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南郡最大的酒楼。 叶惊鸿慷石州之概,花一两黄金占据顶楼靠窗的雅座,因为那本是别人预订的。 室内酬酢声此起彼伏,空桌所胜无几,由此不难看出秦地升平、人人富足的现 状,秦王苻坚的曾经政绩也由此可见一斑。 颜娉君非常有心,给三人扮成恩爱夫妻:她如今上套白裘,下穿淡绿长裙,里 外奢华,把魔鬼般躯身尽情展露,风韵虽给脸上的草汁掩盖,必竟风华美人就是不 同,照常引来食客的频繁注目。 叶惊鸿此刻的脸色大幅改变,脸颊多了一条长刀疤却更显英武,恰当的掩饰了 很难改变的引人体型和气质,英武归英武,不过没用,照样被颜娉君衬托着晾在一 旁。 两条修长身影在视角晃了一下,进入酒楼,叶惊鸿懔然收回目光,暗叫撞邪: 天底下好事坏事加巧事全让撞上,那两人竟然会是巧无双和黄妲莺。 颜娉君表现出常在外走动的敏锐,低声道:“那两个女人是谁?” 叶惊鸿压低声线道:“澹然道的巧无双和黄妲莺,后者比我差了一些,前者厉 害得不像人。别说话,她们上来了。” 颜娉君花容失色,低头默默进食,只看他看反应就分辨出巧无双和黄妲莺在这 块土地上无人不晓的份量。 巧无双、黄妲莺踏着细而轻的步伐进入最豪华的顶楼,由伙计招呼着坐入不远 处的空席。二人目光扫过叶惊鸿,停留在颜娉君身上,逗留好一会后终于转开。 街头一名身着华丽服饰的年青人有意无意的沿着叶惊鸿用脚尖、脚跟、脚板等 各部位踩下的印记,进入酒楼。 叶惊鸿叫苦不迭:两精明敌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凭她们的阅历足以看破任何联 系的微妙动作细节,更何况自个与颜娉君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叭嗒”,上楼脚步声响起,室内大部份食客含笑起身,与华服青年打招呼。 身份不俗的华服青年奈不住别人盛情邀请,挤进他人席上的一张空椅。位置恰 与巧、黄二人相邻,中间由走道隔开。 直到他落座,叶惊鸿收回心神,冲颜娉君苦笑,低头寻思对策。 颜娉君怔了怔,扫过华服青年,挨近他耳边道:“那人?”在外人眼里,那只 是夫妻间的亲昵动作,又选在邻桌风声谈笑中,即使巧无双专注监听也枉然。 见他微微点头,她芳心惊愕,因为没见他沿途有任何可疑动作加以留下暗号, 难怪他声称凭她能力不足以胜任。 可儿忽然放下筷子,清脆喊道:“爹,可儿饱了。” 叶惊鸿伸手摸着乖巧的小家伙,乘机以沙哑而不失眼下豪客身份的口气喊来伙 计结账。小可儿的话正解窘境,巧无双、黄妲莺对他了如指掌,多呆一刻便多一分 暴露风险。 他右手抱起可儿,借以掩饰住体型,颜聘君紧步跟随,贴入右侧。两人快速走 入隔在巧无双、黄妲莺与华服青年的中间走道。 接近时,颜娉君猛挪腰肢,自然的伸手去理顺可儿有些凌乱的头发,配合前跨, 恰巧挡住巧、黄视线。 叶惊鸿暗松了一口气:这对母女做事老练,默契而果断,让人刮目相看。 他垂着的左手母指和食指扣成圆圈,骤然散开,食指伸成刀状划过华服青年眼 前。与后者同桌的是本地富甲人士,全都不是武人,根本不必担心他们能看清这些 细微动作。 颜娉君理顺女儿秀发,冲叶惊鸿妩媚一笑,转直躯身,另外一脚刚好迈出,在 一个步伐更替的时间内完成配合。 叶惊鸿只觉眼前一亮,心境开朗的她更加魅力十足。 华服青年清秀脸上闪过诧异,拿着杯子继续与一帮狐朋狗友大谈糜烂、开口闭 口不离女人,那是男人世界里恒久不褪色的话题。 迂回慢步街道,一声提醒性质的咳嗽忽然在背后咫尺处传来。 叶惊鸿猛然转身,与几乎贴上背后的华服青年对个正着,看清对方一张书生气 脸庞和文弱体形,同时心头掀起波澜:对方能够靠近到咫尺还不被发觉,可见修为 至少不在自个之下,所见的静粟观子弟中没有一位庸手,这也从侧面证实刘清莹缺 少顶级护伞的满嘴鬼话。 华服青年微笑致意,低声道:“三位随我来。”边说边擦肩而过,走进前头的 人潮里。 叶惊鸿三人紧随他身后,跟着他走街窜巷。 一刻钟后,颜娉君皱眉道:“好像有人跟踪。” 叶惊鸿臂弯上的可儿晃着脑袋嚷道:“娘,这条小巷咱们刚刚走过呢。” 颜娉君娇嗔道:“原来你们早知有人跟踪。”一言一行完全不一样了。 女人真是难以捉摸,叶惊鸿有些感叹的苦笑道:“后面跟踪者势力庞大,人员 众多,几乎每过一处他们就换人。能在地面上布下这么严密的监视网,非澹然等几 个少数派系莫属。所以前面那位仁兄非常小心,正在寻找摆脱的时机。” 颜娉君疑惑道:“你们没回头,为什么知道这么清楚?” 叶惊鸿见华服青年减缓脚步,忙大步靠上去,边向亲昵紧挨着的她解释道: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专往人少的地方钻,途中经过了几条偏僻窄巷。尤其是到了 那种安静的地方,跟踪者就再也难以遁迹。注意他们脚步就能发现轻重缓急程度完 全不同,可以证明不是一个人。噢,快走。” 华服青年突然提速,箭矢般投入拐角。 两人急忙紧跟,随同穿过几道废弃宅院,闪进幽深大宅门。 宅内布置幽雅,远离奢华,外表上看不出丁点异常。稀疏走动的人见到华服青 年都恭敬问候了走开,说明后者是宅院主人。 带着叶惊鸿三人进入明亮大厅,华服青年拱手道:“敝人植继安,两位怎么称 呼?” 叶惊鸿放下可儿,笑脸相向道:“继安大哥先让人送上一盆水,脸上涂着易容 药物,怪难受的。” 植继安惊愕看着他们没一丝易容痕迹的面容,笑着喊人送来一盆温水。 礼貌的让颜娉君先用,植继安顿时傻了眼,惊艳模样比叶惊鸿当初有过之而无 不及。 匆匆擦洗掉脸上的草汁,没等叶惊鸿开口,植继安慌忙从椅子上蹦起来,弯身 行礼道:“继安见过王子。”用的是下属礼仪。 叶惊鸿发愣道:“这是干什么?” 植继安弯着身子,恭敬如故道:“近日武圈内风传天师道龚小姐与本观二观主 垂慕王子,只差没有正式结为夫妻。继安是后辈……。” 叶惊鸿忍不住询问道:“她们有什么反应?” 失身的女人不值钱,这是战乱时代对女性的恶意攻击。这样的谣传抬高他叶惊 鸿身份的同时,损害了刘清莹、龚小雅在人们心中的圣洁地位,从而直接影响到两 大教派在武人心目中的某种无形地位,反面效应可谓不大不小。 植继安摇头道:“龚小姐没有任何反应,可是道主和龚无忌微笑面对,无异公 开承认王子身份。”从她对龚无忌和龚小雅截然相反的称呼也看出龚小雅在武人心 目中的崇高地位。 叶惊鸿皱眉道:“你们那位呢?” 植继安注意到微妙的用词,严肃道:“二观主对这小损个人名誉、大到降低本 观地位的传言也没做澄清,等于是默认。另外,她还传令继安严密留意王子行踪, 尽本观所能加以协助,不惜代价。” 叶惊鸿轻叹了一口气:的确是够狠的一对女人,把她们自身逼入死角的同时, 也把他叶惊鸿逼进能上不能下的贼船,因为如今自个想表示和天师道、静粟观没有 瓜葛,打死也没人会相信。 四平八稳、大模大样坐着的可儿好奇探出小脑袋道:“叶叔叔,你们说的是不 是南方最有名的两个大美人。”连她也知道刘、龚大名呢。 颜娉君白眼相向道:“多事。”外表上也能看出她心情有些异样。 可儿立刻安静下来,扭过头,嘟长了嘴,老大不高兴。 叶惊鸿安慰道:“等会再告诉乖可儿。” “继安大哥,你也坐下吧”,他又皱眉道:“你们那位和我的关系复杂着呢, 当着你的面,我给她留点面子。再说了,即使我与她结为夫妇,你也不用这样,道 家不是以平等为宗旨吗,为什么还会有这些繁文缛节?” 植继安摸不清叶惊鸿、刘清莹两人间的关系,尴尬不已的表白道:“大到国家, 小到团体,因人数众多,很难管制,律法门规就应运而生。如果平时大家嘻嘻哈哈, 急用一时时谁肯听从指挥。本观仅管排斥使用强制武力和死物般的律条约束下属, 但一些礼节平时难免还是要实行的。” 叶惊鸿郑重其事道:“我不是你们道家人士,也不喜欢这些。惊鸿年小,植大 哥直接称呼名字吧。” 植继安听出他的坦诚,于是陪坐下来,双眼不经意的扫过颜娉君,再朝叶惊鸿 道:“继安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凌风云要把您的一切大肆渲染?如果单 单为了造势,做得未免过头了。” “凌风云,天呐,他这叫为我造势”,叶惊鸿一字一声,恨得牙痒痒的:刘清 莹、龚小雅倒是懂得找挡箭牌,凌风云未免可恨了些,堂堂身份,居然甘于被利用, 终于明白了三位野心家在梅谷长时间秘密商谈是做出了一条大贼船。 “他已经帮了我们一个大忙”,颜娉君不能理解的看着他表情道:“要不是造 势起效,我们这会说不定还困在几十里外。”她很少走入武圈,所以不能明白里面 的利害关系。 植继安书生气的脸庞变了颜色,忙问原因,等颜娉君含笑解释后,他焦黄的双 眼射出隽永智慧道:“凌风云智慧卓绝,做事从不会无的放矢,他把该说和不该说 的全抖出来,用心很深,恐怕也只有他自身清楚想在您身上得到什么?” “为什么要避开你们那位”,叶惊鸿一想起被暗算,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心 里头清楚怎么认识我这张脸的,这就是你们那位的用心。”龚小雅精通易容技艺, 刘清莹不可能会把他叶惊鸿的原象千里传递给植继安,那么只剩下一种解释。 “您英明”,植继安对上颜娉君困惑的目光,拍马屁和讨好两不误,笑道: “澹然道悬赏千两黄金,到处散发王子画像。” 颜娉君愣了愣,垂下头,为早前的言语尴尬。她并不傻,一下子间就明白了叶 惊鸿所身处的窘迫环境大半是被人设计的。 ************** ************** 次日早晨。 饭后,叶惊鸿踩着小步伐走过廊道拐角处,凝听着背后沉默的三人声息,心头 颇有些失落。 可儿快速追上,小眼里满是依恋道:“叶叔叔。” 叶惊鸿转身蹲下,低声道:“你们安心住这儿,叔叔一有空就来看你。”佯对 可儿,何尝不是说给满目离愁别绪的颜娉君听。 可儿咬着下唇道:“不许骗人家。” 叶惊鸿伸出小指头,涌起童心道:“不信咱们拉勾。” “才不呢”,可儿撅嘴道:“你们大人老把可儿当小孩,说过的话从来不算数, 拉勾也没用,你心里记着就好。” 叶惊鸿傻了傻,伸手抱起她,微笑道:“叔叔哪能骗你。” 可儿双手抱上他脖颈,俯上耳朵道:“娘昨晚辗转反侧,一夜也没睡着。可儿 虽小,可也知道她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叶惊鸿心头震荡,不敢相信天下竟然会有这么个为母亲说情的小鬼灵精怪:同 颜娉君两情微妙,经她这么一说,往后休想再装疯卖傻,蒙混了事。 他啼笑皆非道:“不许乱说。”耳中听到颜娉君和植继安在拐角处停下脚步, 他们自然是听到小家伙的话,有意避开,前者居然也听之任之、心意明了。 可儿嘟长嘴道:“又当人家小孩,什么都不懂。娘尽管同爹生活了好些年,她 却一点也不喜欢甚至恨爹,可儿从懂事以来从没见她笑过。” “外公他们俩去逝后,半年来,娘一直带着可儿四处游荡,很少回村子,也不 再让爹碰她,不是可儿缠着,她老早就走了。这两天,可儿好几次见到她欢喜的面 容,她一定喜欢上您了。” 叶惊鸿感到一阵招架乏力,接着心生感触,默默走向后门:夫妻间的形同陌路 使可儿从小远离水浮交融的家庭温馨,颜娉君对种种苦难引发的消极观念无形中注 入可儿幼小心灵,磨练得她早熟得不像话。 颜娉君、植继安转出拐角,小步跟上,前者脸上残余被女儿说破心思的羞色, 眸中绵绵眷恋令人销魂;植继安表情同样不怎么自然,苦涩异常,叶惊鸿当然能体 会颜娉君具有令异性一见钟情的潜质,植继安是完了。 一夕之间,三人陷入了男女追与逃的情感怪圈,一切全变了。 叶惊鸿转身深深望了两人一眼,放开可儿,道声“后会有期”,闪出门户。 他脑海里忽然浮起迹遇这个词,“人的轨迹借天地而来,却有如水上行舟,来 去无痕”,这是顾恺之分别时刻送的原话。 刘清莹居心叵测,借相爱的幌子施行她所谓的道家使命;龚小雅清绝当代,炽 热如火,对于情感、人生认知深刻,把握无误;慕容薇性格独立,沉醉于危险中的 挑战,义无反顾的寻求独属于她的生命光辉;颜娉君在苦难中挣扎,绝世容颜犹如 食血冷刀纠缠着她。 四位红颜或深或浅的令人难以割舍,恍忽间往日的一切似乎已经抹去,未来令 他感到如此迷茫,因为置身武圈后他已不是第一次重新感受到生存的威胁,命运的 难以驾控,往后是否能够活着谁能说的清。 顾恺之与极诱共同改变了自个的生命轨迹,可他如今又身在何方,人生真的就 是水上行舟,分合无定数。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