浑身肥肉乱颤,但见顾客们都探首出来,生恐影响生意,急忙转 身拿了几个雪白的肉包子,满不情愿的,骂道:“妈的,小无赖,小叫化,大爷这 几个上好的肉包子,还可以卖出三分钱,碰了你真他妈的倒霉!快拿去滚开,别叫 里边大爷见了呕心!” 那小叫化撇撇嘴,不屑的伸出那双满是黑泥的小手,接过胖掌柜递来的包子。 “他妈的,吃了大爷的包子,还沾污了大爷的手,呸!该死的叫化!” 敢情那小叫化伸手时,有意无意的在那胖掌柜肥肥白白的手背上一抓,抓得那 胖掌柜的手背现出几道泥痕。气得他不断的跺脚,几乎一跤栽倒。 陆剑平见状微微一笑,掀起垂幔,正待跨下楼去,突听那对面雅座又传来一阵 含混的声音:“奶奶的好酒!好酒!真他奶奶的过瘾!唉!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 他人瓦上霜!管了别人管不了自己,奶奶的我的酒虫要饿死了!” 陆剑平闻言回头一瞧,只见那边绒幔内露出一角方桌,居然又多了一叠酒坛, 此时那癞和尚正据案而坐,一手抱着一坛酒仰着头牛饮,另一手抓着一只吃残的鸡 子,桌上盘里却堆着一大堆菜肴。 陆剑平不禁微微一怔,暗道:“他哪来这许多吃不完的酒菜?” 等他目光一扫全场,他不禁哑然失笑,敢情那许多方桌之上,个个盘底朝天, 此时却听那癞和尚扯着嗓子道:“奶奶的,傻子别作怪,咱们二一添作五,活该洒 家倒霉。喏!这算你的份儿!” 但见他狠狠的啃了一口鸡腿,一伸手脱下了左脚的那只芒鞋,用鞋面在嘴上抹 了抹,然后又用那只抓鸡腿的油手,往脚缝里一阵乱掏,一股难闻的怪味,随着他 的动作随风飘来,陆剑平见状,心中一阵作呕,但却见那癞和尚一脸舒服相,咧着 嘴直笑,一会儿,又见他将掏脚的手指,凑到鼻尖闻闻,又抓抓那满头花花绿绿的 疮痂,口中大叫:“妈妈呀!真他奶奶祖宗的!过瘾!” 说着,他又抱着酒坛直灌,陆剑平眼睛瞪得更大,因为他清清楚楚的看见,刚 才那癞和尚抓头时,那头上的疮痂一片片的都掉进了那酒坛里。 “他妈的臭叫化子,你找死,不识抬举!” 这时楼下传来那胖掌柜的谩骂声,又夹杂着几声犬吠,转身一瞧,只见那掌柜 伸着食指,朝着那小叫化怒叱着。他急忙一迈步—— 此时,那小叫化手中街拿着一只肉包子,正反身逗着一只癞拘,口中叫道: “乖乖!快吃!啧啧!” 说着他又将手中那只雪白的包子掷了出去,那癞狗汪的一声,一口咬了去。 那胖掌柜见这小化子对他的话毫不理会,气得七窍生烟,大叫一声,抡起巨灵 般的手掌,就要拍出,突听身后传来一声:“且慢!” 他扭头一看,见是先前那雅座的白衣公子,急忙放下手,堆着笑脸道:“爷! 是您呀!惊扰您啦!嘿嘿!” 他腮下的肥肉一阵乱颤,忙不迭的拱着手。 “嗯!你店里刚才的损失都算我的好了,不要再找这位小哥儿的罗嗦了!”陆 剑平点点头道。 “哪里!哪里!这怎好意思,爷!要您破费啦!”那胖掌柜眯着一双鼠眼急忙 陪着笑说道。 陆剑平摆摆手,朝那小叫化一拱手笑道:“这位兄台!如蒙不弃,入内小酌一 番如何?” 那胖掌柜先前为陆剑平阻止不好再发作,谁知此番陆剑平竟邀这小叫化入内, 不禁瞪大了眼,哭丧着脸,瞧了瞧那小叫化脚下布满黑泥的拖鞋。 小叫化满脸不屑的睨了他一眼,又转首朝陆剑平一笑道:“真的?你要请我喝 酒?” 陆剑平见他露齿一笑时,不禁呆了呆,因为他发觉,那小叫化满脸污泥,但一 口牙齿却洁白如雪,笑起来甚是好看,不由为之一怔,突听他问话忙道:“当然! 当然!只不知小弟是否有此荣幸?” 他乃是因为自己曾经一度沦落江湖,备受欺凌,深深的体验到受人岐视的心情, 但他却从来不曾屈服过,因之当他看见这衣衫褴褛的小叫化那种虽穷而志不短的精 神,与自己极相似,不觉大为赞赏,故而毫不嫌弃的邀其共酌。 但那胖掌柜一见不禁大为着急,哭丧着脸躬着腰道:“公子爷!这……” 陆剑平回头一皱眉道:“你还罗嗦什么,还不快延客入座。” 说着他又拱手肃客,对那小叫化道:“兄台!里面请!” 那小叫化点点头,露齿一笑,拍了拍手中的黑泥,当先踏步进去。 胖掌柜见这气势不凡的公子对那臭叫化万般礼遇,只得皱着眉满脸无奈的跟在 后面。 陆剑平随同小化子的后面登上楼,又让那化子进了雅座。他对那化子道:“兄 台要吃什么随便叫就是,不用客气!”那小叫化瞪着一双骨溜溜的大眼,问道: “你真随便请我叫什么?” “当然!当然!兄台尽管叫就是。喂!小二!听这位公子爷吩咐!” 陆剑平见那小叫化似乎不信任地一再问他,不但不以为忤,还以为自己有失礼 之处,连忙又唤来伙计吩咐着,那店小二见陆剑平称这小叫化公子爷,不禁忍俊不 住,龇牙一笑。 小叫化大眼一横道:“你笑什么,瞧不起人是吧!我还瞧不起你们这间臭店呢!” 店小二一扯肩上的白毛巾,不甘示弱的道:“只要阁下你能点得出,本店一定 也能做出来就是!” “听着!来四个菜是鸳鸯煎肚,葱花兔丝,姜腌银蹄子,鸡舌羹!” 小叫化对陆剑平回头一笑,扳着手指向店小二点了几样菜。 “这……这……”那伙计怔了半晌,结结巴巴的苦着脸,眼睛瞪得更大。 “正是这几样菜。”小叫化点了点头。 陆剑平见这小叫化点出几样菜都是自己不曾听过的,又见店小二这般模样,心 知他们作不出,故而解围的对小二道:“你去跟掌柜的商量一下,到城里张罗看看 是否能办到!快去!” 说着,他回头对小化子道:“尚请兄台稍候片刻!” 他正说到这里,却听楼中一阵骚动,好几个客人纷纷乱叫,一个食客道:“妈 的!掌柜的,小二呀!大爷的酒菜哪儿去啦!” 接着又听“砰”地一声,一个破罗嗓子喝道:“他妈的,混账掌柜的,大爷桌 上的红烧甲鱼跟半只童子鸡怎么飞啦!” 敢情那些食客看完了热闹回到座上都纷纷发觉自己的酒菜不翼而飞,因之都叫 了起来,楼中正闹成一片,却听楼梯一阵“蹬蹬蹬”,只见那胖掌柜扭动着那一身 乱颤的肥肉,哭丧着脸奔了上来,口中直叫着:“妈呀!我……我完了……天哪!” 这一来正成了众矢之的,那靠楼梯口的一个大块头,一把揪住了他,叫道: “好呀!掌柜你来得正好,问你!大爷们的菜肴呢!” 胖掌柜低头一看,那食客盘中只剩一些汤渍,怔了怔说道:“爷!您……菜不 是您自己吃啦?” “他妈的活见鬼,刚才大爷盘里还有半只鸡,酒我也才喝了一口,只看了一下 热闹就飞了,你还装聋作哑,他妈的,这儿定是‘黑店’。” “对!打!打!打死这混蛋王八羔子!” 那些食客齐都纷纷叫了起来,一阵喊打声此起彼落。 “天哪!我的奶奶祖宗呀!我不想活了!” 那胖掌柜抱着头,大声喊了起来。 陆剑平眼见那些食客指责着胖掌柜,心中有些不忍,又见他先前哭丧着脸上楼, 必有原因,因之一掀开绒幔跨出雅座问道:“掌柜的,什么事?” 胖掌柜一见陆剑平,急忙颤着一身肥肉狼狈的跑了过来,口中数说着:“公子 爷呀,我的奶奶祖宗呀,我不想活了,我要跳楼!” 陆剑平见他只是哭丧着脸大叫,又说不出话来,正待再次发问,突地一声混浊 的声音叫道:“天呀!我的奶奶祖宗呀!洒家不想活了,我要钻酒坛子,大清早睡 觉都不安宁,奶奶呀,洒家不想活了!” 陆剑平闻言连连扭头望去,却见那胖掌柜,像是一团肉球滚到了那边,只见他 一掀垂幔,接着大叫一声。 “天哪!我不想活了!臭和尚!死无赖!偷酒贼!我跟你拚了!” 敢情那间雅座中,方桌上起码叠着十来只酒坛子,但只只坛口朝下。满桌都是 油渍与残余的骨头,那癞和尚此时正斜倚在酒坛上,半闭着眼睛,一手掏着脚缝, 一手抓着头颅。 但见他咧了咧嘴对胖掌柜龇牙一笑道:“哦!大掌柜的!你也不想活啦,这敢 情好,洒家就跟你结个香火缘吧,喏!洒家向来就酷爱这‘异香’味儿,你也来尝 尝,也好带一身香上西天参见如来佛祖呢!” 说着他伸出那掏脚缝的右手凑到鼻前猛闻一下,又伸到胖掌柜面前。 陆剑平忍俊不住,几乎想笑,但见那胖掌柜拉着癞和尚一副拚命的样子,连忙 上前说道:“掌柜的,不要对这位大师无礼,有话说个明白。” 他见那疯疯癫癫的和尚将胖掌柜作弄得不亦乐乎,故而打圆场,那胖掌柜一听, 连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道:“公子爷,你不知道,这该死的臭和尚,不知道 已经光顾了小店多少次,第一次来时,小店不让他进来,结果他拿出一锭五两大的 元宝,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当时他只要了五分钱酒菜,其余都算小费,小店瞧他 出手阔绰,唯恐招待不周,哪知后来,他一连来了十几次,每次酒菜越叫越多,吃 完了一声‘挂账’就大摇大摆的拍拍屁股走了,要不让他吃嘛,小店生恐他以前欠 过的不还,让他吃了,又是挂账,好几次偏偏他还一边吃一边抓头捏脚,弄得臭气 薰天,不知赶走了小店多少客人,还有好几次明明给他送去两坛酒,吃完他偏说只 吃了一坛,桌上也的确只有一只空坛,哪知事后有一次伙计扫地,在桌子底下扫出 一大堆空坛子。” “这都不说,小店地窖里封藏了十多坛陈年的自酿醇酒,适才因为公子爷光临, 特地打算取出孝敬,谁知此刻竟然一滴不剩,喏!这要死的臭和尚,杀千刀的,不 知怎么都给偷了来,黑良心的,天哪!我怎么办哪!” 那胖掌柜一口气叽哩呱啦的诉说着,陆剑平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暗哂道: “难怪刚才这癞和尚有着吃不完的酒,他也真缺德,居然把人家地窖里的酒都给搬 了出来。” 他也暗暗的对这和尚佩服不迭,因为,适才他只不过离开一会儿,那和尚居然 就做了手脚,因之他一拉掌柜,说道:“好了,好了,这位大师一共吃了你多少钱, 都算我的好啦!” 胖掌柜一听,连忙眉开眼笑道:“第一次他给了五两银子吃了五分,第二次没 有给钱,吃了六分……第三次要了七分钱酒菜,没有给钱,第四次八分钱……第八 次要了二坛酒、三只白斩鸡、四斤牛肉一共定五两银子,第九次又来吃了三坛酒、 四斤……” “得了!得了,一共是多少,你说出来就得了!” 陆剑平见他扳着手指说个没完,皱着眉不耐地制止,胖掌柜闻言忙道:“以前 连今天一共吃了十三次,加起来是六分、七分、八分……总是十九两九分钱,还有 这十五坛酒,有一坛是各值四分钱,两坛是各值五分钱,三坛是各值六分钱……总 共连本带利加起来是二十四两三分银子。” “奶奶祖宗的,掌柜的你别瞧洒家头癞就好欺负,总共只吃了你十一次是十六 两四分银子,这十五坛酒有五坛掺了杂酒,有五坛是昨天刚放进去的,只有二坛还 能入口,你竟想敲洒家竹杠,天底下有这等便宜的事?” 那癞和尚先前倚在酒坛边,一面捏着脚一面啃着骨头,对胖掌柜的话毫不理会。 此刻却一翻那双三角眼,伸长了脖子跟胖掌柜的对起口来。 “好了!好了!掌柜的,你先下去把酒菜给端来,我那朋友等得不耐了,这儿 所有的钱回头一并算好啦!” 陆剑平拍拍胖掌柜肩膀,送走了他,又回头对那癞和尚一拱手道:“大师慈悲 为怀,切莫与一般凡夫俗子小人计较,如蒙不弃,一起进食如何?” 那癞和尚此时尚指着胖掌柜的背影横眼高叫道:“奶奶祖宗的胖子,你别眼睛 长在额头上,瞧不起人,洒家照样有的是钱,喏,欠你的账都给你,剩下的充小费, 不用找啦!” 说着,只见他从怀里掏出大大小小几锭元宝,往桌上一搁,这才又转头向陆剑 平一龇牙唱了个肥喏,笑道:“娃娃!你要请洒家喝酒,这敢情好,不过洒家向来 有一个毛病,就是一向不喜欢跟阴阳怪气的人打交道,还有就是眼高过顶、浑身发 臭的烂化子洒家也讨厌得紧,我看还是算了吧!娃娃!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洒家 酒虫又在发牢骚了,喂!胖子呀,再来个两坛命根子!” 癞和尚说着自顾自的抓着癞痢头,住墙角一倚,睡起觉来。 第八章妙手时迁 陆剑平想不到癞和尚竟如此怪癖,怔了怔只得转身回座,他掀起垂幔,只见那 小叫化对他笑了笑,忙道:“真对不起,要兄台久候了。” 那小叫化对他一笑之后,突然问道:“人家见了我就讨厌,你为什么还请我喝 酒?” 陆剑平闻言一呆,不由凝目注视着他,他发觉这小叫化此时也正望着他,他那 张满沾污泥的脸庞,此时看来竟是那样的纯真可爱,瘦削的脸颊,镶嵌着一对乌溜 溜的大眼,一张小巧的嘴唇,微微的翘起,显得他生性是那样的倔强、不屈,他的 鼻梁,也是挺直的。从他的脸上,陆剑平得到了个启示,那就是他们之间不需要虚 伪!因为他的眼神之中露出了对他信赖的神色。 于是,他连忙毫不思索的说道:“我不觉得你讨厌,所以就邀你上来,不管别 人对你怎样看法。” 小叫化笑道:“你不怕别人笑你傻瓜,让我骗了一顿饭吃?” “哦!小弟倒不曾有这般想法,何况兄台还是小弟自愿邀来的!” 陆剑平朗然回答,正说话间,突听楼梯口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陆剑平与小叫化齐都回首望去,只见楼下上来一群人,当先一人是个长髯覆胸 的老者,虽然已是白发皤皤,但双睛炯炯,一望即知是位内家高手,但见他身着葛 布大褂,足蹬草鞋,一副渔夫打扮。身后跟着的那些人,有虬髯的大汉,有年轻的 侠士,只见他们纷纷找了几张空桌坐了下来,又大声的喝呼着抬来酒菜。 陆剑平正藉着隙缝打量那些人,却见垂幔一掀,三个酒保各自捧着几盘菜肴进 来,当先那伙计捧好了菜盘又躬身道:“爷!这几乎叫小店跑遍了整个洛阳城,好 不容易才收罗到呢,您还要点什么吗?” 陆剑平挥挥手命他们退出,又端起酒杯向那小叫化道:“这一杯让我们干了, 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哦!小弟实不胜酒力,尚请兄台原宥。” 那小叫化见陆剑平举着空杯一照,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接着又一 笑。 “喏!还是吃菜吧!想这小店做的菜恐怕不合兄台口味!” 陆剑平微笑举起竹筷,挟了一筷子菜,接着他又一叹赞道:“兄台点菜确是高 人一等,这菜味道真不坏,说实在的,还是小弟生平第一次所吃最可口的呢!来, 让小弟向兄台再敬一杯!” 那小叫化见陆剑平称赞,不由得意的一笑,低声道:“你真的很喜欢吃吗?” “当然!” “要是你喜欢,以后有空我再做更好的让你吃,好吗?” 陆剑平闻言微微一怔,喜道:“这敢情好,哦!失礼得很,小弟忘了请教兄台 府上何处,高姓大名!” 敢情他一见这衣衫褴褛的小叫化便极有好感,只顾谈话竟忘了请教姓名,哪知 那小叫化眼眶一红,摇摇头道:“我家很远,我不想回去了!不说也罢,我的名字 嘛,你叫我冰儿好了!” 陆剑平奇道:“冰兄,哪有人有家不愿回之理?” 小叫化又展颜一笑道:“喏,快吃吧,这盘菜是我平常比较喜欢吃的。” 陆剑平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心知他不愿说,也不以为忤,当下微微一笑,举筷 又挟了一口菜。 这时只听外面响起一阵朗笑,接着一个破锣似的嗓子说道:“哈哈!钱某人三 生有幸,在此卧虎藏龙之地得睹‘寒江渔隐’公孙老爷子慈颜,欣甚!幸甚!让在 下敬公孙老前辈一杯!” 座中响起一片哄笑声,接着只听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道:“岂敢!岂敢!公 孙某人何其荣幸如此,得蒙诸位高宠,这一杯理当由老夫敬各位!呵呵!” 陆剑平闻声藉着绒幔的隙缝瞧去,只见座中一张方桌中间,那位长髯覆胸、渔 夫打扮的老者举杯而立,朗笑着环顾周遭。而此时那些本来散开在四边的方桌。都 被拢放在一起,众人正同时举杯互敬着。 “公孙老前辈一向如游云野鹤,难觅仙踪,这次涉足凡尘,可是接到铁剑刘五 爷的帖子,故而兼程赶来?” 一个面色腊黄的黄袍汉子,说完,便向“寒江渔隐”举杯一呷。 “寒江渔隐”说道:“正是,老夫一向生性疏懒,哪似黄兄年少有为呀,自从 与我那刘老弟一别后不觉已经十年有余,唉,长江后浪推前浪,眼前各位个个少年 英俊,老夫这一辈倒真早该洗手让贤了,呵呵!” “寒江渔隐”公孙人农捻了捻胸前长髯,朗笑一阵又接着转向一个头扎英雄巾、 面色清癯的年轻人问道:“宇文贤侄,令尊一向可好?多年不见,倒真是惦念得紧 呢!” “托老前辈福,家父一向尚称硬朗,这次刘老爷子大寿,家父因事未克分身, 特遣小侄前来,一者要小侄藉此长点见识,再者有一信命小侄交与刘老爷子……” 那面色清癯的年轻人见问,连忙起立躬身回答。 “哈哈,宇文兄,令尊‘圣手屠龙’老爷子一向劳禄奔波,此番又不知有何宝 物吸引了宇文老爷子,竟致于不能分身,哈哈!” “对呀!宇文老爷子生性喜欢搜集千古奇珍,万载宝物,想当年只身远蹈东海 ‘赤龙洞’力搏独角巨龙,名扬江湖,传为佳话,莫不成此番尚有何物较那巨龙独 角、龙珠更为珍贵,更致于使得他老人家辛劳如斯乎!这点,想宇文兄定当不吝相 告吧!” 那姓宇文的年轻人身旁一个鹰眼的汉子发问,接着又有一个身披彩衣的中年人 接口相询。 被问的年轻人,见座中诸人皆凝目注视,一副期待的样子,微微一笑,目光环 扫,望了望“寒江渔隐”,沉声说道:“在座诸人皆系挚友,宇文重光斗胆焉敢不 据实以告,不过在下目前所知仅为一鳞半爪,恐未能台众位满意,家父目前亦只是 获悉些许片断消息,正待证实中……” 说着他望了望众人一眼,咳嗽一下,低声继续道:“想众位享誉江湖,耳目清 灵,定当不忘半载前江湖出现‘回龙秘辛’之事!” “回龙秘辛!” 面色腊黄的黄袍汉子黄应文首先惊叫了起来。 宇文重光见众人脸上皆现惊疑之色,面色微凝地点了点头。 那在雅座内的陆剑平此时正与小叫化畅谈着自己的身世,他刚说到自己离开归 云庄流浪在江南的那段日子时,突听外面众人说到“回龙秘辛”,不禁一怔打住了 口。 那小叫化还在凝神听着他的叙述,突觉语声一断,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只见陆 剑平双眼望着幔外。 “听说那‘回龙秘辛’让青衫飘客夺去了嘛!” “我在山西又听人说是有一个什么八臂金龙的用‘回龙掌’将那青衫飘客打伤 了呢!还有人听说八臂金龙是九天神龙的嫡传弟子,是真的吗?” 座中响起一片声音,纷纷谈论著“回龙秘辛”与那个什么“八臂金龙”。 小叫化见陆剑平双眼瞪得大大的望着幔外,不由也凝神聆听。 只听那宇文重光摆了摆双手笑道:“好啦!好啦!听在下告诉各位吧!” 一刹时,座中众人齐齐都缄默下来,宇文重光搓搓手说道:“据江湖传言,那 本‘回龙秘辛’是让青衫飘客给夺了去,但是不久以前武当有门人下来,听说是有 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闯上山去,曾经只手击败武当当今掌门‘青石道长’以及 门下数名高手,而用的竟然酷似传闻中的‘回龙秘辛’上的功夫,这本已骇人听闻 了,而那年轻人竟然自承是九天神龙他老人家的弟子,更使武当派为之惊震。” “结果,当时那青衫飘客不知如何闯上武当盗走了武当的镇山宝丹,而与八臂 金龙不知如何又打了一架,武功高强的青衫飘客竟然不敌受伤而逃……” 在雅座中的小叫化见陆剑平眼中突地射出两道精光,不由又微微诧异,不禁再 三打量起他来,陆剑平闻得座外三人谈到与自己有关之事不禁出神倾听起来,突然 他发觉小叫化在注视他,不由露齿一笑,忙举箸道:“啊!冰兄,请原谅小弟失礼! 来!让我们用菜吧!哦!菜已经凉了,喂!伙计,把菜拿去热热!”他连忙唤来伙 计。 小叫化闻言微微一笑道:“嗯!菜真的都凉啦!算了!菜一回锅就没味儿啦, 伙计!照样儿重作一份!” 座中众人正倾听着宇文重光讲着江湖近日的传闻,突然被这一搞,齐都不由扭 头相望,只见二个伙计正端着几盒菜肴往外走去,突地一间雅座中响起一声混乱的 喝声:“奶奶祖宗的,我说小二啊!你端的那些菜可是要拿去倒了,快!快!过来, 留给洒家吧!洒家破庙里还养着只野狗,已经好久没吃肉啦,洒家想替它带点回去 呢!” 群豪闻声不由又一齐扭回头,只见垂幔掀处,一个身着千补百缀葛袍、满头癞 痢的和尚,一手塞在口里,瞪着一双三角眼,望着伙计手中菜盘,一副垂涎欲滴的 样子。 “他奶奶的,娃娃儿点的东西硬是不坏,想当年洒家在皇宫里住了他奶奶的半 个月简直啖出鸟来,哪有今天这般过瘾哪,奶奶祖宗的,洒家真后悔干嘛要练什么 ‘童子功’,要不然,奶奶的一高兴还了俗,不也他妈的生个如花似玉的小尼姑!” 接着只听见一片含糊的声音,同时一片啧啧之声传了过来。 陆剑平闻言不由忍不住笑了起来,暗道:“这位前辈也真是个怪胎,起先邀他 他不来,这时却吃得那样带劲,他养了只野狗?哈哈!” 他越想越绝,不由大笑起来,小叫化见他在笑,不由也笑了笑,接着又注视着 他。 这时却听外面传来一片惊讶之声。 “咦!这癞和尚哪儿去啦!” “奇怪呀!刚刚我还看他在吃那盘留给野狗吃的菜呢!” 陆剑平一掀垂幔,只见座中诸人齐都立在那癞和尚的雅座前,垂幔被掀起,但 里面除了一大堆酒坛外,空无一物,癞和尚竟然已失踪影。 他正待起身,却觉得身后一阵微风送来一股怪臭味,陆剑平急忙回头,只见自 己桌旁窗棂上竟然安安稳稳的坐着那个癞和尚,但是他眯着三角眼,满嘴鼓鼓的笑 了笑。 接着癞和尚向小叫化一眨眼笑道:“鬼精灵,别作怪,娃娃!我问你,你可是 从热烘烘的地方来的?” 那小叫化似乎微微一怔,但又像是故作不知的问道:“大和尚,小化子衣衫那 么薄,‘冷’得很呢,哪儿有热烘烘的地方呀,小化子倒真想去呢!” 这时,癞和尚似乎也是一怔,但突地他一笑点点头,若有所思的道:“哦!我 知道啦!呀!放心,不过……” 他正说着却突地住口不说,往外面瞧了瞧,接着一长身,低声一挤眼笑道: “娃娃!下次有吃的,可别忘了洒家哟,不然的话,嘿!嘻!” 他故作神秘的对陆剑平一眨那只三角眼,风声嗖然已失踪影。 他来去无踪的身法以及动作,陆剑平不由为之一楞,不禁愕然望着小叫化,因 为他不明白他们之间在搞什么鬼,但却见小叫化对他露齿一笑。 这时只听外面宇文重光提高嗓子说道:“算了!算了!人家老前辈不愿见吾等 凡俗之事,也是难怪,哦!刚刚我说到哪里啦?” “你说到青衫飘客受伤跑啦!”一个人提醒着他。 “哦!对了,哈哈!大家没想到吧!那青衫飘客竟是北海‘玄冰宫’寒心冷魔 那老魔头的徒弟呢!”宇文重光得意的望着座中诸人。 “寒心冷魔?”座中有人发出惊叹。 “嗯!那寒心冷魔见徒儿伤在九天神龙的弟子手下,不由大发雷霆,一气之下, 传出了‘玄冰宫’的‘寒王令’要到中原找‘八臂金龙’算帐。” “呀!那件事曾使北六省武林黑白两道为之震惊,听见那寒心冷魔已经来到关 内了,从甘南来的时候听说过的,但这与令尊有何关系呢?”座中有人说着。 “唉!康平兄别急嘛,关键正在此呢!家父在寒心冷魔尚未移驾中原的时候, 已经获悉那脍炙江湖的宝藏,是藏在地煞谷。” “地煞谷?独孤子守着的那个‘地煞谷’?” “不错,听武当门人说,那八臂金龙也曾进过地煞谷,但不知如何,居然他还 能活着出来,那怪癖的老婆子的臭规矩各位都知道吧?想不到也有破例的一天。” “八臂金龙和青衫飘客谁得到谷里的宝藏了?” “就是说呀,江湖传言谷中藏有三柄举世罕有的利剑以及剑式,但是据家父侦 查的结果,并不见有人携出该等宝物,倒是发现了一桩更奇的事……” 说着,宇文重光语气一顿,目光扫了众人一下,沉声道:“家父赶到湖北的路 途中,竟然发现了那位从来没出过‘地煞谷’的独孤子,居然不知为何,出现在鄂 北的一家客栈。” “啊!真的?”座中又响起一片惊叹声。 陆剑平在雅座中听得浑身突地一震,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瞪大了眼望了出去, 他实在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因为,他始终在挂念着那怪癖的黑衣人未愈的伤。 “当然!还不止乎此呢,更听说天南的‘风雷门’也派了人列江南来,要寻八 臂金龙,因为九天神龙的‘回龙秘辛’竟是‘风雷门’的东西!” “啊——”座中众人发出了更大的一声惊叹。 雅座内的陆剑平此时却是面如死灰,额上冷汗直冒,双手不住的在怀中摸索个 不停。坐在旁边的小叫化见状,诧异的问道:“你在找什么?” 陆剑平苦笑一阵,摇摇头,敢情当他听说“风雷门”有人要寻他的时候,不禁 得意的一笑,伸手入怀,打算摸出那面“风雷门”的掌门玉令“血龙令”。 谁知,一下子他脸上的笑凝住了,因为那日日挂在他项上的“血龙令”和一些 怀中夹囊内的银钱不知何时竟然已不翼而飞,他清楚的记得,当他在客店院中散步 时,尚将血龙令取出来看过的。 且不说他正惊愕间,突听楼梯一阵急响,接着楼中众人哄然道:“啊!‘妙手 时迁’,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 陆剑平心中一动,从隙缝中望去,只见楼中多添了一个头扎武生巾、面颊瘦削、 颧骨高耸的中年人,但他一双鹰眼炯炯的环扫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众人的话。 “‘妙手时迁’,妙手时迁?啊!是他!不错!” 陆剑平一见这被唤作“妙手时迁”的中年人正是在洛阳大街上注意自己的那鹰 眼的人,一想他的外号,他不由恍然大悟。 正当他勃然大怒、立起身之际,突听那癞和尚混浊的声音含糊不清、似是梦呓 般的说道:“他奶奶的!狗崽子,你这刻儿才来呀……洒家早将喂你的饲物吃光啦 ……奶奶祖宗的!狗崽子……啧啧!” 那鹰眼的“妙手时迁”此刻居然像是见了鬼似的,脸色变得苍白,一抬眼急步 向那发声之处走去。 他一掀垂幔,只见那满头疥疮的癞和尚,此时却斜倚在座上,鼾声如牛,他连 忙“蹬”的一声跪在地上,叩了个头道:“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莽撞仙师,万祈仙 师宽宥!” 说着又“咚咚”地叩了几个头,跟在他后面的楼中诸人见状,齐都大惊,他们 怎么也不会相信,名震江湖的“妙手时迁”居然见了这癞和尚会如此威风扫地。 且不说诸人惊异之间,却见那癞和尚翻了个身子又含混不清的说道:“奶奶阻 宗的,狗崽子空长了一双鬼眼,见了面连人都不认识!” “妙手时迁”一怔之下急忙一回头,只见身后不远之处立着一个身着白衫、英 挺俊逸的年轻人,此时正玉面含煞的怒目望着他,一楞之间,他扑身一窜,已跪在 陆剑平面前,但见他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半晌,结结巴巴的颤声道:“风雷门下 第八代弟子尚武天有眼无珠,冒犯掌门金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说着又是一 叩头。 陆剑平本来一发觉身上银钱与“血龙令”被窃,已经大怒,这时却见那洛阳大 街上打量他的鹰眼人出现,已经明白东西是他偷的,谁知,他此刻竟跪在自己面前 自称风雷门下,当下一怔,却见他不住叩头,不由火气全消,于是他摆摆手说道: “好了!你起来吧!我不追究了!” “妙手时迁”一听如获大赦,连忙一挺身,从怀里摸出一桩东西,恭恭敬敬地 双手奉上说道:“这……这是掌门你老人家的金令。” 陆剑平接过一看,正是自己身上的那面“血龙令”,微微一领首,揣入怀中。 “啊!风雷掌门!”座中诸人发出一阵更为惊愕的叹声。 突地,楼梯一阵“蹬蹬”作响,只见一个面色红润,身披黄袍,腰扎大红锦带 的老者奔了上来。 “‘单手擎天’陈老爷子!”身披彩衣的中年人一眼看出了来人。 “呵呵!盛会!盛会!在座诸位,可曾见过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化?” 黄袍老者一阵朗笑之后,一拱手向在座众人询问。 “小叫化子!”第一个念头闪过陆剑平脑海。 “陈老叔叔!你老人家找我?”不知何时,那小叫化已站在陆剑平身后对黄袍 老者微笑说着。 黄袍老者一见,欣喜不迭的笑道:“啊呀!找得我好苦呀!乖乖,我的乖侄女 ……” “叔叔!我们走吧!”小叫化连忙打断他的话,但是—— “啊!乖乖!你哪儿去呀!喂!”黄袍老者大叫一声,随着小叫化越窗而出。 “冰兄!哪儿去!喂!”陆剑平一见小叫化竟然转眼之间已越窗而出,不由也 大叫一声腾身追去。 “啊!龙飞九天!”有人惊呼起来。 第九章前尘往事 且说陆剑平大叫一声,随着那黄袍老者越窗而出之际,只听身后响起那“妙手 时迁”的惊叫声:“啊!龙飞九天!” 接着,又听一个焦急的声音叫道:“爷!您的菜!啊!爷!别跑!您的帐!” 他的身形不由微滞,但一看那黄袍老者已闪入人群,当下略一迟疑,便加劲追 去。 当他耳中闻得那癞和尚得意的憨笑之际,他的身形已越过大街上众人的头顶, 飘落在长街的十字路口。 他分明瞧见那小叫化挤入人群,而黄袍老者也随后追去,为了节省时间,他采 取了急进的策略,大胆的跨过众人的头顶,打算先抢在前面,但是,谁知他等了半 晌,却不见那小叫化和黄袍老者出现。 那初升的旭阳,已渐渐的上腾,街上拥挤的人潮,也显得清散了不少,正当他 打算返回“状元楼”向那座中诸人询问之际—— 突闻身后响起一声惨叫,同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着声声的喝叱,狂驰而来。 他一回头,只见街旁有团人影,像只皮球滚了开去。劲风扑面,他剑眉一扬,双手 齐抬—— 两匹狂奔而来的骏马,猛然长嘶一声,人立起来,骑在马上的两个绿衣汉子, 似乎想不到这陡然的一变,若非骑术精湛,几乎被摔将下来。 饶是如此,亦已受惊不小,他们齐都横眼打量,只见马前立着一个白衣书生, 但见他口噙微笑,衣袂飘飘,朗朗如临风玉树,潇洒俊逸之极。 左边那个长脸的汉子,面孔一板,“唰”地一声,虚空扬了扬马鞭,怒喝道: “咄!穷酸丁,走路不带眼睛,想找死不成,竟敢拦住大爷们的去路!” 他大声叱喝着,又虚扬了一下长鞭,但马前那白衣书生似乎根本没有理会他, 依然口噙微笑,望着他。 “奶奶的,在大爷面前竟敢装聋作哑,穷酸!活得不耐烦了!” 长脸大汉的脸拉得更长,大喝一声,扬起手中长鞭,“唰”地向那白衣书生猛 然抽去—— 但听“哎啊”一声短促的惨叫,接着一声马嘶,却见那长脸大汉瘦长的身躯在 半空中翻了个筋斗,摔落在街心,鲜血自他碎裂的头颅流出,他的脖子上还缠着一 截皮鞭。 右边那面皮白皙的绿衣大汉,想不到猝然生变,定神之下,只见那白衣书生依 然口噙微笑,睨视着他,当下万分愤怒,迅即翻身下马,一指陆剑平道:“狂徒, 好大的胆子,快报上名来送死!” “你现在只剩下半条命了!” “喝!”他想不到那白衣书生根本没有理会他,反而口噙微笑,冷冷的说话, 不禁心头火起,怒喝一声,右手长鞭一扬,左手一掌拍出—— 但他只觉眼前一花,一声冷冷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不听劝告,趁早把头留下滚回去!” 刹时,他胆魄俱裂,急忙中一低头,头也不回反手一鞭抽去,但是—— “啊——”惨叫自他的口中呼出,他的头骨碎了半边,鲜血,如泉涌般冒出, 于是,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蓬”地,摔倒在马前。 陆剑平口噙冷笑,拂了拂长袖,突地,又听到道旁响起一片惊叫,他一抬眼— — 只见街道两旁立着许多行人,个个面含惊惧,他微微一怔,但一阵狂驰的马蹄, 打断了他的思路。定睛一瞧,只见数乘骏马疾奔过来。 “哼!”他闷哼了一声,嘴角撇动了一下。 这时那数匹骏马陡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蹄声夏然停下。 马上几个清一色的绿衣大汉“呼哨”一声,齐都翻身下马,只见居中一个蓄着 短髭的汉子,迈前一步,一抱拳,向陆剑平施礼道:“阁下何人,何以出手伤害敝 帮门下?” 陆剑平一抬眼,只见眼前诸人,个个面露精悍,与先前两人一样,清一色的绿 衣劲装,头缠绿巾,那面蓄短髭的大汉,头上尚插着一片竹叶,似是众人头目,遂 冷笑一声:“阁下何人,何以纵容门下动手伤人?” 他这句话完全模仿那短髭大汉的语气,但声音却冷峻得多。 那短髭大汉想不到陆剑平如此反问过来,不由微微一怔,回头望了望身后道旁, 只见一个老者倒卧在血泊之中,道旁尚有许多行人,伫定围观。 他似乎自知理屈,但浓眉微皱,回首对陆剑平一抱拳道:“在下‘百步游魂’ 王雷,乃山西青竹帮程老当家手下,此番奉命南来,适才属下伤及无辜,自有敝帮 法规处置,而阁下竟将之置于死地,这点尚请还在下一个公道来!” 陆剑平剑眉一扬,冷冷道:“阁下说得好轻松,伤及无辜竟视若无睹,本已该 死,不听在下劝告,竟又想再度伤人,更该万死,这般死法,已是太看得起他们了!” “百步游魂”王雷闻言几乎为之气结,浓眉一扬,一振手中长鞭,怒道:“好! 好!来来来,让在下瞧瞧尊驾是何方高手,竟致狂傲如斯!” 说罢,他手中长鞭在头顶灵活无比的绕了一匝,便待抽出,但陡地他又顺势用 劲一收,口中叫道:“且慢!” 接着,他一回头对身后一个绿衣汉子道:“李延奎!你带弟兄们先将那金令送 到‘千柳庄’当面交给刘五爷,依照当家的吩咐,将话传下去!回头我再赶去!快!” 那名叫李延奎的汉子恭喏一声,转身一打招呼率众上马,准备离去。 “且慢!” 陆剑平听那王雷说有什么金令要交给铁掌刘五爷,不禁心中一动,故而出言喝 止。 马上众人闻言齐都回头,立在马前的“百步游魂”王雷似是一愣,倒扬长鞭, 一沉脸道:“怎地?” “我问你们!你们送什么东西到‘千柳庄’去?” “哼!阁下也未免欺人大甚,吃家饭管野事,竟管到这地方来了!”“百步游 魂”王雷微微发怒。 “你怎知这事与我无关?”陆剑平撇嘴一笑反问。 “这?……”王雷没想到陆剑平如此回答,一怔后面色一变道:“到底你是何 人,竟敢如此戏弄大爷!” “到底我是谁!你说出来我就告诉你!”陆剑平依然保持着微笑回答。 “你!……”百步游魂为之语塞,恨声道:“好!大爷告诉你!小子!听着!” 他咳嗽了一声忿忿说道:“月初本帮山西总坛接到关外传来北海‘玄冰宫’‘寒心 冷魔’他老人家的‘寒玉令’,着即传令北六省绿林,查寻掌伤座下弟子‘青衫飘 客’之‘八臂金龙’,并则命北六省各同道准备,不日他老人家将移驾中原,与‘ 九天神龙’挑战。本帮受命,当即依言传令,复因本地‘千柳庄’刘老爷子身为‘ 火云门’北路分堂瓢把子,交游广泛,故而奉命现时传下‘寒玉令’。我的话说完 了,轮到你回答我了!” 那“百步游魂”忿然的说完了话,怒视着陆剑平。 陆剑平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 “啊!……”那“百步游魂”摸了摸头,满头雾水,突地,他面色一变,惊道 :“你!……你是八臂金龙?” “嘿嘿!不敢当得很,你们要这样叫我,那也却之不恭!”陆剑平双袖一拂, 潇潇洒洒的拱了拱手! “啊!”哄然惊叫自其余马上众人口中喊出! 那“百步游魂”王雷一惊之后,却面色一凛,一拱手道:“阁下盛名饮誉江湖, 适才诸多冒犯,罪该万死,但在下自信落草十数载,尚不曾有皱眉之时,谨依前言, 在下愿向阁下讨教!” 他一听陆剑平自承是八臂金龙之后,颇为一惊,仔细打量对方,的确有如传言 中那般风范,尤其是那眉宇之间的气度,有一种逼人的气势。 略一迟疑之后,一种天生的傲气支使着他,虽然,他曾听说“八臂金龙”武功 诡异绝伦,独上武当竟连败数名高手,并曾掌伤“青衫飘客”,那份功力远非自己 所能望其项背,但他依然出言挑战。 陆剑平见这“百步游魂”闻言之后依然还要讨教,那语气不卑不亢,硬傲之极, 不禁大为赞赏,微微一笑,摇头道:“你走吧!我不和你计较!快去告诉他们,传 令天下,说‘八臂金龙’随时随地等候着那北海老怪物的挑战!还有,遇到‘青衫 飘客’,同他说‘八臂金龙’要找他讨回以前盗去的东西!” 青竹帮诸人微微一怔,那“百步游魂”呆了一下,望望陆剑平,接着似有所悟 的点点头,一拱手,转身招呼手下抬起那两具尸体,绝尘而去。 望着远处绝尘的黑影,陆剑平微微一笑,拂了拂长袖,暗道:“哈!居然有一 天,我会有了外号,居然又有人听了我的外号会吃惊,哼!‘寒心冷魔’、‘青衫 飘客’,你们来吧!哈!”他心中感到一种从来没有的豪气在汹涌着,他想振臂长 啸—— “啊!”他若有所觉的回过头,只见路上行人已慢慢的恢复了秩序,那受伤的 老人也似乎已被抬走,当下他一耸肩,转身离去。 他的目光在人丛之中搜索,他仍冀图发现那小叫化,或者是黄袍老者,但是他 失望了。 “为什么我那样关心那小叫化呢!他是谁?那被唤做‘单手擎天’的黄袍老者 又是谁呢?”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那小叫化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也许是他自己也曾经沦 落江湖,受人欺凌的缘故吧!他这样想。 他朝着“英雄居”而去,他觉得,他应该先向那“铁爪金鞭”问明那铁掌刘五 爷的为人,然后再决定自己所要做的事。 “那个满头疥疮的癞和尚是谁?他一定是一位风尘异人!”他一面走一面想着。 “还有那个‘妙手时迁’看样子也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他自称是‘风雷门 ’的弟子,哈!‘风雷门’弟子竟敢扒‘风雷门’掌门的玉令,哈!”想到得意处 他笑了!他决定,要找“铁爪金鞭”一齐到“千柳庄”去。 “我要让他们知道,‘八臂金龙’居然还是‘风雷门’的掌门!啊!” 他正思忖着,只见街上驰来一辆三套骡车,那车辕上坐着的正是他的盟伯, “铁爪金鞭”孙鸣志,但旁边却多了一个虬髯的大汉。 “驱!吁!嘿!”孙鸣志似乎也看到了他,一扯缰绳喝叱着减低了车速。 “快!快上来吧!”陆剑平刚一拱手,孙鸣志已连声催促他上车,虽然是满头 雾水,陆剑平还是依言,坐上了车。 “嘿!驱!”黄脸老人孙鸣志一提手中长鞭,“唰”地一声,在鞭梢裂空的声 音里,骡车滚动着轮子,又疾驰起来。 车轮在光滑的路面滚动,“骨辘辘——骨辘辘——”响起规律的声音。 “得得!”铁蹄敲打着地面,清脆的! 路上的行人有的闻声纷纷让开,有的回头瞧了瞧车上三个不同装扮的男人—— 驼背躬腰、庄稼打扮的黄脸老者,挺胸阔背的虬髯大汉,以及雄姿英发、风度翩翩 的白衣书生。 一路上,黄脸老人一直没有说话,好几次陆剑平想开口,但一见孙鸣志的神情, 又把话缩回肚里。 “得得!”铁蹄敲打着地面,单调的! 街旁的屋宇,慢慢的落在背后,道旁苍茫的原野,萧索的树木映入视野。 出城了,洛阳城已被他们抛在背后。 “剑平!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不和你说话么?” “铁爪金鞭”孙鸣志长长吁了一口气,转头向陆剑平问道。 陆剑平微微一怔,摇摇头,黄脸老人一笑说道:“我先告诉你,这位是你那武 盟伯的侄儿,江湖人称‘力士锥’武维屏,你们亲近亲近,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说着他指了指身旁的那个虬髯大汉,接着又说:“武贤侄,早晨我已跟你说过 了,不用再提啦!” 那虬髯大汉对陆剑平一笑,热情的道:“陆兄年轻有为,名扬江湖,小弟甚为 钦佩!”说着一抱拳。 “哪里!哪里!一切尚请武兄指导是幸!” 陆剑平见这虬髯大汉武维屏言语之间朗爽得很,不禁极有好感,当下也一抱拳 谦虚的还了一礼。 “铁爪金鞭”孙鸣志四顾无人,转头一掀车帘,说道:“蓝芝!你弟弟怎样了!” 陆剑平跟着回头一瞧,只见车篷里躺着那赌钱被打伤的年轻人,此时,他头上 尚扎着白纱,面上有几处地方尚露出伤痕,正闭眼熟睡着。 他身旁坐着那个头垂长辫的姐姐,她闻声,一抬头答道:“爹!卿弟已经睡着 啦!” 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转到陆剑平身上,一看陆剑平也正在望着她,四目交投, 她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娇羞地低下了头。 “蓝芝,孙蓝芝,好美的名字啊!”陆剑平低低的在心里覆诵着。 “孙蓝芝,长辫子的姑娘!”他的脑中浮起了归云庄的小凤,那长辫子的姑娘。 “剑平!你在想什么?”黄脸老人见陆剑平出神地睇视那飘动的浮云,问道。 “啊!没有!没什么!盟伯!”陆剑平一惊回头道。 “嗯!”孙鸣志不解地点点头,又向叫髯大汉说道:“维屏贤侄!现在你把叔 叔的事向剑平简单说一下。” 说着,他将中间的座位让给了虬髯大汉武维屏。陆剑平不解地望了望黄脸老人 和“力士锥”武维屏。 武维屏咳嗽一声,笑着对陆剑平道:“剑平兄,相信你一定对刚才的行动有所 不解,现在让小弟说个明白。” 他停了一下,又望了望四下,然后道:“小弟因为自小没爹没娘,故而一直投 靠着我那武二叔,武二叔又因为自己个人有所不便,故而令小弟拜在昆仑门下!” 陆剑平正感不知道这武维屏跟他讲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是何用意之际,又听武维 屏说道:“小弟在昆仑学艺十载,下山之时,恰逢武二叔因与塞外的一个魔头比武 落败,而归隐于此,其时小弟奉二叔之命,行道江湖,藉以增加阅历,总算不负师 门之望,小弟凭着手中一柄大铁锥,打过北六省的绿林好汉金刀冯茂,也砸过南七 省的黑道豪杰,翻天鹞子文懋凯,获得了一个‘力士锥’的匪号,不过比起剑平兄 来,小弟还差得远就是!哈!”他说着,望望陆剑平朗爽的一笑。 “他倒是个口没遮栏的汉子。”陆剑平心中暗道,却听武维屏又说道:“有一 年,小弟到二叔处过年,奉二叔的指示,要小弟设法查出‘火云门’搜寻‘旋风一 剑’,也就是令尊陆老前辈的结果,因为那时江湖正传言‘火云门’在擒捕令尊!” 陆剑平听他提到自己父亲,不禁虎目圆睁,凝视着虬髯大汉武维屏。 “乖乖!我这位陆老弟眼光怎地这等吓人!”武维屏微微一怔,但接着道: “小弟当时奉命,即四处打听,但始终没有人知道令尊陆老前辈的下落,这样子过 了半年,小弟从一个人口中获悉令尊已被‘火云门’掌门‘火云尊者’寻到而伤于 掌下,告诉我的那人自称‘冲霄剑客’司马骧,当时他神情似乎非常萎靡,同时受 了很重的伤,倒在一处山坳中,为小弟行经该处时救起……” 他说着时见陆剑平眼中吐出的光芒更是锐亮,不由停下口望着他,只见陆剑平 口中喃喃讲道:“冲霄剑客!司马骧!司马骧?司马凌空……” “你认识他?……”武维屏侧头问道。 “不!没有……”陆剑平答道,接着他一拉虬髯大汉的手说道:“结果怎样了? 告诉我……” “当时小弟为了证实该事,曾经亲自远赴冀北雾灵山,但始终未能探出一些端 倪,倒是数年前小弟赴一位朋友宴会时,无意中获得一些有关当年‘火云门’搜寻 ‘旋风一剑’之事,牵涉到了当时北道的豪杰铁掌刘冠尔,也就是现时的‘千柳庄 ’铁掌刘五爷!” 虬髯大汉武维屏望了陆剑平一眼,继续道:“因为那刘冠尔与我武二叔曾有数 面之交,而当时他却是‘火云门’北路分堂主,故而我将情形禀告了武二叔,当时 武二叔曾命我继续不动声色的侦查,接着不久,突然有一位断臂妇人闯上雾灵山寻 找‘火云尊者’……” “后来,那断臂妇人不知所踪,接着江湖上传出那断臂妇人只身上武当索丹未 果,而伤于武当掌下,但这时却有一个年轻人闯上武当,自承是那妇人之子,居然 掌劈武当掌门,临走之时,使出了震惊江湖的‘回龙神功’……” 武维屏发觉陆剑平凝神的睇听着他的叙述,遂咳嗽一声,说道:“当时的情形, 陆老弟你自己经历的当然比小弟详细得多啦!不过有一点陆老弟你还不知道,那就 是之后江湖传出武当掌门手令门下擒捕‘八臂金龙’,以及北海‘玄冰宫’传下‘ 寒玉令’要寻‘八臂金龙’陆老弟你报仇之际,那铁掌刘五爷忙碌了起来,这几日 他大发寿帖,声称五十大寿,而广邀江湖同道,而其实骨子里恐怕不是这般简单呢!” “当时武二叔也收到了请帖。他决定亲入虎穴,一探虚实,故而前二日已入‘ 千柳庄’,因为他与刘冠尔这几年来交情不恶,进出‘千柳庄’可通行无阻,暗中 探勘结果,他发现了一桩秘密……”武维屏停住了嘴,因为他发觉不远之处的道上 出现了几个黑影正疾奔而来。 那一直缄默在一旁的“铁爪金鞭”用长鞭虚空扬了一下,同时鞭绳一卷,已将 车帘放下。 须臾之间,几匹骏马疾驰而过,扬起了一片灰尘,陆剑平一眼看出那些汉子正 是山西“青竹帮”的那几个帮众,马上之人似乎也看到了陆剑平,但轻咦声里,已 擦身而过,只留下一片灰尘飘散在半空中…… “时间不多了,小弟简单的说一下好了。”武维屏眼看那几匹骏马已远远而去, 接着一清嗓子说道:“当时小弟曾经也进过‘千柳庄’,因为庄里的总管‘五爪鹰 ’凌公侠与小弟乃是至交,故而当武二叔发现了一些昔年‘火云尊者’与铁掌刘五 之间来往的信柬之时,便不动声色地命小弟赶往湖南,寻找孙师伯,告知情况……” “当时我已离开了湖南,所以维屏没见到我。”好久没开口的“铁爪金鞭”突 然插口说道:“今早上维屏到了‘英雄居’才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因为这儿乃铁掌 刘冠尔的势力范围,故而我们行动务须谨慎。现在,我打算亲自进‘千柳庄’,也 好与武钺有个接应。剑平贤侄,有一句话我要叮嘱你的,目前情况不详,敌暗我明, 切记不可妄动,等时机成熟,你再露面,那时你父亲的血仇,还要你亲自来偿报… …” 说着,他忖度一下地势,回头对虬髯大汉武维屏说道:“维屏!依照我早上告 诉你的话,小心和剑平保护着蓝芝和蓝卿往西走,到恒曲寻找当地威远镖局的总镖 头‘铁翅雕’方天德,此间事了,我再赶去,事不宜迟,你就从这儿走吧!” 他扬鞭指了指道旁一条岔道,用力一扯缰绳,停下了车,又转头对陆剑平说道 :“剑平!你那些在客店的马匹东西,回头我再帮你带去,一定要听我的话,好生 护送你的两个弟妹,到山西寻找那‘铁翅雕’,因为方天德的儿子方根伟是蓝芝的 未婚夫婿,他们俩从小就指腹为婚的,好了!你们走吧!”说着他把手中长鞭交给 “力士锥”,拍拍他的肩膀跃了下车。 “盟伯!”陆剑平一扬手叫道。 “什么事?”“铁爪金鞭”振了振衣袂,正打算离去,闻声转过头。 只见陆剑平眼眶红了红,剑眉一轩,坚决的道:“盟伯!小侄恳请您老人家答 允让小侄同行……”他顿了顿接着道:“家父母血仇小侄刻骨铭心、没齿难忘,身 为人子者,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安得畏惧贼人而苟且偷安,两位伯父以及维屏兄为 小侄之事奔波劳苦已令剑平汗颜无地,剑平理当手刃元凶,以报血仇,岂能独自翘 首而让盟伯涉险。” 他倾听那虬髯大汉武维屏的叙述时,已觉全身血潮汹涌几乎不可遏抑,但他一 直盘算着要如何查出那铁掌刘五的秘密,如今一听孙鸣志竟说不让他去,不由大急, 故而出言恳求。 “铁爪金鞭”闻言眉头一扬,但接着一沉脸道:“剑平,你看你孙伯伯可是偷 生怕死的人,只不过现在因为时机并不成熟,对于那‘火云尊者’手令‘铁掌’刘 冠尔设法告诉你父亲‘旋风一剑’行踪之信札尚未完全证实,故而不宜妄动,以免 打草惊蛇,你初涉江湖,虽身负稀世‘回龙神功’,但经验不足。彼辈江湖奸险之 徒,实非你所能防范,再者你身负血仇,责任重大,若轻易蹈险,可对得起你死去 的双亲?……”他见陆剑平眼眶湿润的低下头,遂停了一下,接着缓和了一下语气, 说道:“盟伯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只要不忘亲仇,发奋图强,到时老夫定当叫你 亲刃仇人,再说,目前那铁掌刘五与老夫等尚未撕破脸,此次前往‘千柳庄’也绝 不会有险就是,等老夫与你武二叔查出了真情实据,再说也不迟,哦!我忘了告诉 你,那铁掌刘冠尔的师父‘一鹤子’乃是你父亲的师叔,而刘冠尔在北道行侠时曾 与‘火云尊者’的次子‘缥缈剑客’冷培杰有过片面之交,好啦!时间不早啦!你 走吧!” “铁爪金鞭”孙鸣志说着怅然的挥挥手,转身离去!—— “叔叔!”一声清脆的娇啼,又使他转过身来,只见孙蓝芝掀起车帘探身出来 望着他,一脸哀怨的样子。 “孩子!乖!一路好好照顾弟弟!听两位大哥的话,回头我再赶去!走吧!” 黄脸老人脸颊扭动了一下,强自忍住了涌出的老泪,挥挥下。 陆剑平咬了咬嘴唇,挺了下胸,虬髯大汉回头一摆手,右手长鞭一扬—— “嘿!驱——” “咻——”车轮滚动,骡铃叮当,姑娘长辫梢头红绒摇曳中,飘起一片灰尘, 车子慢慢远去…… 灰尘扬起,又飘落,黄脸老人眼眶微微湿润,惆伥地放下抬起的手,长叹了一 声,一提袍角,便腾身纵起—— 就在他袍影尚未消失之际,原先立足之地落下一个人来,但见这人身披蓝袍, 腰系飘穗红丝带,双眼炯炯,太阳穴隆起。 望着铁爪金鞭远去的背影,他鼻孔里冷哼一声,嘴角不屑地一撇,一跺脚,随 后追了过去—— 但是,他没有想到在他身后不远之处,一株大树之后,此时正有一双冷冷的眼 光透过重重黑纱在窥视着他。 他的手中,还反握着一柄长约三尺的奇形白玉古箫…… 第十章凌空虚渡 “骨辘辘——!叮当——” 车轮滚动,骡铃叮当,辫梢的红绒摆动里,飘着淡淡的薄尘,两道长长的车辙, 清晰的印在宽敞的道上,骡车,前进着…… “嘿!咻——” “驱——” 车辕上的虬髯大汉武维屏得意的高声吆喝着,扬起手中长鞭,虚空抖了抖,骡 车,更疾了。 轻快的旋律,银铃般的笑声,配合著滚动的车轮,粗犷的朗笑,谱成了一曲和 谐的乐章,骡车,依然前进着……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野苍苍,天茫茫,草低风吹见牛羊……“ 虬髯大汉手执着缰绳,不时仰天高唱着,那粗犷的声音飘散在天际,接着又传 来一阵朗爽的憨笑。 车辕上的陆剑平把视线投在那远处移动的原野,他的思绪,也像那原野,在不 住地移动、飘荡…… 无数的意念,流过他的心田,无数的决定,流过他的心田,他都让它流过了, 流过了,但是—— “维屏兄!”他把视线移到隔座的虬髯大汉脸上。 “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虬髯大汉还在得意地唱着。 陆剑平摇了摇头,把视线移到车帘已掀起的篷里,那长辫子的姑娘——孙蓝芝, 此时也正把他那俊逸的影子,印在那深邃的湛眸里。 陆剑平讪讪地点了点头,又把视线投向那远处的原野。 长辫子的姑娘,芳心里似乎荡起了一片涟漪,羞红了脸,低头玩弄着垂在胸前 的那辫梢的红绒。 “维屏兄!我有句话跟你说!”陆剑平尴尬的望着虬髯大汉。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道旁也传来了一串沙哑的声音。 “啊!维屏兄!对不起!小弟还有点事!你们先走,我随后再赶去!……” “喂!喂!陆老弟!怎么回事儿?喂!” “喂!陆大哥——” 虬髯大汉的喊叫,长辫姑娘的娇唤声里,陆剑平摆动着衣袂,已远远的飘在车 后。 “啊!陆大哥——”长辫的姑娘眼眶湿润了,扬着手中的丝巾。 “蓝芝!蓝芝!我们走吧!陆老弟有事,回头他会来的!” 虬髯大汉坐在车辕上,回过头劝说着,带起了一片薄尘…… “嘻!哈!”薄尘还没有飘落,地上已出现了一个身披千补百缀葛衣的和尚, 他的头上,长满了花花绿绿的疥疮,但额角正中却端端正正的印着九颗鲜明的戒印。 他望了望远处正在昂首张望的陆剑平,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一提袍角,追 了过去…… “咦!他哪儿去啦?怪事!” 此时陆剑平正立在道上四处张望,但只见四处风吹草动,却不见半个人影,不 禁频频呼怪,因为先前他在车上之时,分明望见那个在洛阳街上遇见的癞和尚斜斜 的躺在道旁的一块大石上,学着虬髯大汉哼着歌儿。 “管他的,干脆我就到‘千柳庄’去看看,回头再赶去止不迟!” 因为先前坐在车上遐想之时,千百个念头流过他脑海,他已经决定了,他一定 要亲自到“千柳庄”去看看,于是,他一抬头,但是—— 奇怪的事出现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上,分明离他前面不远, 正有一个人,提着袍角在低着头赶着路,那不正是那洛阳街上的癞和尚么?他想。 “老前辈!”他叫了一声,一振衣袂追了过去。 但是前面的癞和尚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叫声,依然双手提着破烂的袍角,低 着头向前大步的赶着路。 “老前辈!请留步!”陆剑平脚下加了几分劲,但也不见那癞和尚如何用力, 他们依然相距七、八丈距离。 “哦!他在考我呢!”陆剑平豪气一壮,双袖往后一甩,腾空而起,顿时,但 见他足下如行云流水,蹑空蹈虚,向前飘去…… 但是,前面的癞和尚还是手提袍角,大步往前跨着,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依然 与陆剑平保持着七、八丈的距离。 “啊!‘凌空虚渡’!”一个意念闪入他的脑际,他脚下不由缓了下来。 “他是少林寺的!”第二个意念闪入他脑海,他停下了步子! “嘻!哈!”前面的癞和尚不知何时也停下了身子,正扬着手向他招呼,陆剑 平无奈的耸耸肩,一振袍角,又赶了过去。 癞和尚看他来到近前,咧着嘴得意的笑了笑,耸耸肩膀老气横秋的问道:“哈! 娃娃!不坏!快告诉穷和尚!你这身功夫可是沙丘那小子教的?” “谁?沙丘!谁是沙丘?”陆剑平傻眼问道。 “谁?你的武功不是‘九天神龙’沙丘那小子教的?”癞和尚横眼怪嗔道。 “‘九天神龙’?小子?啊!”陆剑平的眼睛瞪得更大。 “废话!想当年穷和尚在山上替祖师爷提尿壶的时候,那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 穿开裆裤舐鼻涕呢!不叫小子叫什么?”癞和尚翻着那对三角眼,白了他一下。 “那么!……您……前辈……”陆剑平摸了摸头,瞪大了眼,在癞和尚的脸上 打量,他简直不相信眼前这形状滑稽的和尚,竟会是百龄以上的高僧。 “嘻!”癞和尚朝他挤挤眼睛,又掀了掀那红通通的酒糟鼻,做了个滑稽的鬼 脸。接着,他从怀里摸出几锭元宝,伸手递给陆剑平,口中说道:“喏!这是你的 钱,有些在‘状元楼’我已替你付了酒账了,哈!奶奶的!真要感谢那小毛贼了, 叨他的光,让穷和尚敲了你一顿!” 陆剑平接过银钱一看,正是自己之物,不禁一怔,但随即会意地微哂一下,揣 入怀中。 “年轻人呀!出门在外随时都要注意,别看你会那么两招‘蛇爪’,遇到些奶 奶祖宗的毛贼,也许连命怎么送了你都不知道!”癞和尚翻着白眼一本正经的撇着 嘴说着。“那小偷儿呀!也许是瞧你长得还像个人样,故而装着踩你一脚,就这么 一笑,就把你给扒了。哼!要不是穷和尚瞧得不顺眼呀!我老人家才懒得管呢!” 他见陆剑平一副唯唯受教的样子,心头一乐,叫道:“娃娃!你可知道我怎么 惩治那个小毛贼么?哈哈!” 陆剑平见他口口声声小毛贼,心知他说的是那“妙手时迁”,他正想不出这癞 和尚是用什么方法使那“妙手时迁”服服贴贴的见了他如见祖宗之时,又听癞和尚 道:“哼!我老人家瞧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让那毛贼独得,倒有点舍不得,想当年 穷和尚躲在祖师爷的‘无梁殿’里吃光了牲品都不费吹灰之力,这还算什么?只消 穷和尚手指儿一转,那毛贼怀里的东西,可都进了我老人家的‘乾坤囊’啦。不过! 光棍不挡财路,穷和尚手下积了点德,把你那块劳什子牌儿留了给他,顺手还剥了 块‘头皮’放在他怀里,哈!”说着他得意地抓了抓脑袋。 陆剑平见状一阵作呕,却听癞和尚叫道:“奶奶祖宗的,娃娃,那小臭化子你 找到没有?” “他!这……晚辈正要找他呢!” “瞎扯,明明刚才你还在车上跟那女娃儿眉来眼去的。”癞和尚故作怒状。 “这……那……” “去!去!什么这个那个的,快去替穷和尚把臭化子找来,奶奶的,现在穷和 尚五脏庙里的馋菩萨直翻筋斗,要造反啦!” “这,晚辈,到哪儿去找?” “赫!傻瓜!呆鸟!笨蛋!你不会去……喔!” 癞和尚自以为得意的骂了几声,结果自己“去”了半天,却说不下去了! “奶奶的!干脆你就替我老人家找到那长着大胡子的黄袍小子,打一顿出出气, 要不是他来,那臭化子也不会破吓跑了!奶奶祖宗的!” “长胡子的黄袍!谁?哦!单手擎天!” “对!对,就是那混小子!奶奶的,瞧着他嘴上的几根猴毛就讨厌,回头要是 见了他,替我老人家把那几根猴毛都给拔了出出气!” “拔他胡子?啊!”陆剑平瞪大了眼望着癞和尚。 “对!拔他的猴毛!奶奶的,穷相尚瞧着那几根毛就不顺眼,想当年我老人家 这儿也长着一大堆劳什子的猴毛,害得我老人家吃顿饭都不安宁。奶奶的,搞得拖 汤带渍的弄得穷和尚这身‘法衣’脏死了,当然啦!你知道我老人家一向是有‘洁 癖’的啦!所以一狠心之下,全部给拔啦,哈哈!”癞和尚得意的抓抓头,摸着下 颔,挤眼大笑! “啊!这……”陆剑平瞪着眼不敢恭维的望着癞和尚。 “哈哈!……咦,娃娃,你皱眉干嘛?喔!你可是不会?哈!这太简单了!喏!” 癞和尚得意的咧着嘴,在剑平耳旁说了几句,又比了几个手式,得意的狂笑起来。 陆剑平一见癞和尚的几个招式,竟是自己前所未闻,一怔之下,不自觉的学着 比了比。 “对!妙啊!哈哈!太有趣了,拔了他的猴毛,叫他做无毛猴!哈哈!……喔! 穷和尚要走了,娃娃!回头见!哈哈……哈……” 癞和尚手提着裤子、皱着眉,陆剑平越想那招式越妙,不由微怔,却见癞和尚 一皱眉头,手提着裤子溜之大吉,不禁大叫,但转眼间癞和尚已杳如黄鹤。 “这!……这简直绝透了,哈!妙透了!”陆剑平双掌一击,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笑声里他腾身飞起,直向“千柳庄”奔去…… 时近晌午,日移正中,洛阳城外的官道上刚被过去的几匹快马扬起一片灰尘… … “得得——得得——”又传来几声马蹄…… 沙尘摇曳,两匹骏马已如风驰电掣般奔了过去,他们的身后,又扬起了一片沙 尘…… “师兄!快到了吧?” “嗯!不远了!” 灰尘弥漫中,两匹骏马狂驰着,但马上人的对话,却清晰的传了过来。 “师兄!看!那可是千柳庄?”问话的是那位骑在黑马上的姑娘。 “嗯!不错!”是一个低沉的嗓子。 “咻——咻——”鞭梢撕裂空气,骏马在官道上狂驰起来。 渐渐的,官道旁出现了一座柳林,隐约中,露出一片灰白色的石墙。 官道,笔直的,但道旁却铺了一条宽敞的碎石路,路的尽头,巍然耸立着一座 庄院。 高逾寻丈的石墙,被一片柳林环绕着,石墙的里面,是一幢幢栉比鳞次的楼房。 屋宇楼阁之间,张灯结彩,洋溢着一片欢欣,显然,庄内正有着喜庆之事。 不错!因为这儿正是名扬江北的“千柳庄”。 庄内,那一片欢欣鼓舞,烘烘然的声势,将这规模古老而建筑宏伟的庄院点缀 得年轻了不少,同时,人们也仿佛忘却了这时候还是冬天! 豪爽的朗笑,高声的吆喝,把酒行令之声,透过重重的楼房屋宇,直传到庄外。 庄院的正门大开着,并排的列着十来个庄丁打扮的汉子,个个挺胸突肚,肃立 正门旁,恭迎着他们主人的贵宾。 “得得——嘿——咻——” 两匹疾驰的骏马,来到庄门前,长嘶一声,人立而起,蹄声嘎然而止。 “哦!‘力拔九鼎’侠驾光临,未曾远道迎迓,怠慢!怠慢!” 门前立着一个身披蓝袍、海口狮鼻的大汉,远远的,他已一拱手,呼出了来人 的名号,接着他笑着迎了上去。 那走在前面的“力拔九鼎”是一个身形魁伟的汉子,正如同他那壮健刚稳的身 躯一样,他的声音也是低沉而简短的,但那里面却好似蕴藏了无穷的“力”。 “岂敢!艾某人与敝师妹来迟了,失礼得很!” 他先是一抱拳,接着指了指身后那个头扎红巾、足蹬弓靴的姑娘说道:“这是 敝师妹‘红翅罗刹’,心仪贵庄刘老庄主侠名,特地前来祝寿!” 像是一团火,一袭猩红的紧扣着“红翅罗刹”那娇俏纤俏的身躯,她的肌肤, 却是白皙的,湛眸、瑶鼻、失唇,端正的镌镶在那张轮廓动人的脸庞上,但那片菱 角微微翘起,却透露出她是任性的! 她,俏生生的立在马前,那袭斜覆在肩上绣着金凤的猩红大氅,迎风飘起,恍 如谪凡仙子。她微舒兰葱,掠了掠额角的青丝,浅笑吟吟的敛衽一礼,又显得是那 样的婀娜多姿……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秦姑娘侠名远震遐迩,李某人何其荣幸至斯,得睹 侠颜,姑娘侠驾光临,诚令寒庄蓬荜生辉,快,里面请!” 那蓝袍大汉的双手抱单一揖,朗声长笑着,接着向后一摆手,自有两个大汉迎 了过来,接过两人手中缰绳。 “力拔九鼎”微一抱拳,便与“红翅罗刹”在庄丁前导之下转身进去。 首先传入他们耳际的便是那喧天价响的谈笑声,人们似乎都已沉醉在欢乐中, 根本就忘却了这是一个充满了是非仇恨的宴会。 的确,当人们沉迷住某一个意境时,会忘却身外的一切的。 在这儿,有许多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也有许多是想要挤入江湖的人,有男的, 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同样的,他们每一个人皆有着不同的心情与企图。 有的人,明白主人宴会的目的,有的人却仅仅是慕名而来,但不论如何,此时, 他们彼此都在融洽的谈论著、吆喝着、朗笑着…… 一切,似乎都在和谐的气氛下进行,处处,充满了欢乐…… 但是,在那边有一桩“交易”,却似乎并没有欢乐的气息呢! 假如你愿意看的话,你将可以看见:在正厅外那条长廊的尽头,此时正有着一 个身穿蓝袍、腰系飘穗红丝带的瘦长汉子,在不住的来回踱着。 表面上,他的目光来回搜索着这儿的周围,似乎正担任着某一项职务,但是在 他的眉宇之间,似乎还隐隐的露出一丝忧愁之意。 当他目光转向长廊时,他的眉毛扬了扬,但他依然毫不经意的四下望了望,然 后,一抱拳向着向他走来的那个脸色腊黄、庄稼打扮的老人朗声道:“啊!‘铁爪 金鞭’孙老爷子,在下‘五爪鹰’凌公侠与维屏兄乃至交,久仰尊驾大名,今日得 见,不胜荣幸。” 说着,走廊上正向这边走来的“铁爪金鞭”闻言似是一怔,但随即会意地一抱 拳,笑道:“喔!不敢当!不敢当!‘五爪鹰’饮誉江湖,老朽何其如此荣耀,得 识阁下!” 说着,他又朗笑一声,对那瘦长汉子一揖,但趁着这一揖之际,他低声问道: “凌兄!刚才……” 瘦长汉子伸出食指在嘴上一竖,轻嘘一声,四顾无人,低声急促道:“一条龙 武二爷的事已被发觉,武二爷现被囚于庄后地牢……” “啊?”黄脸老人孙鸣志脸色一变。 “事不宜迟,现在刘五爷正在前面大厅招待本门掌门‘火云尊者’的大公子‘ 红云七闪’冷培英。地牢仅留本庄护院焦礼、孟良看守,我先到馨园等你,咱们再 相机行事。” 瘦长汉子低声把话说完,便一拱手,朗然道:“孙老爷子请梢候片刻,待在下 办完事再来叙叙旧情,不亦善乎,哈哈!” 说着,他不待“铁爪金鞭”回答,便转身急步离去。 黄脸老人怔立在原地半晌,突地,眼中精光一闪,他双掌轻击一下,四面望了 望,只见大厅内,人们依然在欢乐的谈笑着。 当下,他轻提袍角,旋身一闪,往庄后奔去。 就在他身形刚消失在墙角之际,离长廊不远的一座假山后慢慢的踱出两个人来, 与先前那瘦长汉子一样,他们都是身穿蓝炮、腰系飘穗红丝带。 只见这两人相对一笑,左边那个颔下蓄着短髭的中年人,一撇嘴,不屑的对他 的伙伴道:“嘿!这一招呀!有个名堂,这叫做……‘请君入瓮’!嘿嘿!” “对!妙透啦!‘翻天鼠’耍的那一招简直棒极啦!妙极了!饶这老儿是一条 光棍,这回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哈!” 他们互相得意的一笑后,右边那个蓝袍大汉,便转身向后院而去,左边那短髭 汉子,望着他离去后,背负双手,缓步踱同大厅…… 此时,大厅上杯箸交错,滥觞流行,把酒行令之声,嘈嘈杂杂,直透屋宇…… “哈,海文兄!让我们干了这一杯吧!”一个沙哑的嗓子道。 “哦!湘鹰兄!让……让我们共祝铁掌刘老爷子,福……福如东海长流水,寿 比南山不老松……干……干杯!”说话的人,舌头仿佛有点短了。 有的在照着杯,有的在挟着菜,有的低声细语,有的朗声畅谈…… “哈哈!刘某人三生有幸,承蒙诸位道上的朋友抬爱,无以为敬,仅藉此水酒 一杯,恭祝各位……哈哈!干杯!” 大厅中,一个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者,此时正手捧着酒盏,朗笑着环视大 厅内的每一个人。 他完全是一副员外爷的打扮,一身金黄的锦袍,缀着幅百寿图。一顶缀着寿字 的员外巾,覆在他那霜白的鬓发上。 他朗笑着举杯环视后仰头一口饮尽,照了照杯,又是一阵朗笑。 于是,哄然一阵,周遭众人发出了一片欢呼,接着,响雷般的掌声,震动了大 厅。 “哈哈!哈哈哈!让我们祝刘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寿——无— —疆——哈哈!干杯——”一个粗犷的声音,从大厅的一角响起! “好!好一个万寿万疆!哈哈!干杯!哈哈!”一片笑声附合着,叫了起来。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人们部再度的狂欢起来,有的举杯,有的鼓掌,有的…… “哈哈!哈哈!诸位如此雅意抬爱,刘某人真是受之有愧,哈哈!请!请!各 位在此无须客气,随便用菜,请请!” 员外打扮的铁掌刘冠尔,得意的朗笑着,一挥手—— 立在大厅西面的一排庄汉,一挺胸捧起身后的银盘,鱼贯的走了进来。 立正南面的……立在北面的……一个接一个,鱼贯的捧着银盘走了进来。 阵阵的菜香,随着揭开的盘盖,飘进每一个人的鼻孔…… 阵阵的赞叹,随着张开的嘴巴,传遍了大厅每一个角落…… “哈哈!哈哈!”浮在人们嘴角的笑意浓了…… “哈哈!哈哈!”铁掌刘冠尔的笑意,也浓了。 “哈哈!哈哈!”整个大厅的笑意都浓了。 “哈哈!哈哈!冷大堂主,让小弟敬你一杯,哈哈!”铁掌刘冠尔狂笑。 “哈哈!哈哈!对对!”旁边人附和的狂笑…… 菜肴,一道一道地送了上来,人们的笑意,也逐渐的加浓了! 无数满盛醇酒的杯盏,交错着。 无数得意的欢笑,飘散着……大厅里…… “哈哈!哈哈!”坐住大厅上首一张八仙桌上的刘冠尔,得意的捻髯长笑,接 着,他一挥手—— 于是,大厅东面的垂幔后响起了一片铮铮琮踪…… 于是,大厅西面的垂幔后响起了一片铿铿锵锵…… 于是,四方八面的垂幔后,都响起了一片……五音八律……宫商角徵羽…… 曼妙的歌声,像曲潺潺的流水,流进了每—个人的心田…… 曼妙的音律,浸淫了每一个人的心房…… 于是,那些平日在刀尖上打滚的莽汉,感觉自己不俗了,也懂得风雅了…… 于是,那些风度翩翩、潇洒不群的秀士,更感觉到自己的脱逸、风雅…… 于是,大厅内,每一个人的笑意都加浓了。 突地—— 铮琮的音律,忽然一挫,铿铿锵锵却加速演起…… 曼妙的歌喉,如婉转啼莺,萦回在大厅内,萦绕在人们的心田……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发出了赞叹…… 蓦地,人们的心头,又是一震,那本已张开的口,张得更大了。 叹息,一声声地,自人们的口中发出,那是赞叹着自然造物的伟大,使他们竟 能看到一张张那样美的脸庞,那是出现在垂幔后的…… 如花的笑靥,浮在她们那美丽的脸庞上,随着她们摆动的身段,缤纷的彩带, 飘扬在大厅内,红的,绿的,紫的…… 人们的呼吸,都屏息了,因为,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有无数湛莹的秋水,向他 们射来。那是射向自己的……他们心里这样想…… 歌喉……更婉转了……音律……更美妙了……抑扬顿挫…… 五音八律,夹着雷霆万钧的压力,充塞在每一个空间,每一个方寸…… 一幅幅梦般的画面,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这是人间的仙境啊!在人们的心底, 流出了无声的赞叹…… 无数的笑靥,摇曳在人们的眼前,缤纷的倩影,镌嵌在人们心底的深处…… 醇酒……美人……仙乐……人们沉醉了…… 啊!还有那……霓裳羽衣舞…… 人们的心房,屏息了……人们的笑意……加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