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和读书 书之重当以吨计 我买书当然不是毫无边际,因为我资金究竟有限,不能不有个范围。我所购买 的主要是19 世纪我所喜爱的西方作家的全集,如巴尔扎克、屠格涅夫、珍·奥斯 汀、乔治·爱略特、亨利、费尔定、吉卜林、密尔顿、莎士比亚等人的全集。它们 基本上都是旧书,正因为如此,它们的版本都很名贵,有的还是17 或18 世纪的 产物。我还收集了大量英国和法国的古典儿童文学名著。再就是法文、西班牙文和 意大利文中19 世纪的文学作品,但这方面的全集就不是那么多了,除了塞万提斯 全集、洛尔加全集等外,主要是单本,如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杜斯妥耶夫斯基的中、 长篇小说——意大利文译本,因为我不懂俄文。由于财力有限,而我喜爱的书多, 在法文和西班牙文这两个领域内,我只好尽量买平装本——而且是当代印刷的平装 本。西班牙文的书,从马德里买来的很少,主要是通过上述剑桥两个书店从阿根廷 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几家出版社买来的现代平装本,价钱很便宜,但数量一多, 也把我的钱吸光了。 这些书,合计起来,重量恐怕要以吨计。我所投入的资本,按当时——40 年 代——英国的物价,可以在剑桥买两幢小房子,90 年代初期,我应母校英王学院 之邀,偕老伴重返剑桥去作几次报告,我当年的朋友,见面后谈起我买书的癖好时 总不禁要好笑起来。他们说:如果我当时把钱买了房子,我也许可以靠房租在英国 安度晚年,闭门读书了。我只好报以苦笑说:我现在我自己的国家有了铁饭碗,已 经在安度晚年,只是“闭门读书”还得考虑考虑,因为我们的国家制度不同,像我 这样的知识分子完成国家分配的任务,还要参加许多社会活动,的确读书的时间少, 只有晚上才可以闭门读点书。但这也是工作,不能逃避。结果当然是,我所买来的 那些书,有好大一部分至今还没有“开卷”过! 垂暮之年 但有件事倒颇具有一点讽刺意味:在我垂暮之年,眼力已经衰退了的时候,闭 门读书的机会倒是到来了。但我去年害了一场大病——已经扩散到了晚期的癌症, 本来要去见阎王,幸经热心的大夫抢救;又恢复了生机,全身机构还原到了正常, 年底出医院,来到一个鲜为人知的单元房里休养,这里原主人把电话拆走了。我也 没有把地址告诉朋友们,所以我在一定的程度上与世隔绝——虽然仍身处北京。每 天绝大部分的时间是“闭门”了,我也想利用这个机会读那些一生想读而未能读的 书。所以我特地从我那些西方书中取来两本小说作为这个想法的初步实践:一部是 长篇,由一位名叫巴塔卡利亚(Bhababani Batacharya)的印度作家朋友送给我的 他早年的著作《骑虎难下》( He Who Ridesa Tiger)和一部美国作家艾伦·波写 的《伟大短篇小说和诗集》(Great Tales and Poems of Edgar Allan Poe)。前 者我读完了,但后者我至今还只读了两三篇——到我现在写这篇杂记时止,我“闭 门”休养已经八个月了!原因是:许多报刊——文艺方面的、社会科学方面的和知 识方面的——每天源源由有关的出版机构寄来,可读的文章不少,我的精力就不知 不觉之间被吸到这方面去了,而且每天还有欠债,也就说还有不少好的文章我想读 而精力不济,只好放到一边,留到第二天读。这些“放在一边”的报刊,第二天又 有第二天的好东西,还是没有机会读。积累起来,它们现在已经堆成小山,呆在我 的睡房和书房里,弃之不甘心,但一一去读又时间不够和精力跟不上。这样“闭门 读书”还是产生了矛盾,这种矛盾,在我这早过古稀的年龄,完全没有办法解决。 看来我以毕生的精力收集得来的那些名著,我将永远也无法读完它们了——何况时 不我待,我在一天一天地接近人生的终点!这些书最后只有成为不折不扣的故纸堆, 等待时间去作最后的处理。在这个拜金主义盛行的时代,也许时下根本就不会对它 去作处理。它们将成为无价值的破烂。 我的幻想 但说来也奇怪,我却比任何时候都珍爱这些书,因为它们代表了我一生的幻想。 最近孩子们修房子,我的书架得挪动。我怕他们损害了这些书,或由于不太理解它 们的内容而打乱了它们的分类,我不顾我相当虚弱的的健康情况,仍然亲自去把它 们搬出来,放在不易受损伤的地方。好像它们也是我最亲爱的人,虽然我也很明白 再过不了多少时间我得永远和它们分手。它们将会遭到怎样的命运,我也同样明白 我将完全无能为力。从实用的角度讲,它们在我身上没有发生过太大的作用。我与 它们的关系,说到底,还是“癖好”。对于这种“癖好”,在当今这个实用主义盛 行的时期,世故的人大概都会嗤之以鼻。但它却与我一生结了不解之缘,几乎成了 我的第二生命。这种“痴”劲,如果要追究它的思想根源,我想只有用一个抽象的 概念来概括,那就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就是他或她有“癖好”,而这种“癖 好”因人而异,所以由人所形成的这个世界也就变得丰富多彩,作家和艺术家也就 可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素材来创造他们伟大的作品了,但这种“癖好” 却也不单是主观的爱好,它也在外部条件——即所谓的“客观存在”——的约制下 而起伏。这外部的条件就是社会是否安定。虽然变乱的年代也能产生杰出的艺术品, 但真正的文学和艺术——也包括科学的繁荣还要很安定的社会环境来烘托,再附加 诸如生活小康和一定自由民主的气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