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用脑的人,特别是业余爱好爬点格子的人,“环境”永远是令人困扰的问题。 这里所谓的环境,指的是意识流小说大师佛吉尼娅·吴尔夫所谓的“自己的一个小 房间”。作为一个中国人,特别是我这老一代的中国人,从小时起一直就在战乱中 奔波,“一个小房间”是生活中的极大奢侈品。这种奢侈品,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 福分享受。我过去写点或译点东西,一直是在某种空间角落里的一张桌上进行。只 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找有机会到剑桥大学去进修,情况才有所改变。按照那里 的规格,一个学生或研究生有两个房间,但房间都小得可怜,睡房只能放一张单人 床加床头一张小桌子,书房则稍为大一点,可以放一张书桌和一个沙发,放书架的 空间就没有了。对我来说,这已是“天堂”。我在那里除了做研究工作外,还写了 些短篇小说和几个长篇,外加翻译了安徒生的童话。 1949 年我回国以后,百废待兴,人民政府还顾不到解决干部的住房问题,我 和一家人挤住一个小房间里,“业余爱好”就谈不上了,50 年代中期住房条件有 所改善,我有一个小书房,可以放一张书桌、两个书架,加上一个小行军床,供疲 劳时休息。够奢侈的了!但是新的矛盾来了。作为一个外语干部,我忙得不亦乐乎, 再加之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我连在书房坐个把钟头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爬格 子!“文革”期间,我作为“反动资产阶级权威”被专政,造反派干脆把这个小房 间封了。我一筹莫展,只有苦笑。 我的“业余爱好”真正得到满足,是前年害了一场大病——癌症——以后。单 位拨给了我有暖气和煤气的一个单元房,作为养病之用。但我实际享用的只是一个 小房间——真正自己用的一个小房间,它里面放了一张书桌,两个书架加一张床, 我感到非常满意:一生的奢望终于得以实现了!最可喜的是,前不久我申请离休, 顺利地获得了批准。我算是完成了我作为一个公民和干部所应尽的人生责任,可以 心安理得地当“专业作家”了。我还想树立“雄心壮志”,计划完成我多年想写而 没有机会写的几个长篇。去年出医院两个月以后,健康有所恢复,每天上午精神好 的时候,我就伏案爬起格子来。但我究竟是老了,爬了个把钟头后就头晕手冷,只 好颓然地搁笔。每天如此。这样,一天只能工作个把钟头,我那雄伟的计划哪天能 够实现?也许将眼睁睁地看着它变成海市蜃楼罢。 人生就是如此!但转念一想,只要生命还在体内搏动,海市蜃楼也并不一定就 是虚幻。它也代表一种希望。在希望中生活总比没有希望好。我现在就在这种希望 中生活,感觉还良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