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画记 为画题词,是我近年来干的杂活之一,也是我养病期间的一种较轻松的活动。 我不善书法,更谈不上鉴赏画,说实在的,我没有资格干这种活。题画得用毛笔。 我的毛笔字还是小时在村中私塾里练的。14 岁以后我离开村子,到外面大城市去 奔前程,从此用钢笔,与毛笔再也无缘了。在画上题字,而且是在宣纸上中国画上 题词,对我来说,真有点硬打鸭子上架的味道。但这个架不得不上,因为作画的人 是我的老伴,她希望我在她的画上写几个字。 这既是道义、也是感情问题,不好推辞。 老伴作画是半路出家,是到了老年才发展起来的一种意外爱好。她和我一样, 出身寒微,十四五岁就离开故乡农村去大城市奔生活和学习知识。也就在这个时候, 灾难降临了,日本法西斯侵略军(他们自己美其名曰“皇军”),在中国横冲直撞, 播散“王道”,即奸掳烧杀,无所不为。我们在长年的大灾难中,也参与斗争,即 抗日救国。后来日本加入德意法西斯的阵营,把对中国的侵略扩大到整个东南亚, 直到他们被打得五体投地,他们的头子下“诏书”求降。在漫长的动乱中,我们经 历了数不完的坎坷,所幸活下来了——我们同时代的人不到中年就离开人世的不少! 现在国家安定,孩子也成家立业,我们的人生和社会责任算是基本上完成了,忙乱 了一生,我们也相对的清闲下来。虽然我们剩下的日子不多,但说来也怪,这有限 的日子倒成了累赘:如何打发它们? 1950 年,我在文化部门做外事工作时,业余创办了文学丛刊《中国文学》。 用英文(后来又加了法文)出版,因为它的读者在国外。1953 年它成为正式期刊, 我成了它的专职编辑。它的内容除了古典、现代和当代的文学作品外,还发表不同 时期的美术代表作。因此,我得以“涉猎”绘画。故宫博物院和中国美术馆成了我 常去的地方,除了“精选”美术作品外,还请教那里有关的专家。有时我的老伴也 随我同去。渐渐地我们对绘画发生了感情。 有时老伴兴之所至,自己也画几笔。同样渐渐地,作画成她的业余爱好了。 但她已经没有条件成为画家,所以她也没有勇气去找名师指点,甚至还对朋友保 密,怕闹笑话。她只是闭门造车,一有空就画。 熟能生巧。我注意到她的涂鸦逐渐变得有层次,甚至还有点“意境”了。 她自己似乎也有这种感觉,开始参考我收集的一些画册,包括我在欧洲收集的 一些著名画家的画册。虽然她所涂的是中国文人写意式的画,但她也从这些西方大 师的作品中得到不少启发,特别是1988 年我们在伦敦住了三个多月,空余时间我 们去参观那儿几个著名的画廊,如“国家美术绘画馆”和“塔特画廊”。虽然中国 画与西洋画是两码事,但西方画——特别是印象派的画——色彩运用有独到之处, 为我们所不及,我们也可以从中借鉴。色彩与地域和气候有关。法国的画家或在法 国居住的外国画家用的色彩明快,而英国画家如著名的康斯特堡的作品则色调阴暗。 这方面的差别,对我的老伴也大有启发。她回国以后,她的画风,如果说她有什么 “画风”的话,也为之一变,她的那些涂鸦——主要是写意小品——的色彩变得明 快和鲜艳起来。一位英国老朋友访华,来我家做客,无意中发现她书房中张挂着一 些画稿。他得知她是作者后,就要求她赠送他一张。她谦虚了一番,无效,只好同 意。 不料这位朋友忽然灵机一动,要我题词,并与老伴共同在画上签名。他说: “这样,这件纪念品的价值就可以翻几番了!”他很诚恳,我也就大笔一挥, 题诗“半首”——因为只有两句,并签名盖上红章。这位朋友非常高兴,我们重逢 的快乐达到了顶点。 朋友走后,我灵机一动,想出一个绝招。我不时出国访问,见到老朋友,总得 带点礼物。我常为此事发愁。现在这位老外朋友既然喜欢老伴的画——由于他不懂 行,还珍视我们的签名,我今后出国,何不带这种家乡的“土产”作“礼品”?它 们既轻便,又没有什么价值,过海关不会有问题。这对我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老伴也认为这个主意好,问题只是我的题词:我的字与她的画一样,谈不上什么价 值。我只需大笔一挥,几分钟就了事,没什么麻烦。没有想到这种做法渐渐成了习 惯势力。老伴每画完一张,就要我题几个字。为了不使她感到“遗憾”,我也只好 这样做了。 最近她画了一幅盛开的牡丹,非常得意,一停笔就喊我题词,我那时正在写一 篇散文,正要到得意之笔处,她这一喊,把我的文思打断了。我不无“遗憾”地停 笔,到她的画桌旁“题词”。但我的脑子仍然惦记我那未完成的得意之笔。我心不 在焉地题了几个字就回到了我的书桌旁来,完成那得意之笔。忽然老伴怒斥的声音 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你干的好事!”她气冲冲地说:“你自己看看!”她拿着那张画,手指着我 的题词。 我仔细一看,发现我的题字写到画的反面去了。我的心往下沉,只好站着呆若 木鸡。老伴看到我这副傻样儿,似乎气消了一点。我脑子临时一转,找了一个理由, 先是推脱责任,说:“在过去动乱的年月我们穷得发酸,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你还 舍不得花钱,买最廉价的薄宣纸作画,弄得正面的画印到反面上去了。我哪有那么 锐利的眼睛来分辨?”接着我把话头一转,说: “苏绣能把画面绣得正反面一样——你看过苏绣中的猫吗?正反的形象效果一 样。你的画也一样,应该说是中国画的新创造——如果不是新发明的话。 这对国画的发展是个贡献。再说,你不要认为你的作品没有市场价值。当年梵 高的《向日葵》,连30 块钱都卖不到。现在怎样?几千万美金!说不定千百万年 以后,你的这幅牡丹也价值连城呢——特别是有我的题词!它的鲜艳色彩,居然也 在反面放光辉!不亚于梵高的《向日葵》,他还没人题词!这幅画的价值,千百年 以后说不定要超过《向日葵》好几倍!”我的这番议论引发了老伴的幽默感,她微 笑说:“至今还没有人对我的画作出如此高的评价!我太满意了!”“只要高兴就 好!”我说。 我们之间的一场平地风波就这样不了了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