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长街问道 谢长风跨出月满楼的时候,朗月挂空,清风徐来,精神为之一爽。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柳梢抽芽,玉盘高悬,但约于黄昏的人呢? “二月初九,月满楼中,不见不散。”秦昭佳说这话时的眉宇眼神宛然犹在, 但月满楼中人流熙攘,又哪里有佳人倩影?今日已是十三,她却依然没有来。也许 ……缘尽于此吧。只是江湖萍水相逢,便已情根深种,自此盼这相会之期。但谁又 知道心上玉人是对自己相思入骨,还是情意阑珊,又或者早相忘于江湖,还谈什么 相濡以沫?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近来琐事细细回味一遍,月下昭佳芳容宛在,笑靥如 在眼前。 一月十二,龙羿猪刀屠狗,消息传来,淮上风声日紧,金人囤兵商州,似要兵 发大散关。民间闻得讯息,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己受托提剑南下,见沿途 商旅绝迹,初时还笑百姓杯弓蛇影,但南下之后,见临安国风靡靡,反庆幸淮上民 众还知个“怕”字,远比临安只知唱《后庭花》来得真实。 这国弱不振,认贼做父(叔父),却是谁之错来?人言奸相误国,蒙蔽圣听, 但秦桧跳梁小丑,若无天子授意,他如何杀得岳元帅?这金人又如何能嚣张如斯? 伯颜说“得国由小儿,失国由小儿。”,虽是番邦胡语,却也一针见血。天子高宗, 行事当真直如儿戏。 一月十五夜自己舟过洞庭,还剑石旁,得闻素琴天音。细听之下,竟是几已绝 迹江湖的《广陵散》。出生扬州(广陵)的自己一苇渡江,弃舟登岸,取笛相和。 那女子见我掠水飞来,寥无讶意,调琴依旧。琴笛相和,舟中渔樵,闻爽籁而 兴发,江上鸥骛,浴天音而忘机,一曲既罢,落霞已随孤雁去。残月照来,清风拂 面,石前那女子,白衣飘雪,抬头望来,自己当下惊为天人。寒暄过后,知秦家女 子,芳名昭佳。 二人从晋《广陵散》起,远溯风雅,近谈词章。上下千年无阻隔,古今才情任 纵横。昭佳学究天人,辨证古今,每有真知灼见。当下二人月夜泛舟洞庭,岳阳楼 上,看静影沉璧,细数范文正公当年风采,设文正公若在,这半壁江山如何如何。 正自意兴满满,却有白雕过空,传来她师门密令,如萍而散。散时约定,二月初九, 月满楼中,不见不散…… 自别后,方知洞庭一会,自己竟已情根深种,不可自拔。此后魂梦与伊同,洞 庭到临安并未迢迢,自己竟走了将近二十余日。到月满楼前见到飞鸿,故人相逢, 本是开怀,但久侯佳人无至,黯然神伤。刚才申兰与会,见他二人情意笃笃,蓦然 间愁肠百转,差点泪下。紫衣少女姬凤鸣现身楼前,九幽兰露,虽霸绝天下,以自 己深厚内力又岂会轻易中招?只因情根深种,相思入肠,立时就一梦黄粱…… “你走路长不长眼睛啊?”一声怒骂响起。谢长风忙抬头看时,前方地下躺着 一背后斜插一对古怪刀剑的壮汉,正揉着胸口,又怒又恐地对自己骂咧不休。他一 愣,立时明悟,自己刚才依稀觉得前方似有阻隔,稍即消失。当为己想事太过入神, 撞及壮汉,体内真气自然发动,让他倒地生疼。 “啊!抱歉兄台,在下刚才想事情太入神了。”谢长风忙赔笑道,“请兄台多 包涵。” 那壮汉见他如此恭敬,立时神色一变,吐了口唾沫,傲慢道:“妈的!下次小 心点。老子名动天下,拳打四海,脚震南北,剑笑乾坤,刀傲江湖,人送绰号拳神 腿霸狂刀乱剑、浪里追风、陆地神龙、天山逍遥仙的夜未央难道是那么好得罪的? 老子大人有大量,外加今日心情好,就不和你计较了。”说罢,扬长而去。 谢长风傻傻看着那汉子高大的背影,一时竟没回过神来。为何这位绝世高手的 名号如此之长?什么拳打四海,脚震南北,拳神腿霸狂刀乱剑、浪里神龙,这么长 的名号亏他说得这么流利!简直是旷世奇才,与说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月满楼小黄 当真是一时瑜亮。 长街之上,本有人围过来看热闹,却不料那夜未央似是一混人,心下必是怕了 这白衣少年,一阵乱七八糟的吹嘘后竟跑了。人群见无热闹可看,立时也就散了。 惟有一个背负一大布袋的胖大中年和尚,依然傻傻地望着谢长风。 谢长风一奇,问道:“大师在看什么?” 布袋和尚似大梦初觉,嬉嬉一笑,道:“和尚在等个人。” 问他看,却道是等。谢长风知是遇到高人,以手指己道:“来也!来也!” 和尚摆了摆手,道:“你不是这个人。” 谢长风笑道:“如何才是这个人。” 和尚左手伸出,大嘴一咧,笑道:“乞我一文钱。” 谢长风知自己若是真给他一文钱,必然落了下乘,抬头看见天上圆月,灵机一 动道:“钱在天上。”这话原说那圆月如钱,又有“钱”“乾”同音,天为乾,正 是一语双关。 布袋和尚拍了拍手道:“妙哉!妙哉!”,随即又太息一声,道:“只是这老 天不死,如何能拿到那一只大钱。施主,可知这老天为何不死?” 谢长风一呆,问道:“是啊!共工已将天柱撞断,天塌半边,这天为何还不死?” 这话说得言辞冰冷,原来他心下忽地想到天子,只觉得奸臣当道,忠良遭殃,都是 这天子之错,便也问这天为何不死。共工云云,乃是说金人,这天塌半边乃是说江 山半壁沦陷。 那和尚哈哈一笑,道:“错了,错了。” 谢长风道:“如何错了?” 和尚道:“岂不闻天地无生,如何该死?”言下是说这高宗未坐皇帝时,金人 已入京,谢长风这话里有毛病。 谢长风一笑,知道这是《道德经》上的话,不过用在这里却也不错。不料这和 尚居然精通道理,该是一个佛道双修的高人。他心下一喜道:“既是无死,为何半 边又没了?” 那布袋和尚又是哈哈大笑,笑毕,问道:“如何就有了?” 谢长风身躯大震,拜倒在地,颤声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原来他相思入 骨,佳人无影,正自伤心入怀,不知如何排遣,此时闻得那和尚“如何就有了”之 语,立时顿悟那情意有无之道,颇有立地成佛之意。语毕,他细思一层,“有无之 道”若用于武功,该是何等天地! 如何就没了?怎么就有了?这就是后来让谢长风受益终生的“有无之论”。 和尚一楞,道:“大屎?谁拉屎了?你吗?我吗?” 谢长风一呆,正要说话,远处一个小沙弥急急跑来,弓腰合十道:“小僧金山 寺白鹿,这是我师叔祖道悦,行事有些疯癫,给施主添麻烦了,请施主包涵。” 不会吧?疯子,开什么玩笑!望着白鹿和道悦远去的背影,神情肃穆的谢长风 忽有种想哭的感觉。 一柄长剑,无声刺至。谢长风白衣一撩,一道剑光亦自飞出。 “当啷”一声,双剑剑尖忽撞,如裂帛撕绸。偷袭那黑衣人自空而落,浮光掠 影,本无痕可寻,但谢长风一悟得“有无之道”,武功精神,立进入晴空揽雪之境, 周遭动息全数洞悉。这才险险以有破无,以巧对巧地对上对方剑尖。 那人一击不中,再无出手,只是借着一触之机,反力逸去。谢长风方得神功, 正自需人试剑,不顾惊世骇俗,身形微动,已紧贴相随。 二人追逐一阵,来得城外,那黑衣人蓦然停下,转过身来。面巾抹去,却见一 女子嫣然而笑。转盼之间,似将万花羞落。 “莫非姑娘便是……”谢长风讶道。 这女子语笑如菊,淡然点头。 -------- 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