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流浪 对于流浪,方临并不陌生。几年来,爹爹和他,不知踏过了多少田埂阡陌,翻 过多少山脊石径,走过多少拱桥甬道,又睡了多少茅屋草庙,忍饥挨饿,风餐露宿, 跋山涉水,幕天席地……这些本领本不难学,却也有个诀窍,一个字——走。辰也 走,昏也走;饿也走,病也走;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不停地走,不厌地走。 爹爹曾说:“树挪死,人挪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三十六计,走 为上”,“怀糈馈贤屈,乘桴追圣丘。飘然天外步,岂肯区中囚……” 方临虽然识字,却并不懂诗,也不会作诗,却知道父亲很喜欢,每当爹爹大醉 时,总会吟诗作词,或歌或舞,或笑或骂。离家后,爹爹再无钱沽酒,却仍是喜欢 吟诗,那些诗词方临多数不懂,常问其中含义,父亲却不答。也许是在怀念母亲吧, 方临这样以为。然而几年来,东西南北的流浪,方临觉得父亲并不知道母亲所在何 方,也从不向人询问,只是从一城走到另一城,从一集赶往下一集,似乎相信妈妈 终有一天会和他们在茫茫人海中邂逅。方临想问,却不敢问,只是走,跟着走。 如今,爹爹已经谢世,方临孤零零地走着。跟随他的只有一身褴褛,两本破书, 一粒哨子。方临撑着破衫,穿个草绳,串了哨子挂在胸前,而两本书则仍旧裹在怀 里,踏着前葱后蒜,开口常笑的布鞋,一直地走。 从前,爹爹喜欢去城镇市集,因为在那里,比较容易找到写字地工作。记得爹 爹曾经为人写过家信,书过门联,题过扇面,也写替孝子撰过碑文,为佃户立过字 据,休书和状纸也偶尔会写,最不济时,父亲也会从庙里借副桌椅,替人相面测字 ……然而,随着世道越来越乱,这些活计也越来越难找,去年更是百年不遇的大旱, 米穷油贵,人心惶惶,别说写字测字,就连许多把式艺人,金石工匠,都沦为乞丐。 记得他和爹爹破衣烂衫的样子,本和乞丐无异。偶尔有人在他们面前丢下一两 文钱,爹爹总是赶去归还。爹爹说,读书人两种事是绝做不得的“不劳而获谓之乞, 不告而取谓之盗”,江洋大盗作不了,小偷小摸也不能作,而不顾尊严廉耻,逢人 叫奶奶,得赏就磕头的乞丐,和依门卖笑的妓女,摇尾讨欢的畜生有什么区别…… 于是爹爹常道:“穷死不偷,饿死不丐”。 爹爹已经死了,然而爹爹的话还活着,爹爹说“男子汉当志在四方”,方临虽 然谈不上什么“志”,“在四方”却好办,志在四方固难,人在四方却甚易…… 爹爹又说“开卷有益”,虽然无力“破万卷”,“破两卷”却是有的,所以方 临闲暇时,总是抱膝而读,两卷破书果然词深意涩,不知所云,好在方临也不求甚 解,只是朗朗而读,读不通时便硬记,读到泪流满面时,却是记起了父亲母亲。 父亲既教不偷不丐,而方临也作不了写字教书的营生,于是避开城镇市集,只 在穷山恶水间跋涉。起初方临饿的紧了,也会在田间挖一些甘薯地瓜,摸只鸡犬, 可仔细想来,既然“不劳而获谓之乞,不告而取谓之盗”,那么“不种而收,不畜 而屠”的勾当岂非既丐且盗,又记起父亲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方临是以 不再靠近田舍村庄,只以山脊丘陵为路,捕鱼猎兽为食,漫游群山,纵足四野,倒 也安乐。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在山水间漫无目的地奔波了几个月,已近深秋,方临却 发现,每个月总有几天,胸腹之内,疼痛欲裂。开始时,方临以为生病,自己无钱 医治,只得听之任之。可这病痛,来如山倒,犹如筋毁骨断;去时却也极快,一顿 饭间,人又复原如初。后来方临才想到,恐怕是误吞那些“神仙药”所致,于是试 着继续在山庄里学习的打坐运气,果然见效,虽然不能阻止发作,却可以减少疼痛。 然而几个月来,发作的时间一次长过一次,间隔却越来越短,恐怕病入膏肓,命不 久矣。方临并不为之烦恼,想来自己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无牵无挂,生无甚乐, 死无甚哀,于是乐得顺其自然。然而失之东隅,地之桑麻,几个月打坐下来,方临 竟觉得身轻体健,力气大增,不但原先不易捕捉的猎物手到擒来;而且,几次遭遇 豺狼虎豹,竟然也有惊无险,全身而退。 方临虽在山间游猎,却并不入山太深,一则深山多猛兽,或群居,或歹毒,自 然避由不及;再则一些平日必备之物,需向别处购买,所以只沿山脉边缘缓缓前行, 距离人烟处,总在一日路程之内,以策万全。随着经验积聚,打猎的收获越来越丰, 方临便将多余的猎物,连同皮毛,一起卖到临近的市集,同时换取些勾丝刀叉,火 石绳索等一应工具。 山中日月短,方临不曾记数日子,于是也弄不清在山中度了多少时光…… 这日,,夕阳西下,方临正安稳地坐在容阳城内饭庄之中。昨日,方临在山中 逮了五只野兔,陷阱里也套到一头小鹿,实可谓满载而归,于是准备今日将猎物拖 出山林,到附近集市上售出。行路中,访得一条溪涧,溪流清澈,而水道曲折狭窄, 加之山势颇陡,水势却也十分湍急。方临将小鹿野兔用草绳捆住,栓在树下,独自 到河中洗澡。 水不没膝,清爽冰凉,方临喜见溪中河鱼颇多,银鳞惹雪,既大且肥,而且竟 然逆着溪流,顶着山势,一跃一跃地反向源头游去。方临心中好奇,方欲捕捉几尾 以填辘辘饥肠,却发现小溪蜿蜒的另一侧水流平缓处,竟有一丝丝红线从上游顺水 而来,方临用手指轻轻一挑,红丝随即散在水中,无影无踪。方临又将手指放在鼻 下,赫然嗅到一股血腥。 方临缘水而上,心中忐忑,走出百十来步,转过茂林一角,忽听一声虎啸,不 由倒退几步,避开溪流,隐入林间,寻到下风口处,蹑手蹑脚地向前挨近。临到近 处,方临只听得虎吼声越发凌厉,抢天震地,让人毛骨悚然。方临低下身来,伪在 树后,只见一只白额猛虎同一只黑熊在溪水间斗得正欢。此处山林距离人烟甚近, 本该罕见熊虎,恐怕这次是溪中的鱼群将两者同时诱来,遭遇而斗,此刻猛虎黑熊 身上皆已负伤,染得一半溪水鲜红。 方临看了一阵,只见黑熊猛虎两方互有攻守,势均力敌,相教下来,似乎黑熊 凭借身高力大,略占优势。久战不下的黑熊不耐烦起来,忽然人立而起,居高临下, 双臂齐挥,两只巨掌势如破竹地向猛虎拍将下来。猛虎看到来势不善,不敢硬敌, 转身窜出,一跃躲开,绕到到黑熊身后,伸掌扑挠。黑熊一击不中,前冲之力无处 消解,只得将身体矮下来,双掌撑地,不复直立,如此却来不及转身,被恶虎乘机 挠在背上,无法抵抗,只得一边向前驱避,一边回头。猛虎一袭得手,却并不抢攻, 只是嗷嗷低吼,蓄势待发;黑熊吃一堑,长一智,也不再轻易发力,于是半晌间双 方互相伸臂试探,号叫连连。 一虎一熊斗得激烈,方临瞧得目不转睛,全忘记了身在险境,但见黑熊势大力 沉,却行动迟缓;而猛虎虽身法敏捷,牙尖爪利,却无奈近身不得,展转腾挪一番, 终于觅到良机,一蹴而就。 片刻后,黑熊眼看老虎越来越近,陡然右掌向老虎头挥去。这次老虎并不忙于 躲闪,而是看准时机,在熊掌将至未至时,乘机低头射出,一口森然锐齿向黑熊左 边脖颈咬去。方临本以为黑熊这次凶多吉少,却不料它一拍不中,竟然重心不稳, 一个踉跄向右一晃。这一晃,堪堪避开了虎口的致命一击。于是虎齿并未咬到黑熊 颈部要害,而是咬在右肩。 黑熊皮粗肉厚,肩膀又是肉多之处,伤势并不严重,但突来的疼痛仍激得黑熊 狂性发作。那黑熊暴跳直立,伤臂横抡,猛虎身悬半空,躲避不及,硬挨了一掌, 被狠狠地扫落在溪水之中。黑熊余怒未消,不待猛虎从水中爬起,又是一个直立, 巨爪猛砸在老虎头顶,老虎仓皇间未能闪避,熊爪尖利,竟然在虎面上划处数道血 痕,伤虎一声尖叫,叫声凄厉惨绝,随即跃起,又复跌落水中,翻滚哀嚎而走,却 又猛撞在大树上,目中鲜血涌出,已然盲了。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