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庆功欢宴摧肝肠 织田信长一声令下,获得了全胜的大军不再停留,当即开拔回归本城安土。 信长公令出如山,众将虽然还沉浸在全胜的喜悦之中,依然不敢有一些怠慢, 分别各司其职,整支部队有条不紊的开拔行进,不见一丝散乱景象。 厉抗紧紧拥着藤吉郎,放声痛哭,全不知周遭情景。直到身后一声轻咳传来, 一人轻唤道:“两位殿下……”时,这才稍稍收住哭泣,转过头来。 那人着一件淡青色的宽衫,并不着甲,虽然身材高大,却极瘦弱,并不像寻常 武士那般强壮有力,俊秀的面容更是显出一种病色的白来,瞧着极是弱不禁风。织 田军中众将厉抗大多熟识,这人更是熟悉亲近。此人便是织田军中头号智囊,藤吉 郎的左膀右臂,七岁时便就名满天下的“天才军师”竹中半兵卫。 十年不见,竹中半兵卫更增许多病容,想来他的旧疾一直不曾根治了。厉抗擦 一把眼泪,道:“军师,多年不见,你的旧疾竟不见好些?” 竹中半兵卫淡淡一笑,未曾开声,先咳了几下,道:“属下这病从胎里带来, 缠绵多年,怕是难得治愈了,亏得平大将还惦记着。”折过头去又咳了两声,对藤 吉郎道:“主上,回城的命令已下达多时,将士们还等待着你的命令。” 藤吉郎笑道:“一见着老朋友,把其他的事情都给忘掉了。半兵卫,你同官兵 卫两人一道,带本部军马随主上大队行进,我随伺主上本阵,咱们安土再见。”竹 中半兵卫躬身答应,藤吉郎一把抓着厉抗的手臂,笑道:“咱们这么些年没见,这 些日子你哪也别去,就随在我身旁,咱们可要好生聊聊。不然等到了安土,你官复 原职,不定被主上派到哪里去,到那时咱们再想见面,只怕难上加难了。” 厉抗听藤吉郎的意思,竟要自己随他同去安土,又听得说甚么官复原职,更是 大惊。自己归来有大事要做,妻子宋书妤更在此处走失,若是去了安土,一时半会 却哪里脱得开身来,慌忙道:“藤吉郎……” 竹中半兵卫一下打断厉抗,笑道:“平大将,主上现今已更名秀吉,官至筑前 守一职,尊称羽柴大人。可不能再叫原来的名字了。” 厉抗一楞,原来藤吉郎已更改了姓名,还得到了天皇的封官,身份比之从前已 高出了不知多少,不由冲藤吉郎笑道:“怪不得你手下听我叫你原来的名字,便一 刀向我刺了过来,我还不明白是怎地回时,原来如此。” 藤吉郎微微一笑,摆手道:“手下年轻气盛,做事未免有些毛躁。”竹中半兵 卫笑着解释道:“我主上自金崎大撤退殿后立下奇功之后,得信长公信赖,封为城 主,允许更名。主上于家中最有贡献的二位大将柴田胜家同丹羽长秀姓中各选一字, 更姓为羽柴,取名秀吉。这已是十年之前的事情,那时平大将刚巧失踪,是以不知。” 日本武士因身份地位的提升,原来的名字已不配不上现在崇高的身份,故而选 取更为崇高的姓氏更名,实为常事,厉抗见怪不怪,并不以意,笑道:“原来你现 下已不叫藤吉郎,而叫羽柴秀……”说到这里,只觉胸中一滞,一口气直涌脑门, 险些晕了过去,后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羽柴秀吉…… 自己不远千里转归日本,寻的是一个人,那个指示手下远渡中华,刺杀戚继光, 夺去戚氏兵书的人,那个人的名字便叫——羽柴秀吉! 能够调动小西行长如此杰出的人物,能够组建那么巨大的船只和那么多技艺高 强的武士,能够那么深谋远虑计划周详的人,必是日本极为出众的人物。只是任厉 抗如何猜测,再也不会猜着,原来遍寻不着的羽柴秀吉,便是站在眼前的这个多年 老友,让自己思念了整整十年的“猴子”——木下藤吉郎。 藤吉郎——是了,现下应该叫他羽柴秀吉了——见厉抗傻楞楞地瞧着自己,伸 出手来在厉抗面前晃了两晃,笑道:“怎地?十年不见,这呆病却依然没好么?” 厉抗直直地盯着羽柴秀吉,道:“在日本,还有旁的人叫羽柴秀吉么?” 羽柴秀吉轻轻一笑,道:“开甚么玩笑,我主上亲封的姓名,天皇公布天下的 官职,谁还敢取和我同样的名字?你离了的这段日子,却是到哪里去了,怎地这些 事儿都不知道?” 再不会有错了!厉抗只觉怒气上涌,想也不想,手腕一翻,一把抓住羽柴秀吉 的手臂,喝道:“小西行长是你甚么人!?” 羽柴秀吉自幼时起便身材瘦小单薄,虽然年纪较厉抗为大,论到搏击却自来不 是厉抗敌手,这一下被厉抗手到擒来。厉抗气力本大,这一下气恼正盛,也不顾好 友情面,下手颇重,羽柴秀吉面上一下现出疼痛模样。听到厉抗的喝问,羽柴秀吉 并不答他,只叫道:“你做甚么?你不会轻些么?咱们也老大不小了,难不成还和 幼年时般打闹胡来么?” 厉抗一则气恼,二则心伤,整个面容扭曲狰狞,怒喝道:“谁同你胡闹?快些 答我,小西行长究竟是你甚么人?” 羽柴秀吉一面连声呼痛,一面暗中向竹中半兵卫递了个眼神,竹中半兵卫上前 一步,劝道:“有话好说,平大将为何如此?” 厉抗不理竹中半兵卫,手上加一分力,将羽柴秀吉手臂反扭过来。羽柴秀吉一 面呼痛,一面道:“痛死我了。我哪里知道小西行长是甚么人,你竟如此对我,难 道一些不念多年情份了么?” 厉抗见羽柴秀吉面色惨白,冷汗直下,也知自己下手狠了些,慌忙松脱手劲。 羽柴秀吉得脱束缚,摔着被厉抗扭疼的手臂,皱眉道:“你从哪里听了旁人的甚么 言语,竟来找我麻烦,我却从不知小西行长这么个人。” 厉抗瞧瞧羽柴秀吉,又瞧瞧竹中半兵卫,道:“你们莫哄我。” 羽柴秀吉皱眉道:“这是甚么话。”竹中半兵卫笑道:“平大将怎地变得如此 多疑?平大将不信我的言语也罢了,想我主上同平大将两人自幼在一处长大,出生 入死的交情,难不成也会骗了你去么?” 厉抗叹道:“我不我不信,只是我这次回来,便是寻一个叫羽柴秀吉的人,他 的手下小西行长夺我兵书,欲对我祖国不利,我哪里敢有一些大意。” 羽柴秀吉皱眉道:“日本竟有与我同名同姓之人?这倒有些奇了。半兵卫,你 怎么看?” 竹中半兵卫近前一步,轻咳两声,道:“我瞧这事定有些蹊跷。主上名满天下, 与平大将的交情许多人也都知道,保不定有人从中作怪,盗用主上的名字来挑拨离 间也有可能。” 羽柴秀吉一拍凸起的大脑门,恍然大悟道:“是了,定是如此。”转而大怒, 道:“竟有人敢如此大胆,挑拨我和朋友之间的感情,着实可恶!平,咱们即刻回 转安土,先将事情安顿下来,便就着手调查此事。我翻遍全日本,也必要将这卑鄙 小人挖将出来,以消咱们心头的恶气!” 两人一唱一和,片刻之间将此事分析得清楚透彻,正不愧是织田家最为聪明的 智囊。厉抗听得两人一人一句,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情景,自然而然的接上一句: “好,便这么办。”就像在多年之前,两人定下奇谋,他再去执行一般。有这两人 在,便没有甚么办不成的事情。 羽柴秀吉笑着揉揉手臂,道:“现下你不再生我的气了罢?” 厉抗抓抓脑袋,笑道:“我头先太过心急,不曾问得明白。真是对不住了。” 羽柴秀吉哈哈大笑,伸臂搂住厉抗肩头,道:“咱们比不得旁人,你便是一刀 砍了我脑袋,我也只当是大风吹过,绝不皱一皱眉头。来来来,咱们同乘一骑,这 一路上我可要和你大谈几日了。”他身材矮小,搂着高大的厉抗,模样颇是滑稽, 然而多年来搂得惯了,两人丝毫不觉在意,一同走远。 竹中半兵卫轻轻咳嗽着,瞧着两人渐渐走远,露出一丝微笑,转身下山去了。 厉抗内心本就不愿那些事情是羽柴秀吉所为,听两人如此一解释,自是对羽柴 秀吉深信不疑。他回来的首要目的便是追回被小西行长夺去的戚氏兵书,这时好不 容易有些线索,轻易放弃不得,虽然寻找走失的宋书妤也极为紧要,然而分身乏术, 也只得分个轻重缓急。是以只得放下心头牵挂,先随羽柴秀吉回归安土。 前田利家同厉抗关系也非一般,然而却不似羽柴秀吉般身份崇高,被军务羁绊 不能随时来寻厉抗叙旧,一路上只羽柴秀吉一人和厉抗形影不离。两人行则同鞍寝 则同榻,大叙别离之情。厉抗这才知道羽柴秀吉自金崎大撤退立下奇功之后,又定 计破了朝仓、浅井两家,大得织田信长信赖,就将浅井长政的今滨城赏赐给他,封 为城主。羽柴秀吉就将今滨城更名为长滨城,以竹中半兵卫为军师,其余蜂须贺正 胜等人为辅佐,大力发展,将城池打理得井井有条,并屡立战功。前几年再受嘉奖, 升为国主,居城调至播磨的姬路城,至织田信长的领土至西面,以为对抗中国(并 非我中华)的霸主毛利元就。这次大会战,信长遍集家中众将,羽柴秀吉便也带了 竹中半兵卫等人从姬路赶了过来,不想竟遇着了厉抗。 厉抗在日本最大的牵挂,便是亲母还孤身一人留在异域。羽柴秀吉与厉抗关系 非同一般,自厉抗失踪,羽柴秀吉便就尽起了赡养之责,将其母张新梅接到居城同 自己一道居住,一直悉心赡养,不使衣食有缺,这时其母便就住在姬路。只是老人 家又聋又哑,去了厉抗后更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在身旁,未免孤独寂寞。好在厉抗收 的三名属下常常随伺左右,其中又以石田三成最为尽心,早晚随伺请安,十年间从 不懈怠,这次作战羽柴秀吉便只留了石田三成一人在城内,专一照顾张心梅起居。 厉抗得闻老母安好,不由心下大定,对羽柴秀吉更是大为感激。羽柴秀吉又问 厉抗这十年来的情景,厉抗便也一句不留的全数告知。羽柴秀吉早知厉抗是大明人 氏,也从厉抗处听得大明繁华景象,然而毕竟厉抗那时不曾真的回过大明,而这时 听来,更是真切了许多,不由大起仰慕之心。后来听得厉抗已娶妻生自,也是羡慕 不已,原来羽柴秀吉虽然比厉抗早成家多年,却一直不曾生有子嗣,到现在膝下还 无一儿半女。 一路上谈谈讲讲,时光转眼流逝,不知不觉间竟已回归安土。厉抗见安土城比 之当年更见雄伟壮丽,城下町繁华可比中华城镇,大起感叹,十年时间,单见安土 景象,便能得知织田信长势力已到如何庞大的地步。 大队人马进城安歇停当,织田信长颁布命令,着众将本部军马各归本城,其余 将领留待安土参加不日举行的庆功宴席,着平大将进城会见。 厉抗不想织田信长第一道命令便就召见自己,慌忙梳洗整理,进城会见。毕竟 是多年前的主上,一道命令下来,厉抗在不知不觉之间便非常自然的遵守了。 七层高的安土天守,一层比一层富丽堂皇。厉抗随在织田信长近伺森兰丸的身 后,一层一层向上攀登。这座天守,比之当年更为华丽了,厉抗身处其间,却只觉 得压抑,仿佛信长那种霸气的威严已深入了这天守中,无处不在的从四面向自己挤 压过来,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好容易登上了最高的第七层。 阳光从窗外钻了进来,遍布在天守的每一个角落。整个七层,竟是用黄金铺设 而成的,触目尽是一片耀眼的金色,反衬着阳光,闪出一片夺目的光辉来。而这天 守的主人,背负了双手傲然站立着,站立在一片刺得人眼睛生疼的光辉中,如同一 尊神像一般。 厉抗行到正中的榻榻米上,熟练而自然的双膝跪下,匍匐在地,用自幼学习的 礼节,向织田信长行礼:“主上。” 毕竟生于斯而长于斯,许多深入到骨子里的东西,并不是说忘记,便能忘记的。 织田信长“嗯”了一声,道:“起来罢。” 厉抗双膝并拢,挺胸端正跪坐,这样的坐姿,他坐了二十年,再不会弄错一点, 绝不至失态的。 织田信长盯着厉抗,仔细端详打量。半晌,道:“十年前,我织田家最勇猛无 敌的平大将在金崎大撤退中失踪,令我痛失一臂,使得我在几年时间内无猛将可用, 着实痛心。想不到在十年之后,平大将竟能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这真是一个比打 败武田更让人畅快的消息。” 厉抗不想自己在织田信长心中竟有如此高的评价,慌忙躬身行礼道:“多谢主 上夸赞!” 织田信长语气一顿,道:“只是十年不见,平大将似乎已不复当年风采,竟然 认为我的一场战争是屠杀,你说好笑不好笑?” 织田信长这话虽止淡淡说来,然而话语中自有一股威严和怒意,隐隐的逼迫着 厉抗。十年前对织田信长的恭敬和惧怕这时依然发挥着作用,厉抗匍匐下身去,大 气也不敢出。 织田信长道:“不过毕竟你还是回来了。我大略知道你过去十年的事情,你的 勇猛依在,从今日起,你依然是我织田家的首席伺大将。望你和猴子一道,为我织 田家尽心尽力。” 厉抗一下蒙在当场。怎地,自己又变回织田家的平大将了么?那么自己回来, 还有甚么意义么?自己一再强调自己是大明人,便不作数了么? 织田信长见厉抗傻跪在那里,并没有任何表示,又道:“猴子的身份地位,你 也瞧见了的。以你的勇武,不出数年,必也不在他之下,到时我保证你也身为一国 之主,令天下大名敬畏。” 宽大的阳台外,远远可以望见京都的景象。织田信长的保证,比之当今天皇的 保证更为有效。然而这一切并不是厉抗所想要的,厉抗抬起头来,道:“主上……” 织田信长大手一挥,道:“你知道我的脾性,向来说一是一,从不返悔。你也 不用来说感激的话,日后自有用得着你的去处。路途颠簸,你先下去休息罢。”话 音一落,近伺森兰丸已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行到厉抗身旁行礼道:“平大将,请。” 厉抗急道:“主上,我……” 织田信长并不待厉抗说话,挥一挥手,转了出去。厉抗无法可想,只得随森兰 丸走了出去。森兰丸一面领路,一面笑道:“每常听主上提到平大将的名字,一直 无缘得见,心中却仰慕得紧。原来却是这么一位大英雄,怪不得主上一直不忘。” 厉抗苦笑一下,并不答言。主上比之从前更是独断专行了,竟不容自己一丝申 辩。看来得找个机会好好向主上说说,自己实是无意在留在日本了。远处的大明, 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乡。 羽柴秀吉得知厉抗官复原职,大是高兴,连连恭贺,又道:“过几日德川家康 一来,庆功宴席便要开始,席间主上必要宣布这个好消息,到时全家将领必要向你 恭贺,只怕你要大醉一场了,哈哈。” 厉抗苦笑一声,摇一摇头,羽柴秀吉心中欢喜,也不在意,笑道:“如此大摆 宴席,只怕明智光秀可要好好忙上一阵了。” 厉抗奇道:“明智光秀?” 羽柴秀吉笑道:“战后明智光秀先走一步,主上知道了也不怪罪他,便就命他 为这次宴会的负责人,令他采办酒食果物,这几日只见他进城出城,想来必是忙得 不行了。” 厉抗点了点头,想到明智光秀临行时说的话,不由说了出来,又问道:“他说 自己‘陷生母以成不孝’,却是甚么意思?” 羽柴秀吉左右瞧瞧,压低了嗓子道:“这事说来却是主上的不是。上几年出兵 围城,死活攻打不下。主上后来使用诈术,令对方城主开城投降,保证不伤对方一 人,并说为显诚意,将明智光秀的亲母送入城中为质。对方城主深信不疑,便独自 出城。谁知主上说变就变,一刀砍了那个城主,提了他的头到城前劝降。对方自然 不依,也一刀砍了明智光秀的母亲。” 厉抗“啊”了一声,羽柴秀吉又低声道:“事后主上为掩饰自己不守信用的行 为,不但屠城灭口,还对外宣称是明智光秀为求胜利,才将自己的母亲送进城去送 死的。”说着大摇其头,似乎对织田信长的所为也颇为不满。 厉抗叹了一口气,这才知道明智光秀所言“陷生母以成不孝”是甚么意思了。 想到明智光秀身上竟背了如此大的一个包袱,觉着他竟十分可怜。 时间很快过去,不消几日,德川家康已到安土。织田信长当即下令,家中众将 云集安土,大开宴席,以为庆功。厉抗作为首席伺大将,自然要列席参加。 席间每一个人都在欢笑,都在畅饮,除了两个人。厉抗自然不觉得有甚么值得 庆贺的地方,他只觉着这一场庆功宴如同一场闹剧一般。而另一个板着面一声不吭 的,便是明智光秀了。 厉抗默默的看着明智光秀在席间穿来走去,指挥着仆人们送酒送菜,心下越想 越不是滋味。诚心向佛的明智光秀,事母至孝的明智光秀,实在是不适合这样的一 个乱世,他应该在一片安静的地方,守着一间小矛屋,守着自己的母亲,安静的度 过每一天,战场,并不适合他。当然,也不再适合现在的厉抗了。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威严的喝声:“管事的在哪里!?” 这样威严的一喝,立时让全场沸腾的欢声尽数安静下来。织田信长怒了。 厉抗转过头去,只见织田信长一只足蹬在面前的几上,手中抓着一只熟鱼。那 鱼上的浓汁一点一点的流淌下来,顺了他的指间滴落,滴在几上,发出轻微而沉闷 的声响来。这声响实在是一点也大,却在安静的屋内一下一下的如石般砸在每个人 心头。 织田信长怒了。 明智光秀排开众人,行近身去,跪下禀道:“主上,属下负责本此宴会。” 织田信长大眼一睁,将手中鱼一下递到明智光秀面前,喝道:“该死的畜生, 你且闻闻,竟让我信长用这样的臭鱼来招待我尊贵的盟友么!?” 明智光秀凑近面去,略闻了一闻,面上一下变色,颤声道:“采办来时,这鱼 俱是从河里捕来的鲜鱼。想是……想是天气炎热,令鱼质变臭,属下一时疏忽不查, 实是属下的过错。” 织田信长骂道:“这么些小事都做不好,如何随我同干大事?”大手一扬,将 手中握着的熟鱼一把砸在明智光秀的光头上。那鱼击在明智光秀的头顶,发出清脆 的声响,汁水飞溅得到处都是。明智光秀面色一下变得惨白,白得如纸,厉抗见他 头上满是汁水,顺着面颊直流下来,他也不擦去,就这么直挺挺的跪着。 织田信长余怒不息,就手操起碗碟又要砸下,旁边德川家康轻声道:“此是喜 宴,信长公万万不可太过生气才是,免得扫了众将的兴致。” 织田信长恨恨地放下手中碗碟,见明智光秀依然跪在正中,一拍桌子,喝道: “还不快滚!”明智光秀一言不发,磕一个头,起身便走。织田信长尤自道:“如 此没用的畜生……” 厉抗目送明智光秀一步一步走出去,耳中听得众人窃窃低笑,心中大是不忍。 想明智光秀也是堂堂国主,和羽柴秀吉身份等同,然而待遇却有天壤之别。羽柴秀 吉受主上宠信,众将都敬他三分,而明智光秀不得主上喜爱,众人也便不将他当回 事。以他国主之尊,竟然被主上当众羞辱,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 正自瞎想着,只听织田信长朗声道:“别扫了兴致,趁大家都在此处,我要宣 布一件事情。” 众人又再安静下来,羽柴秀吉轻轻碰碰厉抗,暗道:“轮到你了。” 织田信长道:“在坐众将,大多我织田旧臣,随我织田家南征北战十数年,当 知十年前的金崎大撤退一事。” 金崎大撤退是织田信长少有的重大失败,还损失了平大将,是以家中众人从不 敢轻易提起。这时听得主上轻口提到,各人也只敢随声附和,哪里敢多说半句。 织田信长道:“浅井小儿背信弃义,最是卑鄙无耻。金崎一战若不是他临时背 叛盟约,如何有此大败?更折损我得力猛将平大将,令我几年内无勇将可用。此仇 不共戴天,是以我灭朝仓,平浅井,便是为了报此大仇!” 厉抗听到这里,想到并没有死去的浅井长政,不由暗自叹息。他现在应该还在 为了报仇而四处奔波着吧……不对!他不是有妙计要助武田而灭织田么?为何武田 家用了他所谓的妙计,反而把自己陷入了进退不得的境地中去?浅井长政绝没有帮 助织田家的道理,然而他不借助武田家的实力,却如何能对抗庞大的织田信长呢? 究竟是他所谓的妙计太过无用,还是其中还有其他甚么奥妙? 正自想着,织田信长又道:“然而所幸天不亡英雄,十年之后,平大将毫发无 损的又回来了。诸将,这位,便是我织田家最勇猛无敌的平大将!”说着将手一指, 直指向厉抗。 众将的目光纷纷落到厉抗的面上,厉抗这些时候都不戴面具,这时被众人注视, 多少觉着有些不自然。正不知所措间,织田信长笑道:“平大将于金崎大撤退为保 护羽柴秀吉,身受重伤,继而失踪,想必也深恨浅井,今日我便让你一消心头之恨。 来呀,将东西拿上来!” 众人俱都面露羡慕之色,织田信长如此模样,必是要赏赐厉抗甚么宝物。要知 织田信长收集的宝物,任一件都是世间精品,能得一件,直可价值连城。 不多时,近伺端了一件事物上来,织田信长伸手接过,行到厉抗面前,笑道: “多年前小谷城内一场大火,将浅井长政烧得面目全非,再难辨认。他以为自杀便 能逃脱我对他的惩罚,我却偏偏不让他如愿。我寻了他的尸骨出来,用他的头骨, 做成这个酒杯,每日盛酒来饮。来,平大将,用仇人的头骨,满饮了这一杯。”说 着将手中东西一把递到厉抗面前。 世间有怎样的深仇大恨,深到人死了以后都不能消除?世间有怎样的坚硬心肠, 能面对死人的头骨依然谈笑风生,还用头骨盛酒来饮? 厉抗瞧着面前的头骨,空洞的双眼处填塞了两颗宝石,正闪着幽幽的光。上面 被挖空了,正盛满了酒。酒香盈盈的飘出来,让人一闻便知是好酒。然而厉抗只觉 得恶心。他抬头瞧着织田信长的笑脸,那面上歪曲着人性的丑恶和强权的残忍。 “你不是人,你是第六天魔!”,厉抗脑中闪过明智光秀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来。 若是织田信长知道自己每日拿着饮酒的这个头骨,并不是浅井长政的,他会作 何感想?厉抗脑中忽地冒出这么一个想法。那一定很滑稽。哈哈,那一定很滑稽… … 这么想着的时候,厉抗的面上不知不觉间露出了一丝笑容来。织田信长也满意 的笑起来,道:“来,满饮了此杯。” 厉抗伸手接过头骨杯,站起身来,将杯高高举起,直视织田信长,大声道: “这一杯,不若敬那些惨死在你手下的无数敌人,敬那些为你而死的无数士兵。你 这个残忍的恶魔!”说着将手一挥,将头骨杯向劈面砸了下去。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