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麦诗人安徒生在这里出生——访问奥登塞 按照丹麦地理书上的介绍,奥登塞是丹麦中部富恩岛上一个县的名字,同时也 是该县县城的名字。这里没有什么大的工业,除了酿酒、炼糖和生产某些纺织品外, 这里就只有农业和奶制品加工业了。这里基本是个农业地区。 作为一个县城,奥登塞也算是这个农业地区的大镇。它的风景很优美,东边没 多远就是大海,还有一条也叫做奥登塞的河就在那里流过。安徒生在对孩子们讲故 事的时候曾经说过,穿过这条河的河底,一直向下面走,走到尽头就是中国——那 里有个皇帝,他整天和一些大臣们呆在宫里,外面的东西什么也不知道,连御花园 里有夜莺在唱歌他也不知道,因而也不懂得真正夜莺的歌唱,只能欣赏日本皇帝送 给他一个人造的、用发条开动的假夜莺所发出的声音。他以“夜莺”为篇名的童话 就是讲这个故事。 奥登塞的历史也相当古老,历史文物也不少,最著名的是一座十四世纪建筑的 大教堂。丹麦的国王坎努特四世就葬在这里。他是坎努特二世(994 —1035)的侄 孙子。这位坎努特二世不仅是丹麦的国王,还征服过英国,当了19 年的英国国王 (1016—1035)。坎努特四世也想再度远征英国,但却被造反者杀死了。所以这个 小城市,不仅在丹麦历史上,就是在欧洲历史中,也占有一定的地位。当然,它最 高的地位是在世界文学史上,因为它是世界知名的童话作家汉斯·克里斯仙·安徒 生(1805—1875)的故乡。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我住在英国剑桥大学做研究工作。每年寒暑假,一些 北欧的朋友总要邀请我到他们家里去作客,而我去的次数比较多的则是哥本哈根。 每次去时,我总要路过奥登塞,但因为那里没有朋友,也就从未在那里下车停留过。 1980 年8 月间,我去斯德哥尔摩参加一个国际文化界的会议,安徒生博物馆的馆 长尼尔斯·奥克生纳德特邀我访问奥登塞——事实上他头一年曾邀请过,但因故未 能成行,这一次就便,当然应该前往,而且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去看一下这个 世界知名的地方。所以,会后我立即从斯德哥尔摩飞到哥本哈根。在8 月12 日那 天早晨,我就乘火车向奥登塞进发。在陆地上驶行了一阵以后,火车便开进渡海的 船上,横渡了海峡,最后就在富恩岛上登陆了。约摸四十多分钟以后,我就到达了 奥登塞。我多年想见的一个城镇,终于展现在我的眼前。 那天正是细雨蒙蒙,颇有点类似我们的黄梅时节,季候虽然正是夏天,但在北 欧这时的温度却有点接近我们的春天。我虽然穿着在中国说来是春天的衣服,但在 这里却使人感到有些寒意。走出了车站大门,向周围凝望了一下,我发现街上的行 人很少。除了几辆出租小汽车外,和一般西欧的城市不同,私人的汽车几乎没有。 火车站一般说来是城市的一个交通枢纽,应该是一些公共交通工具如电车和公共汽 车的集中点。可是这里它们一辆也没有。 这说明这个小城是相当僻静。这种僻静造成一种气氛,使人感到它确是一个乡 镇,尽管在历史上这里曾经埋葬过一个国王。 安徒生就是在这里度过他的童年。也许就是由於他在这里所获得的童年的印象, 他所写的童话作品才是那么接近群众,那么深厚地表达出了一些平凡人的感情。当 然,他自己也是一个平凡人——这个镇上一个穷苦鞋匠的儿子。 但有趣的是,他在1832 年,也就是他27 岁的时候,在他发表他的第一本童 话集《讲给孩子们的故事》的前三年,他在写给住在这个镇上的一个女朋友的信中, 曾说过这样的话:当我变得伟大的时候,我一定要歌颂奥登塞;谁知道,我不会成 为这个高贵城市的一件奇物:那时候,在一些地理书中,在“奥登塞”这个名字下, 将会出现这样一行字:一个瘦高的丹麦诗人安徒生在这里出生!当然,这只不过是 他在给朋友的信中随便说的一句幽默话——但说来也巧,它竟成了一个预言,而这 个预言却真的很快就兑现了。但这无意中却也说明了安徒生理解他自己,他自己的 兴趣和他所追求的理想,同时也说明了他的毅力和决心:他的理想一定要实现,他 要成为一个创造美的诗人。 正因为如此,我也像许多敬仰他的人一样,这次专程来访问他出生的这个城市。 这里可以附带提一笔,他这句颇富有幽默意味的话“一个瘦高的丹麦诗人安徒生在 这里出生”却是用德文写出的:Hier ist der baumlangeDanen-Dichter Andersen geboren !这也说明一个事实:北欧文化与德国文化的关系是多么亲近。的确,我 所认识的老一代的北欧知识分子差不多都熟知德国的文化的传统,都会讲德文。安 徒生本人也是如此。只有到了本世纪30 年代中期,法西斯在德国兴起,背离了德 国的文化传统,推行荒谬的种族主义,这个局面才开始改变,人们才在学校里普遍 地学习英文。安徒生使用德文写出这个幽默的句子,大概是基於这样一个假设:这 句话是出自德国人之口,是在德国的地理书上出现的。的确,安徒生的童话在国外 最先被承认的也是德国人。他有些童话还是最先在德国发表,然后才在本国出版。 这个一直不太为人注意的事实,也是对研究安徒生不宜忽视的一个方面。 在火车站门口凝望了奥登塞一阵以后,我就跳上一辆出租汽车,向这个小城最 老的区城,在狭窄的街道上缓慢地前进。这确是一个古城,不仅街道不宽,房子也 都低矮,一般是一层,至多两层。只在城边东北角有一座现代化的高楼,而它在这 小城的整个设计中却显得相当丑陋。据说这是一个银行的建筑。可惜人们发现它的 丑陋时,它已经是既成事实了。但正因为它的存在,人们才意识到,这个小城市的 传统气氛决不能再加以破坏。因此城里——特别是原来的旧城区——房屋就再也没 有拆除,只是做了一些更新和加固;新的高楼大厦也不准随便再建筑了。所以一进 入这个古城的旧区,我似乎多少还能领略到一点安徒生常常在他的著作中所提到的, 他所喜爱的那个奥登塞。 我直接来到安徒生的博物馆。本来早已在长途电话中告诉了博物馆的馆长尼尔 斯·奥克生纳德我到来的时间,但为了避免他到车站来接,我临时改变主意,提前 坐了早一班车。突然的会见,这也可以使我们这两个东西方安徒生作品的爱好者的 相遇,着上一点“传奇的色彩”。但馆里的工作人员已经知道我这天要来。所以我 一走进门,他们就掀开隔离观众和办公室的栅栏,迎接我进去。我是长时期以来到 此的一个唯一的中国人,一个用象形的方块字把安徒生全部童话变成中文的翻译者, 他们自然不免感到新奇,甚至还有点儿神秘感。因此,我们就免不了相互寒暄一阵。 在寒暄的过程中,他们忽然发现,原来我们的思想感情是如此接近,在对安徒生的 理解上还有许多相通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方之分。寒暄毕后,一位热情的女秘书 就把我领上后边的小楼。 尼尔斯·奥克生纳德就在那里一个房间办公。他不仅是安徒生博物馆的负责人, 也是这个岛上所有古迹的保管者。所以有关这个岛上的历史文物,他真可以说是了 如指掌。关于这个博物馆的沿革,特别是最近几年来的更新和增添,他更是如数家 珍,非常清楚,因为这儿整个的安排,包括展品、设计和扩建,全都是由他亲自经 手。他介绍了这儿的基本情况以后,我们谈了一下我这次北欧之行的计划和可能在 丹麦停留的时间——因为接着我还应挪威奥斯陆大学之请,要到那里去讲学——以 后,他便作了一个概括性的总结。 说: “自从1905 年建馆的时候起,这个博物馆现在已经有75 年的历史了。 建馆那年正是安徒生的百年诞辰,整个丹麦都在举行盛大的庆祝。这个博物馆 就是奥登塞市为它光荣的儿子和它的荣誉市民安徒生所立的一个永久纪念。它原是 以安徒生所出生的那个一半石砌,一半木结构的小屋为基础而逐渐发展起来的。没 有想到,参观的人是那么多,不仅是来自丹麦全国,而且还来自全世界。因此它发 展得很快。1930 年它扩建了一次,增加了好几个陈列室。没有多久,这些陈列室 又不够用了,因为世界各国有关安徒生的作品的各种翻译版本源源不断而来,有关 安徒生的文物也在经常发现,连我们这里的储藏室也都堆满了。不过,战争的风云 逐渐从四面八方袭来,参观者也在减少。最后战争终于爆发,丹麦也被德国法西斯 占领。这个博物馆也只能求其得以幸存,发展就不敢奢望了。战后的恢复期也是一 段相当长的艰苦岁月。只有到60 年代中期全世界的生产率才有很快的发展,旅游 事业也繁荣起来,到此来参观的人数又开始大量增加,安徒生的作品在世界各国的 译本又大量出版——光在你们中国,你们就出了全集、选集等许多不同的版本。扩 建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了。所以从1974 年到1976 年,我们花了几乎近两年的时 间又重新把博物馆扩建了。现在它的面积比原来要大两倍,陈列的东西也丰富多了。 你在这里还有几天的时间,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就可以开始仔细地看一看。我 们还可以抽空瞧瞧这个岛上一些与安徒生有关的其它地方。”接着他便领我走出博 物馆。这时我才发现,时间已经是下午了。蒙蒙的小雨仍然在下个不停。我们得找 个地方吃饭。在博物馆的斜对面,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柳树下 的梦”。这是安徒生在1853 年写的一篇童话的名字,现在它成了这里的一个招牌, 代表一个餐馆。我们走不几步,就进入里面。这个餐馆很小,一共不过只有四五张 桌子,倒很像一个农民家庭的饭堂。因为下雨,博物馆几乎没有人来参观,因此这 个餐馆这时也很清闲。我们选了一个角落,在临窗的桌子旁坐下,整个餐馆的摆设 也就全部映入了我的眼帘。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感觉到是在这里吃饭,倒好像是 置身在一个家庭式的小古玩店。 这个餐馆里的一切装饰全是与安徒生有关的一些古董,如:手艺人所雕刻或泥 塑的一些安徒生童话中的人物形象,安徒生自己所做的、但经过了艺术家加以夸大 了的一些剪纸的复制品,安徒生时代这个岛上平民所使用的一些生活用具,如碗、 盘、啤酒盅等。四周的墙壁也绘着经室内装饰艺术家所重新解释过的、突出其中幽 默感和滑稽性的安徒生所作的一些风景和人物速写。餐室里的桌椅也显得相当陈旧, 再现出安徒生时期的风格,虽然它们都被擦得非常乾净。天花板下和墙角里隐隐闪 耀着的、似明又暗的各种颜色的小灯泡,配合着外面雨天的阴沉,无形中造成一种 过去农业社会的童话般的气氛。这时,我才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进入了安徒生的 世界。我们叫了一盘用捣烂了的马铃芋和肉末所做的煎饼—据说这是这里旧时农民 所喜爱的一种食物。这食物也和这里的气氛很相称。 我们走出餐厅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奥克生纳德陪我到他事先为我定好的旅馆, 约定第二天上午九时再在他的博物馆里见面,那时奥登塞的报纸记者及其它有关的 文化界人士将到来与我交谈。这个旅馆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温莎”。这原是 英国皇室的一个名字,它普遍地为世人所知,因为它与英国一座驰名的古建筑“温 莎城堡”发生了联系。莎士比亚曾在他的剧作中提到过这个名字,他有一个剧就名 为《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它离博物馆有好几条街,在火车站附近,但是因为这个 城市小,我们没有几分钟就到了。 名不虚传,这个旅馆确也相当古老。它是上一个世纪的建筑,两层,一切设计 完全是按照旧时英国的规格——这在当时大概也算是最时髦的旅馆吧,这也说明当 时英国,作为一个强权国家,在各方面所具有的世界性的影响。它放在房间里供旅 客参考的说明书中突出地指出:它建筑于1898 年,旁边是文塔贝街——也就是奥 登塞的王府井。这里也隐隐地保存着一些安徒生时代的气氛。 沉浸在这样一种气氛中,周围的一切虽然是显得那么安静,但我的脑子却觉得 非常活跃。安徒生在他的《我的一生的童话》中所描述有关他的故乡以及他的童年 时代的那些情景,现在都集中地涌进我的想象中来。它们像电视剧似的一段一段地 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怎样也无法入睡。不等天亮我就跳下床来,推开窗子一望,外 面飘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雨停了,白雾预示着一个晴朗的天。我急忙穿好衣服, 也无心吃早饭,便走出这幢维多利亚朝代风格的建筑“温莎”,来到街上,我要在 这个还没有睡醒的古城独自巡礼一番。 街道静极了——这些狭窄的、映着两边低矮房屋、仍然散发着一种半封建农业 社会气息的古老街道。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信步在它们中间漫行。 但是我的脑子里这时却升起了许多幻想。我想象,安徒生当年如何在这些街道 上度过他孤苦的童年,如何在这些街道上寻求生计,同时又如何做些美丽的梦—— 梦想自己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一个诗人。不知不觉间我也做起梦来——漫无边 际的、没有什么具体内容的梦。只有当新出现的阳光驱走了最后残留的夜色以后, 我才发现,我已经离安徒生博物馆不远了。前面有一条小巷,巷口的一块牌子上就 有一个很显眼的箭头,指向这个博物馆的道路。 我沿着这个箭头指示的方向,走进了一个小小的方场。 这个方场便是博物馆的所在地,头天由於过度兴奋,我整个时间都花在和奥克 生纳德的交谈上,而且天又在下雨,光线阴暗,这个小方埸就没有能仔细看了。由 於它周围的房屋低矮,阳光直接从东边射进来,地上铺的多年来被人踩磨光了的紫 红鹅蛋石,映着初升的太阳,便使这小方场显得更为明亮。我环视了一周,它的整 个面积相当於北京一个中等四合院的院子,一共大概只有20 来平方米见方。但它 周围却挤满了房屋——全是小平房。这也说明当时这里住户的身分和地位以及他们 的经济状况。这原是一个贫民窟。安徒生出生的那个单间小平房的位置就在这个小 方场的东北角上,恰好是在两条小街——靠北的汉斯演生街和靠东的摊篷街——的 交叉处。这的确是这里一间最简陋和位置最差的小房。 但这个小房就是现在安徒生博物馆的基点,它的扩建就是沿着这左右两边的两 条小街伸展开来的。它除了外面修整得焕然一新、内部增加了现代化的设备以外, 它的整个形体仍然是保持原状。由於低矮,它作为一个博物馆就太不显眼了。所以 当初的改建者就别出心裁,设计了一个特殊的大门。这个大门实际上是一整块绿色 宽板,镶在两边作为门柱的铁栏杆的槽口里,可以自由升降。板上绘着被夸大了的 安徒生早年所作的一张剪纸的圆案。这个圆案充满了幽默感。它像一个太阳,因为 它的周围在发射出光亮;但它又不像一个太阳,因为它并不圆,形状又接近长方。 它里面有一个天真的面孔,像在对这个世界表示惊奇,但又像在对这个世界和住在 它上面的人微笑。每天开馆的时候,它就升到屋顶上去,远近的人都可以看得到它 ;闭馆的时候,它就降下来,把博物馆的入口掩住。 在它的对面有两个小小的文物店:一个叫做“笨汉汉斯”,另一个名“打火匣”。 它们都是安徒生童话中的名字。它们外面的装饰和内部的摆设,全部主题思想,也 都取材於安徒生早期的一些童话。它们所陈列的东西,也都是与安徒生的童话和他 早年的生活有关。不管是复制品或由当地的手艺人以安徒生的童话题材所制作的一 些纪念品,它们也都力图反映出当时安徒生的生活环境和他在创作中所表现出的各 种想象和情趣。所以这两个文物店实际上也等於是有关安徒生的两个小型纪念馆。 凡是读过安徒生童话的人,一走进去就很难得出来。这里的气氛,这里所见到的一 些表现安徒生童话中的人物及其性格的手工艺品,使人好像走进一个非常熟悉而又 古怪的世界,同时也引起许多联想:想起自己沉湎於阅读安徒生所写的那些故事的 童年。 在这个博物馆的两边也仍然是安徒生儿时的那些低矮的房屋,也就是安徒生儿 时的邻居。本来,由於生活的现代化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这样一个多世纪以前 的贫民窟实质上现在已经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而且这个小镇也已经有不少的旧物 被拆除。但是,旅游事业的发达和到此来参观安徒生故居的人数的逐年增加,使得 市政当局不得不决定禁止清除旧有的房屋。自然,它们有的已接近倾颓的状态,但 是它们可以从内部加固。所以它们现在在外部则如实地维持了原来的面貌。奥登塞 镇也就这样得以保持住它传统的外表。安徒生博物馆两边的那两排平房门上现在都 钉着当前住户姓名的一些铜牌。这说明这里和安徒生儿时一样,仍然住着一些市民。 但这些市民就不一定是当年那样贫困的穷人了。 后来我了解到,这些平房的内部,每座都已经翻新过了,而且还向后略微有些 扩展,修了围墙,圈进了一个小花园。所以这些平房外面虽然仍像旧时那样朴素简 单,但内部已经全部现代化,而里面的住户也完全改变了身份: 有的是学者,有的是“可尊敬的市民”。这样的平房,在博物馆的附近一共有 65 户,它们和安徒生博物馆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也就是说,博物馆在这里并 不是独树一帜,光荣地孤立。它与周围的环境非常调和,包括那家饭馆和那两个文 物店。这也与安徒生生前为人的作风一致。我在这个小方场上来回漫步了一阵,在 感觉上也好像是进入了安徒生童年的时代。 渐渐地,作为博物馆的大门的那块绘有安徒生剪纸的绿色板子在向上升起,一 直升到屋顶之上。博物馆开门了,我步了进去。馆长奥克生纳德已经在客厅等我。 不一会儿记者也到来了。我们交谈了一阵安徒生的作品在中国所产生的影响和我这 次重访丹麦的感受以后,奥克生纳德就领着我参观博物馆里的陈列品,这些陈列品 的总意图就是要说明安徒生一生的经历和创作,他的思想和他在世界上的影响。他 出生的那个单间小屋展览出了一些有关他的家庭情况及他本人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 的照片和物件。旁边的一间就是他的工作室。事实上这既是他的书房,也是他的起 坐间。他是一个老单身汉,从没有一个家。他出生的那间街角小屋,早已卖掉了— —只有在建这个博物馆的时候,政府才把它买回来。安徒生14 岁时离开它以后, 就再也没有回去看它。他一生除了到国外旅行外,都是在友人家里住。作为朋友家 的客人,至多他只能占用两间房——写作间和卧室。在一般的情况下恐怕他也只能 占用一间。有时他的卧床也就在这一间房里。 这间房再现了成名以后的安徒生的日常生活: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旁边是 一个可以躺的长沙发。附近是一个书架和一个陈列手工艺品的玻璃厨。在另一片墙 边立着另一把椅子和一个装日用品的小柜,再旁边就是一个字纸篓。这就是安徒生 的全部生活用品。它们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但在一块比较阴暗的墙边却堆着几件不 简单的物件:两个体积相当大的皮箱,皮箱上面放着一个装高顶礼帽用的圆形皮盒 子,旁边就是一大圈粗绳。在皮箱旁边又有一个手提皮匣子和一把雨伞。这些皮物 件都是厚牛皮制品,相当粗笨。 安徒生每次出国,就是携带这些东西。我们知道,安徒生发表童话以后,由於 他出身微贱,常常受到正统派文人的讪笑,而他又特别神经过敏,为了求得安静, 在他青年和中年时期,他就经常旅居国外。这些傢什里面所装着的就是他在国外日 常所需用的物品。特别饶有兴味的是那根粗笨的长绳。它是为了防火之用,如果他 住的地方起火,他就可以把它拴在窗棂上,沿着它从屋里溜下来。 他到国外旅行一次,事实上等於搬了一次家,什么都得带齐。这条粗绳子说明, 尽管他是一个充满了幻想的浪漫诗人,但他在生活细节上却是非常仔细和小心—— 不,携带这根代表“仔细”和“小心”的粗笨绳子的动机,也许就正是从他那些浪 漫主义的幻想中所产生的。 扩建的部分最大的房间是图书馆或图书陈列室。这里展出了世界各国出的不同 版本的安徒生的作品。它们所包括的语言有一百种以上。有的版本的装璜和插图非 常精美,它们本身就是很高级的艺术品。我在这些陈列书籍的玻璃书橱之间来回翻 阅,每打开一本书总觉得爱不释手,特别是那些不同风格的插图,一看就使人入迷。 它们给原作增添了不少新的意境和想像。可惜的是,在这里看不到中国出的各种安 徒生童话版本。虽然馆长一再向我解释,中国的版本种类很多——销行量也在世界 上最大,“因此正在整理”,但他真正的用意是出于一种礼貌的考虑,他怕他的远 方来客感到不安。我们的书籍从纸张,装帧、设计、插图和印刷质量方面还是处於 一种相当落后的阶段,在这些图书的行列中,也许实用价值有余,而艺术价值则可 能确实不够——也可以说没有。作为一个译者,我多么盼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能 出版一些由中国艺术家插图的精美的安徒生童话版本! 谈起插图,博物馆里的走廊上和空白的墙上陈列的确实不少。它们风格的多样, 可以说代表了童话插图的简要发展史。从最早的插图画家、安徒生的朋友彼德生的 古雅现实主义风格,到近代法国现代派画家的超现实主义构图,几乎在这里都有代 表性的作品。俄罗斯画风的幽默,西班牙画风的粗犷,日本画风的细腻柔和,都表 现出世界各不同民族的插图画家的特色。无疑这些作品将在这里与安徒生各种文字 的版本长存。我国的插图画家虽然没有代表性的作品在这里出现,但我在出国前, 国画家王同仁同志却慨然为我画了一幅中国画风的《天鹅》,由我带去作为送给博 物馆的一份礼物。由於它的尺寸很宽,又是在北京用传统的工艺裱出的,无法装进 衣箱,只能拿在手中。 我就这样把它夹在腋下,从北京上飞机,经贝尔格莱德转斯德哥尔摩,经过哥 本哈根,最后带到奥登塞。这幅画的经历本身就有点传奇。因此当我把它献给博物 馆的时候,馆长特别请来记者拍照,并且把这个场面发表在《奥登塞日报》的头版 上。中国画家到底还是与这个博物馆,同时也与奥登塞——结下了一点友谊。这种 友谊由馆长特别给王同仁同志写的一封道谢信而记录了下来。这幅画当然也与博物 馆长存。 博物馆的扩建部份还包括一个大型圆屋顶大厅。国际安徒生学会就设在这个博 物馆,馆长奥克生纳德就是它的机关刊物《安徒生研究》的主编。这个大厅同时也 是国际研究安徒生的学者在这里集会的场所。除此以外,这里还不时举行以安徒生 童话为主题的音乐演奏会。它四周的墙壁,也是琳琅满目,绘着以安徒生《我的一 生的童话》为题材的许多彩色壁画。这些都是出自丹麦名画家尼尔斯·拉尔生·斯 兑文斯的手笔。这些壁画生动地表现出了安徒生一生奋斗的历程,特别是他童年和 少年那个阶段。它们本身就是一部形象化的连环童话,但这部连环童话却是由安徒 生的实际生活所构成,因而也是一部别开生面的童话——传记童话。它加深了人们 对於安徒生及其作品的理解。 当然,对於安徒生的理解,单这个博物馆所提供的材料不一定就能概括全面。 安徒生故乡的人民和风物,在他最容易接受外界印象的童年,对他性格的形成,对 他后来创作的影响,都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可惜我的日程安排得很紧,不能遍访作 为安徒生的故乡的富恩岛上的各地。我到达哥本哈根的第一天,丹麦外交部就出面 招待(因为该部也兼管对外宣传和文化联络事务),把我当作国家的客人,当时给 了我一张由丹麦交通部赠送的旅行丹麦全国的免费车票,使我可以自由旅行全国各 地。我阔别了这个童话般美丽的国家已经有30 多年,正有住在丹麦许多其他地方 的朋友要访,所以只能在奥登塞停留五天。博物馆馆长尽量利用这段短暂的时间, 驱车带我到这个岛上一些与安徒生生活和写作最有关的地方去参观。其中给我印象 最深的是一位名叫莫尔特克贵族的“格格鲁普”别墅——安徒生中年以后,就常被 邀请到这里来休息和写作。另一个地方就是隐在一片树林中的“村子博物馆”。但 这不是一个自然村,而是由这个岛上残存的一些古老的农舍组成的。它们被移到这 里,形成一个小村。它们都是用圆木搭建的小屋,自然很简陋,但却表现出一个半 世纪以前农民和手艺人的生活。安徒生作品中好大一部份内容就是取材於这些人。 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安徒生在他的童话故事中多次提到过的瓦尔德玛尔的宫堡。它现 在独立在一个荒郊之上,已成了一个博物馆,天气好的时候,不时有人来参观。我 一进去,就感到气氛阴森,颇有中世纪味道。我不禁联想起安徒生在他晚年的一些 童话故事中所描绘的那些没落的贵族及其周围的环境。我在这里留连了一个上午, 最后在它地下室的餐馆里,吃了一餐中饭。 丹麦的海滩多,自然也有不少的“沙丘”。我们经常在安徒生童话中读到有关 沙丘的描写。他有一篇故事就叫《沙丘上的人们》。150 多年以前,丹麦是一个贫 困落后的农业国家,但人们却不能单靠耕地生活,有不少人得到海上去谋生,因此 沙丘也成了一个人们与大自然斗争的场所,所以有许多故事也得以它们为背景。因 此,奥克生纳德也特别驱车和我到靠近尤特兰的繁诺岛上作了一次旅行。这里有广 漠的海滩,滩上起伏着无数的沙丘。时进时退的浪涛日夜冲击着这些沙丘,留下许 多贝壳和海草,也给人一种荒凉之感。安徒生在描写在这种地方发生的事情的时候, 调子总是非常阴沉。我在这里徘徊了半个下午,直到太阳孤零地沉到海里为止。我 似乎理解当时安徒生在描写这些场所时的心境。这岛现在是个保护区,政府不准人 随便在岛上建筑近代化的房屋。所以岛上遍地是荆棘和灌木。在他们之间偶尔出现 几座茅草顶的木屋。我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宿了一夜,但海风打击窗子的声音使我怎 样也不能入睡。我在幻想安徒生描写沙丘和大海时的心境,我也感到心里非常的不 平静。 最后的一天,也就是我在安徒生故乡的第五天,我特地又在奥登塞镇独自作了 一番漫步。在博物馆背后没有多远的一个小方场上有一个市集。每个星期这里有两 次我们所谓的“庙会”。这天恰好是一个“庙会”。有许多农人带着他们的产品从 乡下到这里来出售,也有许多人到此来赶集。本来,现在西欧大小城市都有全面供 应生活用品的超级市场,这种市集早就应该走进历史。我不知道是否为了再现一点 安徒生时代的特点,它才在这里得以保留,但它作为安徒生博物馆的一个背景,却 与这里的整个布局和气氛很相称。我的幻想又飞到了安徒生的童年时代。在这个方 场一个较僻静的角落,我在幻想中似乎看到了安徒生的父亲坐在一个小凳上,在为 赶集的人补鞋。 在我向奥登塞告别以前,我觉得我还得再看一看流过这个小小古城的那条河, 因为它与中国有特殊关系。它小得像一个溪流,平静得无声无息。但尽管很寒微, 安徒生却说,穿过这条河底,再一直往下走,就可以到达中国。 很明显,对这个远方的古老帝国——因为那时中国还是一个帝国——他的脑海 里曾经幻想过许多奇异的、但是并不荒唐的东西。除了那美丽的故事《夜莺》,另 一篇美丽的故事《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中的人物也来自中国。这些故事就是我们 今天的中国人读起来,也并不觉得他们完全是抽象。安徒生大概不会想到,他的这 些故事——不,他的全部故事——却为社会主义时代的中国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所喜 爱。我,作为一个中国人,过去也从没有想到,我能来到这条河边,在安徒生出生 和成长的环境中漫步。这一点不禁使我自己也想起,我也几乎成了一个童话中的人 物。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