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三寸长舌利如枪 直待得海盗船只消失不见,众水手才从紧张骇然中慢慢回过神来。金特长出一 口气,口中不住道:“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厉抗心中惦念宋书妤,命金特指 挥众人继续向日本进发,自己转进船舱中去。 十余年前宋书妤头次出海,便在海上忽遇海盗,所驾麒麟商船被海盗船只击沉, 所载货资船员尽没海中,若不是有厉抗,连宋书妤也难以活命。虽然时隔多年,宋 书妤却依然心有余悸,不然也不至一听到“海盗”两字便就吓得面无人色了。厉抗 走进船舱去时,那几名商人围在宋书妤身旁连声宽慰,都道海盗已走,而宋书妤面 上却依然苍白得紧。见着厉抗进来,也不管旁人,慌忙握紧厉抗双手。厉抗只觉妻 子双手颤抖不已,知她心下怕极,忙柔声安慰道:“好了,已经没事了。”众商人 互相望望,其中一人道:“嗯……海盗走了,咱们快些去瞧瞧货物,可别叫他们给 趁乱弄了些去。”众人连连点头,一同走了出去。 宋书妤听得厉抗这么说,心下略定,道:“他们……他们没有为难你么?”厉 抗摇一摇头。宋书妤长出一口气,道:“可吓坏我了。”厉抗笑道:“天不怕地不 怕的宋大小姐,却也有怕的时候么?”宋书妤被丈夫取笑,面上一红,待要寻个借 口,却又找不出来,只得一翻白眼,道:“不行么?” 厉抗笑一笑,将竹杖倚在一角,坐下来道:“今日碰到的这些海盗,却有些奇 怪,似乎和寻常盗贼有些不一样处。” 宋书妤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厉抗,道:“海盗便是海盗,哪里都是 一样,却有什么不一样处了?” 厉抗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摇头道:“只怕不是寻常海盗。”将刚才发生的情景 说了一遍。宋书妤听得那海盗中有人能在海中以极快的速度游进,已是睁大了双眼, 待得厉抗说完,宋书妤紧皱了眉头,暗自沉吟。 厉抗心知妻子才智,虽比不得努尔哈赤和木下藤吉郎般闻一而知十,却也远在 自己之上。这时宋书妤略略一想,便道:“那人能在海上如此行进,除了泳技极佳 之外,必有极深厚的武功底子为基础,不然必不能如飞一般的跃上甲板来。” 厉抗点点头道:“你说的极是,这一点我也想到了。” 宋书妤又道:“此人虽蒙了面,瞧不见样貌。然而能说得如此流利的中原汉语, 又讲明不劫掠中原船只,想来必是中华人无疑了。说不定还是江湖中的甚么豪杰也 未可知。” 厉抗笑道:“能有如此深厚的武功底子,自然是江湖上的甚么豪士了。只是咱 们无缘,不能识得这样一位英雄。” 宋书妤皱眉道:“只是我想不明白他做甚么要蒙了面容,不叫旁人知晓。他又 不同在陆上,怕被旁人识破身份。大海之上碧波千里,等闲难碰到一只船,便是碰 着,却难道那么巧便就是识得他的人么?是以他蒙面必有些古怪之处。” 厉抗笑道:“这还不简单么?他必是中原江湖中一位大大的英雄,众人尽皆识 得,是以才要蒙住面容,不让众人瞧出。” 宋书妤两眼一翻,白了厉抗一眼,道:“笨死了。若真有这么一位大英雄,在 江湖上必是呼风唤雨得意万分的,却做甚么要来做海盗这样低贱的事?”厉抗“啊” 了一声,道:“这我却不曾想到。”宋书妤笑道:“是以我说,他蒙面必有些古怪, 只是咱们想不到罢了。”厉抗笑道:“旁人的事,想那么多做甚么。若真要弄明白, 下次若有机会遇着他,你自去问他便是。”宋书妤两眼一翻,道:“我才不要。我 去寻金特去,叫他再说些好玩的事情我听。”说着冲厉抗作个鬼脸,自跑出了舱去。 厉抗微微一笑,坐着想了一会,寻不出个头绪,也懒得再想,自到甲板上看众水手 驾船去了。 开始几日众人还怕海盗去而复返,谁知一路平安无事。这西洋船只极是快捷, 船上水手又是老于远航,驾惯了这只船的,虽不是顺风顺水,却也平稳快速,不消 半月,已将入日本海境了。 厉抗心下越来越是紧张,想到过不了几日便可见着母亲和众位好友,一时心念 繁琐,不能自己。这么些年来,也不知他们可还好,自己变成这般模样,他们却还 认得自己么。还有那羽柴秀吉究竟是甚么人,日本虽远不及中华幅员辽阔,然而毕 竟不是一村一寨,也不知通过木下藤吉郎等人的帮助,能不能寻得着这个人。如此 想东想西,脑中竟不得片刻安宁。宋书妤连瞧了几日,心中已是了然,这时见厉抗 一人站在甲板上呆呆发愣,心知他又在瞎想,凑过身去,笑道:“你莫再想那么许 多了,咱们若要到你说的那安土城,只怕还早得很呢。” 厉抗讶然道:“怎地?” 宋书妤微微一笑,道:“你自说了,你主上织田信长的国土在日本中部,而且 又不近海,咱们这船却如何近得去?只能寻地方等岸,然后雇了马车慢慢行去才成。 这样牵延时日,要到安土,却不早得很么?” 厉抗皱眉道:“这我却没有想到。”忽地“啊”了一声,大声呼道:“金特, 金特,你在哪里?” 金特从船舱中钻出来,连声应着,跑到厉抗身边。厉抗皱眉道:“咱们这船, 却从哪里靠岸?”金特笑着用手一指前方,道:“自然是鹿儿岛了。” 厉抗奇道:“鹿儿岛?那是哪里?我怎地从不曾听说。” 金特道:“哦,我忘了,这是咱们自己对那里的称呼。日本人唤那里叫九洲国。 其实那里只是一个大岛,由于是日本的最西面,所以是咱们的航海家最先发现的地 方。” 厉抗点了点头,道:“九洲,那不是还远得很么……”转了头对金特道:“能 不能不在九洲靠岸,沿了海岸直去界町再登岸?” 金特摇了摇头道:“开甚么玩笑?大家在船上待了这么长的时间,若不在岸上 好生休息两晚,如何受得了?再说食物饮水也不够多了,必要在岸上补给充足才能 再走。”宋书妤也劝道:“我知你归心似箭,只是欲速则不达,总要一步一步慢慢 来才是。”说着笑道:“我也从不曾到过日本,这好容易到了,你却不带我先见识 见识这里的风土人情么?”厉抗无法,只得道:“如此也罢。是了,咱们却在哪里 上岸?”金特道:“还能是哪里?当然是府内町。” 府内町处于日本三大岛屿环绕之间,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乃是一个极佳的港口, 西洋商人多从此处登陆。向年厉抗之母张新梅也是从此登陆,不想事隔多年,厉抗 又随着母亲的足迹重走了一遍。船只靠岸之后,众水手不待指挥,已是各自忙碌开 了,那几位宋万金安排的商人早已抓了金特当翻译,上岸去考察货物市价。厉抗和 宋书妤俱不省得这些事,倒落得个清闲,自下船来。厉抗听得母亲说过,下船后左 首旁那条路,走不上几步便就是西洋人开设的教堂,自己也是在那里出生,当即转 了过去。街道一个转折间,西洋教堂已是赫然在目。 简陋建筑,屋顶上大大的十字,一切和母亲的描述一模一样。厉抗慢慢走近, 想象着母亲当年初到贵境的心情。以母亲这样一个农妇,竟在异域中生下自己,挣 扎了数十年,其中苦处,厉抗绝无法想象万一。宋书妤见厉抗面色沉重,不敢打扰, 只默默的随在身后。 推开教堂的木门,便是大厅。厅内没有人,母亲曾描述的一排一排整齐的椅子 并没有见着,地上满是尘埃,想来多时不曾打扫。前方正中一个大大的木质十字架, 其上雕刻一人,双手钉印架上,状甚痛苦。这些母亲曾不止一次的说起过,厉抗竟 一些儿也不陌生。这时快走几步,行到那十字架下,也如母亲当年一般跪倒在地, 向那十字架磕头。 宋书妤左右瞧瞧,道:“瞧这地方,只怕已是荒废了许久了。” 厉抗爬起身来,“嗯”了一声。宋书妤对厉抗过往之事尽都深知,早已猜到此 处便是厉抗的出生之处,便道:“想来那西洋传教士在郊外以外身死之后,与自己 的国家失了音信,其后也便没有再派传教士来这里传教了。这地方,也便这么着荒 废了。” 其时西方传教士虽极为努力的向世界各地宣传天主教义,收效却是甚微。厉抗 便知道日本居民信仰者极少,大多是抱着恐惧的心理。是以大多数人不敢进入教堂, 认为这里有恶鬼,那西洋传教士死后,町中众谁也不去管,竟任这教堂荒废在这里 了。 厉抗又站了一会,才同宋书妤走了出来,带了她在街上随处闲走。宋书妤初到 贵境,眼中所见与中华大是不同,自是好奇得紧,甚么都要指了向厉抗发问。厉抗 被妻子逗得渐渐开朗起来,自己也是十年不曾回过日本,携了宋书妤一面谈讲一面 闲走,竟将府内町走了一圈。直到日头偏西,两人才兴尽而返回。宋书妤兴致极高, 听得厉抗说界町和京都繁华更甚,当即便就叫嚷着开船出发。 谁知水手和商人们纷纷抗议起来。众水手在海上航行半月,大小事宜俱要操心 劳力,好容易登陆,自要好好放松才是。而那几名商人在町中市场调查一日,发现 中华货物在此处大受欢迎,自己携来的货物竟以高处中原数倍的价格抛售一空,大 是兴奋,正打算明日在町中选购商品带至界町去货卖,如何肯连夜出发?这些个水 手叫嚷起来,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那些商人又全是麒麟商行中元老级的老商人, 便是宋万金都要对他们客气三分,宋书妤的小姐架子对他们半分也无用,只得作罢。 自己气了半晌,又缠着厉抗明日继续带她去町内游玩,直到厉抗答应,这才笑了出 来。 第二日厉抗起了个大早,带了宋书妤在町内游玩。府内町大虽大,到底偏远了 些,不如中部人口密集处的大町繁华,又没有甚么出名的胜迹。宋书妤逛了半日, 已觉有些腻了。厉抗寻了间酒馆,叫了三两小吃让宋书妤品尝。宋大小姐几曾吃过 日本小吃,那些五色馒头、蛋皮寿司不光只模样可人,味道更有独特风味,与中原 美食各有千秋。宋书妤大呼过瘾,连连下箸。厉抗宠爱妻子,见她爱吃,便就多叫 了几样。宋书妤来者不拒,唯独到生鱼片送上来时大皱眉头。其时生鱼片也算极之 出色的一道美味,只是中华菜肴俱是熟食,从不曾见生吃。这时一大盘生鱼肉丝端 上来,宋书妤只觉大倒胃口,也没了食欲,连声道:“这东西怎么能吃。”厉抗笑 道:“这有甚么不能吃?味道好着呢。”说着伸筷夹了一块,张口欲食。 宋书妤一把打掉,道:“不准吃。没熟的东西,吃了却不闹肚子么?”厉抗笑 道:“以前我经常吃这东西,却不见闹肚子。”宋书妤道:“我不管,反正不许吃。” 厉抗放下筷子,指着大盘生鱼片道:“那却不浪费了么?”宋书妤道:“日本人却 也怪,爱吃这生生的东西,我却没胃口。”抬了头四围一望,道:“那乞儿怪可怜 的,不如就给了他吃吧。” 厉抗抬起头来望了一望,不知说的是谁,宋书妤早已 站了起来,端起那一盘生鱼片,行到门外一人跟前,道:“来,给你吃。” 那人本自坐在地上,宋书妤早已见他多次转了头来瞧着酒馆内众人食用,显是 饿得可怜了。这时心想自己又吃不下这东西,不如给了那人,自己虽不识得日本语 言,然而意思却能表达。谁知这东西才一送过去,那人竟忽地站起身来,怒喝一声, 将自己吓了一跳。 厉抗也是一惊,当即一跃而起,抢到两人之间。抬眼望去,只见那人头戴斗笠, 将容貌尽皆遮去,瞧不见模样。身上着的衣裳破烂不堪,赤了双足,满手满脚尽是 黑泥,也不知多久不曾洗过。这人坐在地上时还不曾觉得甚么,这时一站起来,竟 有一股傲然的气势,厉抗微微一凛,只觉这人身形有几分眼熟,似乎在甚么地方见 过一般。 那人闷哼一声,喝道:“大胆,竟然将我当作低贱的乞丐!”声音沙哑沉闷, 似乎有甚么东西塞在喉内,令得声音不能正常发出一般。 厉抗听得他这么一说,连忙将手一摆,道:“实在抱歉,我妻子并不知道殿下 是一位浪人,请殿下多多包涵。” 其时日本浪人极多,而且生活多是困苦难当。只是浪人虽非正式的武士,却依 然着重自己的名誉,认为自己不能和普通的农民商人相比,若遇人侮辱自己,必要 拼命维护尊严。宋书妤不明就里,厉抗生怕惹出事端,连忙道歉。 谁知那人闷哼一声,怒道:“岂有此理!甚么浪人,实在是可恶!”怒喝声中 双手一错,竟摆了个架势,欲向厉抗攻来。 厉抗大惊,难道这乞丐模样的人竟是个武士不成?只是便是最下等的士兵都极 重身份,便是身上有一些灰尘,都会觉得玷污了自己高贵的武士身份,如何会作这 般打扮。这时厉抗也不容细想,一面凝神戒备,一面叫道:“武士殿下请息怒,我 们无意冒犯。在下也是武士,我是……”宋书妤在一旁早已不奈,叫道:“这乞儿 太也无礼,还要打人么?抗哥你和他说些甚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厉抗见宋书妤小姐性子发作,慌忙挡在她身前,不令她动手。那人说来也怪, 头先瞧来怒气冲冲,这时却软了下来,道:“我也不是武士……”忽地叹了口气, 道:“罢了,罢了……”放下手了,转身便走。 这人举止怪异,明明和乞丐一般,却又有武士一样的高傲。厉抗见他行走之间 很是虚弱,想来多时不曾吃过饭了,便叫道:“殿下,不如来店内共饮一杯,让在 下赔个不是如何?” 那人头也不回地答道:“不食嗟来之食。”竟自去了。 厉抗听得这一句,心下不由得一凛,这人说的竟然是中华典故中的一句话。其 时日本武士大多爱慕中华文化,学习中华典故并不出奇。只是寻常武士一则军务繁 忙难有空暇,二则中华书籍极是珍贵,寻常武士根本无力购买,是以能流利的讲述 中华故事的必是身份极高的武士甚或城主大名。而且中华书籍艰涩难懂,非是聪明 才智之士难以掌握,这人随口便是一句,应用竟还如此贴切,不由厉抗不心中惊讶。 才一愣神之间,那人在人群中几个折身,已瞧不见了。 宋书妤道:“你和那人说些甚么?”厉抗摇摇头,道:“没甚么,这人有些奇 怪,咱们别去管他便是了。”宋书妤道:“被这么一闹,我也没胃口了,咱们还是 回船去吧,瞧瞧甚么时候能起程。” 两人转回船去,宋书妤一问之下,得知最少还要四五日才能了解清楚行情,选 定了货物之后方才起程,大是恼怒。只是那些商人固执得紧,由得宋书妤发怒,却 定是不走。宋书妤无法可想,只得在船上又呆了几日。而宋大小姐的性子如何能闷 在船上长久?在海上时无法可想,这时靠在岸边,便是多呆几个时辰都觉气闷。是 以又缠了厉抗带她去町内游玩。厉抗见上次出去无端端惹了个奇怪的人,怕有些闪 失,在船上拿了竹杖防身,与宋书妤两人下得船来。 才从码头出来,已见着许多居民向町外走去。两人越是前行,越有更多的居民 出町去。厉抗觉得奇怪,随手拦了一人打听。那人奇怪的瞧了厉抗两眼道:“立花 城城主在城外与人绝斗,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你不知道?” 武士绝斗,在日本实属寻常得紧。除开敌国间的武士绝斗之外,寻常武士之间 便是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有可能引发得一场绝斗。厉抗早已是见怪不怪,这时听 得这居民说,不由奇道:“怎地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居民讶道:“你不知道么?立花城城主啊,你竟然不知道?” 厉抗不由好笑,心想自己不在日本十年,这里又远离自己的所在,就算自己在 日本,也不一定能听闻得这边的消息,如何知道这立花城城主是甚么人。那居民见 厉抗不答,自顾了道:“唉呀,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咱们这町,属于大友家辖下, 大友家第一猛将立花城城主原名户次鉴连,最是勇猛无敌。至被封城主后,指城为 姓,更名立花道雪,威震九洲,你竟然不知?” 厉抗听那人说了半天,不由笑道:“你说了这么多,却没有告诉我甚么是千载 难逢的机会。” 那人叫道:“你真的甚么也不知道。唉,立花城主幼时曾遭天雷轰击,双足残 疾不能行走。然而他技击之术极高,安坐椅上却能立斩敌人首级,实在是厉害得不 得了。从来只是听说,这一次终于可以亲眼见着这样神妙的技艺,却不是千载难逢 的机会了么?”说完,又自急急地向城外赶去了。 厉抗回过头来,见宋书妤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心知道她一句也听不懂,便将 那人说的话转述了一番。宋书妤一拍掌,笑道:“妙啊,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无论如何都要去瞧上一瞧了。”扯了厉抗,也向町外走去。 厉抗笑道:“坐在椅上却能与人绝斗,这人的武艺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我也 正想着要去瞧上一瞧。” 宋书妤道:“这便是你不懂了。江湖上多少好汉,慢说是坐在椅子上,便是睡 在床上,却依然能杀人于十步之外,却有甚么希奇。我只是没想到这日本国竟也有 这样的江湖高手。” 厉抗笑道:“你却在说笑。这里哪里又有甚么江湖了?那是中华。” 宋书妤扯了厉抗只顾快走,头也不回的道:“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中华有中 华的江湖,日本的武士,不也是个江湖么?”厉抗心知说她不过,笑一笑不再说话。 两人快步及走,不消片刻,已登上一个小山坡。只见眼前豁然开朗,小小的山坡环 绕了中间的一块空地,町内居民围绕在山坡上,鸦雀无声。空地上一人盘膝坐着, 却不见另一人。 厉抗和宋书妤捡了人少处站定,一起向下望去。空地上那人身着一件银色盔甲, 瞧那盔甲似乎年份颇久,许多地方都有破旧痕迹,甚至连身体都不能完全遮盖得住 了。那人头上戴了顶大大的斗笠,将面容盖住了瞧不清楚。宋书妤瞧了一会,轻声 道:“是那日酒馆外的怪人。”厉抗仔细瞧去,见身形仿佛,点一点头道:“是, 想来不差。” 宋书妤抬头左右望望,道:“奇怪,那甚么坐在椅子上的人呢?”厉抗道: “可能还不曾来吧。人家是城主,架子总要大一些儿的。”正说着,只听得围观众 人议论纷纷,都叫道:“来了。来了。” 厉抗两人抬头望去。只见两名大汉抬起一顶简易的竹轿走进了空地。说是竹轿, 不过是一张椅子下穿了两根大竹罢了。竹轿上端坐一人,并不着甲,只随便着了一 件长裳,衣服宽大处俱用布条结束停当。想来这人便是立花城城主立花道雪了。 宋书妤道:“这人你在日本时可曾听说过么?” 厉抗仔细瞧去。立花道雪从面上瞧不出年龄来,面容坚毅沉稳,比之寻常参加 者,他更显得魁梧许多,想来是自幼参战的缘故。瞧了半晌,厉抗摇头道:“不曾 见过,便是听也是头会听说。” 其实厉抗却不知道,在自己不满一岁时,曾在府内町外见过这立花道雪一面— —那时立花道雪不曾更名,叫户次鉴连,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正在追击溃败的逃军。 也就是在那时,乱军之间发生了大变故。传教士死去,张新梅带了厉抗辗转到了尾 张国内,才有了以后的故事。 张新梅不认得立花道雪,故此不曾讲给厉抗知道,厉抗如何识得他。这时那两 名大汉已将立花道雪放了下来,从椅下抽出那两根大竹,抗在肩上自去了。一时间 空地上只剩下两人一站一坐的对峙。 围观众人心知绝斗一触即发,不由得屏息静气,更有数人下意识的向后退去。 厉抗两人远远站着,瞧这两人如何绝斗。 站在立花道雪对面那人始终低垂了头,让宽大的斗笠遮盖住了面容,似乎瞧也 不瞧立花道雪一眼。然而自厉抗瞧来,那人身形姿势俱是一派高手风范,想来必是 经过极长时间的锻炼才有此修为,不由得暗道好险。若是那日在酒馆外动起手来, 只怕自己还不是此人的对手。 只听得那人道:“小人无姓,道雪殿叫我阿政便是了。”宋书妤拉拉厉抗的衣 袖,厉抗微微一笑,将那人的话翻译成中文转述给她听。 立花道雪点点头,道:“阿政?这么说来,你只是一名浪人了?”阿政闷哼一 声,却并不回答。立花道雪又道:“你几次三番偷入我立花城来见我,说有大事相 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究竟有甚么企图?” 阿政道:“确实有大事要找道雪殿商议,只是却不好明说。在下只能保证,此 事若成,道雪殿必将名扬天下,流传青史。” 立花道雪微微一笑,道:“我凭甚么相信你?” 阿政叹道:“在下没有令殿下相信的办法。” 立花道雪笑道:“所以你便找我绝斗,想用这个办法让我相信么?” 阿政道:“是。我若胜,请殿下听我一席话,求殿下作一件事。若殿下不愿作 这件事,便请殿下答应保守秘密,不向旁人泄露。” 立花道雪怒喝道:“大胆!我以堂堂城主之尊,竟要为你做事?你区区一个浪 人,凭甚么资格?” 阿政轻轻一笑,傲然道:“凭的便是武士道的精神!” 立花道雪微微一怔,猛地大笑,笑声一起,围观众人也纷纷大笑起来。阿政傲 然站立,全不在意。立花道雪笑了半晌,忽地笑声一收,怒喝道:“卑贱的浪人, 也配在我面前提甚么武士道精神。” 阿政道:“浪人也是习武之人,虽然不如武士尊贵,却并不妨碍浪人追求武道 的精神和信仰。‘剑圣’上泉信纲便是浪人,却能得‘剑豪将军’准许与其过招, 并空手夺下‘剑豪将军’手中利刃,受到将军推崇。将军虽已死去多年,然而世人 依然记得将军这份豪情,记得将军的武士道精神。将军都敢和浪人绝斗,难道道雪 殿就不敢了么?” 厉抗一面翻译,一面心中惊讶不已。想不到上泉信纲竟有如此本事,能空手夺 下‘剑豪将军’手中利刃。自己当年听得前田利家说‘剑豪将军’抗敌的英雄事迹, 以为这是世间一等一的豪杰,想不到一山还有一山高,上泉信纲竟尤在将军之上。 自己那日同他过招,只是损了双臂,竟还算自己运气好了。 立花道雪冷笑一声,道:“我有甚么资格同‘剑豪将军’相提并论,你又有甚 么资格同‘剑圣’同论?” 阿政道:“将军故去多年,若单以技击而论,世间当属‘剑圣’上泉信纲为尊。 然而‘剑圣’周游列国,但遇习武之人,必要同其过招,从不分贵贱高低。这便是 武士道精神的最高境界。” 立花道雪闷哼一声,并不答言。 阿政又道:“其实无论我配不配同殿下绝斗,殿下都必须应战。不然明日全九 洲都会传遍,世人都讲,立花道雪面对一个浪人提出的挑战竟然不敢接受,大友第 一猛将真是廉颇老矣。” 立花道雪大怒,大喝道:“大胆!竟敢侮辱我,今日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我必 剖腹自杀!”反手一抽,从椅后抽出一把长刀来。厉抗凝神望去,见那长刀刃面雪 白,隐隐有一道青光流动,竟是一把不可多得好宝刀。 阿政将手一交,背在身后,笑道:“这时道雪殿想和我动手,我却不愿动手了。” 立花道雪怒不可抑,大喝道:“拔出你的刀来,我绝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阿政道:“要我拔刀也可以,还是那一句话。若我胜,求殿下做一件事,若殿 下不愿做,也由得殿下,只求殿下为我保守秘密,不泄露给旁人知道。” 立花道雪喝道:“我不用为你做任何事,因为你死定了!” 阿政笑道:“那是我败了的结果。而殿下这么说,便是殿下答应了我的提议。” 双手从背后伸出,已将长刀握在了手中。 宋书妤深吸一口气,道:“这个阿政,绝不简单。他单凭几句话,便激得立花 道雪答应了与他绝斗,还答应了绝斗后的条件。而这时立花道雪已被激得怒发冲冠, 心绪不平。高手过招,最忌的便是这一点。” 厉抗点一点头,道:“这个阿政,我瞧他身形总是觉着眼熟,却怎也想不起他 是谁来。等一会子待他斗笠取下来,瞧着了他的样子,我必能想起来的。”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