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葬 车轮滚滚向前,鼓起红尘无数。 此刻,方临正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忍不住瞌睡,却毫 无道理地精神焕发,怪哉;而那个女孩就在她的对面,双手托这杏腮,哈欠着,沉 沉地望着他。 方临有一肚子的问题,却不知从哪里问起,因为怪事太多了,让他好似在云中 雾中,茫然不知所措。 他还记得,当那老汉终于答应买他的时候,他兴奋极了,好象做梦。他想跳起 来,可刚一直身,却晕倒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吓坏了,发现那个老汉竟然穿起了麻衣,跪在地上,在向 父亲磕头…… 女孩还是笑吟吟的,见他醒来,竟也捧来一套麻衣,让他换上。 方临以为自己在做梦,咬了自己胳膊一口,好痛。 不知何时,路旁竟然塔起了架子,包上了素绫,俨然一个当街的灵堂。 围观的人赶集般,挤得水泄不通,竟把整条街也封了起来。 老汉见他醒来,等他穿上了孝衣,拉着他来到了一个店铺,方临恍恍忽忽地跟 着,女孩却在一旁,拉着他的手不放。 “请进请进!您老又来了……”掌柜的殷勤着。 老汉皱起了眉头,似乎不愿意听这种客套,于是对方临说:“你选一个吧。” 方临放眼一看,店铺中堆满了棺材,大的,小的,新的,旧的…… 方临试探似的,指了指一个看起来不算太差的,却发现老者的眉头锁的更紧了 ;于是他赶紧将手指挪向另一副,因为他看的出,那一副只是几片木板,一定是这 里最便宜的。 老汉咳嗽了一声,不再理他,向掌柜的说道:“刚才那副发出去了没有……” “按您老的吩咐,已经发出去了,现在只怕已经出了城了。” “那么,同样的再卖一副!” “好,您老要什么时候发货……”掌柜见有了生意,言下满是欢喜,却一点笑 脸也不敢露。 “现在” “现在?”掌柜的一愣:“恐怕……” 老汉拉着方临转身就要走,却又被掌柜的拦住。 “好吧,还有一副,原是王员外给他家老太太订的。最近,听说老太太的病有 了起色,恐怕一时也用不上,您老要是能多加些……” 老汉似乎不耐烦了,一挥手,也不问价钱:“记在一起,叫你的伙计跟着我来。” 棺材店里忙成了一团,喧喧嚷嚷间,方临发现那口棺材好大,好沉。出店门不 一会,两个抬棺材的壮伙计,便见了汗。 接下来的事,装殓,祭拜,发送,刻碑,入土……一件件井井有条,却也隆隆 重重,让方临感到好似死的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哪家达官显贵,财主老爷。自 己呆立在其中,似乎被一根绳子,牵来扯去;也不似什么孝子贤儿,只是局外之一 个局外之人,看着别人忙忙碌碌,自己却无所适从。 方临想哭,却哭不出;想笑,更笑不出,呆呆着看着别人操持着自己父亲的葬 礼,而那女孩总是陪在自己身边。 记得自己唯一所为,是在镌刻墓碑之时,告知那老汉爹爹和自己的姓名。老汉 去后片晌,也未听见什么斧刻锥凿之声,墓碑便已经立了起来。方临凑前一看,上 书“先父方公卓之墓,不肖子方临谨立。” 车轮滚滚向前,将记忆抛洒在飞扬的尘土中,方临揭开车帘,望着倒奔的远山 近树,不由眼圈一红,黯然泪下。 女孩坐到他身侧,取出手帕,来为他擦拭。 “会弄赃的”方临羞道。 “你不装哑巴了吗”女孩笑道,却不停手:“装哑巴很好玩吗?” 方临忙用衣袖擦干泪水。 “怕什么,反正已经赃了。”女孩仍微笑着,轻拭着。 “那么,我帮你洗吧?”方临很感激,也很惭愧,人家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厚 葬了自己的父亲,这笔钱,这份情,怕是一辈子子也还不完了。 “你会洗手帕!”女孩瞪大了圆圆的眼睛:“你真有本事!” 方临笑道:“这有什么,衣服,裤袜,褥被,帐幔,我都洗过。” “啊……” 看着女孩崇拜的样子,方临觉的好笑:“也没什么,人人都会洗的。” “人人都会,我就不会啊!”女孩难为情的道:“我是不是很笨。” “不,不,你没洗过,一洗就会了。”方临嘴里说着,心里却想,大户人家的 小姐,不用自己洗衣服,学来有什么用。 “真的”女孩笑了笑,却又说:“可是姬婶婶却说,我年纪太小,是学不会的。” “姬婶婶?” “姬婶婶是家专门洗衣服的,他每天都要洗好多衣服,我想帮她洗,她却说我 年纪还小。她还说,等我嫁了人,她便教我。” “嫁人”方临心中怪怪的,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天仙似的女孩也会嫁人: “那我来帮姬婶婶洗好不好。” “好啊,好啊”女孩拍手道:“然后你再教我,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洗。” 方临不觉叹气,心想:大户人家的女儿,原是不懂的,难道洗衣服真的很有趣 么,记得那年过年,父亲病了,母亲为了给父亲卖药,不知洗了几天几夜的衣服, 最后手红肿的象萝卜一样,却忍着泪忍痛再洗……“ 想到这里,方临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磅礴而下。 旁边,女孩又递来手帕,方临没再推辞,拿来拭泪,不知道哭了多久,泪渐竭 了,却仍然哽咽不止。 “你怎么了?”女孩这才问道 “我想到了妈妈。” “想到妈妈为什么要哭?” “我妈妈走了,只剩下我和爹爹,所以我和爹爹就出来找妈妈,妈妈找不到, 然后爹爹就死了……” “原来爹爹也把你妈妈赶走了?”女孩若有所思道。 “我,我不知道……” “我的妈妈也走了,可是我并不想哭啊?”女孩甜甜地说,嘴角仍然挂着笑意, 却不是嘲笑,而是安慰。 “为……为什么……” “爹爹说,女人都是要跑的,早也要跑,晚也要跑,不如赶走的好,于是我出 生后,爹爹就把妈妈赶跑了。” “什么”方临张大了最,向吞了一个鸭蛋,“你真可怜!” “我可怜么,没有啊,我为什么可怜?”女孩好奇地问。 “因为你也没有妈妈” “没有妈妈会很可怜吗?”女孩歪着脑袋,一副不信的样子。 “是啊,没有妈妈,谁来抱你,亲你啊” “爹爹也会抱我,亲我啊;大家都会抱我亲我啊。” “那……那,谁来讲故事哄你睡觉,为你盖被,给你洗脸,梳头呢?” “翠姐姐会哄我睡觉,帮我盖被;华姐姐会给我洗脸梳头的。” “那谁给你作饭,洗碗呢?” “曲伯伯会给我作饭,曲伯母会洗碗,爸爸说,曲伯伯作的饭最好吃了,怕是 连皇帝也吃不到。” “那你生病,谁来为你喂药;你摔跤,谁来为你掸土,你和别人打架,谁来救 你呢?” “我生病?那翠姐姐,华姐姐都会来喂我药吃,可我从来不会摔跤,也没有打 过架;摔跤会不会很疼,打架是什么,是不是像猫和狗一样,追着跑。” 方临苦笑着摇摇头,觉得向一个大户家的女孩,解释妈妈的好处,真的很难。 女孩见他呆呆的,也就不说话,过了良久,才若有所思的说:“怪不得,你妈 妈要作这么多事,一定很累,所以才会走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方临遥遥头。他真的不知道,他也真的很想知道,但他却从未 问过父亲,记得几次偶然的提及,却惹得父亲喝更多的酒;现在父亲不会喝酒了, 也不会说话了,于是,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日沉西山,路洒金芒,黄昏了。 方临觉的很奇怪,因为太阳下山了,天气因该越来越凉才是,可是,方临的身 上却越来越热。 开始还暖洋洋的,很舒服;后来却很闷,方临以为要下雨;然后又很痒,出了 很多汗,但方临还忍的住;再然后,随着他的一场痛哭,好想感觉好了一些…… 可现在,燥热卷土重来,方临却感到浑身象火烧一样烫,象针刺一样疼,象窒 息一样闷……但他依然咬牙挺住,他不愿意让人发现,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却买 来了一个病夫…… “啊……”女声一声惊叫:“停车啊……” “不要慌,我知道”赶车的老汉应着,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反而又狠狠地 抽了几鞭子。 “可是他……”女孩慌张的声音道。 “把他扶起来,象你平时那么坐着……” 方临依然清醒,他听得见两人的对话,但无力开口,也不能动,全身滚烫,筋 骨好想被这热融化,又粘连在一起,木偶般僵硬;当女孩搬动他身体的时候,刺骨 的痛从周身传来,似乎骨骼已经断裂,脏腑全部扭转……方临咬牙挺着,唇裂血出, 好不吓人。 汗如雨下,男孩和女孩,老人和马…… 方临觉得自己此时的姿势很奇怪,两腿盘膝,好象和尚;左手按着小腹,右手 却向下按住头顶,好奇怪。方临想笑,却痛的流出了眼泪。 马车颠簸着,方临颤抖着,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晕过去,却不料越来越清醒,因 为他可以清晰地感到疼痛的增加。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马车停了。 “白爷,您可回来了,您再不回来,老爷要去找您了……没出什么岔子吧…… 这孩子是谁啊……您老去哪儿……” 方临只觉的被人抱起,飞似的进了所院子,风声嗖嗖,眼前忽明忽暗,好象穿 过了不少房间。 “老爷!” “这是……” “还活着,小姐紫央丹都给他吃了。” “什么……胡闹……快放下” 方临只觉得两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背后,凉凉的。然后有一股清凉的泉水从背 后涌入,好舒服,片刻间,泉水涌遍了全身,痛楚立减,这才吐了一口气,昏睡过 去。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