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巷陌 ——朱光潜的《慈慧殿三号》 时光之河的两岸,一侧是繁华的盛景,一侧是颓残的衰象。朱光潜的兴趣是朝 着后者偏靠的。他说过:“我喜欢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尽量地维持它们的本来面目, 我喜欢自然的粗率和芜乱。”这样的审美格调一定,此篇《慈慧殿三号》就必会萦 响凄婉的心音了。 朱先生杂写旧京的一角,笔墨于平凡琐细中透出深长的滋味。这条幽僻的狭巷, 这座荒寂的小庙,衬得他所栖身的这个园子越发冷清了。煤栈和车房是同他朝夕相 对的。虽然驱寒的炉火、避劳的代步是由湫隘的门户出来的,享用这一切好处的另 一个阶级却并不肯投来敬重的目光。而在这窄小的胡同内与低矮的门楼前,近晚时 分,普通人家总也自耽俗乐。车夫蹲在地上吃饭,房东老太婆闭眼吸着长烟杆,街 头风传的时事常会成为饭余的谈助。“虽无瓜架豆棚,却是乡村式的太平岁月”一 句,说得真是味永。在苦旱多风的京城,一片青砖灰瓦的街屋横在苍黄的天底下, 总也带些乡间的风情。隔墙内飘香的丁香花和熟透的红枣,使这里的早春与晚秋泛 出一点颜色,也还是村野的韵致。在朱先生看,破墙荒园含着凄清颓败之美。年纪 尚轻,竟能默守这样一片地方长达三载,深怀的素心他人实难揣摩。对于世间美丑 的感觉之异,怕是在先天就定下的吧。因生命的各个不同,随来的精神世界也必会 相差很多。京师坊巷深处的这一点家常气象令他恋居,“因为我舍不得煤栈车房所 给我的那一点劳动生活的景象,舍不得进门时那一点曲折和跨进园子时那一点突然 惊讶。如果自营一个独立门户,这几个美点就全毁了”。他是用读书人孤高的眼光 来看平淡的生活,让俗世中的庸杂来丰富他的美的学说。百年以前布置这座园子的 主人,栽柏植楸,枣树也有。依我的经验,北京城的四合院里,谁家不种几棵叶茂 的枣树呢?这大约也算得一种本地风光吧。楸树确是不多的,我自小长在京城,并 不识此树。朱先生说这种树“到春天来会开类似牵牛的白花,到夏天来会放类似桑 榆的碧绿的嫩叶”,比起花色黄绿的枣树,自能多些明艳。园子终年都是荒着的, 美也恰好有了寻处,在那夏日的狗尾草和蓬蒿里,在那疏落的丝瓜、玉蜀黍和西红 柿间。杂草倒是恣纵地疯长,呼应着在老树招邀下飞集的鸟雀。 旷废少人居,这处地方像芜园的时间总是很长的。如朱先生所记“颇类似《聊 斋志异》中所常见的故家第宅”。尤其在入夜的月光下,一切都沉在悄寂里,静夜 中的响动更撩遐想,不免使他觉得这城市中的一切声音听起来那么近,而实在却又 那么远,好像隐喻着一种深刻的意思。这是一个孤伫于纸窗下的独语者朦胧的感受。 荒园老屋的景象之凄,叫他也只能做着伤感文章。睹物状景,意不在谈理,却让灵 魂潜入生活的底处,透示一点朴素的思致。 林纾说归有光《项脊轩志》述老妪语“至琐细,至无关紧要,然自少失母之儿 读之,匪不流涕矣”。表面无奇的日子亦有依依动情处。朱先生的文章可说上承归 氏所倡风气,而越出中国古文载道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