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怀念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这是旧时代历史学家解释某些历史现象或某些 历史人物常用的一句话。在表面上看它有一定的道理,因此在民间也流传开来,成 为一种口头语。它当然不能应用于小百姓,但是如果把这个说法改变一下,也适用 于我们这样的平凡人,即“环境制约个人,但个人在一定的程度上也可以改变自己 的环境。”我在这方面有些体验。我生长在一个闭塞、贫穷落后的山村,小时在村 前祠堂的私塾里开始“发蒙”。我认识了几个字后,就背诵“圣贤书”。后来我识 的字多了,可以读懂《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这样的文学作品,接着又读了一 些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逐渐形成对文学的爱好。现在也成为“作家”之类的人物, 这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原先在乡下那个落后的环境下,我没有这种妄想。但后来换了环境,到了大城 市,文学作品读多了,对生活有些感受,便想写点东西。只是生活困难,首先得考 虑谋生,也就是找个职业。职业与当作家是矛盾的,因为写作不能弄到饭吃,除非 成名以后,能挣点稿费——但这里面也有文章:严肃的作品可能连出版的机会都没 有,还谈什么其他?在我的青年时代——也就是一个人创造事业的时代,国家处于 危亡的境地,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吃饭的职业并不是没有,而且从吃饭的 角度讲,有的也还不错——因为我曾与环境抗争,争取到了上大学,学会了外语, 也有人想给我“优厚”的待遇来利用我这点外语技能。但是一种社会责任感和后来 国家的大动乱,逐渐使我形成一种政治信念,我甘愿放弃有利的职业和生活,而自 发地投进救亡图存、甚至将来建立一个合理的社会理想中去。这是既以人的意志、 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从现在流行的实用主义角度来看,我好几次失去了堪 称“遗憾”的机会。但对此我丝毫也不后悔。 我个人的爱好——即文学和文学创作——自然也受到“时势”的影响,这倒是 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既然要卷进时代的大浪潮中,个人的爱好也只有放到一 边了,但一有机会,我又想把这爱好捡起来,读些文学作品或写些东西,而且如果 可能,实际上也在夹缝中这样做。在这一点上,个人的意志又起了作用。环境制约 了我,但我在一定的条件下也力图推翻这种制约。 就这样,我终于写了和翻译了一些文学作品。最近我获准离休,这意味着我作 为一个公民,已经完成了对社会和国家的责任。虽然我已年到八十,但还活在人间, 终于正式当起作家来!我应该说没有什么“遗憾”了。 但在灵魂的深处,恰恰深藏着遗憾,特别是现在,当我有自由时间可以思索和 回忆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我的亲人。那养育过、教育过和在我最容易接受外界印象 的童年,陪伴过我的亲人。虽然我14 岁就离开了那卷入时代大动乱中的农村,但 14 岁前我度过的那段日子,现在永远也忘记不了。在我离家的头三、四年,故乡 的变乱已经开始。旧军阀的地方割据局面在北伐军扫荡的过程中全部崩溃,散兵游 勇扩散到了乡间,旧有的社会秩序被打破。地方上的恶棍强人集合无业游民,拉起 自己的队伍,自封为“革命军”准备被蒋介石收编成为正式军队。地痞流氓也趁机 打家劫舍。我们留在家里的人——母亲、大哥和妹妹——在长期传统思想和信念的 影响下,坚守几亩薄田,所谓保护祖先陵墓,维持一家的香火。他们就在这种大动 乱中挣扎,直到实在活不下去才流散到外乡。 这种世代相传、左右我们命运的保守“家风”,现在回想起来,委实显得愚蠢、 甚至可笑,但当时在母亲的主持下,我们却严肃认真地遵循这种传统。她在艰难困 苦、恐怖和紧张的情况下,以深厚的母爱尽一切力量保护我们,甚至还利用一切可 能喘息的机会在大哥的指导下,继续让我读“圣贤书”,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男孩, 是她感情的寄托。我的妹妹还小,虽然她也开始识字读书,但是却没有得到我那样 的培养,因为她得协助母亲做些家务。周围环境在急剧变化,但他们却幻想历史会 回到他们所习惯的那个时代。他们笃信儒家的教义,他们本身最后也得变了:在绝 望中从他们认为是异端的佛教中求解脱。我那时只不过23 岁,甚至我——也包括 我的妹妹——在这种绝望的气氛中也读起佛经来。 佛经自然不能解决我们的灾难和困苦,最后母亲仍得带我们离开祖居,但为我 的前途着想,她托人把我带到在外地谋生的二哥所在地方,他们自己则成了难民, 从此我就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们了。我在外地一方面要学些新知识,一方面要自谋出 路。但我刚踏进“新知识”的领域,日本法西斯军队占领了东北。国破家亡,怎么 追求“知识”?在当初青年人和知识界所掀起的抗日救国的洪流中,我也自发地投 进去了。我的家,我的故乡已经在我思想上成了次要的问题。事实上我几乎把母亲 和哥哥、妹妹忘记了。日本法西斯军队在我国的大地上不停地推进,从东北推到广 州。失守一个城池,我也流亡一次,最后来到广州,在它沦陷的前夕,我转移到香 港。 到香港不久,我接到大哥辗转托人带给我的一封信:母亲得了不治之症——胃 肿瘤,不能吞食而饿死了!我现在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当时的心情。我曾经多次有过 闪念:待我能够自立、可以挣得几个钱的时候,我将好好地供养她,让她享受天年, 以补偿她一生的劳苦。但这个想法成了泡影。她是最爱我的人,在我心中,她是最 伟大的妇女,在极困难的情况下维持我们这个苦难的家。她的印象在我记忆中永存。 她对人对事一贯善良和厚道,不怕艰难险阻,保证我们儿女成长。她的性格,影响 了我一生。 我的大哥和妹妹,从此就在故乡那个变乱的地带东藏西隐。蒋介石派兵来围剿 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武装,“皇军”和伪军来建设“皇道乐土”,流氓地痞来趁火 打劫,但他们仍在儒家转向佛家的两种不同的信念中,寻求灵魂的出路,始终坚持 与人为善。大哥本来是个儒医,妹妹在他的影响下,也成了一个乡下郎中。他们凭 着医道,无偿地治病救人——这大概也是他们在那个混乱的时代,得以生存下来的 因素之一。他们终也算活下来了。 解放以后,国家安定,最后结束了一个痛苦、混乱的局面。他们的医术得到了 国家的承认,从而被吸收到乡镇卫生所当医生。但他们的信念和由此信念以及长时 间的动乱在他们身上所形成的那套与世无争、治病救人的哲学,却与当时富有战斗 性的政治运动合不上拍。而政治运动又特别多。在历次运动中,他们不可避免地成 了“老顽固”、“落后、迷信的典型”,但他们对此安之若素,仍毫不动摇地忠于 职守。因而每次运动一过,他们又成了先进工作者。他们没有家室,也没有儿女, 兄妹俩相依为命,等于是两个孤儿。但说也奇怪,他们却在儒释的混合哲学中得到 了慰藉。他们始终不辞辛劳地工作,直到他们在工作岗位上倒下。停止呼吸。他们 离开这个世界的年龄分别是在八十和花甲以后,为他们的生存划了个圆满的句点。 我自己在解放后一直是国家的干部。我由于不曾有机会伺候我病中的母亲和看 她过世,一直在心的深处感到深沉的遗憾。我总想找机会与大哥和妹妹共同生活一 阵,但我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各种政治运动中改造自己的思想,哪还有心情去考虑 享受“手足之情”。何况在当时极“左”风尚影响下,与“老顽固”、“落后、迷 信”的家属和平共处,我又怎能自圆其说?当然,现在这些顾虑已是多余,甚至可 笑,但为时已晚。他们在这个开放时代到来以前就告别了这个世界。特别是我的妹 妹,她已经请假到北京我处治病,但她在医院去世时,我恰巧未能在她身边,看她 闭上眼睛。 这种遗憾深深地埋在我的心灵深处,但已无法补救。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随 着我的老化变得愈来愈尖锐,现在成了我无力解脱的最大的感情伤痕。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