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匠传人 “妈呀!”,黑衣人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果然是——“僵尸”。 此刻不少黑衣人一手插在嘴中,以防自己牙关打战的声音被“僵尸”觉察;另 一手接在裤裆下,以防被吓出来的屎尿嘀哒作响。更有人在心中暗自祷告,上至西 天如来,原始天尊,玉皇大帝,下至城隍,灶王,土地,以及四大天王,八大金刚, 七十二星宿,一百零八罗汉……通通许愿一便,发誓不再为黄白之物,干此有伤天 理之事,许诺下半辈子一定要吃斋,念佛,日日烧香,月月供奉,只求众位上神大 仙,慈悲为怀,善心大发,让这头“僵尸”瞎了眼睛,看不见自己。 顷而,那“僵尸”不再跳了,他默立原地,冷冷地望着天上一轮满月。月光淫 邪,为他镀上一层妖妄之色,更增鬼魅。 静——静得让人无法忍受,黑衣人祈祷寂夜中能偶尔有些响动,借以引开那 “僵尸”注意;可惜无奈,四周偏偏悄然无声,只有自己胸口,如打鼓轰雷般狂响, 无止无息。一阵阴风吹过,黑衣人们打了无数冷战,却阻不了一头大汗淋漓,再看 那“僵尸”,一双魔眼在暗夜中妖光烁烁,环顾一周后,阴沉地望着自己藏身的地 方。 一阵冰凉,直透黑衣人心底,似要将血液也冰冻,再听不到心鼓擂动,连同呼 吸,也在瞬间停顿下来。 就在这时,“僵尸”动了,鬼魅身形动如脱兔,一眨眼间越过了矮树丛,落在 了首领面前,手起抓落,一把按在了黑衣首领顶门之上。 “完了”,这是首领心中最后一丝残念,他悚然望着“僵尸”双眼,望着望着, 天旋地转起来,眼前一黑,一切都不知道了…… 首领挂了,黑衣人们一直紧绷的心神,彻底崩溃,发疯般鬼哭狼嚎着四散奔逃 …… 只留下方临立在原地,心中满怀歉意和不解…… 一切在瞬间重归静寂,也容不得方临多想,着紧之事,是找寻草药。于方临而 言,这并非难事,就着皎洁月色,一顿饭功夫,便已揪了一大把,虽然没有什么名 贵货色,总算对症。 “可是!仅仅草药还不够,还需些炉火器皿……”,方临皱了皱眉头,“没关 系,前面的茅屋里定是有的,借来一用,想必不难……” 是故,方临反身走回。 话说黑衣首领晕倒在地,不多时便已醒来,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浑身却也不疼 不痒,不由泪水磅礴,心中感激之情如滔滔江水,立刻爬起,对着天地跪拜磕头… …可当他拜完抬头时,却赫然发现那“僵尸”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前,手 中抓了一把什么,看不清楚,想来不是毒虫,便是毒物,难不成是遇害兄弟们的脏 器…… 想到这里,黑衣首领极度绝望,痛恨自己歹命,早知如此,又何必醒来,即便 作个糊涂鬼,也免受这般惊吓。果然天随人愿,当他看到“僵尸”对着自己朱唇轻 启,白牙毕露地淫邪一笑后,如愿以偿地再次仆倒晕撅。 方临见黑衣首领再次晕倒,暗中稀奇,心想难不成他有什么隐疾。 方才采药时,方临还惦念着他:天寒露重,在此林中睡上一晚,即便身体再硬 朗,也免不了添些疾病,这可如何是好呢?难道将他也搬进地窖,可是他是要打人 的啊…… 方临担着心事,却发现那人自己起来了,已经行动如常,心中高兴,不由朝他 笑了一笑,谁知,结果…… 顾不得那么多,方临朝茅舍走去。此时月经中天,已是极晚,然而茅舍中依然 传来锵锽之声,显然还有人在劳作。 方临心中奇怪,什么人在如此深夜废寝忘食地干活,更让他诧异的是,有人劳 作的茅屋中,居然没有灯烛之光。 走近茅舍,方临唤了几声,无人作答。于是便自行开门,径自走入。 斧凿之声越发响亮,走进茅舍,就着月光,方临见屋中只有一位老者,看不出 多大年岁,但见他全身皮肤垂皱,斑斑点点,头上几根银丝几不可见,显然极老。 但就是这样一个老者,在初春夤夜,正赤裸着上身,挥锤运凿,雕刻着石像。 再看那石像,竟然又是一尊观音。方临不由诧异,诧异之余随即恍然,怪不得 地窖中如此多观音石像,原来这位老者便是雕刻观音的好手。但见他一锤一凿,稳 准有力,月色透过砂尘,方临发现这尊观音已近完工,只差五官未绪。 方临轻唤几声,老者不应,方临也不敢过分打扰,于是蹑手蹑脚地退出。想来 非常之时,就算不告而取,也算不得“偷”,借用些干柴炉火,明日还来也就是了。 于是方临找到厨灶,生火将草药熬上,见院中有些干草,本想用之暂时盖了那 晕倒之人,但抱着茅草到了那里,却发现黑衣人业已不见,不知是自己醒来离去, 还是被同伙“救”走,如此这般,方临也不再担心,复将茅草抱回,等药熬罢,盛 满一碗,捧回地窖。 地窖石盖依然敞开,方临走下石阶,发现那人已经坐在了地上,原先那尊石像 “床”也被重新立起。不由脸上一红,奇怪那人内伤似乎并没有自己料想得那般严 重。 那人看见方临,呆了呆,似乎有些恐惧,但并没有尖叫,原来地窟中好歹有些 烛光火色,自不会再将方临误会成爬出墓穴的僵尸。而随着方临走近,那人双眼转 而盯着他手中热气腾腾的汤药,开始咳嗽起来。 “草药!”,方临看出他眼中询问神色,回答道,同时心中一阵兴奋,几年来, 这还是首次与人交谈。 那人亦闻出了药味,道:“多谢……”,声音颇为稚嫩,似乎那人年岁比方临 还小。 “趁热喝吧,喝了就不痛了!”,方临见他说话时面容痛苦,想来是牵动了内 外伤口。 那人望着方临眼睛,点点头,乖乖地将药汤喝了下去。 见他信任自己,方临心中快慰,并肩小心坐在那人身侧,以防碰到他身上伤口。 “你……从哪儿来?”那人喝完,问方临道,猜测地指了指地窖另一端的甬道。 方临点点头,见那人露出了笑容。 “我也是从那里来的……”,那人问:“我叫张八,你叫什么?” 方临道:“方临!你怎么也会是从那个……甬道……”,方临不解地问,难道 他也曾被困在九窟十八洞? 张八咳了几声,却并没有咳出鲜血,似乎是草药起了效果,于是忍痛道:“四 年前……你知道么?那次地震……” 方临点点头。 “那时我十一岁……”,张八道:“和朋友在村庄附近的山洞中玩耍……没想 到地震一起,石块崩塌破碎堵住了出口,我们出不去,只好朝洞穴深处走,寻找其 他出路……咳咳……可是,没吃没喝,他们都……都饿死了,只有我找到了那条甬 道,来到了这里……咳……你,你也是在山洞迷路了么?” 方临不知如何作答,说来话长,不如不说,于是只是点点头,问:“你为什么 留下来,找不到回村之路么?” 张八神情一黯,道:“我们村离此间不远,但……但地震那天夜里,听说下了 大雨,雨水冲塌了村后山坡,于是整个村子……都被……” 张八说不下去,方临也只有默然,一时沉重,带着些许尴尬。 “其实”,张八转而道:“即便家中如常,我也希望留下来,因为……他只有 一个人,怎可无人照顾!” “他?!”,方临随即想起了刻石的老人,惊讶:“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人?” 张八点点头,转头深情地凝视着那些观音石像,眼中满是钦佩和热情。 “你……”,方临有些了然:“他收了你作徒弟?” 不料张八神情再次黯淡,摇了摇头:“爷爷不收徒弟,也不能教我,而我只能 看,看他怎样一斧一凿地雕刻,或者……”,张八说到这里,挣扎站起,忍住疼痛, 走到一尊雕像前,抬起没有被打断的那支手臂,伸出食指,闭上眼睛,顺着石像雕 凿的纹理,抚摸着,陶醉着…… 方临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张八,因为初入地窖时,他也被这些巧夺天功,出神入 化的观音石像所吸引,几乎不能自拔。但显然,这个张八比他更投入,更沉迷,因 为自己虽被吸引,却从没有想过拜师学艺;可他,即使老人不肯收他为徒,但他还 是留下来照顾老人多年,似乎下定决心,即便是看,也要将老人绝艺看会…… 方临不知道张八这样是错是对,他似乎觉得这个人很傻,却又很可爱,很让自 己钦佩。 “对了……”,方临问道:“那些黑衣人——是那些人吧,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张八转过头来,眼神中充满怒火:“那些王八蛋……他们……咳咳,居然要来 偷……咳咳……这些……” “偷……这些石像观音?” 张八点点头,可能因为愤怒,咳嗽得更厉害了:“这些……这些是爷爷的命根 子,我就是……咳咳……也,也不能……” 方临明白他的意思,扶助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示意他不要说话,好好歇息。 张八喘了一阵,脸色好了些,继续道:“爷爷……他一年只雕刻一尊观音,每 尊都要一口气雕刻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不止不歇,直到雕刻完毕…… 所以,这些都是爷爷心血,命根子,是无价之宝,爷爷从来也不出售,甚至不让人 知道,完成后就直接藏入这个地窖,经年累月,直到今日……” 方临放眼望去,果然,地窖中的观音像,没有半百,也有四十,四五十年不求 名利,坚持至今,确实令人钦佩。忽而,方临又想到了琅琊子,他们岂非很相似, 铸剑也好,刻石也罢,一生追求一个圆满——方临握了握那把失而复得的断剑,心 道:“琅琊子便是为了这把断剑,剑虽残了,虽然不无遗憾,但无论如何,琅琊子 做到了,他当可含笑酒泉了,可……可这个刻石老人却又是在寻找什么呢?这些观 音像已然如此精妙绝伦,何以复加?难道他还想将顽石刻活么? 张八气愤言语,打断了方临思绪,只听他愤然道:“那些人……都是东边八里 庄顾员外家的打手,那顾员外也不知如何知道了这个秘密,先是带着金银财宝来购 买,被我婉言拒绝了,没想到他竟然会派人来偷,偷不成便抢……他不是读书人么, 却有怎么如此无耻歹毒……呸!” 原来如此,方临明白了前因后果,却还是想不通那些黑衣人为什么会突然发疯, 见了鬼似的逃了……难道当真是观音显灵? “对了”,方临道,转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张八唤住他,似乎不舍他离去。 “我……”,方临道:“掉了一只簪子,玉簪子,我要去找回它来……” “簪子,是这支么?”张八从怀里掏出个簪子,递给方临。 “就是它,就是它……”,方临见了簪子,放下心来,好奇问:“怎会在你身 上……” 张八摇摇头:“我一醒来,便发现自己被……包扎起来,然后就发现了这枚簪 子,在地上,想来是你无意中掉了!” “谢谢你!”,方临道。 张八摇摇头,又望着那些观音像,喃喃道:“今天——是最后一日了!” “最后一日?”方临问。 “是啊,爷爷正在刻凿今年那尊观音像,想来马上就要完成了……” 方临问:“你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尊石像……” 张八摇摇头,道:“我也只知道这里完好无损的有七七四十九座……你看那边!” 张八指着地窖一角的一片瓦砾继续道:“那年地震,地窖塌了一角,就是那里了, 少说也压坏了七八尊……唉!太……太……咳咳!!” “四十九尊,再加上被破坏的七八尊,岂非就有将近一个甲子……”,方临暗 中呼奇,他走到那堆瓦砾边,捡起残破的石块,也不由叹息起来:“正是太可惜了!” 忽然,方临发现一块石屑上刻有字迹,似乎是:鬼……薛…… 方临急忙叫来张八,张八也吃了一惊,原来他不识字,所以一直没有发现。方 临继续寻找,找到十多片有字的瓦片,反反复复就只有四个字:鬼、薛、石、诚…… “鬼、薛、石、诚——石、鬼、薛、诚!!”,方临拼凑着:“石鬼薛诚!? 薛诚!” 方临不由惊呼起来,吓了张八一跳。 方临丢下石屑,转身在其余完整石像上细细寻觅……可是,没有文字。 “对了!”方临顾不得张八反对,再次放到了一尊观音,果然,在石像底座下, 隐约刻着四个字——石鬼薛诚!!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