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土地》三部曲 《土地》三部曲,从写作时间上讲,晚于《寂静的群山》三部曲,但从内容所 涉及的历史时期则先于后者。它们是“姊妹篇”,为一个整体。我最初也是作为一 个整体来构思的。中国一直是个农业国。至今我们人口的构成仍以农民为主,占百 分之八十以上,因此土地问题也一直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中的一个主要问题。在长期 的中国封建社会中,农业生产技术落后,亩产量少得可怜。与官僚相结合的地主阶 级要从这极为微薄的劳动果实中榨取供他们挥霍的财富,得用原始的办法,其残酷 性异乎寻常。榨取的结果是农民一无所有,最后土地集中在地主官僚的手里。绝大 多数的农民都成为没有土地的佃户。其地位和处境与农奴相似。当广大的农民濒于 饿死的境地时,他们就揭竿而起,推翻作为地主阶级代表的封建王朝。中国漫长历 史中的改朝换代。就是在这种变乱中形成的。他们的领袖建立起新的王朝,自己当 上皇帝。 在变乱中部分土地可能得到再分配。社会稳定一个短暂的时期。但农民的命运 并未能得到根本的改变,很快土地又集中到地主和新的官僚手里,农民又被推到饿 死的边缘,于是又爆发新的农民“起义”。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并不是中 国封建时期的历史规律。当然,也有个别改朝换代是由于外来的侵犯所造成,但如 果没有广大农民的极度贫困化和地主官僚阶级的绝对腐败而导致国力衰颓,这种侵 犯也是不可能得逞的。 鸦片战争后,中国封建制度开始解体,资本主义因素和资本主义思想开始渗进 中国。“农民起义”已经不能再采用老的形式,因而就产生了“太平天国”式的起 义。它带有较强的革命性。但它的领袖洪秀全仍然当上了皇帝。 到了孙中山,这种革命性就染上了资产阶级的色彩。他推翻了作为中国数千年 政治制度的王朝,代之以“民国”,并且采用以美国“民主制度”为蓝本的“三民 主义”。但封建势力并未根除。虽然孙中山提出“耕者有其田”(洪秀全也提出过 类似的口号)。但封建土地制度丝毫也没有变动。再加之帝国主义势力的渗透,封 建势力与它相结合,中国就被转化成为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中国农民所承 受的压力加重了,不是一座大山,而是三座大山。 《土地》三部曲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但在这个新的历史阶段,中国的事情 复杂化了,东方(日本)和西方的帝国主义通过他们的代理人军阀和官僚,在中国 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直接展开政治和经济的侵略,所以中国农民的革命也复杂 化了,担子也重了:这个三部曲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大部分是年轻的男女农民— —的斗争经历就与过去不同了。他们从农村的饥饿线上流到城市,在城市里的从卖 零工转变成为产业工作——有的还直接在帝国主义开的工厂里卖劳力。个别人最后 被作为华工运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法国的前线。他们在那里挖战壕,搬运炮弹,当 然也在那里遇见了一些法国劳动群众,从他们那里吸收了一些新思想——因为“十 月革命”已经在大战期间爆发了,而且成功了,其影响也扩大到了法国,所以这个 三部曲所反映的内容非常复杂,所表现的场面也极为广阔——从封建落后的、死水 一潭的中国农村扩大到“大城市”。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 故事的起因是农民被剥夺了土地。成为了贫无立锥之地的准农奴——这个三部 曲因之也以《土地》命名,但这个古老的问题只推动农民起来反抗,并不能得到解 决。解决的行动只有留到第二个三部曲《寂静的群山》中展开。 在这个三部曲中农民的起义发生了根本性的质的变化。参与的农民的思想视野 与过去也大不相同了。他们一开始就把解决土地问题当作他们的首要任务——而这 个任务,正如以后的事实所证明的,由于新中国的产生而最后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压在亿万农民身上的三座大山被推翻,其意义就不限于中国而是世界性的了,影响 到世界历史发展的进程。 由于客观形势的需要,我早在1945 年就开始写《寂静的群山》第一部《山村 》,而且是用英文——因为我那时在英国,读者最初是英国的群众(请参见我为这 个三部曲写的《后记》)。同样由于客观的需要,写完这头一部后我不得不中途搁 笔了,因为中国很快就要解放,我得束装返国(1949 年秋)。 回国后我立即成为新中国的干部,每天上班下班,首要的任务是完成国家交给 我的工作,个人写作计划只好推到一边了。只有到了“文化大革命”,我在“反动 权威”的称号下被专政,干体力劳动活,我的“工作”才算被迫中止。这种体力劳 动活的特点是脑子用得比较少。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革命群众”忙于为建 立自己派系的政权而展开派性斗争,就把我放在一边了,监督也松了,更不会再来 抄我的家,攫走我的书稿,我白天忙体力活,晚上头脑却清闲得很。我想这正是搞 写作的“黄金时刻”。当干部时没有时间,现在有了,我应该珍惜。于是每天晚上 便在我那间睡房兼书房的小室里,拉下窗帘,由我的老伴放哨,开始秘密地写起《 土地》三部曲来,那时大家都“六亲不认”。互不相访。所以也没有干扰。我的写 作每晚是两千字的工作量,进展得也很快。“四人帮”被抓时这个三部曲也接近完 成了。我观望了一年,看来“四人帮”时代再也不能复返了,同时一些出版社也开 始恢复工作。我这才把它交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此期间,《十月》的编辑刘心 武来我家组稿(这是我第一次认识他),取走了它的副稿。他成了这个三部曲的第 一个读者。他读完后表示极大的热心,挑出第二部《自由》,在《十月》上全文发 表了。 写这个三部曲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把从中国最后一个王朝的崩溃到1921 年 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夕爆发的“五四”运动这段历史时期中的中国社会大动乱,描出 一个简要的轮廓。为即将到来的一个新的斗争(即《寂静的群山》中所刻绘的)提 供一个背景画面。两个三部曲的故事情节都是从大别山区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县—— 即产生了240 多位将军的红安县——展开。随着事态的发展,叙述面就扩大到了全 中国,以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 写这两个三部曲时,我深深地怀念我的几个亲人,即我的母亲、大哥和妹妹。 我和他们一起在大别山区那个贫困的山村度过我的童年,直到我14 岁时离开 故乡,其次我念念不忘的是我的父亲和二哥。因为我父亲在少年时代赤贫。 家里既无立锥之地,也无一间茅屋避风雨,以至他不得不到外面的“大城市” 里去谋生,先当学徒,后为店员,我的二哥小时也被他带出去干同样的营生。 亏了他们的爱护,我14 岁以后也被他们带到外面的“大城市”去,希望我继 承他们的“事业”——很惋惜,后来我“个人奋斗”,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在像武汉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我亲眼看见中国人民所受的屈辱,美、 英、法、日帝国主义,以他们的租界为据点,操纵中国的政治和经济命脉及海关、 邮政和盐务的控制权,后来我以种种意外的机缘。又跑遍了绝大部分的世界。在巴 黎我遇见了不少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华工。他们流落在异乡,有的和法国妇女 结了婚,在那里了此一生。他们原也是在农村失去了土地的农民,他们见到我,和 我谈起耕作的事来分外亲热。他们告诉我他们在中国和海外死亡线上挣扎的经历。 他们的叙述,使我从侧面又更深入地了解了我那个多灾多难的祖国的命运。这两个 三部曲的故事止于二万五千里长征开始的前夕——中国的命运达到了关键转折点的 时刻。中国在这个漫长的历史阶段所发生的大变动,后来人恐怕做梦也不会想象得 到。写完这两个三部曲以后我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觉得在到了花甲之年以后 终于捉住了时间,完成了一件几乎没有机会完成的任务,不管完成的质量如何,但 做了总比没有做好,这在我个人说来,确使我“感觉良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