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悲剧与诗 我不写戏,也不写诗;但我喜欢读戏和读诗。那是我30 年代上半期的事,我 在大学念外文系,读西方名著是课程之一。我读了一些世界名著和现代诗。 戏是演的,而不是读的,但有些名著却是可读的,如希腊悲剧——都是最优美 的诗。现代的西方诗倒是为了读的,但读不懂。我却硬着头皮读了一些,似懂非懂, 即齐白石谈画时所谓的“似与不似之间”。在这种“朦胧”状态中,我开始欣赏现 代诗。40 年代我译了一些西方名著;解放后我又译了些现代剧和现代派诗。最近 养病,把它们翻出来看,觉得有新意,便写了一点自己的体会,表现在下面的几篇 短文中。我希望它们能帮助读者对这些名著有个粗略的概念——尽管他们也许还没 有读到过这些作品。 西方——这里主要是指欧洲——文学的一个重要渊源是古希腊文学,而古希腊 文学中的两个巨人除荷马外,便是埃斯库罗斯(Aischulos ,公元前525 —456 ) 了。后者是个能文能武、智勇双全的诗人,但他主要的精力却花在写诗——即悲剧 上,因为这是用诗的形式写的。他写了90 部悲剧和萨提尔剧(Satyr play)—— 萨提尔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精灵,有些民间戏剧就是围绕着它而编出的。但他 的悲剧,现在流传下来的只有七部,其中以《阿伽门农王》、《奠酒人》、《复仇 的女神》组成的总名为《俄瑞斯忒斯》三部曲为最完整,也最知名,而其中《阿伽 门农王》则是一部思想内容最深刻、艺术性最高的作品,在欧洲文学中所产生的影 响也最大。 古希腊文学批评家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 —322 )对悲剧所下的定义是:它 是引起人“怜悯和恐惧”的作品,换一句话说,它的主角要使我们同情,同时又要 使我们害怕与他同样的命运落到我们自己身上,这样就好使我们涤清身上坏的成分 而为完美的人。这个理论深深地影响了悲剧的创作。埃斯库罗斯也不例外。阿伽门 农王带领军队去攻打特洛伊城时,为了祭风以利航程,他牺牲了自己的女儿伊菲革 涅亚,作为祭品,待他得胜回到家来时,他的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Clytemnestra) 为女儿报仇又杀了他。后来他的儿子俄瑞斯忒斯(Orestes )为父报仇,又杀了母 亲克吕泰墨斯特拉。到了《复仇女神》一剧,克吕泰墨斯特拉的亡魂来找复仇女神, 请求同意杀死俄瑞斯忒斯,为自己报仇。俄瑞斯忒斯到雅典的最高法院(Areopagus) 求援。十二个陪审团员共同投票决定这件案子,结果赞成原告和判罪的票数相等。 最后智慧的女神雅典娜(Athena)为俄瑞斯忒斯投了一票,使他得到了自由,因为 她认为他所受过的苦已是够赎他的罪。所以埃斯库罗斯在这个三部曲里的最后结论 是“慈悲”和“光明”,在引起人“怜悯”和“恐惧”的同时,还使人抱“光明” 的希望。 这个三部曲还提出了荷马在《伊利亚特》(Iliad )中所不曾提出过的一个问 题,即部落血族复仇的习俗必须以新的法治精神来代替,同时还反映出父权制对母 权制的胜利和雅典奴隶主民主制对氏族制道德标准的胜利。在两千五百年前(相当 于我国春秋未年),这标志着思想上的一大进步。 希腊的悲剧都是用诗的形式写成的,《阿伽门农王》也不例外,因而也是诗— —而且,即使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也是极高级的诗——甚至超过了今天“现代 派”的诗。它的语言生动,形象鲜明、具体而且造词和隐喻,今天读起来还同样感 到“新鲜”。这方面的例子,在这部悲剧中俯拾即是,如克吕泰墨斯特拉在等待她 远征的丈夫即将回到家门口时,用这样的语言描述她对他的“爱情”——事实上她 已准备要杀害他了: 把他像看守庄稼的狗那样欢迎——他是救命船的前桅索,支柱、高顶的柱梁, 对于父亲是一个独子的还乡;对于无救的水手是一块陆地,也是暴风雨后一个最美 的天气;对于渴旅人是泉水的涌盈,这些比喻我想于他相称。 她是这样对她的丈夫“思念”的: 我呢,我的暴涌泪泉已经干枯,它们再也没有一滴儿存留。 我的眼睛因夜里迟睡而痛楚: 哭着你和那不曾亮起的烽火。 而且当我睡着了,入了梦境,我曾被一个微嗡的蚊蚋唤醒,看到更多的恐怖跟 你一伙,比梦中那仅有的时刻能产生的还多。 当她的丈夫走进宫殿大门,即将与她会面的时候,她这样称赞她王室的富饶: 海就在那儿,谁能把它吸干? 它养育丰饶的华丽的银子般的富源——那永远鲜艳的、我们衣服的染料: 它,感谢上帝,君王,这家储藏不少。 从上面引的几节诗可以看出剧中每一个句子都构造得相当灵巧、聪明。 即使某些一味追求标新立异的“现代派”诗人,相比之下,也不免要感到逊色。 但它所表达的意境一点也不“朦胧”。我想这对于我们今天写诗的人仍会有所启发。 我的译文是根据英国著名“现代派”诗人路易·麦克尼斯(LouieMacniece , 1907 — 1963 ) 的译本。他是牛津大学希腊文学教授道兹(E ·R ·Dodds )的学生 和助教。道兹教授对于他的译本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他在翻译上有创新,在语 言运用上有独到之处,不仅可以称为麦克尼斯本人的名作,也是现代英国文学中的 珍品,他打破了一般常规,逐字逐句直译,甚至译文构词的次序也紧跟原文。我的 中译文,也采用了他的作法,紧跟他的译文。他和道兹教授都与我有交往,因此翻 译过程中有些疑难问题,我就直接请教他们,特别是道兹教授,他几乎也是逐字逐 句地给我提供了有关原作的背景、用词的艺术和意境创造方面的解释。这里我还要 附带提一笔,我1944 年去英国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时工作,就是通过他的推 荐。他认为我到英国去工作和居留一阵,有助于我以后对西方文学,特别是英国文 学的研究和我本人的创作。所以我这个译本也可以说是三人感情交流的一种纪念。 我尽量在我的“直译”中避免生硬。原著虽然是诗,但是为了便于在舞台上诵(唱), 我也希望我的译文能达到或可能接近这个要求。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