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梦逝 一夜乱梦,方临梦见了仙山,梦见了瑶台,梦见了无垠的花海,梦见了乘鸾驾 凤,翩翩散花的仙子,更梦见了爹爹,妈妈,箫音和自己…… 大梦醒来,日上高竿,早已过了时辰,今天,箫音果然未至…… 庄园里静悄悄的,歌了一夜的促织尽皆睡去,而恬不知耻的噪蝉还在百无聊赖 地宣告“知了,知了”。云了了,风萧萧,惹得竹叶沙沙作响,偶有几片花碎,瓣 瓣不愿化泥,逐着风儿一路飞舞,受阑墙一阻,无奈转个向儿,穿过月芽门,扫过 芳草地,在柳下亭间微作留恋,又旋起舞步,从假山空穴钻出,点过荷塘曲岸,一 路香销,终于停在了井沿,偎依不去。方临呆看了片刻,出手打开了井盖,将那片 花瓣投诸幽幽深井之中。 缘虽天定,事在人为。 方临暗自叹了口气,大人似的,凝眉半晌,转身欲去,却听见井旁传来“罡, 罡”蛙鸣。蛙声似远似近,似有气,似无力,声调哀苦,好似婴啼不止,不由停步, 回转身来在井边搜索。 果然,井口背光处,踞着一只瘦蛙,肤色淡黄,皮皱囊枯,却仍是一副大腹便 便,眼高于顶的样子,气鼓鼓地抗议者,好似满腹的委屈,不吐不快。 方临走近,俯身将那瘦蛙鞠在手中。那瘦蛙毫不惧人,既不避逃,也不顽抗, 只是忽高忽低地唤着。 好一只恋家的青蛙。方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的“虎背”,发现细致的背脊上 当真有着隐隐青纹,阴暗中闪烁着滢滢的光泽,与众不同。 蛙声越来越细,方临也感到它的皮肤越发干燥起来,估计是久居井底的老蛙, 机缘巧合,无意中跳将出来,欣赏完如画夜色,或者大哙朵颐之后,却发现井盖被 落,无奈有家归不得,这才惶惶哀鸣,躲在背阴处苦苦支撑,只待解救。 方临笑着再次打开井盖,想放那蛙归去,却不禁一愣。记得父亲曾讲过一则故 事,故事中一个久居涸井的青蛙,在一凹烂泥中,俯仰一洞天地,却怡然自得,不 知目光短浅,见识浅薄,还讥讽落难的海龟长途跋涉,不辞辛劳。而眼前不正是这 井底之蛙,想到这里,方临又将井盖放下,踯躅间,不知是否该将井蛙放诸荷塘。 是啊,深井中阴暗闭塞,好似牢笼,没有丝毫风吹草动,井盖之下,更乏天光 月色,这老蛙在井中想必桎梏了一生,确实应该来个乔迁之喜。想及此,方临手捧 井蛙,信步向荷塘走去。 走到一半,却又停脚,暗忖:人人皆自有家,或陋室,或朱门,皆可栖身,何 况日久生情,即便再破再旧也无怨无悔。想到这里,方临不禁怅惘,这个山庄既宏 且美,于山水间别有洞天,可是自己却总是怀念故乡家园,即便家徒四壁,枕茅盖 草,却总是眷恋不舍,常自梦中而归,想起厅前枯槐,梁上鹊巢,床头蚁穴,倍感 亲切。是啊,天下至好处,莫过自家蜗居,即使困苦艰涩,总好过寄人篱下,苟且 偷安。井蛙固然无知,思乡却是人之常情,荷塘虽大,却是别人土地,此蛙既老且 瘦,孤苦伶仃,自然会受人欺负,不如仍在井中安居乐业,快活一生,好过异乡彷 徨孤苦,饱受欺凌。于是径自返回,又向井口走去。 方临眼看井蛙,却好想看到了自己,皮黄无肉,骨瘦如柴,心中满是可怜,复 揭开井盖,向井下凝望,井深且暗,黑不见底,不由心中更加踌躇,暗思:这井盖 一落,井中井外犹隔两世,井中不但黑暗冷清,而且浑然无光,蝇蛾蚊虫自然不会 光临,这井蛙平常一定饥一顿,饱一顿,想及自己和爹爹流浪在外,衣食无着,母 亲固然音信全无,累得爹爹病死他乡……想着,方临不觉间手中颤抖,是啊,这山 庄尽管是别人家业,自己虽然客居,却好歹吃饱穿暖,即便有些仓皇惭愧,自怨自 艾,好在也没有人来欺辱,这井蛙既然从未到过荷塘,又怎知它不喜欢清波绿漪, 白莲墨叶呢?就算艰苦些,好歹不会饿死困死,说不定塘蛙好客,非但不会欺侮, 没准还会红线偶连,老来得子,生下一群小蛙。方临不由想到箫音,慌忙摇头窃笑, 收起胡思乱想,又步向莲塘。 及至莲塘堤岸,方欲放生,方临猛然觉醒,大叫不该,急忙又奔回水井。想来 青蛙,蟾蜍一生百籽,这井蛙自然不会独生井底,说不定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家 中伴侣兄妹苦候苦盼,唯等这井蛙回家团圆……方临越想越恨,想来当年母亲离家, 父亲天天醉酒,自己心中也难受之极,后来和父亲出门寻找,苦苦二载有余,害得 家破人亡,至今母亲下落不知,生死茫茫,而这老蛙,发现井口被封,不离不弃, 苦苦守候,即使干死渴死也不离开半步,心中定然想念家人,好在自己没有胡作非 为,却也不由暗自恼恨。奔到井沿,顾不得喘息,一揭井盖,忙将井蛙放将进去, 只听‘扑通’一声,祝福井蛙回家,方临心中石头方始落地,深呼吸几番,不觉肺 腑畅快,心中轻松,神清气爽,慢慢盖上井盖,踱步而回。 日没黄昏,鸦歌唱晚,方临闲坐屋中,支臂听风。 静寂沉时,倏然四周脚步声碎,不知怎地,庄中的人各个忙罗起来,或奔呼, 或疾走,或劈柴,或挑水,厨烟猝起,腾腾绕绕,远远一声长啸,惊天动地,萦绕 在山石水榭之间,激荡回旋,久久不散。 是了,想是箫音的爹爹亡故了。 眼望众人无不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奔走传呼,估摸箫音的爹爹平素必然对下 人极为严厉苛刻,打骂任性,罚赏随喜,弄得天怒人怨,临到死期,庄中竟然好像 过年,喜气洋洋,欢声雷动。方临心中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又是悲怆莫名,想想 这位挂名“岳父”,也曾为自己彻夜疗伤,自己无意间吞下了所谓“传家宝”的 “神仙药”,也未闻他责怪片言,想必不是什么恶人,虽无感情,却也不由伤怀, 迷茫间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临终前的字字句句,重在耳畔环响,心头震颤,有泪欲 滴,忙将父亲的遗物——两卷破书——藏入怀中,始觉温存。可怜几日间,箫音也 落得和自己一般境地,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寂寥间,鞭炮声起,方临走出小屋,惊见四下一片张灯结彩,缠红绕翠,而山 庄中心处更加灯火通明,遥听歌舞声幽,醇香飘摇,不知是在作法事,布道场,放 焰口;还是在谈笑畅饮,举杯庆贺。 方临想去安慰箫音,走了几步,却又不前。也许这是箫音爹爹刻意的安排,些 许他身染绝症,也许体受重伤,自知不久于人世,为了不令女儿伤心难过,这才骗 她驾鹤仙游,找寻妈妈,并安排了这场欢天喜地的临别一聚。自己是个外人,也是 个下人,心中戚戚,还是不要去的好。于是方临听凭双足,游荡在庄园间,恍惚时, 又到了那口深井旁。 深井依旧,不复蛙鸣,方临发现井盖开启,可能是方才有人来汲水,忘记放下。 于是坐在井沿,喃喃自语:“蛙兄啊,蛙兄,井中快乐么?荷塘上此刻歌声,蛙声 不绝;花香,酒香四逸,好不热闹,美酒佳肴,歌舞升平,却又于那井蛙何干,井 蛙只在井中,无日无月,无春无秋,无欲无求,无法无天,饥餐渴饮,欢歌笑眠, 虽在枯井中,却好似神仙眷侣,岂不美哉?” 远远传来一曲洞箫,悠扬缥缈,淡荡扶摇,方临不懂音律,也不解丝竹,却也 不由为之心动,凄凄然,如痴如梦,循着箫声,身不由己地追寻而去。不料刚行得 片刻,箫音猝然哑止,方临一愣停步,呆立半晌,才发现脚下一件物事,俯身捡起, 却是一枚玉哨,方临记得自己“卖身葬父”那天,箫音用的哨子与之无异,于是拂 拭几下,放在唇上,吹了几响,果然是当时音色。 随着哨音,方临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眼前越发黯淡,猛然间发现大地向自 己撞来,随即没了知觉。 记忆也在这一刻猝然而止,方临身坠梦峦,昏沉间,好像又回到昔日旧宅,残 瓦破壁,寒窗断枢,却有爹爹妈妈温馨的笑容。方临向他们奔去,越来越近,却越 来越朦胧,想要扑上抱住,却发现爹爹妈妈化成两枚花瓣,随风飘逝……方临狂呼 急追,但见花瓣儿摇曳着,飞旋着,堕入深井,井深百丈,直抵幽冥,井中传来小 鬼呵呵怪笑,好似蛙鸣,又想童泣,方临想也不想,跟着投身入井,摇荡直落…… 方临睁开眼睛,好亮,好吵,忽觉头昏异常,四肢酸麻无力,勉强坐起,方自 抬头,发现眼前好多脚,或人或马,或大或小,或行或停,或快或慢…… “怎么了,我在作梦么”,方临无比诧异,“好奇怪的梦,梦中有个山庄,有 个女孩叫笑儿,有花有草,还有洗衣服的姬婶婶,以及花瓣儿,井中蛙……” 方临仔细地辨认着,仍是那一条街道,依然是正午时分,阳光照旧炽灼,墙角 下乞丐们还在忙碌地乞讨着,空气中同样隐隐飘来馒头的香气,吆喝声,叫卖声, 车轮的支扭声,马蹄的得得声,是了,我是在卖身葬父,却昏倒了,作了一个好奇 怪的梦……可是方临发现身上的衣服不同了,身边也没有破席烂筐,没有‘卖身葬 父’的草纸,方临觉得心口一凉,拿出看时,却是那颗玉哨……方临倏然爬起,猛 地推开人群,向着记忆地方向飞奔,在梦中,他的爹爹就葬在那里。 西门城外,荒草地间,一冢新坟,高高的竖在方临身前,红土仍新,白幡未倒, 枚枚纸钱,还在慵懒地拨弄着熏风。墓碑上字迹清晰:先父方公卓之墓,不肖子方 临谨立…… 是啊,那不是梦,方临手心里攥着玉哨,却再不敢吹弄。记得哨音响起后竟然 记忆不复,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山庄在哪里,箫音在哪里…… 方临愤怒地大叫,是了,一定是了,自己终于成为又一匹竹马。主人看够了, 玩腻了,于是一脚将他踢了出来,没有记忆,只有回忆,自己完全不知道回山庄的 路,自然不会再去打扰他们了。方临小心地向怀中摸去,那两本破书还在,还好, 终于没有弄丢父亲地遗物。方临只想匍匐在父亲的坟上大哭一场,为什么要哭呢? 为什么! 方临忽而仰天大笑,是啊,我被赶了出来,真不幸啊,再没有了白吃的饭菜, 再没有了合体的新衣,再没有人叫自己‘哥哥’,也再也不用教人写字,陪人玩耍, 更不用学和尚打坐……所以,他自由了,有人买了他,替他安葬了爹爹,本来他会 用一生的劳作来报答,来偿还。可是,如今,别人不要他了,好像小猫小狗一般遗 弃在路旁,因而,他自由了,可以没有约束地到处流浪,可以自由自在地随兴漂泊, 无需看人脸色,也无需受人摆布,他快乐地笑了起来,他俨然是那只掉落在井外地 瘦蛙,井盖已经封闭,他无法返回,也不愿返回,那不是他的家,那里也没有他的 亲人,他要出去见识更加广袤的大地,更加辽阔的天空,以及一望无际的大海。 方临在墓碑前拜了数拜,怀揣着两本破书,和满腔的感喟,向未知的日子出发, 不再回头。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