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携刀器 两个小孩坐在庭园石阶上,瞧着一群蝴蝶从残花芳草中飞去,愈飞愈远。 此时恰是暮春天气,紫衣女孩雀跃呼喊,正想去追蝴蝶,俯见那男孩双脚上的 小镣铐,便又咬着唇坐回石阶,低声道:“小哥哥,明月儿在这里陪你玩……” 男孩站起来,牵起她的小手,并脚一步步跳下石阶,说道:“咱们到草园里, 拨草捉虫子去。”男孩今年十三岁,名叫燕寒光,是汉人。 紫衣女孩唤作耶律明月,过了春天刚好十一岁,生得很秀气可爱,她穿着紫青 窄袍,领、袖两处有绿花刺绣,腰部系一条水晶蝶带。 新雨方过,长长的草叶里都是水珠。燕寒光赤足,但是破袍子很快被弄得濡湿 了,便敛起袍角,耶律明月瞅见他小腿上满是瘀青的旧日鞭痕,拉住他的手说: “不要捉虫子了,还是射柳树去吧。” 她知道燕寒光袍子湿了,夜里睡在小木屋中会冻坏的。 燕寒光嗅了嗅她的睫毛,有一股幽幽花香。便随她一蹦一跳回到后庭,耶律明 月轻轻说道:“等爹和娘回来,明月儿再求他们……”燕寒光料她又想央求爹妈, 替自己除去双脚的小铁铐,前年已被她爹爹狠狠责骂过,便用力摇头,停住不走, 怎么扯也不肯动。 耶律明月见他这样,流泪道:“我不求他们了,好吗?”燕寒光这才跳到石阶 前坐下。 耶律明月搬出炭炉,帮他烘燥袍子,又取来两副弓,这副小小雕花弓是她自己 的,另一副稍大的铁弓,是她嫡亲哥哥耶律棠古的。 契丹人从小就习练弓马,学那骑射之事。 耶律明月挽弓连射三箭,都射中二十步远的柳树桩,燕寒光拍手叫好。 她把铁弓塞给燕寒光,教他射,燕寒光起身拉弓射了七八箭,只射中两枝箭, 其余的都偏了。 正嬉闹间,忽听篱外一阵车轮碌碌声响,夹着健马嘶鸣,耶律明月吓得小脸雪 白,惊道:“不好了,爹回来啦……”慌忙拉着燕寒光,往侧门外的小柴房跑。 燕寒光因那镣铐鲠碍,情急之际连带耶律明月一齐跌倒。 两人爬起身时,一个足蹬红虎皮靴的绿袍人,从房檐上腾空飞来,仿佛从天而 降,倏然站在柳树桩前,指间拈了燕寒光射出墙外的一枝竹箭,盯着他俩冷看一眼, 那人正是耶律明月的父亲耶律菖。 耶律菖见女儿眸中有骇恐之色,叹一口气,屈身将她抱在怀里,笑道:“乖女 儿,外公送了你一匹小胭脂马,爹爹给你带回来了。” 耶律明月惊心方定,问道:“娘呢?”耶律菖抱着女儿穿园过院,柔声道: “娘还在外公那里,过两日就回来。娘说:”等小马驹长大了,就让娘教明月儿骑 马‘……“耶律菖指间竹箭往后一甩,飕飕疾飞而去,钉在跌在后院的燕寒光手背 间,登时鲜血泉涌,痛得锥心裂肺,燕寒光咬牙熬住不哭。 耶律菖早已拂袖捂住女儿双耳,不教她听到惨呼,察觉到燕寒光哑然无声,心 下冷笑道:这小南蛮倒是硬气。 耶律明月哪里懂得这许多?搂住父亲的脖子,脆声嚷道:“我要去瞧外公送我 的小胭脂马。”耶律明月的外公便是萧虚烈,大辽国的燕王。 耶律菖行过花廊,两旁亭馆台榭皆是仿宋朝的建筑,到大厅中将女儿放下。 两名使女唬得面如土色,跪在门角磕头,深恐这番纵容小郡主胡闹会遭重罚。 耶律菖冷冷道:“扶小郡主去马厩瞧小胭脂马,别带到后院来。”两名使女哆 哆嗦嗦应声起来,忙替耶律明月整衣拭尘,耶律明月想起燕寒光,回头央告道: “爹爹不要责打他……” 耶律菖默默点头,温和地说道:“去罢。” 耶律明月格格笑着出厅去了。 那竹箭深透泥土下,燕寒光额渗冷汗,奋力拔了出来,疼得满地打滚。一个锦 衣红帽的小童手提八棱抽攘,冲了过来,照着燕寒光身上抽打,口中直叫:“敢玩 我的铁弓?打死你,打死你……”八九个鲜衣大帽的家奴来到后庭围看。耶律菖大 步行来,那锦衣童子是他的孩儿耶律棠古,虽比燕寒光少一二岁,却胖墩墩地比他 高出半个头,自幼练武,手劲很沉,都打在要害里。燕寒光硬是没哼声,只听耶律 棠古边打边呼:“涅骨地!涅骨地!”契丹语中涅骨地是跪拜的意思。 燕寒光从血污中坐起身来,小脸紫胀,瞪着耶律棠古瞧,头上已肿起几个大疙 瘩儿。 耶律棠古横下心来,皮靴狠狠踹在竹箭上,竹箭本便贯穿手心手背,燕寒光痛 极,“呵”的嘶声恸号,抽搐几下便昏迷倒地。 那些家奴都慌了,耶律菖袖手一旁,沉声喝道:“把箭起出来,敷上止血药, 扔到柴房里去。” 肥头肥脑的管家韩匡奴,吆喝着家奴,七手八脚地忙开了,耶律菖领那锦衣孩 童耶律棠古缓步离去。 燕寒光半迷半醒,孤伶伶过了十来天,手掌疮口愈合,结痂成暗红的斑痕,头 脑和肢体的肿块也退了一些。 这夜他卧在柴房的破木笼里,木笼原是关老虎和黑熊的,铺垫的干草犹有一股 野兽的臭味。 外面春雨淋漓,簌簌的响,燕寒光又饿又渴,肚子里却如烈火焚烧,极是难受。 忽听柴门吱呀开了,原来是明月儿,她穿一身微湿的小白袍,额上戴一顶白毡 冠,左手提粥盒,右手抱着热煎饼,边跑边叫“小哥哥……”奔到兽笼前,已是满 面泪花。 燕寒光胸口一暖,早嗅到浓酽酽香喷喷的气味,耶律明月将粥盒和煎饼递进笼 来,燕寒光张口就吃,狼吞虎咽,顾不得看她身后跟着一位美丽少妇。 这是耶律明月的母亲萧耶贞,身披青色裘袍,撑着油伞悄立在柴门边。 耶律明月噙着泪道:“是我求娘一起来的,你好些么?还疼么?” 燕寒光目光呆滞,抬头勉强笑了一下。 耶律明月很少见过他笑,也破涕为笑了,欢声道:“娘,他笑了,他笑了。” 向木笼子里伸出小手,摸他身上,犹如一块火炭,吃了一惊,回头叫道:“娘,小 哥哥身上很烫。” 燕寒光支持不住,吃饱了就躺到草里。萧耶贞瞧这情形,略有怜悯之色,轻声 对女儿道:“小哥哥病了,明日娘叫郎中给他看,吃些药就好了。” 萧耶贞刚刚从燕京父王府中归来,便被女儿缠住,只好依她,悄悄来瞧燕寒光。 心道:先回房与丈夫说一说,明日再作区处。 耶律明月被母亲拉着手,涕泣而去。 燕寒光浑身隐隐作痛,火烫一样,忍不住在黑暗里哀哀地啜泣起来,胡思乱想 :为何把我关在笼里?小南蛮是甚么?为何别人都对我这么坏?只有明月儿对我很 好,她有娘疼她,我为何就没有娘?我娘在哪里?我爹爹是谁?凄风冷雨哗哗啦啦 大了很多,他渐渐地哭睡着了。 次日早晨,小明月慌慌张张钻进柴房,从袍子下端出一罐热汤喂他,汤里有牛 肉、羊骨,都是她暗地里偷来的。 耶律明月细心地剔去骨头,又关切又心疼,却又怕人发觉,小脸蛋紧张得红艳 艳的。 燕寒光喝汤啖肉,不时瞧她,暗想:“要是明月儿是我娘就好了……”说道: “你哥知道了,会欺负你的,快走。” 耶律明月一边喂一边把头扬起:“有我娘护着明月儿,他敢?”到底心虚,待 燕寒光吃好,匆匆抱着汤罐逃出柴扉。 整个白昼燕寒光睡得深沉,梦见了娘,脸庞很象耶律明月,把他搂抱在怀。 半夜燕寒光忽被棒子捅醒,睁眼瞧见灯笼刺眼,管家韩匡奴和一伙如狼似虎的 家仆,拎着水桶乱泼到他身上。耶律棠古边用棒打边嚷骂不休:“小南蛮,你发烫 就浇冷水,你这杀我爷爷的大仇人,也想骗我娘和妹的药吃……”又叫家奴取皮鞭 抽,直到奄奄一息,方才扬长而去。 北国的暮春乍暖还寒,十来桶水浇得他一夜冰冷彻骨。 燕寒光寒热交攻,苦受摧残,又是发颤又是呓语。 数天过后,变得面黄骨瘦,渐渐连话也说不动,更是懒于进食。有时觉得自己 像块木头,有时像堆棉花,神志模糊不清了。 某一日,耶律菖父子率领众家奴来到柴房,用一口布囊装了燕寒光,放入大瓮 中,瞒着妻女,骡车载至远郊野外。 已是仲夏之时,耶律菖遥望阴山脚下,敕勒川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还有那 乌兰图格墨绿的草原,甚是雄浑广阔,心道:莫非我郁气久蕴,无处发泄,因此迁 怒于燕氏之子燕寒光?宋人俗话说父债子还,这番小南蛮已是恹恹垂死,我将他好 好安葬了,于情于理都不为过。 可叹耶律菖乃契丹皇族后裔,身怀绝世武艺,大辽国几乎无人匹敌。却在这云 内州外的玉望庄,已是蛰居七载,正所谓壮气蒿莱,徒将青春年华虚度,好生惭愧。 他喃喃自语,蓦地拍袖飞去,一身青布薄袍连连闪动,疾奔在随风摇曳的绿草深处, 天地之大,任由驰骋。 耶律菖好像大鱼游入海水,渐渐有些快意,骤然瞥见一只雪色小狐狸,往草沙 间惊慌窜去。 耶律菖顷刻间折腰追逐,疾如飞鹰,徒手擒捉住雪狐。低头细看皮毛色泽,极 为罕见的纯粹,给女儿缝制一件漂亮的雪白裘袍,定然喜爱,狐狸双眼流露乞怜之 色。 踩着碧波般的肥草,回至原处,叫家奴缚牢头颈和前蹄,再将狐嘴绑住,耶律 棠古欢喜得手舞足蹈,牵着它四下里玩弄。 管家韩匡奴等人在沙碛中,掘了一个深坑,从骡车上抱下大瓮,正欲埋葬,忽 见布囊扭动,燕寒光挣开口子,抖落沙土,从瓮中探出蜡黄的小脸,蓬头垢发,张 大眼睛茫然不知地看来,众家奴相顾失色。 韩匡奴一颠一颠跑来,请主人示下,耶律菖沉吟半晌,若是将他活埋了,日后 传出去,怕是要落下个残忍刻毒的名声。暗想:这小子倒是命硬。叹道:“带回去 吧!” 韩匡奴招呼众人抱出燕寒光,上了骡车,一行人徐徐回玉望庄去。 雪狐在骡车上猛然闷声哀叫,几度剧烈地挣扎,极是邪异。骡、马也是仰蹄怪 嘶,仿佛疯魔似的,乱踢乱跳。 在城郭外十几里地,迎面骤遇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刹那间地动山移,草木俱摇, 声声巨响如滚雷轰顶,又似天崩海裂一般,众家奴无不股栗。 骡车东倒西歪,颠簸来颠簸去,耶律菖大惊道:“定是地震了!”火速飘离马 背,抱下孩儿耶律棠古,众人尽皆逃散。 燕寒光只觉天旋地转,骨碌碌跌下骡车,隐隐见到飞沙走石,呼啸不已,他吓 得连头钻入一棵连根拔起的大树下,恰有一个凹陷处,很快沙土将身子都埋住。 战战兢兢不知过了多久,地震停息,下起点点细雨。 听得脚步沙沙响,好像是管家韩匡奴叫道:“那小南蛮不见了……”接着耶律 菖的声音在说:“大伙儿分头寻找。”燕寒光蜷缩着不动,哪敢有丝毫声息? 众家奴寻觅好久,各人都倍受惊吓,不免有懈怠之意,管家韩匡奴料他可能被 乱石压死了,摇头道:“只怕是不活了……” 耶律菖微微冷笑,悬念家中妻女安危,心急如焚,想赶回玉望庄。当即背负耶 律棠古,腾身施展轻功,顷刻远去,顾不得众家奴了,一路上自思:这小南蛮死了 便罢,若还活着,谅他小小年纪,兼有双足镣铐,如何逃得出莽莽草原,异日再来 搜寻不迟。 许久燕寒光才扒开枝叶,仰天观望,已是一片黑沉沉。 他浑身湿漉漉地,钻出陷穴,拖着铐链,向前匍匐爬去,全然不辨方向,扯动 身上累累伤痕,直痛到骨髓里去。 夏日天气燠热,多处发炎脓肿溃烂,他强忍痛楚,滚爬了大半夜,到得一块草 地间。伏在那里乱嚼湿润的草叶,眼前渐有光亮,抬头看见满天星斗。 借着星光,擦擦眼又奋力爬行,被草叶割得满脸是血,他不敢哭出声,怕被耶 律棠古父子听见。苦苦挨着,天将拂晓时,不觉晕倒在草丛里。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