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风波溯源已百年 陕西麟游有座皇家的行宫,玄烨和逸婷在陕西各处微服游玩了数日,汇集一路 上暗中护驾的大批侍卫,住进了行宫之中。 一住进行宫,京师送来的奏折就多了起来,玄烨伏案批折批个没完,逸婷无所 事事,练了会儿气功翻了本书,看他还没完事,想起平日自己和他切磋数学,他有 空就把所学的西方欧几里德几何学教给自己,那天临了还留了几道题,于是便找出 那些题来算。 好容易都做出来了,恰巧玄烨也批完奏折,走过来,逸婷把算稿交给他,打趣 道:“请师父过目。” 玄烨看了一会儿,提起笔来在另一张纸上也把这几道题演算了一遍,笑着递给 她。 几何算学,要得出个结果,往往有千径万途;但方法不一,各自的繁简迅缓却 会有天壤之别。逸婷接过他的算稿一看,只见他所用的方法比自己简洁巧妙得多, 自己刚才白花了半天工夫,却是在瞎兜圈子,钻牛角尖,虽得到答案,可已不知绕 了多远的冤枉路。她不服气地嘟着小嘴儿,撒娇道:“你好坏!明明有捷径却藏私 不教人家。” 玄烨好笑道:“你就是爱冤枉朕。正巧,西方有这么个故事:大学士欧几里德 曾给一位托勒密王讲他的几何学,费了半天口舌,托勒密王什么都没听懂,问欧几 里德,你有没有什么便利点儿的法子教给我啊?欧几里德说,‘几何学中,没有专 给国王设置捷径。’呵呵,后来这话成了他们西方很有名的一句箴言。” “哎,那就更没有给皇后设的捷径啦?皇上,你是拐着弯的骂人家悟性不高, 像那托勒密王一样笨。”逸婷不依不饶。 “好好好,是朕这个师父教的不好。”玄烨笑嘻嘻地把她抱到怀里哄着,“其 实,你很精于中华算学,不过咱们中华算学长于代数,在几何方面却多有欠缺,极 少研究圆锥截面……” “对啦,这就是关键。我不像皇上从小就和这类东西打交道,我看到那些截出 的椭圆啊、曲线啊就头大。”须臾,逸婷又兴致勃勃起来,“不过,那天你教的 ‘借根法’我倒是琢磨透了。” “哦?乖徒儿,说来听听。” 逸婷手里摆弄着一支毛笔,说道:“‘借根法’没有什么奇妙啊,和咱们古时 《测圆海镜》《益古演段》中提的‘天元术’差不多嘛。而开方之法古已有之,如 《九章算术》之‘少广’篇、秦九韶《数书九章》中所述的‘正负开方法’、元人 朱世杰《算学启蒙》第三卷……其中所述的法门可比洋人的要巧妙。 玄烨叹道:“洋人管这叫‘阿尔日八达’,译成咱们的话,应该是‘东来法’ 之意。朕也觉这是从我中华传过去、又被他们传回来的东西。可惜宋元之后天元术 就已近乎失传,到明朝甚至已完全废弃……” (注:天元术:即根据问题的已知条件列方程、解方程的方法,可建立高次方 程。“天元一”相当于未知数X,天元术的出现标志着我国传统数学中符号代数学 的诞生。) “才不呢。那些书稿我在我爹的书房中都看过,也许已是孤本,但并没失传啊。” 玄烨大喜:“真的?” 逸婷得意一笑,随手写了道《益古演段》里的题出来。这是一个高次方程的题, 玄烨仔细观察她的演算之法,确实比自己所学更为玄妙,他简直看得入了迷,却听 逸婷又随口说:“其实开立方法便已能解决世上任何实际的问题了,像这种更高次 的方程,探讨之事已极虚无空幻,宋元之后天元术便越来越势微,或许也是因为它 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 玄烨认真地看她的算稿,本来对她说的话只是漫不经心地一听罢了,然而她那 最后一句话落到他耳中,却令他一震,猛地抬起了头,急问:“你说什么?” 逸婷呆了呆:“我……” 玄烨神情十分古怪,又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逸婷有点害怕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嗫嚅道:“我只是信口胡说……” 玄烨不再逼问了,一言不发,怔怔地坐在那里望着前方发呆,双眉紧蹙,脸色 凝重。好久,他才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却见逸婷正满面惶恐,楚楚可怜地跪在一 边。 他一怔:“你这是干什么?”赶忙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膝上,搂着她的细 腰柔声问:“怎么了婷儿?朕刚才的样子吓着了你?” 逸婷委屈地说:“臣妾不知怎么惹得皇上发这么大脾气。臣妾有罪,请皇上责 罚。” “嗨,你有什么过错?傻丫头,朕怎会生你的气呢?”玄烨好笑地摇摇头,却 掩不住眉宇间的忧色。 逸婷追问:“那皇上刚才是生的什么气?” 玄烨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朕不是在生气,只是在担忧啊。你说的很对, 天元术近乎失传,便是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它‘没有用处’──他们宁愿多学些派 得上用场的东西,学学怎么耕地、怎么纺纱……当发觉学问已经做到对眼前的那些 事儿没什么用处时,就裹足不前了。自明以来,天文、数学、机械诸道,发展缓滞, 远没有宋时百家争鸣之势,很多地方都便洋人赶了过去,弊在于此呀。洋人的好处 是研究起学问来绝不鼠目寸光,哪怕他的见解千百年后才能用上,他们也不会在乎, 他们为做学问而做学问,不只为用得上才做学问,甚至类似佛家的参禅一样──看 似有点儿荒唐,但为长远计,千百年后谁更高明?这些,只要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可叹我国亿万士民,竟无一人抱此忧患,已经在多处及不上人家了,却只知对西洋 人仇视、畏惧,只想拒之千里!以前那修历的钦天监监正杨光先,历法修不过西洋 人,却理直气壮说‘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哼!也有人一 心认为西学不如中学,或西学不过是我国古已有之,只是失传后又被他们传了回来 的东西……多处技不如人却依旧问心无愧洋洋自得,哎!长此以往,千百年后拿什 么去和西洋人较量?泱泱中华,怕要受西洋诸国所累啊!” (注:此番言论并非尽为笔者杜撰,历史上玄烨于康熙五十四年提出海防的重 要性和西国威胁中国问题,并预言“海外如西洋诸国,千百年后,中国恐受其累。”) 逸婷耳听着他的滔滔警语危言,便如被人当头棒喝,亦不禁思潮迭涌,以前她 研究学问,不过是因新奇思进,好于此道罢了;但为什么研究,该如何对待,却从 没用心思量过,更毋谈如玄烨想得这般深远了。霎时她只觉似芒刺在背,悔愧难当。 见玄烨忧心冲冲的样子,便劝他:“皇上别担心了。皇上远见卓识,现在补救未为 晚也。只要我们竭尽所能,把国学、西学各门学问广为传播,令我大清百业俱兴, 不愁赶不上那些西洋人。哎,婷儿平日自以为是,实在糊涂……” 玄烨把积在胸中多年的话吐露出来,又得她体贴地开解安慰,心情好了许多, 抚着她笑道:“婷儿,朕真的没怪你啊,怎么还在自责呢?刚才是朕不好,吓到了 你。” 逸婷顽皮地一乐:“人家才没那么容易被吓到。只是看你刚才愁眉不展的样子, 作势诱你一吐为快罢了。嘻嘻……” “好哇,你敢成心唬朕!看朕怎么收拾你!”玄烨猛地把她按在腿上,拍打起 她的俏臀来。逸婷又笑又叫地挣扎着,连连娇声求饶…… 正自逗闹,屋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人赶紧停了下来,正襟危坐,换上了一幅 庄重 面孔,逸婷偷偷红着脸,对玄烨做了个可爱的鬼脸。须臾,一个太监走到了门 前,禀报道:“启禀万岁爷,苏州织造李煦在殿外侯旨。” 逸婷觉得奇怪:一个苏州的官员,竟然擅离职守,从江南跑到西北来做什么? 听那通传太监的语气也有点异样,想必他也有同感。 玄烨却像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吩咐道:“宣。” 逸婷疑惑地望了玄烨一眼,还没工夫开口询问,太监已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李煦年岁不大,顶带花翎,一身朝服,低着头进来拜见皇上皇后。逸婷没看清 他的相貌,但一听他的声音却心中愕然,待玄烨叫他起来,逸婷不禁大吃一惊。 玄烨问她道:“皇后,你不认得他了?” 咦,这不就是那日在灵岩寺遇到的李公子吗? 李煦刚刚站起,一听玄烨的话,忙又跪下,叩了个头道:“奴才那日不得已冒 犯了万岁爷、娘娘,请万岁爷、娘娘恕罪!” 逸婷心下恍然:难怪在灵岩寺中,“李公子”见了玄烨虽不敢当众显露,还是 或多或少流露出奴才见了主子时的惶恐恭谨……她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李煦这 个名字,她却有极深的印象:就是那个奏折被皇上批了个“尔之识几个臭字,不知 哪去了”的人嘛!想起这个,她忍不住微微一笑,为了掩饰,忙点点头说:“哀家 听说过你,想不到会在山野中遇到。” 李煦一听皇后娘娘竟然也曾听说过自己,登时便觉受宠若惊,无限荣耀。想说 什么,却见皇上正注视着自己,脸色不善,看来自己这几天昼夜为那件事惶恐,果 然不是白担忧的!他赶紧重重磕头:“奴才特来请罪,万岁爷开恩!” 玄烨轻哼了一声:“李煦,你这回的手笔不小啊。” 李煦惶恐不已,颤声道:“奴才知罪!万岁爷息怒……奴才事先没有禀告万岁 爷,是想……是想……等到……” “等到把天下所有的武功秘笈都抢到手,再送来给朕讨朕惊喜?”玄烨开始时 说的心平气和,不料语气忽然严厉起来,忽一拍桌子,怒叱,“荒唐!” 他突然龙颜大怒,别说李煦,连旁边的逸婷也吓了一跳,只听他沉着脸喝问: “堂堂朝廷命官,兴风作浪,主持这等鸡鸣狗盗之事,成何体统!谁给你出的主意?” 逸婷寻思:鸡鸣狗盗之事?难道各派秘笈失窃之事,竟和朝廷有关? 李煦汗流浃背,惊慌失措地伏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回答:“奴……奴才……是……” 玄烨盯着他,冷冷地说:“你自己想出的主意?好啊……” “不!”事情闹大了,已是生死交关,李煦不敢隐瞒,只得招供,“是……肃…… 肃勒……” 玄烨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渐渐缓和,点了点头:“很好。你起来。” 李煦满脑门儿冷汗,摸不透皇上的意思,仍旧跪在那里:“奴才不敢。” 玄烨淡淡地笑了一下,缓缓道:“朕早料到事由肃勒而起,你自己说出来就好。” 逸婷开始听明白一些了。 看来这事还是半年前引起的。那次玄烨、她和成德南巡至苏州,碰上了何巡抚 那狗官。玄烨没有当时办了他,不是怕半途暴露身份,而是因为看出了何巡抚敢如 此无法无天,定是仗着朝中有人。于是回朝之后,佯作不清楚何巡抚的劣迹,故意 派了那日何巡抚宴请的两位杜公子的亲戚──大学士肃勒等人去调查此人居官如何。 不出所料,这些人上下串通、徇私包庇,竟把那何巡抚吹得天花乱坠,简直是个天 下少有的大清官。这一下他们算是撞到了枪口上,玄烨一怒之下当即下令处死何巡 抚,肃勒等人各降两级以儆效尤,一时间官场中的乌烟瘴气收敛了不少。 朝廷官吏,罢官也好,遣戍也好,或许哪日天颜一霁,就又官复原职了──而 最尴尬的其实是降职:辛苦经营多年,这一降级,不知又要爬多少年才能再恢复从 前;况且原本一些平日对自己卑躬屈膝的下属,倒成了自己的上司,反过来要对人 家自称下官、卑职的,这是什么滋味?像肃勒这样威风惯了的一品大员如何受得了?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住琢磨着怎么想办法讨得皇上欢心,再把自己提拔 上去。盘算了几天,想起皇上喜武,若能把天下各种绝学秘笈找来献给皇上,那不 正是投其所好吗?他急着巴结皇上,便找门人亲戚们商量。李煦是他的外甥,彼此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为他奔走效劳亦不足怪。 李煦一听皇上对自己等人算计的事心知肚明,吓得脸都白了,一颗心扑腾扑腾 乱跳,悬到了嗓子眼。不料玄烨话锋一转,又说:“你倒也有些奇思怪想,竟让那 些个名门公子去作梁上君子。哼,‘假私济公’,是么?” “奴才不敢!奴才暗怀私心,罪不可赦……但……奴才假公济私之心虽是有的, 却是时刻谨记万岁爷吩咐之事,无时不以此为头等大事……” “假私济公”也好,假公济私也罢,皇上口气中总算有了转机,似已体谅到自 己揣摩着他的意思办事的苦衷,于是李煦壮着胆子道:“万岁爷明鉴,奴才暗取十 六册秘笈之事确实荒唐,奴才愚见,以为由此可乱天下武人之心,令之无暇……无 暇他顾。此外傅眉、黄百岁、李慎言等人如今沉于风月之中,且最喜好奇险之举, 参与此事纯为新奇出风头。奴才这几年奉命与这些人结交,已设法令他们本人再无 志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总有些乱臣贼子想方拉拢他们,意图借他们父辈之名对朝廷 图谋不轨。眼下他们因秘笈之事落下瑕疵,与那群匪类之间芥蒂既生,自难再为其 所用。” 玄烨不动声色地听着。逸婷却越听越是心底涌起阵阵骇意:傅眉等人名门之后, 本都是年轻有为之人,而今却磨灭得胸无大志,一干人混在一起无聊生事,为“李 大哥”马首是瞻。而这“李大哥”却是天子亲信,奉旨刻意结交他们,以酒色财气、 风雅侠情诱惑得他们难以自拔。可笑傅山、黄宗羲等人蔑视清廷,而其子嗣却已全 被操纵在他们最不服气的满族皇帝的股掌间而不自知。玄烨这招釜底抽薪实在太厉 害了!前明遗臣从此后继无人,可知他们的反清气数已尽啊! 事实上,李煦任苏州织造之职,除表面上掌管织造各项丝织品以供皇室消费外, 还有作为皇上耳目探访各地官风民情的任务──他书写给皇上的密折是逸婷亲眼见 过的;而更重要的任务,却是结交笼络汉族文人侠士,竭力消除草野中人叛乱的隐 患。 窃秘笈之事,最终目的在于扰乱武林,令江湖人自相残杀,自行消磨反清的力 量──果真君臣默契,这计谋与玄烨派成德、妙红以假藏宝图引起轩然大波简直是 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外人全然不知当今朝廷和无忧山庄的密切关系,李煦自作聪 明有意无意地把祸水往无忧山庄引、往赫赫有名的卓大小姐头上栽赃,算来算去倒 把主子娘娘算计了进去,真是让人啼笑皆非。而无忧山庄明明查出了其中内情,却 并不干预,自然是因为也同时弄明了幕后操纵此事的李煦与朝廷的关系,碍于玄烨, 不便插手。 玄烨做个手势叫李煦平身,说道:“你收服傅眉等人,引导其放弃不轨之心, 这差使办得还好。” 李煦微微松了口气,躬身说:“谢万岁爷夸奖。” “不过,傅眉等虽非尽为一流人才,朕念其父辈成就,并不想让他们荒废下去。 你要设法尽快说服他们为朝廷效力。” “奴才已在尽力为此谋划。” “嗯,这些日子,朕在思量着修史著书之事,他们之中才学出众的,你不妨给 朕选出来担当此任,朕不会亏待他们。” “皇恩浩荡,奴才必全力说服他们为万岁爷效犬马之劳。” 傅山等人不仕于满清,但若其子嗣出仕,在世人眼中就已代表了他们,朝廷的 目的便达到了。玄烨很满意地笑了,对李煦道:“你多年来为此事南北奔波,难得 能够网罗了这许多苏浙秦晋各地的重要才俊,确实不易。朕加封你为大理寺卿,今 后办事务必更要三思而行、好自为之。” 李煦喜出望外,忙又跪下叩头:“谢主隆恩……” 他还要再说些誓死效忠、谨遵万岁爷教诲之类的话,却被玄烨打住了:“朕还 有件事要问你:你手上现在已有十六本秘笈,而你的目的似乎还不止于此?” “万岁爷圣明。奴才共选中十七个门派,是因为这十七册武功秘笈中牵扯着一 桩前朝旧事。奴才奉万岁爷在灵岩寺时的旨意,将已得的十六册秘笈携了来,不知……” 玄烨点头道:“呈上来。” 门外伺候的太监从李煦的一名随从手里接过其带来的一摞书卷,送到玄烨面前。 玄烨随便看了两眼,说:“以朕看,这些并不算各派最玄奥的武功。” 李煦奏道:“万岁爷所言极是。这些秘笈之所以被看中,是由于它们都是各派 祖师的遗物,世代相传,意义特殊。此外,其中另有隐秘──当年奴才在少林寺习 武时,曾暗中潜入其历代方丈圆寂所在的禁地。无意中发现第五十三任方丈了空长 老临终前留下一封遗书,讲述了明初时,武林中人助明太祖朱元璋灭元建业后,明 太祖深觉天下太平之际,留着那些武林中人实是大患,为防他们叛变,便打算将之 一举剿灭。 “于是明太祖以各派有功于朝廷理应封赏为名,在宫中设宴,邀天下各名门大 派的掌门赴会。半途明太祖借故离席,随即命御林军将众人重重包围,众人发现大 事不妙时却已中了酒菜中的毒药。明太祖怕剧毒易被发觉,用的只是克制众人武功 的药,使他们再无力冲杀。只有少林寺的了空长老因未饮酒食肉,中毒较轻,又精 通易筋经心法,能暂时令毒性不发作。他在危急中冲出屋外,想擒住明太祖而没得 手,却把太子朱标掳了来。他们以太子为人质与明太祖对峙,明太祖投鼠忌器不敢 妄动,双方僵持了多日。利用这个时机,他们相互研讨,生死关头破除了门户之见, 将各自绝学融于一炉,合力创出了一套集众家武功之大成的心法,希望能流传给后 人令之习练后潜入禁宫杀死明太祖极其子孙,为他们报仇。 “他们知道凭着手里的太子僵持不了多久,于是尽快地把那套武功写在了其中 一部分人随身携带来的秘笈夹缝里,让功力尚存的了空长老趁夜潜出皇宫携了出去。 果然不久,明太祖害怕拖延下去药性会失效,心知若让他们逃走,无异放虎归山, 终于狠下心来,舍了太子性命,派人冲进去杀光了那些武林中人,太子朱标也在乱 中被那些人杀死。” 逸婷心中怅然:“难道历代君王为坐稳江山,都要先诛害江湖草莽么?哎,朱 元璋为达目的不惜儿子性命,后来他宁愿不立最喜爱的四子朱棣继承皇位,而坚持 立朱标之子太孙朱允炆继位,是否是出于这一份愧疚之情?” 却听李煦续道:“明太祖后来继续血洗江湖,他驾崩后,太孙朱允炆登基,朱 允炆一心以仁义治国,停止了这场杀戮。了空长老匿迹避祸多年,这时才重出江湖, 他以慈悲为怀,不愿再造杀孽,认为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杀死朱允炆,或许会有 更残暴的君主继位,于是他只是把手中的秘笈归还给了各派后人,并没提及其中暗 含一套绝世神功之事。临终前,他终究觉得神功创之不易,失传可惜,于是又把详 情记录了下来。不过少林方丈圆寂之处无人敢擅入,这个秘密一直没人发现。直到 奴才机缘巧合,这才……奴才本来看过遗书便也罢了,没动什么念头,直到肃勒找 到奴才,提出寻些稀罕点的秘笈……奴才想若能找来那套心法,万岁爷闲暇时,或 可点评其中纰缪以作消遣……” “好了,不用再说下去了。”玄烨料他后面的话全是阿谀之词了,便将之打住, 问,“你一直没得手的那册秘笈可是属于南宫世家?” 李煦心里一震:这事皇上也知道?当真“圣天子百神相护,无所不知”不成? 当下他忙答道:“正是。南宫世家一向是武林六大世家之首,其最后一位主人是位 女子,名南宫雪盈,她嫁与了一个叫卓无忧的人,后来卓无忧创建了无忧山庄,南 宫世家归入其中。无忧山庄各处素来防御严密,这个……” 玄烨之所以猜到南宫世家,也是因为知道其与无忧山庄的密切关系,李煦等人 连去少林寺都不会空手而归,江湖中能令之却步的也就只有无忧山庄了。他“嗯” 了一声,吩咐说:“此事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李煦,今后行事切不可再这么荒唐。” 李煦连声称是,又告罪不止。 玄烨点了点头:“跪安吧。” 李煦退下去后,屋里一片沉寂。玄烨见逸婷盯着那十几册秘笈久久不语,正要 开口问她在想什么,逸婷却恰在这时抬目问他:“皇上,这些秘笈你打算如何处理?” 玄烨漫不经心地说:“派人送还给各派好了,免得他们整日为此生事。” “仅此而已?”逸婷追问道,“秘笈之中另藏玄妙武功的事儿,皇上打不打算 让他们知道?” 玄烨笑笑说:“以你之见,是否该让他们知道?” “自然要让他们知道。武林中人,多以反清复明为志,他们先辈创那套武功的 秘密,牵扯着明朝皇帝的丑行,此事大白于天下,无异于给那些一心想重复当年反 元建明之举的人浇一盆冷水。” 逸婷叹了口气,停了片刻又说:“可是,皇上的心思怕不止于此吧?就这么把 秘笈交还给他们,如何解释呢?自然不能令他们知道是李煦指使人所为。李煦一时 糊涂,行事荒唐,但皇上却不妨将错就错:正好,记载十七册秘笈隐情的书笺是在 少林寺中,不妨就说是少林寺的和尚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一时起了贪念,故动 手把各派秘笈据为己有,又装腔作势贼喊捉贼。少林寺势力强大,旁人不会怀疑他 们无此能力,即使觉得他们一向居于侠道,不该有这般劣行,但一来了空长老的遗 书在那里,证据确凿;二来什么样的名门正派都会有些不肖孽徒,忽有弃善从恶之 举又何足为怪?如此一来,江湖之中为寻仇报怨,争夺十七册秘笈中藏着的武功, 又会生出一场难以止息的腥风血雨。少林向来是天下第一大派,这一回能引得武林 中人合力与之为敌,彼此杀戮,其功效远胜朱元璋当年亲自剿灭他们──皇上,你 不愧处处比朱元璋高明!” 玄烨怔了怔,他心中确实正有此意,想不到逸婷这么了解他!而逸婷冷冷地说 出这一番话,竟全是一副嘲讽挖苦不屑的腔调。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敢对他这样 无礼的说话,玄烨不禁脸色微微一沉。 逸婷黯然神伤道:“皇上素来以仁义治国,却为什么丝毫不肯放过江湖中人, 定要将他们除之而后快?李闯宝藏的事儿,已引出无数刀光剑影,那是他们贪心当 诛,自取灭亡。可是,与秘笈有关的这些门派,有些却是侠义之士,其中有的人并 无忤逆之心,他们也是皇上的子民,皇上为什么就放不过他们呢?皇上,你一计成 功,要害及多少无辜啊!” 玄烨半晌不语,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道:“婷儿,你这样 聪慧,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逸婷沉默了。 从古至今,莫不先有霸道才有王道。即使是明君令主,他可以忧国忧民,可以 爱民如子,但他宽厚仁慈的前提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威胁到他的皇权之人, 绝不可能姑息──在这方面,任何君主的冷酷都是一样的,只是谋略有高有低,形 式各不相同,有的可以做到不着痕迹而无损仁义之名,有的却过于狂暴而留骂名于 千古。侠士武夫,最是桀骜叛逆,容易造反起事,若用得上他们,事成之后鸟尽弓 藏自不必说;若他们本就仇视朝廷,能招抚的毕竟是少数,那么越是天下局势复杂 时,他们越会成为君主心腹大患。高明如玄烨者,怎能不先下手为强?“一将功成 万骨枯”,何况千秋霸业!殃及无辜,也只得如此了。 ──这些,逸婷都懂,但她毕竟也出身于武林啊,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静静地凝望着自己的丈夫,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九五之尊是如此令她畏惧; 第一次,觉得他熟悉却陌生,虽近在咫尺,却又如远在天涯…… 成德和妙红自从那夜在林中被杜坛威夺去藏宝图之后,便不再西行,转而往南 走。依旧是游山玩水,从容而行。好多天后才走到汾阳,他俩悠闲自在地游览了这 里著名的太符观、圣母庙,时近正午,两人信步而行,不久进入到一片繁华的街市。 妙红暗暗打量街市上的各色人等,低声对成德道:“成哥哥,盯着咱们的人越 来越多了,看来今天又有热闹啦。” 成德若无其事地一笑:“顺其自然吧。”走了会儿见路边一座酒楼轩华富丽颇 具规模,门面算是这城镇里最像样的了,当下便同妙红走了进去。 店小二见来了客人,忙笑脸相迎殷勤接待,引着两人在雅座坐下,招呼人端茶 倒水,伺候得十分周到,又请两人点酒菜。 妙红吟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来到汾阳,自然要喝杏 花村的汾酒。” 成德笑笑说:“汾酒绵甜莹澈,闻名遐迩;不过杏花村还另有一种好酒:竹叶 青。此酒酿制时用陈年汾酒做酒基,配以零陵香、公丁香、广木香、紫檀香等十余 味药材,并浸入竹叶、冰糖等物,青幽芳郁而不失汾酒的醇香绵软,想必更适合你。” 店小二在一旁连连赞叹:“客官不愧是行家,小的这就给两位上一壶汾酒、一 壶竹叶青。” 他正要下去,妙红叫住了他:“咦,你这小二怎么回事儿?人家刚点了酒,还 没要饭菜,你就跑了?” 店小二忙赔笑:“是是是,小的一时糊涂,姑娘继续点,继续点……” 妙红一点都不着急,慢悠悠地说:“这一路上,麻烦事儿不少,来山西这么多 天了,还没好好品尝品尝正宗的山西饭。嗯,凌大哥,你在山西住过,你来点吧。” 成德说:“好,给你点些你没吃过的东西。小二,听好,我要鸡丝面、萝卜面、 平遥牛肉、太谷饼、闻喜煮饼、羊杂割汤、介休贯馅糖、忻州瓦酥。” 小二点头哈腰:“好好,小的这就去……” “我们还没点完呢,你怎么又要走?”妙红又叫住他,说,“凌大哥说的那些 我没吃过,不知合不合口味,我还是再点些别的备用。你们擅做面食是不是,给我 做些……”她随口报上了金丝卷、鸭油包、蛋黄酥、螺丝转、开口笑、盘香饼、蜜 饯三刀、翡翠烧麦、荷花圆蒸饼、千层鸳鸯饼……琳琅满目,花样倍出。 小二不禁插口:“姑娘,这些也不都是山西……” 妙红一瞪眼:“你们这么大的酒楼,难道就只会做山西饭?我点的这些又不是 什么名贵东西,不过是些很普通的家常面点。听着,我还没说完,我还要吊炉莲花 稣、八珍面……” 小二忍不住问:“这八珍是?” 妙红惊奇道:“你们的酒楼是怎么开的?连这么有名的李笠翁八珍面都没听过! 很简单啊──八珍者,指晒干的鸡、鱼、虾肉,与鲜笋、香蕈、芝麻、花椒四物切 末和入面中,配以鲜汁,共为八种。对了,鸡鱼肉要取精肉,鲜汁不能用肉汤,要 用笋、蕈或虾汁,否则面性见油即散,面就没有吃头了。记住啦?” 小二怕一个伺候不好拖不住他俩,弄得他俩立时拂袖而去,因而只得苦笑着应 承。 成德见小二发愁,暗自好笑,称赞妙红道:“想不到红妹也精于饮食之道,不 愧是飞霄的知己。好,接着点菜吧。” 小二吓了一跳:说了半天,竟只是个开头,菜还没点呢! 妙红说:“菜嘛,我爱吃豆腐。” 成德拍手道:“豆腐好!郑允端有诗云:‘种豆南山下,霜风老荚鲜。磨砻流 玉乳,蒸煮结清泉。色比土酥净,香逾石髓坚。味之有余美,玉食勿与传。’” 妙红乐道:“我喜欢豆腐,却因为它是汉朝刘安炼丹之闲创成的。刘安这人可 爱之处在于他和本姑娘一样,最恨假正经的儒学,他说儒家不过是‘俗世之学’。 呵呵,孔老二那帮小肚鸡肠的后人们至今在孔庙祭祀时都绝不用豆腐。你说,豆腐 是不是大快人心的东西?小二,我就要盘凤阳瓢豆腐吧。相传当年朱元璋在凤阳当 叫花子,讨饭的时候觉得一位姓黄的师傅做的瓢豆腐好吃,就厚着脸皮天天到人家 那里讨要,后来当了皇帝,又把黄师傅掳到宫里当御厨,专给他做瓢豆腐吃。” 小二是个敬奉明朝皇帝的汉人,听她竟把明太祖说得像是泼皮无赖,神情不由 微变,强自忍着气说:“姑娘,实在对不住,小的们这里做不出这道菜。姑娘多包 涵。” 成德有意刁难,叹口气说:“既然你们不会做古人的东西,那我就点个时新的 吧。你给我们上一盘八宝豆腐──就是几年前徐健庵尚书告老还乡时,当今圣上体 恤老臣,因知豆腐有益老人健康,特意赐给了他这道菜的菜方,让他带回去在家养 老时享用的那种。这菜方最近广传于民间,你们总该会做吧?……怎么?还是不会? 那也好办,听着:就是用嫩片切粉碎,加香蕈屑、蘑菇屑、瓜子仁屑、松子仁屑、 鸡屑、火腿屑,同入浓鸡汁中炒滚起锅即可。” 小二听他俩点菜之时,有意无意地讽古颂今,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好不容易耐 着性子又听他们点了一大桌的各色菜肴,终于抓住两人说得告一段落的空当,赶紧 退了下去。生怕他俩再说出什么应付不来的刁钻难题。 片刻之后,酒最先被送上来,然后是些小菜。妙红和成德便开始品酒聊天,不 久他们点的饭菜也开始陆续上桌,有的麻烦一些的,难免拖得时间久些。 妙红尝了几口,暗中对成德道:“看来小二是外行扮的,厨子却是货真价实的, 手艺还不错,不过竟然没下毒,也算新鲜。他们倒沉得住气,这么半天还不动手。” 成德其实一直在倾听周围的动静,对她说:“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快到时候 了。” 果然,又过了一柱香的工夫,酒楼门口再也没有人进出穿梭了,确实是该到的 都到齐了,只见离成德、妙红不远的一个桌子处有人站了起来,冲两人一拱手,朗 声道:“凌少侠、卓姑娘,久违了。” 妙红笑嘻嘻地看了看他,见是个相貌方正的中年人,气派不凡,多半是一派尊 长,她却故意愕然道:“咦,我们见过吗?我可不记得你。” 那人似乎颇有涵养,不愠不恼,微微一笑:“在下是翠明谷周青虬。” 妙红“哦”了一声:“周谷主──我想起来了,上次丐帮邀各派围攻澜涛教, 翠明谷也曾去凑热闹,咱们是在小瀛洲上见过。” “正是。”周青虬顿了顿,又说,“两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这是什么话?”妙红调皮地插嘴笑问,“你是不是说,你在假人面前,比如 到寺庙里烧香拜佛,对着那些泥胎石像就假话连篇呢?” 周青虬像是没听见她的嘲讽,继续说:“……我等此来是向两位讨那藏宝图的。” 妙红叹了一声:“周谷主,你晚了一步,现下那藏宝图已落在天地会的杜坛威 手中。怎么,你还不知道此事?对了,那位是天宁寺的静安师太吧?”她指了指与 周青虬坐于同桌的一个矮瘦尼姑──那一桌坐了不少江湖上颇有威望的名士,“我 记得那天杜坛威设计邀许多门派到树林里一同出手夺宝,静安师太也在其中,她可 是亲眼看到了杜坛威得到藏宝图的经过。” 静安双眼一翻,冷笑着说:“丫头,你们交给杜坛威的是张假图。”杜坛威如 今在江湖上声名狼藉,被人四处追杀,无人再以“杜总舵主”相称,甚至许多原与 天地会交好的门派也已同其火拼起来。 成德听了静安的话怔了怔,奇道:“师太何出此言?” 静安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那夜在林子里,你们早察觉出自己中了‘七煞绝 命露’之毒,害怕拖延下去毒发不可控制,想赶紧把杜坛威骗走,就把藏宝图给了 他。可如果那是真的,你们这些天来怎会一路上有说有笑,毫无晦气之色?况且你 们若真是藏宝图被夺,怎么不回京城,却又转而向南行?自古道‘虚则实之,实则 虚之’,那夜你们怕骗不走杜坛威,毒发后他会来搜你们的身,于是故意先把真的 藏宝图给他,果然他不相信,反扔回去换了份假的。哼,杜坛威这个愚笨小人!当 年李自成兵败后一路南奔,不就是因为宝贝埋在湖南,他要去取吗?只不过他刚跑 到湖北就让人杀了。” 成德十分钦佩地拱拱手:“师太高见,我们的雕虫小技瞒不过你的法眼。” 妙红却没心思听她那套自作聪明的废话,给成德夹了口菜:“凌大哥,这鱼做 得不错,你尝尝。” 成德也不再理会静安、周青虬等人,和妙红继续旁若无人地吃菜饮酒谈笑起来。 静安一向狂傲暴躁,哪容得下别人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当即拍案喝道:“小 辈死到临头,竟敢如此放肆!” 妙红瞅着她说:“老尼姑,听你这口气,看来是不想顾及颜面地与我们单打独 斗了?” 周青虬接过话茬:“两位武功通玄,我辈自愧不如。但夺宝之举,关系到我等 汉室子孙扩充兵马起义反清夺回江山的大事,我们也只好破例联手对付两位了。” 成德笑了笑:“好说,好说。” 妙红打量着酒楼里的人,只见上上下下已全是各派的部属,她幽幽一叹:“你 们前赴后继地杀上来,绵绵不绝,或许拼到最后,确实能有点儿机会。就不知谁愿 意成全别人夺宝而舍弃自己性命地先上来送死?” 各派的人面面相觑,妙红一语中的,确实说中了他们最忌讳的事,好在他们事 先早已合计过这个问题了,此时双方一说僵了,众人立刻霍地站起。霎时,酒楼中 箭石齐发。 这城镇是成德和妙红南下两湖的必经之地,各派的人算计着从他二人一路上食 宿的惯例来看,既来这里,必定会涉足这座城中首屈一指的酒楼,因而各派的能工 巧匠早已在酒楼中布置了重重机关──难怪刚才那“小二”不惜忍气吞声也要稳住 他俩留在这里。此刻射向成德和妙红的箭石、毒标、钢针等等暗器全非人为发射, 而是来自各处的机关。而各派上下人等,则趁机全速后退,酒楼里有好几个暗门, 众人趁成德、妙红飞纵回旋躲避暗器无暇顾及他们时,全都退出了酒楼。紧接着, 各处的门窗都弹出了道道铁栅栏,困住了两人。 忽然,各处机关停了下来,不再有暗器放出,楼里就只剩下成德、妙红两人, 而原先一张张桌子上的酒盏碗碟,都已被射得支离破碎,整个厅内一片狼藉。只听 静安的声音自楼外传了进来:“两个小畜生听着,再不交出藏宝图,就把你俩全射 成刺猬!” 成德笑道:“我们变成刺猬不打紧,不过,这藏宝图却似乎比我们娇贵,很不 禁射的。” 周青虬开口相劝:“两位交出藏宝图,我等自然放两位平安离去。” 妙红冷冷地说:“本姑娘原也不稀罕什么多余的财宝,给了你们也无所谓。不 过,我看各位的为人比那杜坛威也好不到哪儿去,谁知你们会不会藏宝图一到手, 就马上再发动机关。” 周青虬闻言有些尴尬,干咳一声:“姑娘放心,我等素来言而有信。” 妙红哼道:“那杜坛威从前不也素以‘仁信’著称于江湖?” 周青虬被她说得无言以对:“这个……” 成德替他出了个主意:“来的诸位之中,周谷主翠明谷的人最多,未免你我彼 此猜疑,周谷主可否到楼中一坐,待各位得到藏宝图,走得远了,我二人再同周谷 主一起出去?” 周青虬犹豫不定。 妙红说道:“周谷主的身份虽然尊贵,但比起藏宝图来毕竟……这个,呵呵。 我和凌大哥不会痴心妄想骗你来作人质而要挟诸位放弃夺取藏宝图之念,请你进来 只图保个平安而已。你翠明谷弟子众多,外面有什么变故尽可以应付──藏宝图不 会因你周谷主不在而得不到手;而若是有人在得了藏宝图后想踢开你们翠明谷,不 惜你的性命还要发动机关让我们三人同归于尽,你的弟子们当然也不会答应。再说 周谷主为反清大业,以身涉险,传扬出去不也是个英雄佳话?周谷主,你看这买卖 是不是公平划算?” 这笔帐算的清楚明白,只是世上有些话终究是大家心里明白就好,像她无所顾 忌地说得这样露骨,听的人自然不免尴尬。周青虬拨了拨心中的算盘,点头说: “事关逐虏兴汉的大计,周某还有何畏惧?好,我便陪两位到楼中坐坐。”走出几 步,三转两转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不见了踪影。须臾,却已由一道不起眼的暗门 进入了酒楼之中,他一进来,暗门立刻合拢。 外面的静安叫道:“小畜生,现在你们满意了?快把藏宝图交出来!” 成德重重一叹:“也罢。”伸手取出那份“长沙藏宝图”,轻轻一扬手,图便 由窗口的铁栏之间飞了出去,平平缓缓飞向静安,隔了数丈的距离,途中竟然高低 急缓丝毫不变。楼外众人不禁全被这手内功所惊,暗忖自己确实望尘莫及。 静安接过藏宝图一看,绘的确实是湖南长沙地形,她依稀辨别得出这正是那夜 在林子里远远地望见妙红曾拿给过杜坛威的那张。她心想不会是假,当即得意一笑, 冲楼里说了一句:“周谷主,贫尼等先行一步了。”翻身上马,向南而去,其余一 大群人亦纷纷随后离开。 他们一走,偌大的酒楼周围变得空荡荡的,繁华街市本该有百姓行走的,但寻 常百姓老远一看那些拿刀持剑凶神恶煞似的江湖中人,谁敢不躲得远远的? 成德和妙红相互望着,同时叹了口气。他俩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把周青虬看 得不胜欣喜,料想这回得到的藏宝图必定是真的无疑了。他忍不住喜笑颜开,打开 了酒楼的一道暗门:“两位,请。” 成德、妙红和他出了酒楼,周青虬怕自己不在,藏宝图在静安手中恐怕有变, 迫不及待要追上去,匆匆说了句:“告辞。”上了坐骑,飞驰而去。 成德和妙红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暗暗摇头。 玄烨的陕西之行和南巡一样,是有着重大目的的。现下三藩各府越来越不安分, 起兵叛变近在眼前,而干戈一起,陕西的位置就显得极为重要:这里属边陲要地, 西控番回、南通巴蜀,一旦落于三藩之手,敌军便可由这里从侧面进攻京师,故而 此处绝对不可轻忽。所以玄烨连日来不断召见当地的官吏将领,交代商议各项事宜 的安排部署。他政务繁忙,有时顾不上逸婷,逸婷常常一个人闲在屋中无事可做。 逸婷近些天因秘笈的事心情不好,这日她又把一群身边伺候着的宫女、太监都 支到屋外,独自坐在房中发呆。 忽然,一阵清悦的鸟鸣声从窗外传来,逸婷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立刻寻声望去, 只见窗外的树枝上,落着一只背绿胸黄,羽翼鲜艳,玲珑美丽的相思鸟,它那小脑 袋转来转去东张西望的样子,异常逗人怜爱。逸婷默默地望着它,不禁想起无忧山 庄中爹爹养着许多的相思鸟,那些相思鸟非同寻常,被训练得可像信鸽一样传信。 出嫁了的女子,在夫家遇到不快的事或有了委屈,便最容易思念娘家亲人,此 刻逸婷见了相思鸟,不由触景生情。 细看之下,却发现那小鸟的右足上竟绑着一支细小的青翠竹管,她立刻呆住了, 不禁脱口道:“是爹的信!”。她又惊又喜,连忙从怀中取出一朵贴身而藏的小花, 桃花的形状,通体由红豆串成,小巧精致。她把这红豆小花拖在掌中,向那鸟儿扬 手。鸟儿很快发现了她的召唤,红豆正是它识别的标志,它立刻径直向红豆处飞落 下来。 逸婷轻轻地抚了抚它,它久经训练,并不惊骇躲避,任由逸婷将它腿上的竹管 取了下来,这才拍拍翅膀从她掌中飞走了。逸婷从竹管中取出了一块淡紫的薄绢, 上面几行墨字,笔韵古雅高逸,正是卓无忧的字迹。逸婷欢悦地读着,原来卓无忧 这几日也来到陕西访友,他得知爱女就在麟游行宫之中,多日未见十分想念,便修 书约她相见,地点就在不远处的玉女潭。 逸婷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刻就见到父亲,当即换了身便装,施展轻功草木不惊 地出了行宫。临离开前,本要告诉玄烨一声,但想反正去去就回,他正忙着召见几 名武官,不便打搅;再者她这些天正和他使性子闹别扭,成心想不告而别一回气气 他。 玉女潭位于一处两座险壁之间的幽谷之中,山石危怪,狂澜飞泻轰然坠入潭中, 水面绿波荡漾。逸婷置身于安谧秀丽的山水之间,心中的烦闷渐渐消散,然而四处 寻觅,却不见父亲卓无忧的踪影,她只好先在潭边等候。 但过了许久,卓无忧始终不至,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可是,那紫绢翠竹、 灵鸟传书、红豆为识,的的确确是卓无忧所独有的啊,且那字迹更是旁人仿不来的…… 她心中嘀咕:爹绝对不可能捉弄她让她空等,莫非是路上遇到意外?她有点忧虑起 来,但随即哑然失笑──以爹的才华谋略武功势力,世上有谁能威胁得到他!她虽 然着急,却并不担心,一个人安静地倚在石上等待,双目微合,耳中尽是隆隆的水 声,不时有水花飞溅到她的脸上,冰爽怡人。 又等了一会儿,却突然听到一大片的脚步声远远的传来,她心里叹息:如此清 幽的景致,竟有人要成群结队地来观赏,真是没有情趣。再细分辨,则发现来的人 步伐不同常人,竟都带着功夫,门派不一,而走在前面的几人武功尤其出众。她诧 异地坐直了身子,向远处望去,只见数十丈外,一群江湖中人疾步向她走来,走在 最前面的四人,有一个大袖飘飘的和尚、一个青衣白袜的道士、一个手持拂尘的尼 姑,和一个身着长袍看上去四十来岁的男人。 逸婷不禁微一苦笑:今天真应了冤家路窄这句话了!自己和这些人倒是全打过 交道:少林寺十八罗汉之一的悟禅长老、武当派掌门人的师弟无痕道长、峨眉派掌 门大弟子吟空师太、青城派名士丁不凡──当年这些人曾会同丐帮、天地会等人联 手伏击朝廷首辅索尼,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救走了索尼父子,令得他们对自己 恨之入骨。 片刻,众人走近了她,各门派的近百名弟子自动散开,把她围在中央,须发雪 白的悟禅长老当先走了出来,开口便念佛号:“阿弥陀佛。” 逸婷含笑招呼:“这里山清水秀,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长老是来参禅的吧?” 少林弟子们听得暗自摇头,均觉悟禅长老在武林中德高望重,逸婷一个后辈见 到他不上前参拜已是无礼了,竟然还聊天似的信口而谈,实在过于放肆。但逸婷一 副语笑嫣然、娇丽绝俗的动人模样,便是身在佛门之人,也难全然“色即是空”的 看她,虽见她无礼、又误会她盗了本派的珍贵秘笈,可眼看着她的姣容,竟硬是生 不起气来。 悟禅合十道:“卓施主,老衲此番乃是为《金刚指谱》而来,还盼施主赐还。” 逸婷心说:“这老和尚倒是开门见山。哎,若是他们早一些找来,我完全可以 当他们糊涂冤枉我,如今……又岂能说他们秘笈失窃之事全然与我无关呢?可是, 奇怪!明明是爹修书令我来见他,怎地露面的却是这些人?难道书信是他们冒充…… 不,他们不可能伪造得那么像;再说,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行宫之中?难道他们竟然 知道我就是皇后?不可能……”她心头充满了疑惑,表面却不动声色,愕然问: “长老何以认定秘笈是我所盗?” 悟禅尚未说什么,青城派的丁不凡却沉声插口说:“卓大小姐的武功向来闻名 江湖。”言下之意自然是:除了你卓逸婷,江湖上还有谁有这个本事呢?而另一些 有此本领的前辈高人,却不可能不顾身份做此行径。 逸婷哼道:“各位倒是看得起我的武功。就不知我拿了你们的秘笈有什么用处 ──照着它们雕版刻印一批,开书铺卖钱吗?” 众人听她的话里摆明了是说自己等派的武功毫不被她放在眼里──这话若是别 人说的,他们自然可以理直气壮的勃然大怒,偏偏自己等人却全曾是这女子的手下 败将!他们闻言不禁尴尬万分。 其实逸婷本来不是言辞刻薄之人,但这些天为了他们的事已在和玄烨闹别扭, 偏他们竟还不知好歹地来寻晦气,叫她怎能不恼?她既而问刚才说话的丁不凡: “丁前辈认为秘笈失窃与我有关,不知有何凭据?” 丁不凡哼了一声:“卓大小姐的武功和那失窃的秘笈,就是最好的证据。” 逸婷脸色一沉,母仪天下之人,眉宇间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仪,她冷冰冰说道: “那么,人证呢?” 丁不凡被她盯得心里发慌,不由开始语无伦次:“我们……我们大伙都是人证……” “这么说,各位都是亲眼看到我盗去你们武功秘笈的经过了?”逸婷转头又问 悟禅,“长老也亲眼看到了?” 悟禅感到为难:“老衲……” 逸婷又扫了一眼悟禅身后的少林僧人们:“长老和在场的诸位师傅既然都看到 过有人窃取秘笈,那是否曾出手阻止呢?” 要知众人如果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本派珍贵异常的秘笈盗走而不出手阻止, 不仅是失职之罪,而且也是贪生怕死、有辱师门的事。再说,若是当时出手阻止了, 还是被人把秘笈抢走了,那不是比秘笈失窃更让他们没面子? 悟禅不得已,只好承认:“老衲等人未曾见到施主盗取秘笈。” 逸婷好笑地问:“既然如此,长老又如何作这人证呢?” 悟禅理亏词穷,眼望着丁不凡求援,心道:“是你说我们都是人证的,还是你 和她辩吧。” 丁不凡也觉得自己刚才心神不定时说出的那句话不怎么样,但已经那么说了, 他这江湖名士的面子要紧,还得硬撑下去,于是咳了一声,道:“丁某所说的人证, 乃是指丢失秘笈之人。” 逸婷暗道,这就更不通了!她轻轻点点头:“这么说,失主即是人证,失物即 是物证了?” 丁不凡理直气壮地说:“不错。” 逸婷打量着他,思忖着:“他为何这样卖力气地与我为难呢?今日之事太过蹊 跷:这些各派派出来找寻失窃秘笈的人,突然找到了我不可能是由于碰巧,肯定有 唆使之人。会不会和这丁不凡有关?待我试他一试。”她当即转了话题:“丁前辈, 昨天夜里你身在何处?” 她本是随便试探,并不指望真能有何收获,不料歪打正着,丁不凡竟真的闻言 一震,心想:“这丫头怎么知道我昨夜不和这些寻找秘笈的人在一起?”他愣了愣, 被逸婷看得心里发毛,连忙隐瞒编造说:“昨夜丁某赶到一家酒店去会一个朋友, 可惜他爽约没来,我边喝酒边等,在酒店里睡过去,今早才赶回来。” 逸婷心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犯得上和我说得这么详细吗?可见做贼心虚 不打自招。”一有疑惑,她更要细问:“丁前辈去的是哪家酒店?” 丁不凡想说一句“这关你什么事”,然而在她凌厉目光的注视下,这句话竟说 不出口,他只好继续胡诌下去:“醉归楼。” 逸婷一乐:“醉归楼的美酒冠绝陕西,丁前辈真是好雅兴。不过我听说醉归楼 一向不在夜晚营业,想必是店主景仰丁前辈的侠名,故对你特别照顾。” 当她说到“醉归楼一向不在夜晚营业”时,丁不凡心叫糟糕;而后她又说到 “对你特别照顾”,他不禁大大嘘了口气,连忙点头:“正是,正是,那位店主实 在客气得很。” 逸婷道:“丁前辈的朋友没去,这样的话,昨夜醉归楼除店主伙计,外人就只 有你一个了。” 丁不凡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开始觉出有些不对劲来。 逸婷冷笑起来:“醉归楼今早被人发现全店上下的人尽遭强人毒手,金银财务 被洗劫一空。仵作验尸,他们正是在昨夜四更遇害──丁前辈,你如何解释呢?” 丁不凡大惊,心道:“糟了,钻进这丫头的圈套里了!”他怒气冲冲地质问: “案子刚刚发生,卓大小姐怎会听说?” 逸婷懒洋洋地说:“世上的奇闻怪事,本就传得最快。”其实什么醉归楼云云, 全是她为试探丁不凡信口瞎编的。 丁不凡大声道:“卓大小姐的意思:凶手是丁某?” 逸婷颔首:“正有此意。” 丁不凡见同来的众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均有了异样,不由急道:“你有什么证据?” 逸婷道:“承如丁前辈所言:丁前辈的武功,大伙儿心里有数。而物证,就是 那丢失的金银;至于人证,死者即是人证,人证即是死者嘛。” 丁不凡登时张口结舌:虽然逸婷说的证据全是强词夺理,但也是根据自己的一 番理论推演而来;况且自己还傻呵呵地被耍着和她应和,不住口地“不错”、“正 是”地帮腔,可真是“铁证如山”有口莫辩了!丁不凡气恼懊丧得恨不得打自己一 拳。他把手按在剑柄上,踏到逸婷面前,狠狠地说:“卓大小姐武功高强,丁某倒 要领教。” 逸婷悠闲地抬手理理云鬓,笑道:“丁前辈这是恼羞成怒吗?有道是‘君子动 口不动手’,丁前辈愿舍君子之名,小女子不得已只好相陪。然而,虽说‘兵者, 不祥之器’,丁前辈总也得有把像样的兵器才是。” 丁不凡一怔:你明明看到我佩带宝剑,怎么这样说呢?他也不理会,当下拔剑 出鞘,一看之下,却傻了眼:只见自己宝剑一尺来长的剑尖竟折在了鞘里,眼下手 里只是把断剑。他恍然记起方才逸婷抬手理头发的时候,手似乎拂了下自己腰上的 剑……原来那一刹那她已经在自己的剑上做了手脚!──拂手断剑,功力实在惊世 骇俗! 丁不凡呆呆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上前动手吧,自己武功和人家相比,实在 差得太远!就这么退回去吧,今后在江湖上岂不是威风扫地? 一旁的悟禅、无痕等都是目光敏锐的高手,眼见她这手内功匪夷所思,几人彼 此互相望着,交换眼色,须臾,悟禅、无痕的目光落在了峨眉派吟空师太的身上。 吟空二十八九岁,若论真实修为,比起悟禅等人远远不及,但她生而具有极高的悟 性,尤其在剑法方面,成就最是突出。峨眉派有一套最精妙的剑法叫“剑胆琴心”, 修习时最靠灵性,传了数代之后,近百年来已无人能够悟透,惟有这吟空却领悟了 其中的奥妙,招招使来皆得其神韵,令其师峨眉掌门池心师太大感欣慰,日愈器重 于她。 吟空明白悟禅等人的心思,是想凭她的剑法与逸婷一拼,如此或有胜算。当下 她上前一步,向逸婷合十道:“卓施主内功精深,贫尼佩服。不知可否请教几招剑 术?” 逸婷心道:“你们是想挤兑着我不用内功,以为只要我不靠内功取胜,剑术就 胜不过你们,哼。”她安然应下:“久闻师太‘剑胆琴心’名动江湖,上次邂逅时 匆匆错过无缘领教,今日若能见识,有幸之至。据说师太的每招剑术都以一古曲为 名,可是真的?” 吟空看她笑态盈盈,对自己全无半分敌意,若非亲眼见过她的绝顶武功,怎想 得到这美慧可人的小妹子似的女子,竟会是自己生平最难应付的大敌?她拔出长剑: “卓施主,请。” 逸婷见她面目清丽,风态极佳,对她生出了些好感,暗忖:“这样标致的人, 可惜竟已身属空门,听说她为人不错,不如给她些好处。悟禅、无痕他们这些老家 伙已不易和我化解仇怨了;倒是吟空年纪还轻,往后终会继承峨眉掌门衣钵,此时 与她结交,便能了却不少往后无忧山庄和峨眉派的纷争……啊,对了,这不是源自 皇上的谋略吗?哎!当日我看不惯,如今却被潜移默化……”心念不停在转着,伸 手折了枝潭水边莹白如雪的桃花,笑道:“我没带着兵刃,不如就以桃花代剑吧。” 武林高手功力登峰造极时,往往化腐朽为神奇,不逞兵刃锋利之强,吟空见她 此举,不仅不因觉得她轻视自己而恼,反而更谨慎防备起来。 当即一出手就挥剑卷起三重剑浪攻向逸婷。逸婷手中桃花顺势一引,化解来式, 说:“剑势层叠,名叫‘阳关三叠’最恰当。是么,师太?”吟空听她一眼就看出 了名堂,不禁震惊,又一招“寒鸦戏水”向她肩头点去。逸婷足踏轻风般地滑开, 桃花拂向吟空面门,吟空仰头闪避时,她已错到吟空身后。吟空也不急着回身,反 手“平沙落雁”横扫,逸婷左手“分光拂影”,玉手穿破剑光向她剑脊一弹,借力 飞跃而起。四周观战的各派弟子见两人身形优雅,招势妙美,不禁喝起彩来。 吟空腾身而起纵到逸婷之上,剑势飘然,一气呵成,罩了下来。逸婷扬手将桃 花挑向她手腕,吟空招术随之骤变,“高山流水”瞬间变作“阳春白雪”,霎时剑 芒慑目,滚滚点落,几乎同时刺向逸婷胸前“膻中”、“中庭”、“步廊”、“乳 中”等诸穴,逸婷躲闪时腰肢柔若无骨,摇摆如柳枝,吟空剑剑落空。倏地,吟空 凌空飞起,剑尖化作点点寒光,她的身子不住盘旋,剑光四面八方笼向逸婷。逸婷 却在刹那间看出了这招“十面埋伏”的破绽,避开剑锋,冲透虚影,向上一跃三丈, 身子在空中一转,桃枝上的花瓣被风卷落,她裹在飘洒的花雨中,丰姿秀曼,绝丽 如仙的面孔与桃花相映,众人仰首观望,沉迷欲痴。 逸婷飘然落到圈外,吟空疑惑道:“胜负未分,施主何以中途而止?” 逸婷轻笑道:“我想不必再比了。” 吟空愕然,忽然发现众人都在诧异地望着自己,她莫名其妙地低头看去,只见 自己的衣服上,在身前“华盖”“天突”、“玉堂”、“鸠尾”等穴,身后“大椎”、 “陶道”、“灵台”、“脊中”、“命门”等穴的位置上,都已各粘上了一片小小 的桃花花瓣。她不及细想,又觉得脸上有些痒,不禁伸手一挠,才发觉脸上“人中”、 “兑端”等处竟也粘上了花瓣,她心下骇然,这是任督二脉诸穴啊!她试着摸摸头 顶,果然连“上星”、“百会”、“后顶”、“脑户”、“风府”、“哑门”等处 也有花瓣。蓦地,她身子一震,感觉到任督各穴都已被逸婷的真气所袭,此刻方发 作起来,顷刻,逸婷注入她体内的真气汇合成一股浑厚醇和的暖流,在她各大经脉 间游走,她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逸婷看她惊畏地愣在那里,微微一笑:“师太剑法绝妙,但要发挥‘剑胆琴心’ 之精髓,需要浑厚内力为辅,先前你的任督二脉未通,所以才没达到最高境界。方 才我以桃花瓣助你打通任督二脉,往后师太再使这‘剑胆琴心’,会更加得心应手 了。” 吟空惊得说不出话来,喃喃:“我的……任督……二脉已通?” “正是。”逸婷莞尔,“但师太最好赶快运功调息,否则恐有凶险。” 这下可羡煞了在场众人,尤其是悟禅等领来的一干小辈,心里只想:怎么我就 碰不上这种好事?早知道这样,就第一个抢着去和卓逸婷交手了! 吟空做了个梦似的,迷迷糊糊回到了峨眉众弟子的队伍中。 悟禅等人心里发愁:看来无论什么方式的单打独斗,都无一人可以胜这女子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武当派无痕道长开口了:“卓大小姐,以你的武功,实在不必要 再留着敝派的《三清心经》了,不如就此将其交还。” 逸婷摇头说:“道长,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其实连去窃取秘笈的必要都没有, 不是吗?” 无痕哼了一声,道:“卓大小姐所做的‘没有必要’之事何其多?当年去救那 鞑子的官吏,除了自己扬名天下,于国于民又有何意义?你曾盗取江湖上各派的至 宝,将它们彼此换地而置,害得各派相互猜忌,险些酿成大乱,这是有必要之举? 你这些年来杳无踪迹,若不是在密谋获取各派秘笈并习练,就请说出一个可信的理 由:你究竟在做什么?再有,武林六大世家,其中东方、西门、慕容、上官、欧阳 五家都失窃了秘笈,唯有令堂出身的南宫世家安然无恙,卓大小姐又如何解释?” 逸婷心里不禁叹息:救索尼的事,各人立场不同,哪是三言两语辩得清的?至 于救了索尼父子后,到各派捣乱的是妙红那丫头,她难道能把妹妹说出来?给她背 黑锅也只好认了。至于这些年来的行迹,她在索府保护索尼一家、后来到紫禁城作 正宫娘娘──这些就更不能对他们讲了!而南宫世家没有遭窃,那是因为防御远比 各派森严,但说了出来他们又怎会服气? 好厉害的无痕道长!他见逸婷一时默然,更是得理不让人:“卓大小姐,你若 不交出秘笈,又没有合理解释,就别怪我们无礼啦。布阵!” 无痕、悟禅、丁不凡、吟空等人自从上次被逸婷各以一招破解了本门武功之后, 回去后就会同各派高手潜心研究,四年多来终于创出了一套专门克制逸婷“独步乾 坤”武功的阵法。半年前在西山以此对付妙红,竟一举将之擒拿,可见威力非凡。 这时无痕一声呼喝,四人曾经演练多次,十分默契,立时身形错动,东西南北围在 逸婷四周。 吟空任督二脉刚刚打通,正运功调息到一半,这一猝然停下,一口真气转不过 来,身子摇晃,险些摔倒。悟禅心知她此刻不宜出手,于是对她身后不远处的另一 个年轻尼姑说:“吟影,你来替你师姐。” 吟影比吟空小一、两岁,身材高挑,相貌平平,一双细眼精光四射。她一向嫉 妒师姐吟空的武功容貌,嫉妒她得师父喜爱,刚才见她竟得了天大的便宜,连任督 二脉都被打通了,更是妒恨得气炸了肺,看她没调息好就上前迎战,心想她就打着 打着走火入魔、死在卓逸婷手里才好呢!不料悟禅却叫自己顶替吟空,她表面上答 应着照做,心里面则愤恨不已。 逸婷曾听妙红说过她在西山被此阵法围攻的事,妙红事后总结出的对付他们的 妙法是:先发制人,先除掉他们其中的一个,让他们的阵法布不成就行了。 逸婷打量着眼前这四人,思忖:现在若想突袭得手先除掉他们中的一个,可谓 易如反掌,可那不能算真正破了他们的阵法,他们如果输得不服气,依旧觉得这阵 法本身天衣无缝,往后必定还会派更厉害的高手来寻衅。他们要对付她,只有一部 分是因秘笈之事,主要其实是忌惮她的武功,恐惧她那克制各派绝技的“独步乾坤”, 所以才欲除她而后快。他们本来正愁找不到借口联手把她这个心腹之患消灭,秘笈 之事一起,就当然要在这上面大作文章,咬着她不放了。何况,今天他们竟找到了 她,实在太过蹊跷──究竟是谁引他们来的呢?那人故意加害她,且对她的身份行 踪了如指掌,可见是个极其可怕的敌人,眼前的事情处理不好,恐怕那人还会使出 更歹毒的计谋。 眼看就要动手一战,丁不凡剑一拔出,才想起手里的已是把断剑,他身后机灵 的弟子连忙把自己的剑送到师父手上。 逸婷微微一笑:“好,我也借把剑来奉陪各位。”蓦地移形换位,悟禅等人瞪 眼盯着她,竟看不出她怎么就出了包围她的圈子。他们还没反应过来,逸婷已把一 个青城弟子腰上的剑抽出,持剑回到原位从容地站好,倏然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若非手上多了把剑为证,简直就仿佛根本没有动过。 吟影恨逸婷助吟空打通了任督二脉,一心置她于死地,当先一势“雾隐行雁” 挺剑刺向逸婷。逸婷一眼便看出她的破绽露于左胸,然而丁不凡的剑却恰由吟影左 边攻来,掩住了吟影的破绽。逸婷后退一步,无痕道长的剑尖则早等在她身后,她 忙瞬间改变方向,向另一边倒纵,人尚未至,先自反手一剑袭向守在那里的悟禅长 老。悟禅挥剑搁挡,剑上蕴含的内力竟强大得惊人,显然他们已巧妙地把各自的内 力彼此胶合,逸婷攻向何处,几人的内力就随意而动,合在一起流向何处。悟禅剑 尖一旋,便如搅动了海水中吞噬孤舟的旋涡,竟欲把逸婷手中的剑卷走。 逸婷却将剑飞速撤回,以攻为守,剑花点点,刹那分刺四人,招招如电,后发 先至,攻敌所必救,四方剑网霎时一敛,但顷刻又盛。他们用尽苦心创这剑阵,就 是为了克制逸婷的“独步乾坤”,看似每一势都用的本门平常剑法,然而似是而非, 故露破绽,暗藏陷阱杀机,天罗地网、环环相扣,剑光缭乱,令人目眩。四人默契 得就如一人,不仅将各自内功集合在一起,且又以巧补拙,威力似乎比他们的实际 功力之合更胜几倍。逸婷一和他们动上手,立刻觉得碍手碍脚,劲力完全使不顺畅, 而周遭清冷的剑气纵横交错,更令得她像是在以一盈盈娇躯去迎斗一个八手八脚的 庞大怪物,险象环生。 逸婷边打边想:“各派果然不无人才,这等剑阵确是我生平仅见。嗯,他们的 用意,是要以层出不穷的纷繁招术乱我心神。妙红生性活泼,易困于这繁华灿烂的 迷网中,所以才破不了此阵。”念及此处,她再不看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剑光,竟把 一双妙目闭合起来。 悟禅等见她泰然合眼,错愕之后,攻势更加凌厉。逸婷听风辨位,身形竟比方 才更加迅捷,若往若还,进退如神。此刻一切招术对她而言,再无门派、套路可言, 无论怎样的繁复或简单,都只是有径可寻的刺过来的一剑而已,她不再去想对方哪 一招的出处,哪一派的武功特点、疏漏,心神超脱于其外,以不变应万变,以致万 招化一,顺势破解,道法自然,手中虽持着剑,但偶然一用,并没真正舞动起来。 而在悟禅等眼中,她的身形却越来越是神奇莫测,难以琢磨,也许是她进退之 间太迅速了,纤纤细影竟变得淡淡的,恍如一缕青烟无觅处。悟禅等人反被弄得眼 花目眩,仿佛每一剑刺的都不是一个人,而是孽由心生,映在眼中的仅是个磨不去 触不到的幻象。 逸婷心如电转:“这样耗下去终不是良策,要尽快找到此剑阵的破绽才是。按 理此剑阵包含了各派的武功,总该有抵触之处,难得他们竟苦心钻研,令每一个变 化都贯穿无瑕。”忽然,她想起了那日在灵岩寺,玄烨和人比武时所说的那番话, 暗道,“皇上说的不错,各类武功,招势的融合不是关键,最高境界是内在心态的 统一,这几个人未必做得到这一点。我不能仅像现在这样把他们全看得毫无分别, 见招拆招而已。眼前毕竟是四个敌人,而他们的破绽,就在四人心思不一上。” 想出了这个道理,立时便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她开始细心分辨四人出招时 的差异:悟禅长老平和雄浑;无痕道人深藏不露;丁不凡灵狡多变;而吟影则招势 阴狠。逸婷心中一动:“吟影是补替吟空的,她的功力毕竟逊于吟空,破绽就要从 她这里找。咦,她剑招如此毒辣,像是恨我入骨,为什么?对了,其实各派争夺掌 门之位,和皇族中夺嫡之争是一样的,皇子们为了皇位可无骨肉之情;江湖人为了 掌门之位,又能有多少同门之义?我帮她师姐加深了武功修为,她当然要恨我。很 好!”她忽然好整以暇地冲圈外说起话来:“吟空师太,你切莫分心观战,快收敛 心神运功调息,你任督二脉初通,抓住此刻这个难得时机加强功力,定可胜过平日 几年的修为。” 悟禅等人听着奇怪:她自己眼下正被困于剑阵之中,怎地却还有精力去关心吟 空? 而吟空的师妹吟影听了逸婷这话,感受却另有不同:“吟空的武功本已高过我, 再得到这等机缘,今后还了得了?卓逸婷这贱人,凭什么对她这么好?其中必有渊 源!哼,我回去说给师父知道,有吟空的好看!我就说她勾结外敌,里应外合背叛 师门,秘笈定也是她这家贼勾结卓逸婷盗取的……”她一盘算着害人,心神便分散 了,出的剑招虽还是一样的,但神韵已失。 逸婷大喜,竟突然想起朱元璋的两句打油诗来,当即笑吟:“‘百花发时我不 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话音未落,手中剑花猛地绽放,本是柄普通得不能再普 通的青钢剑,被她灌以真气,却成了削金断玉的利刃,剑身青芒喷吐,嗡然龙吟。 只有绝顶高手以精深内力将剑使到最高境界,才有这样的现象,悟禅等人见状 不禁心悸。逸婷剑势一起,毫不停滞,瞅准吟影的破绽一剑挥出,登时削断了吟影 的兵刃。这一下就如江水破堤,四人剑阵阵不成形,紧接着是丁不凡、无痕、悟禅, 三下脆响,三人剑刃随之尽数折断。再看逸婷,已飘然落到数丈之外,笑吟吟地望 着他们:“几位,承让了。” 悟禅等人见自己这几个门派合力钻研了多年的阵法,在她手里竟这般不堪一击,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被破解了,不由得颓然心灰,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丁不凡大声喊起来:“都给我一起上!”他们带来的近百名弟子闻 言纷纷亮出兵刃,潮水般的涌向逸婷。逸婷暗暗皱眉:“今天的事儿真是纠缠不清, 看来只能先走一步了。” 她正要展开轻功飞遁而去,忽然,不远处却有人一声高喝:“谁敢妄动?都站 住!” 众人情不自禁住足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三、四十岁的清瘦男子走上前来,而四 周,还有他带来的几十个人,人人手里持着火枪,指着圈内众人。逸婷一直耳听八 方,早察觉另外有人接近了,只是她一开始就以为是后续赶来的各派中人。 那男子走到逸婷面前,躬身道:“属下无忧山庄麟游分坛坛主陈平参见大小姐。” 悟禅等人心中畏惧:想不到无忧山庄的人马无处不在,就连陕西一个小小的麟 游县,也有其部属,且还拥有火器!” 无忧山庄分坛无数,坛主的职位也不算高,逸婷并没有见过这陈平,料想或许 是爹因知道各派的人要来生事,懒得见他们,这才约了自己却隐而不露面,陈平等 人定是他派来的。当下她点头道:“陈坛主,你来得正好。”转过脸望向悟禅等人, 看他们正如临大敌全神戒备,她叹了口气,对悟禅道:“长老,我再说一遍,秘笈 不是我盗取的,你信是不信?” 悟禅等人领教了她出神入化的武功,又见无忧山庄如此势力,确实也想不出逸 婷盗取他们这些门派武功秘笈的理由。悟禅沉吟不语,无痕道人挺身上前,看看以 火枪控制了全局的无忧山庄之人,喝问:“卓大小姐,你想怎么样?” 逸婷道:“我本想与各位澄清误会。刚才你们人多势众,咬定我是窃贼,我分 辩也无济于事;现在情形不同,但我若强逼各位承认窃贼不是我,各位表面这么说 了,回去必定还是不服。算了,就顺其自然吧,什么事情都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各位想要离去,就请自便。不过,临别前我有一事请教:各位是怎么找到我的?” 无痕道:“我们这数月来四处派人寻找卓大小姐,今日来到麟游,恰有人来报, 说在玉女潭发现你的踪迹。”他这人修道多年,“无为”的境界达不到,道家的圆 滑倒还算练出了几成。占着优势的时候咄咄逼人,受制于人时却很识时务,现下被 火枪包围,明白那东西的厉害,于是逸婷有问,他就有答。 逸婷问:“可是青城派的人最先找到我的?” 无痕和丁不凡对望一眼,说:“不错,卓大小姐……” 逸婷心中疑云密布,但想来以眼前这情景不可能真正问出什么了,于是对各派 的人说道:“各位,既然如此,我们就此别过吧。” 如今局势操控在无忧山庄手里,各派的人又能说什么?为首的几人临了各自说 了些面子上好看的漂亮话,偃旗息鼓陆陆续续离开了。 逸婷待那些人远去后,询问身边的陈平:“陈坛主,可是我爹派你们来的?” 陈平并不答话,笑得有些古怪。 逸婷立刻觉出不对劲,侧目一看,陈平带来的那些人的枪口竟已经指向了自己! 她不禁恐慌,暗骂自己大意糊涂:他们不是无忧山庄的人!看他们拿的火枪,就非 无忧山庄惯用的霹雳堂制品。 她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仅这片刻工夫,持枪之人更接近她了,枪口 已抵在了她的背部上。她武功再高,毕竟血肉之躯,当此境地也不敢轻举妄动。 陈平嘿嘿笑道:“卓大小姐,跟我们走吧。”蓦地上前弹指封她穴道,逸婷被 火枪所制躲避不得,只得硬受他一指,但陈平指尖一碰到她,她便大惊:他的内功 如此深厚,竟是比起自己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厉害人物? 更让她骇然的是,她危机时运功使经脉逆转、穴位移动,竟骗不过他,他竟知道她 穴位移动的位置,轻而易举点中了她的穴位,封住了她的武功。 陈平略有得色:“得罪了。” 这般险境是逸婷前所未遇的,以前在福建时她也曾和玄烨被困在山洞中,但那 时武功未失,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且是与玄烨相伴──比起此刻孤零零一人毫无 还手之力,实不可同日而语。 逸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陈平:“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总会知道的。” “是你们冒充我爹修书诱我出来,又引各派之人围攻我?” “为请芳驾,迫不得已。” “你又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陈平诡异地笑笑:“你的身份?卓大小姐,这里知道这个秘密的只你我二人,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谈论此事让更多人知道吧?”他忽然笑容一敛,“别再拖延了, 跟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