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枫陨,霞逸(上) “忆羽——忆羽——”白羽桐有些神思恍惚地喊着,半天才察觉出这个偏僻的 下房里并无半个人影,微一诧异之下方才敛回了心神,不安地喃喃自语道:“奇怪 了,忆羽应该是交给赵家兄弟照看的,他们怎么会不在这里?除了这里他们又会去 哪里……” 沈栖也开始微微担忧起来,看了下陈设简单的房间,情不自禁问道:“赵家兄 弟是谁?” “你不知道?哦,我都忘了你根本不认识他们了……赵家兄弟是蝶姐离开聚雪 谷之后在扬州偶然遇到的,大哥叫赵金,小弟叫赵宝,兄弟两个都是实实在在的山 里人——托他们照料,蝶姐才能平安生下忆羽。后来在扬州时我和谢鼎他们无巧不 成书又碰到了蝶姐他们,然后,然后就一起过来了……对了,他们还收养了个小丫 头,小名叫点点,也跟着一起来的。” 白羽桐的叙述有分明的杂乱和刻意地疏漏,沈栖眨了下眼,却什么也没说。 杂乱的脚步声穿来,抱着忆羽牵着点点的赵宝当看到屋里有人之后微一愣,很 意外地问:“耶?白小哥?!你,你咋来这块的?” 回头见是赵宝和忆羽与点点,白羽桐立时松了口气,笑道:“我正奇怪你们兄 弟俩去哪里了呢……来,忆羽,爸爸抱抱!”说着白羽桐从赵宝手中小心翼翼接过 孩子,感激地对赵宝一笑,道:“真是麻烦你们兄弟俩帮我和蝶姐照看孩子了—— 对了,你大哥呢?” 赵宝淳朴灿烂地一笑,道:“俺大哥刚才见谢,谢姑娘不舒服的样子,那个曹 姑娘又担心庄门口那块儿的事,俺大哥就说不如让俺们兄弟帮着照顾一下谢姑娘。 接着那曹姑娘就走了,俺怎么一忙乎,转身一看两个娃儿就不见影儿了——呵呵, 他们跑天井里玩去了,让俺一顿好找!” 白羽桐抱着孩子微微一笑,拍拍赵宝肩膀道:“实在太麻烦你们了,真让我过 意不去——本来你们和这些事情无关的,偏生我们硬是把你们搅和进来了……” “白小哥你这是咋的话?老见外的!没啥大事的,俺们兄弟还要谢你带俺们出 来开了眼界呢!……呃,呃,这个小——啊,不不,俺咋又忘了!这个‘公子’是 ……” 白羽桐释然,笑道:“跟我们哪用这么客套?!你想称呼什么就叫什么——这 是我朋友沈栖。沈栖,这是赵家兄弟里的弟弟,赵宝。” 说不来的,沈栖对这个虽然土气但却亲切质朴的赵宝有一种异样的好感,温和 地一笑,沈栖自然而然地问:“我能和羽桐一样叫你‘赵小弟’么?” 话一出口,沈栖立时觉察到不妥,他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称呼白羽桐,去了一个 “白”,只说“羽桐”二字竟让沈栖有一种说时相当自然而说后却相当不自在的感 觉。果然白羽桐立时拿眼看了沈栖一下,沈栖登时窘迫得直想找个地洞立即钻下去, 不过好在白羽桐除此之外并没有再表示什么,而是将头转向了一边,不再看沈栖。 没有察觉到白、沈二人之间的异样,只是感觉出了沈栖毫不做作的善意,赵宝 也抛开了初次见面的生涩,咧嘴而笑:“当,当然咧!那,那俺就叫你‘沈小哥’ 吧……点点,快来叫‘叔叔’!” 一直在一旁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沈栖的点点被赵宝拉到面前,微一歪头, 竟昂起小脸撅嘴道:“点点不叫‘叔叔’!!” “点点——”赵宝没料到点点会莫名其妙来上这么一句,连忙低头发问。 “我都十岁了耶——忆羽叫你叔叔,所以也叫他叔叔;我叫你哥哥,所以也要 叫他‘哥哥’!” “点点!”赵宝有些哭笑不得。 “没事——就叫哥哥,叫哥哥挺好的嘛!”沈栖连忙止住赵宝,情不自禁蹲下 身与点点平视,“小妹妹好漂亮哦!其实大哥哥我一直很想有个亲妹妹——就是像 你这么天真可爱的那种。” “真的?!”点点惊喜地瞪大了墨葡萄似的眼睛,毕竟还是个小孩,经不得好 话哄骗。 “当然是真的啊!”沈栖笑着点头,夸张地眯起眼,不让点点看出他眼中骤然 闪过的剧痛——亲人,他沈栖这辈子是再也无法奢望了…… “大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哦!”被沈栖捧得有些飘飘然的点点忽然眼睛骨 碌一转,笑得灿烂之至。 “哦,什么事啊?” “应该就是大哥哥你把忆羽抱回来的是不是?嘻嘻,忆羽很喜欢大哥哥的耶!!” 呃?沈栖微一愣,这时一旁抱着忆羽的白羽桐却眼睛中登时闪过莫名的激动, 连忙蹲下身把忆羽放到点点一边,认真地问道:“忆羽真的很喜欢沈叔叔?” “……嗯!”紧张了白天的忆羽最终咬着嘴唇死命一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沈栖, 忽然张开了双臂,撒娇一般道:“叔叔抱!” 白羽桐如释重负一般哈哈大笑,沈栖有些愕然和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抱着忆 羽起身。赵宝也愣在了一边,而点点则开心地一拍手道:“看吧,忆羽真的喜欢大 哥哥吧!嘻嘻,我没说错耶!” “沈栖啊沈栖,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投小孩的缘!”白羽桐笑着长身而起,看似 随意眼睛却紧盯着忆羽与沈栖道:“既然忆羽这么喜欢你,不如以后就把他托给你 照顾吧!” 沈栖一惊,忆羽却分明一喜,白羽桐当然不会放过两人微妙的反应,而这时却 听一个诧异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忆羽要托给谁照顾?”话音刚落,赵金走了进来, 当下脚步一滞,几乎可以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忆羽乖巧而独占地趴在沈栖肩上。 “嗨,大哥回来啦!大哥俺跟你说哦,这个抱忆羽的就是救忆羽回来的沈小哥 ——他是白小哥的朋友,忆羽老喜欢他呢!” 赵金惊诧却转眼宽慰地笑了,挠挠头,黝黑的脸膛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粗嘎 着喉咙道:“俺说呢!忆羽这娃儿老是闷葫芦半声不响的,嘿嘿,连俺们兄弟两个 他都不热络,胡乱捣鼓个人来带他俺还老大不放心呢!” “叔叔,你答应会照顾我!”众人的低笑中忆羽凑在沈栖耳边急切近乎命令地 道。 沈栖一愣,看向忆羽满是祈盼的大眼睛,周围的笑声也顿时一滞。 “……你爸爸会照顾你的呀,叔叔只能……” “不!‘爸爸’照顾不了我!”情急之下忆羽的声音尖而清越,竟似带了哭腔。 每个人都一愣,点点的脸色迅速苍白,而白羽桐的脸色更是一路惨黑下去。 刚一抬头意欲发问,白羽桐却被沈栖的眼色制止。轻拍了拍忆羽的后背,沈栖 笑得一脸平和亲切。 “好,叔叔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照顾你——这样你总放心了吧?来,笑笑,怎 么叔叔答应照顾你让你不开心了?哎,对!就应该笑嘛,小孩子哪能一直这么绷着 脸的?!” 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忆羽如获至宝开心而灿烂地笑了,紧搂着沈栖的脖 子像小猫一样将脸在沈栖的肩上使劲磨蹭。赵宝又惊又喜嚷了开来:“嘿!大哥, 白小哥,俺们还真给忆羽找了个对头的人!嗨,俺本来还以为忆羽谁都不喜欢呢!” 白羽桐呆楞当场,半天眼角一阵搐动,最后轻轻叹出口气,笑得轻松惬意却似 乎又有半分勉强地道:“这样也好啊,蝶姐也不会再担心了……还真搞不懂,这孩 子怎么就这么喜欢沈栖这家伙的……” “因为大哥哥好啊!”点点接过白羽桐的话,然后一脸灿烂地抬头看向宠溺地 抱着忆羽的沈栖,脆生生道,“大哥哥,我也要抱!” 其余三人差点当场栽倒,而沈栖则不觉得有何怪异,开怀一笑立即照办。一手 抱一个,两个小家伙当下和沈栖玩得不亦乐乎,一时间沈栖几乎忘了身上依然隐隐 刺痛的大小伤口,也几乎忘了身处枫霞山庄这个也许明天就会步上聚雪谷后尘的龙 潭虎穴,更忘了许多许多不得不正视不得不思考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原来自己是 这么喜欢小孩的啊,喜欢到可以抛开一切的烦恼,好,真好……沈栖不由自主眯起 眼,笑了。 白羽桐随口问起谢莞究竟怎么了,赵家兄弟连忙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赵金说 后来赵宝去找两个小孩走了不久,就有许多人来了,还抬来了不省人事的谢鼎。其 实很早谢莞就没什么大碍了,不过一直因为担心弟弟不敢去庄门口。现在见弟弟被 抬回来了,大喜过望差点再次晕过去。赵金想走却被谢莞随口喊住帮忙,忙乎了半 天终于安顿下来,赵金其实也不懂都在忙些什么,他只是很奇怪为什么谢鼎一直睡 着任别人怎么动弹就是不醒。后来更多人来了,赵金勉强认出其中有些是庄里“有 头有脸”的大老爷——赵金在讲述中特别强调了“有头有脸”这个词,同时眼中露 出了极度崇拜的神情。觉得自己身份过于卑微,赵金于是找个机会溜了出来,那时 候谢鼎已经醒了,赵金相当兴奋地道:“嘿,那可神呢!我看那个脸上怪怪的大老 爷就用那个绣花针在谢……谢‘公子’身上扎了这么几下,又喂了个药丸子,那谢, 谢‘公子’就登时醒了过来,胳膊腿儿什么的全没事,活脱个没病没痛的!” 白羽桐点了下头,继而问道:“都有哪些人去了?” “好,好多人哩!那个庄,庄主,曹姑娘,……还有好些俺说不上名头来的, 都长得神仙似的!”赵金激动地有些舌头僵直,眼中满是崇拜和神往,赵宝则是天 真地附和他大哥道:“是啊!俺看这庄里除了俺兄弟俩,都是神仙似的老爷、公子、 小姐!哎,白小哥你不知道,俺这次可真是大开了眼界!俺回去要跟老爹说去,还 有全村子的人——嘻嘻,大哥俺们这次风光了!” 赵家兄弟对看一眼,憨厚高兴地咧嘴而笑,白羽桐心下却倏地涌起一股浓烈地 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的悲凉:风光,毕竟是要以活着为前提的……真不知道,这次能 有几个活着走出这枫霞山庄,又能有几个,享受到所谓的“风光”。 念及出庄,白羽桐猛然眼睛一亮,急切地问向沈栖怀里的忆羽:“对了忆羽, 你是怎么跑到庄外面去的?” “外面?……呃,就是从个墙洞洞里爬出去的。”忆羽费力想了半天,才呆呆 地回答道。 “墙洞?”白羽桐有些明了了,“那你还记得那个墙洞在哪里吗?” “……不,不记得了……那时候黑咕隆咚的,我什么都看不清,就这么乱爬爬, 就……”忆羽一边盘弄着沈栖的头发,一边结结巴巴地答道。 “哈哈!”点点忽然拍手而笑,“忆羽你肯定钻了狗洞耶!” “……也不一定啊,或许是猫洞——小猫小狗都差不多大的嘛……叔叔你说是 不是?”忆羽毕竟还是个不足两岁的小孩,丝毫没有体会出点点话中的“深层”意 味。 沈栖不着痕迹地含笑瞪了点点一眼,对着忆羽微一点头——表示相当赞同忆羽 关于猫洞狗洞相似程度的论述,然后问向白羽桐:“你是不是想找个出庄的办法?” “这倒也是!”毫无城府的赵宝一拍大腿插进话来,“要是能找到忆羽爬出去 的洞,俺们找个晚上不也就爬出去了么?!” “宝弟!闭嘴!!”赵金连忙出声呵斥,神色微有些惶恐地一瞥白羽桐和沈栖, “不,不可以浑说!!” 赵金脸上登时一红,垂了眼帘道:“俺,俺晕了头了……” 白羽桐和沈栖对看一眼,沈栖满眼的惊诧和不解让白羽桐微微一笑——这小子 看来和我还有点不谋而合,没那些臭屁架子…… “赵大哥,赵小弟刚才没浑说啊,我也正这么想呢!”白羽桐笑得坦诚磊落, “我和沈栖不像这庄里其他有些人,大家都是朋友,哪有这么多狗屁繁文缛节要顾 忌的?!” “可,可俺大哥说俺们是乡下人,比,比不上你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宝不顾赵金的猛使颜色,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白羽桐仰头哈哈大笑,摇头叹道:“有头有脸?呵!赵大哥你也太抬举我们了! 你可不知道我们这些所谓‘有头有脸’的人背地里做的都是些什么勾当!若是我们 都能和你们一般坦荡直率无半分阴谋奸诈,武林大概也就没这么多‘好事’了!” 喟然一声长叹,沈栖微有些苦涩地道:“难怪好些武林前辈最终都是归隐山林, 所谓‘结庐在人境,尔无车马喧’——也正是这个道理啊……” “叔叔?”忆羽忽然扯了扯沈栖的衣襟轻如蚊蚋般道,“我也不喜欢这里—— 我想回金叔叔宝叔叔的家……” 沈栖一愣,赵金却走过来摩挲着忆羽的头发,惋惜却平静地道:“金叔知道忆 羽喜欢山里,但山里毕竟不是你的家。你爸爸妈妈都在这里,所以,要记着听话… …别惹你爸爸妈妈生气,别像先前那样一个人随便跑出去玩——让大家替你担心… …知不知道?” 忆羽静默着没有开口,白羽桐微有些烦躁地轻轻盘弄折扇,沈栖忽然笑了,抱 高忆羽道:“叔叔刚才不是答应了要照顾忆羽吗?说不定将来叔叔可以带忆羽去山 里住,就和你金叔宝叔住隔壁,好不好?” “好!”忆羽立时叫了出来。 “不过,”沈栖的脸色有些凝重了,“那样你可不能像在这里那么舒服了—— 没有好的吃,没有好的穿,你不怕吗?” “不怕!”忆羽回答地急切至极,“点点姐姐都不怕,我也就不怕!!” 沈栖释然而笑,白羽桐以一种复杂难明的神色看向沈栖和忆羽,许久,只轻叹 出了一口气。 正午。 沈栖和白羽桐走进前厅时徐诚正在讲他们从孤烟山庄出发后的经过,每个人都 用些微不悦的眼神看了这两个跚跚来迟的家伙一眼,沈栖在心里暗叹一声:都是白 羽桐这家伙拖拖拉拉,分明就是故意来迟的——还把我害到一起…… 大约是知晓了白羽桐与沈栖的身份,徐诚只淡漠地看了两人一眼,没有停顿继 续讲了下去:“和宫前辈商量之后我们就上路了,宫前辈去峨嵋求助,我领庄里的 人手边行边等,约在京城会合,然后……” 本来站在俞迹翱身侧的俞桦轻轻走到门口,引白羽桐和沈栖二人入座,两个丫 鬟上来给二人上了茶,俞桦这才向两人略一点头,走回原位。 徐诚是个关外汉子,武学上造诣可谓上乘,但文墨方面就相当不行了。沈栖索 然无味地听着他流水帐般的陈述,无聊之下开始揣摩起显然是人为刻意安排下的座 次。 大厅正中央的主位坐着俞迹翱,毕竟他是主,枫霞山庄的庄主。俞迹翱身边站 着四个俞氏子嗣,右侧是俞桦,左侧是俞箫俞弦以及——沈栖很吃惊地盯着脸色惨 白似雪并且印堂微微泛灰的俞蝶。片刻,沈栖的视线回到了俞桦身上。 ——这是一个阴沉内敛,以至于你必须看第二眼才能记住而且一旦记住,就再 也不会忘记的男子。 他的年纪已经不是很小了,眼角有细微的纹缕,略微下陷的眼睛里也已不见了 少年人特有的精芒闪跃,像是一潭极深极深的湖水,而且,还是冰冷无纹乃至风行 无迹……客观来说,俞桦的外貌并不如谢鼎、白羽桐那般俊逸,他的气度也不如程 雪痕来的气宇轩昂,第一眼看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弟子,甚至还有些呆板的味 道。不过沈栖不会忘记正是这个略显木然呆板的世家子弟在危急中跃下了枫霞山庄 的墙檐,也正是他,在自己几乎失去理智失去方向失去一切的刹那一句话点醒了自 己,也唯有他,回而复返去救众人绝对看不起的白羽桐和俞蝶——不用以“视死如 归”、“大义凛然”或者其他什么词语来渲染描述,俞桦的为人是与这些完全隔膜 的。 除了为救自己心爱之人的俞蝶之外,他便是枫霞山庄在此一役中唯一真正出手 的人了……唯一出手的——真正! 那套让所有人惊艳的枫霞剑法,那种决然迅捷的身手,还有那份清醒冷漠的理 智——沈栖忽然有些明白这个枫霞山庄的少庄主了! 毕竟单单一个他的姓氏便代表了一个刚刚成年尚未没落的世家,单单他一个人 的背后便是一股迫不及待期盼崛起的武林势力,他不能等到正式抹去那个“少”字 再去谋划所谓的“中流砥柱”、所谓的“名震天下”以及所谓的“如日中天”—— 终究太阳不会一跃便跃至天顶,正如空中的楼阁总是痴人妄想海市蜃景! 沈栖心下微微一颤,有一种莫名却难以平复的激动久久飞扬回旋在心口。 刹那间,他想起了大师兄南宫衡;刹那间,他亦想起了以往的程雪痕——不错, 他们与现在的俞桦真是惊人的相似! 觉悟! 他们之间最大的共通点就是这份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觉悟!! 而唯一的不同——也许就在于南宫衡始终没有一个习武的世家,程雪痕曾有的 一切终成了虚假,而俞桦……沈栖不由微微一哂。 主位之下是两排面对面排将开去的客座。左排首座是徐诚,右排首座是宫散绮。 徐诚身后站着青衣蒙面的徐仙儿和一个白银之士,宫散绮身后站着李幻。徐诚之下 是谢鼎,谢莞一脸平静站在其后。谢氏姐弟对面坐着曹清浅,曹清浅之下是程雪痕, 程雪痕对面是陆尝。陆尝之下是欧阳封硕,欧阳封硕对面是峨嵋的灵空师太,灵空 身后是一男一女两个峨嵋年轻弟子。接下来便是沈栖自己与白羽桐相对而坐。 沈栖轻叹一口气,思量这座次排得还真“考究”!复瞥了眼对面坐没坐相的白 羽桐,却见白羽桐竟用合着的折扇微一掩嘴,长长地打了个相当夸张的呵欠——这 家伙!沈栖心下不由莞尔,虽是无聊至极但也不至于要如此明白地表现出来嘛!而 且折扇还是合着的……真是有些嚣张得过头了。当沈栖察觉到自己的唇角因为白羽 桐的举动而微微上扬时,心口那份淡然的愉悦已经完全抑制不住了——心下“咯噔” 一声,沈栖十指一紧……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对白羽桐这样全然悖逆纲常伦理的举 动没有丝毫的反感?!若是以往的自己定然会从心底里厌恶的!而“以往”——所 谓的“以往”又究竟是何时何地呢?是在千叶山上?是在聚雪谷中?亦或是在翛然 山庄……更准确地说,是在自己知道“他”其实是个女子之前?! ——人的心,果然是会变的;而人的信仰,也果然是脆弱不堪一击的……沈栖 失神地将视线从白羽桐轻扬的折扇上滑开,定定地落在空空如也的地面上。 徐诚好不容易磕磕巴巴说完了经过,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沉默,每个人似乎都 在沉思。半天,终于忍耐不住的白羽桐打出了个又响又长的超大号呵欠,掩着嘴的 折扇依然是合着的,而这次所有人的视线全被吸引过来了。 沈栖心猛地一提,有些恍惚有些怅惘,更有些担心——在这种场合毫不掩饰地 做出如此轻蔑的举动,简直无异于对着在场每个人脸上甩了一计耳光,而且,是丝 毫不留情面相当恶狠狠赤裸裸的! 徐诚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刚要爆发出来却听俞桦平淡规整不带丝毫起伏的声音 问道:“请问白公子有何指教?今日之议就是要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有任何见解之 处但说无妨,而且多多益善!” 众人俱是一愣,徐诚的怒意也稍退了半分。 白羽桐亦是一愣,扭头扫了一眼依然面无表情的俞桦,干笑一声:“我不过是 个杀手而已,能有什么见解?!不过我觉得与其在这里唧唧歪歪说些没半点养料的 废话,还不如请谢姑娘来帮我们把前后经过理顺一遍。本身这次事件一开始就是谢 姑娘谋划策略的,我们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白羽桐轻描淡写地说完,神闲气定地一开折扇轻轻扇了起来。 出人意料地,俞桦鲜有表情的脸上竟浮出了一丝会意的微笑:“既然白公子如 此提议——谢姑娘,有劳了。” 此话一出,众人的反应立时相当微妙了。 谢莞是相当惊诧地一抬头,看了眼白羽桐,又看了眼俞桦。 谢鼎与他姐姐一样的惊诧,不过惊诧中微一愣旋即浮出了一丝强抑的欣喜。 曹清浅在听白羽桐的话时并无半分异样,而当俞桦出言赞同时则是不动声色一 斜眼,定神看了半天才又垂下了眼帘。 俞迹翱则是整个脸色一白,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沉稳寡言的儿子会在此时完全 抛开自己轻易说出如此草率的话!不过转眼一想,俞迹翱凝神看向身旁长身而立的 儿子,倏地,俞迹翱唇角逸出一丝欣喜宽慰但却极度隐晦的微笑。于是他没有开口, 只是默许着看向场下的谢莞,不动声色。 俞蝶半张了嘴看向自己的堂哥,俞桦竟会同意白羽桐的提议相当出乎她的意料。 虽是堂兄妹,但因为种种或简单或复杂的原因俞蝶与俞桦并不是很亲近。不仅俞蝶, 俞箫俞弦亦是如此。在俞蝶三人眼中,俞桦不像一个兄长,而更像一个长辈——阴 沉冷漠,不苟言笑,而且由此顺理成章地应该有那么些负面的性格——例如说气量 狭窄,例如说冷酷奸诈。所以此时的俞蝶自然而然不解地看向俞桦,而后又询问地 看向俞箫俞弦。俞箫俞弦亦是惊愕着看向俞桦。忽然间,他们觉得这个堂哥更加陌 生了。 徐诚在忍,使劲地忍,不过要让他这个率性豪放的关外汉子忍耐胸口再三被挑 起的怒火,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两个小辈,两个小了自己不止一辈的小辈! 一个在自己刚说完话后不久竟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一个这么长而夸张的呵欠,姑 且不论其他,难道这小子连起码的礼仪行止都不懂!还有那个小子——原以为俞家 子弟该明白些事理,怎么竟也这般轻狂无知?!还有—— 徐诚牙齿咯嘣了一声看向俞迹翱:老家伙你虽然是这里的庄主,不过算起辈分 来你还矮了我整整一辈呢!自己儿子无礼到这种地步竟然连个屁都不放,还眼巴巴 地看向这个叫谢莞的毛丫头——哼,我倒要看看这些毛头小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蒙面的徐仙儿分明察觉了父亲的怒意,面纱上一双美目侧向自己身旁的谢莞: 浅妹妹一直说她这个莞姐姐如何如何才识过人,今日一见……徐仙儿飞快地一瞥白 羽桐和俞桦一眼——也不过如此! 与徐仙儿并肩而立的那个白银之士倒无过大反应,只是微有些吃惊地打量了下 谢莞。当他回头时,正好看到正对面的宫散绮和李幻也一眼不眨地看向谢莞。白银 之士一怔,不约而同看向同一个方向的沈栖也微微一怔——当两个绝世美女站在你 面前时,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很美,真的,这两个女子都是相当的美! 宫散绮的美,可以说是美在一种成熟典雅的韵致。一举手一投足间,那股厚重 而竟至于淡漠的气度便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宫散绮显然是将驻颜术修练到了炉 火纯青的境界,不过同时她显然也是一个聪明而不贪婪的女人——作为比徐诚尚高 一辈的武林前辈,她把自己的容颜定位在了三十左右,平和雅致,雍容淡漠,完全 抹尽了所谓的稚嫩与轻浮。 ——一个随着年龄的攀升而心性完全沉至心湖底层的女人,依然美丽不可方物, 依然让人沉沦无法抵制的,老女人。 沈栖在心底里给宫散绮下了自认为毫不偏颇的评价——不错,宫散绮看向谢莞 的目光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女人之间那种不分年龄、亲疏、地位的纯粹姿色的比较甚 或是嫉妒;而别人看向宫散绮的目光,却夹杂了太多的惊艳。所以说她依然美丽, 但却已经的确老了。 而李幻,则完全不同了。 因为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修练过驻颜术,沈栖猜不太出她的真实年龄。不过从 她眼神中的神采闪动,沈栖的直觉告诉他李幻并不太老,顶多不会超过自己一辈。 所以李幻的美,是一种张扬的妩媚。哪怕仅用眼睛,沈栖都可以感觉到李幻全身无 时无刻不在飞扬着一种繁杂绚丽的乐音,如同侯门相府中那些最奢华最热闹的盛典 上喧嚣回旋着直上云霄的舞曲,流动,跳跃,猛地一下撞开心口所有的设防,然后 毫无阻拦地将你层层包裹,骤然醒来,铺天盖地挤入眼帘的全是缤纷绚烂的云锦, 艳丽浓烈的色彩飞快地倾泻飞旋,于是不可避免地继续沉沦下去…… 不是江南女子的水灵,不是山里女子的隽秀;亦不是所谓的小家碧玉、大家闺 秀,而竟有着公主、郡主的那么一分独到的华丽,却也并无养尊处优的骄横跋扈… …沈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词曲中常见的一类女子,无论是称为风尘女子还是青楼妓 女亦或烟花浪客,李幻的气质,都和她们非常地相象。 沈栖微皱了下眉,不明白为何宫散绮那样的风韵气度怎么会调教出如此沦落俗 套的徒弟——风尘,烟花……沈栖心下一颤,不由怀疑宫散绮年轻时是否亦是现在 的李幻这般,否则怎会有“烟花散人”的名号?那如此说来——沈栖看着宫散绮有 些微微的背脊发凉。 这一失神,沈栖没来得及细看其他人的反应便听谢莞道:“既然白公子、俞少 庄主如此提议,那我就不再推脱了——还望诸位前辈不要见笑,小女子才疏学浅, 权当抛砖引玉。” 一席话,场中的氛围又是微妙地一变,沈栖明显看出徐诚的脸色自然了些,宫 散绮眼中也滑过淡淡的欣赏。 向前三步,谢莞稳稳地立于谢鼎左前方,一种被严密深藏过久的气势立时无形 地漫溢开来。谢鼎唇角逸出一丝无法克制的微笑,微有些激动地调整了下坐姿。 “按刚才徐前辈所言看来,徐前辈、宫前辈是一出孤烟山庄即被血夜组察觉并 一路跟踪而来。” 徐诚微一冷笑,心想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哪用你来废话重复? 谢莞自是无法知道徐诚此时心里的想法,继续道:“按常理看来,一般江湖中 人都认为徐前辈的孤烟山庄与中原武林之事无甚瓜葛,而且宫前辈的行踪也不会为 一般人知晓,我想血夜组应该不会是为了这件事特意安插人手在孤烟山庄查探的, 可能的解释是,应该是血夜组早已在孤烟山庄附近留下了一般级别的人手,当山庄 有异时,便及时报告。孤烟山庄地处玉门关附近,血夜组的势力竟然扩张到那里, 它的情报网显然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设了……由此看来,或许几乎所有武林门派大 小势力都有他们的人手渗杂其间,果真如此,那血夜组能找到最好的时机一举毁灭 整个聚雪谷也不足为奇了,我们行事至此陷入重围也不是偶然的。” 在场之人莫不是一怔,宫散绮看向谢莞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普通的欣赏了。 不过此时的谢莞已经完全不在意周围的反应了,全然沉陷在自己纷涌的思绪之 中,她丝毫没有停顿下来的意思。 “不过问题也正就在这里——明明从一开始他们就发现了徐前辈等的行踪,为 什么一路上有如此之多的机会下手却偏偏放徐前辈和宫前辈会合然后赶到这里?如 果说放宫前辈上峨嵋是为了等待峨嵋实力被分化然后下手的话,为什么接下来不趁 宫前辈与徐前辈尚未会合前分而击之?那样的话对于他们来说不是更加容易得手? 而且根据他们在庄前的举措来看,他们仿佛只是想在尽力消耗我们人手然后把我们 一股脑儿关进庄里……古语有所谓‘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但是这次他们的 目的显然不在于此!围已经围了,关也已经关了,仿佛只是想关得更多,围得更足 一些——如同设下一个绝妙的陷阱,引得众多人马势力纷纷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撞进 这个完美的圈套……看来他们的胃口还真的不小,不过难道他们就不怕一口吃不了 这么多反而被噎着么?!不对,以他们的严整谨慎,是断不会冒这种风险的,也就 是说——他们应该有全然的把握把我们彻底围困于此,而且,他们迟迟不对我们动 手完全是为了以我们为诱饵引来更多的人马!” 谢莞越说越快,脸色渐渐苍白却泛出淡淡的红晕。其余人的脸色就惨白得相当 彻底了,徐诚开始有些明白白羽桐和俞桦为何会如此抬举谢莞这个“毛丫头”了。 但是谢莞依然没有结束,其余人的脸色也只能继续一路惨淡下去。 “不过我只担心他们的目的还不仅止于此!团团的围困,分明只求不放我们出 去而根本不在意围困我们多久——不,应该不是不在意,而是期望!对,就是期望! 那如此说来他们又为什么想围困我们尽量长的时间呢?难道说,难道说——” 谢莞浑身一颤,声音也提高了半分:“不好!最近武林上定然出大事了!” “哐啷”一声,宫散绮送到唇边的茶碗整个摔到了地上,温热的茶水迅速漫溢 开来。 仿佛受了惊吓,谢莞踉跄着连退两步,身后的谢鼎连忙起身扶住了自己的姐姐 :“老姐,你没事吧?” “没,没……”谢莞依然神思恍惚着呢喃,谢鼎当下也不管所谓座次尊卑的问 题不容分说将谢莞按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自己站在了一边。 “看来我们这次是惹上大麻烦了……”第一个开口的竟是白羽桐,不过要不是 她神色中些微的不安泄露了她内心真实的忧虑,仅从她悠闲近乎无聊的口气是断不 能判断出她心底里到底是否真在疑惧。 刹那间,宫散绮仿佛骤然老了。她只是呆呆地看向脚尖那迅速变凉以至淡漠的 水印,最后抬眼看向了同样神思恍惚的谢莞,眼神一抖,宫散绮微有些颓然地低垂 了眼帘。 “不,不会的!”徐诚完全不顾身份仪态地站起身,疯狂地怒吼道,“不会, 和言他们是绝对不会这样的!……问,问题是——大家不能愣着不说话呀!快想办 法,我们必须想出个挽救的办法!谢姑娘,谢姑娘!你现在能想出个办法是不是? 宫前辈——” 徐诚干涩绝望的声音空洞地如同一块孤独无助的石头一般撞击着厅堂里每一处 棱角、每一个突兀,最终全然消失在无形之中,只剩下寂静的一切,没有丝毫的回 响。 没有人回答,宫散绮灰白的脸色仿佛说明了全部。 “现在不是我们害怕恐惧的时候,”骤然响起的声音竟又是俞桦,淡漠刻板的 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阴冷的眼睛里多了一层沉思的底色,“事实我们改变不 了,那就不值得再浪费时间与此了。倒是如果我们只是一味陷在这种恐惧里,大概 我们只会死得更快,而且最后也恰恰正中敌人的下怀,解决我们他们连一半的气力 都不用花……” 如此尖锐讥讽的话语几乎让所有人当场气结,沈栖不由又看了俞桦一眼。 “不错!我们再在这里婆婆妈妈,恐怕就该给自己刻墓碑了……沈栖,你的文 墨功夫不错,到时候要麻烦你帮我写墓志铭——呵呵,还真想不到自己会沦落到这 种地步,而且是和这么一帮看着不顺眼的家伙死在一块!真是不甘心啊……” “姓白的你未免也太嚣张了吧?!”程雪痕忍无可忍拍案而骂,“到底鹿死谁 手还不知道呢——又是墓碑又是墓志铭的,你想早点下黄泉这里没人拦你!” “哈哈!”白羽桐针锋相对地仰头大笑,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合,一脸讥讽 着道,“程少庄主敢情耳朵也有些问题了?我刚才分明说的可是‘我们再在这里婆 婆妈妈,恐怕就该给自己刻墓碑了’,啊哈,如果你不明白这里的条件从句句式的 话不妨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闭嘴!”程雪痕吼了出来,刚要继续发飙却听俞桦闲闲地来了那么一句: “两位不要再继续争执了——我看这样,我们现在先来看一下我们目前的实力究竟 如何,这样也方便我们安排应对之法。” 被这么一泼冷水从头浇透到底,程雪痕眉尖猛地一抖,半晌,却最终放平了双 肩,没再开口。 “俞少庄主这句话说得不错,”淡淡出声的竟是曹清浅,“庄里的人手我们是 再清楚不过的,但是现在有新的人手加入——如果我们连自己的实力都摸不透,恐 怕下场就不是刻墓碑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谢鼎非常吃惊地看向这个向来跟在谢莞身后如同应声虫般的少女,微一笑,谢 鼎忽然间释然了。 俞迹翱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到现在这副态势,微一沉思,心下虽仍是相当狐疑 但也消抹了些忧虑。 “事不宜迟,我们得抓紧时间——徐庄主,你所带来的人手有多少?” 勉强恢复镇定的徐诚被如此一问,轻叹一声道:“本来一起出庄的白银之士有 十六个,现在只剩下了七个,而且还有两个重伤……唉!” 宫散绮此时方回过些神来,苦笑道:“我自峨嵋借来的人手也折损过半,灵空, 还剩多少?” 灵空忙回道:“本来下山的弟子就不多,现在只有四个了,好在伤都不太重, 师叔不用顾虑。” 沈栖闻言一惊,没想到宫散绮竟是灵空的师叔!看灵空已经满脸皱纹的样子估 计也有五十开外了吧,那宫散绮的年龄……沈栖觉得一阵冷汗直冒,虽然本来他对 宫散绮的年龄估计并没有过多保守。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向谢鼎、欧阳封硕和沈栖三人。 谢鼎坦然微一苦笑,叹道:“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我现在真是后悔为什 么以前没有勤练武学——现在不仅帮不了大家的忙,反而弄得一身是伤尽拖大家后 腿。” 曹清浅微微一笑,摇头道:“你也别总是太自谦了——你至少比我好不是?” 谢鼎一怔,曹清浅迎向谢鼎惊讶的目光坦然抿嘴一笑。谢鼎心下释然,含笑侧 脸,目光落回谢莞身上。 俞迹翱有些不太明白这些小辈间在打什么哑谜,但又不敢乱开口,只得含糊着 道:“是啊,谢少城主也不用太谦虚了,只要你伤势一复员,绝对是我们不可多得 的强援之一!” 俞迹翱这句话倒是没几个人反对,其实谢鼎自身的实力如何甚至是伤势复员如 何倒并不过于重要,关键的是他身后整个江影城——少城主出了问题,江影城不插 手也得插手! 俞迹翱见每个人都仿佛很赞同自己的神色,稍稍松了口气,转向欧阳封硕: “欧阳少侠,你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吧?” 沈栖听俞迹翱“欧阳少侠”四字出口当下一愣——印象里欧阳封硕在江湖上的 名头并不是很好的样子,为什么俞迹翱会用如此尊敬的口气称呼他呢?看俞迹翱的 样子也不像是见解独到气魄过人之辈,相比之下他怎么也不是和金韫瑭同一个档次 的呀! 欧阳封硕指尖一颤,坐直身子道:“承蒙俞庄主记挂,晚辈的伤势并无大碍。” 俞迹翱程式化地一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对了,程少庄主,听说你和欧 阳少侠是朋友——果真是在小小的残月楼上‘不打不相识’么?” 沈栖分明察觉到了程雪痕的唇角有刹那的抽搐,但眨眼间程雪痕竟微微一笑, 以一贯的风度口吻道:“不错,正如俞庄主所言,我和封硕的确是不打不相识—— 虽然时传封硕杀人如魔且嗜血绝情,但是后来我亲身查探了才清楚他所做的都是行 侠仗义之事,不过手段偏激了一点……其实当今武林、朝野上一些败类也确实需要 像封硕这样的清道夫来处理——封硕你说是不是?” 沈栖的右眼皮一阵跳动,实在有种怪异的感觉让他无法心安!很怪,真的很怪!! 虽然说不出程雪痕这样的态度口气究竟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出于一种直觉,沈栖就 是觉得这其中定有蹊跷。 欧阳封硕嘴边一颤,细长魅异的丹凤眼直直地看向程雪痕,半天,极其隐晦地 微一笑道:“当然了,我一直这么坚持的,否则‘浪涯少魔’那样的名号也不会落 到我头上!也许世上有太多人无法理解我,但是他们的不理解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 义?根本是一群不相干的庸碌之辈罢了,我理睬他们完全是自寻苦恼——真正的理 解只要出自真正的朋友就够了……雪痕,我真高兴你能把这样的我当成朋友!” 沈栖全身一阵发寒,忍不住打个哆嗦。而程雪痕依然淡漠而平和地笑着,只是 沈栖从那样的笑容中看不出任何的温暖,只觉得一种冰冷的空洞无限制地漫溢着, 吞噬了那笑容的唇角、鼻翼、眼睑…… 俞迹翱爽朗地笑了出来,慨叹道:“自古英雄相惜,果然此话不假!” 在场的每个人都露出了一抹笑容,不过沈栖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些笑容全是硬生 生扭曲拉扯出来的,毕竟此时恐怕没几个人心里有全然纯粹的笑意。 略顿一顿,俞迹翱看向沈栖,收敛了笑容道:“听闻沈少侠是陆兄的高徒,果 然武艺剑招不同凡响!也幸得沈少侠鼎力相助,否则今日一战恐怕结局不堪设想。” 沈栖听俞迹翱提到自己先是一愣,然后又听他称呼陆尝为“陆兄”,当下明白 了八九分。轻一摇头,垂下眼睑遮去眼底的无奈和落寞,沈栖风清云淡地道:“俞 庄主过誉了,不过是区区举手之劳,我想在场无论是谁如果处在当时我的境况下都 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何况,何况都怪我没有照看好忆羽,否则局势也不会恶化 到后来那样的地步。” 堂内有片刻的沉寂——冷冷的,静默的,谁都没有紧接着开口,仿佛都在沉思 沈栖这平平淡淡一番话的寓意。陆尝盯着沈栖打量了半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情 不自禁瞥了眼沈栖身旁的白羽桐,最后暗叹了一口气。 俞蝶笑了,笑得淡漠而凄艳,不过看向沈栖的目光中却满是真挚的谢意:“沈 公子,你先是为了救我而身中剧毒痛失家人,现在又为了忆羽被牵扯进这件事来—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对我的恩德!” 沈栖觉得早已冷寂过久的心门忽然间有一角温化了,知道了一切真相的他实在 无法明白上天为何会对俞蝶如此的残忍!从始至终,俞蝶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甚 至没有起过一丝不善的念头,她只是想追求自己的梦想,只是想坚持自己的执着, 可是命运却和她开了一个接一个天大的玩笑,最后,她连自己的生命也守护不住了。 刹那间沈栖有些痛恨白羽桐了!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招惹程雪痕?为什么要对着完全 无辜的俞蝶下手?!难道游戏人间放浪形骸只为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 上——那么白羽桐,现在你又真的开心了么!! 沈栖没有向白羽桐的脸上寻找答案,他怕白羽桐的脸上依然是那种漠不在意傲 慢不屑的神情。他只是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抬头对俞蝶露出了一个宽和诚挚的微 笑:“俞姑娘你多虑了。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无论是谁处于我当时的境况都会 做出同样的选择的!更何况,当时在沈庄救下姑娘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父母,我不 过是遵从父母的遗命;而中的那些剑毒,现在也全解开了。至于这次,”沈栖略一 顿,浅浅地勾起了唇角,“我受人之托来找白羽桐,不想牵扯进来也必须牵扯进来, 俞姑娘就不用如此自责了。” 俞蝶胸口一暖,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只能愧歉而感激地笑着——她知道沈栖 定然会这样回答的,虽然相识相处的时间不过弹指,但是她觉得自己对沈栖的了解 竟比其他任何人都来得深!这并不是因为自己眼光如何独到,而是因为沈栖真的过 于纯粹质朴,没有一丝的杂质,没有一丝的功利,如同旷野中最最普通最最常见的 树、草、风、云——完全的纯净透明,清新自然。 一股说不出的暖意,自心口腾起,轻轻拥裹了俞蝶。是一种幸福吧,被人关心 ——刻意地关心的幸福!刹那间俞蝶仿佛真的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了,原来幸福也是 如此简单的啊……她笑着,视线中迷离了一切的景象,只是幸福地笑着。虽然明知 道这只是一种错觉,但她依然延缓持续着脸上的笑容,希望这股温暖、这种幸福能 在自己的心口再多留片刻,哪怕,只是转瞬…… 一声干咳,破碎了俞蝶短暂的幻觉,俞迹翱问向沈栖道:“沈少侠是白公子的 朋友吗?” 沈栖立时明白了俞迹翱话中的深意,淡然一笑答道:“‘朋友’二字或许尚未 尽然,不过既然我已答应了托付之人,自然要竭力而为!而且,我身中的剑毒也多 亏落梦派相助方能解开,作为回报,当时我答应柳掌门与白羽桐一路同行,直到柳 掌门觉得可以离开之时。与情与理,我都应该跟在羽桐身边。” “咳咳咳”——白羽桐很不给沈栖面子的一阵咳嗽,而且是假咳出来的。 “我先申明,你跟在我身边可不是我要的!什么时候你想开路走人大可以自便, 你和我师父的那点约定我还是能扛得下来的,至于托付你找我的那些人,你完全可 以不用管!” 在场每个人都对白羽桐如此薄情寡义没心没肺的话语大感厌恶,就连俞蝶也不 由微皱了眉头,反是当事人沈栖一副早已了然的神色坐着,淡然而笑道:“这些我 自然知道,不过我有我的坚持——总不能放任自己去做个毫无信义之人吧?!” 白羽桐定神看了沈栖半晌,忽然间冷冷地别开眼睛轻哼一声道:“何谓‘信义 ’?!‘信义’能拿来当饭吃么?!倒是太多人枉死在这‘信义’二字之下,悲哀 啊,结果还是有人前赴后继往这个大坑里拼命地跳!!” 在场众人心口俱是一凉,而沈栖却是毫不在意地笑笑。 “唉,我说今天大家坐着也够久了,横竖颠倒也想不出个更好的法子——不如 就尽早散了吧,大家各干各的事去!”白羽桐边打呵欠边伸着懒腰起身,也不等别 人反应过来,径直走了出去。一部分人自然是一阵隐隐发怒,沈栖无可奈何地起身 道:“大家不要见怪,他就是这种脾性,在冰魄峰上他对他师父也都是这样。…… 如果没什么别的事,那我也先告辞了。” 沈栖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刚一拱手便欲转身,不料听陆尝大叫一声 道:“嘿,你这臭小子也倒忒没大没小!见了师父都不说多叨唠几句就要夹着尾巴 落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