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福州这个城市很奇怪。晚上九点半,其它城市还是华灯普照,人头拥动的热闹时分, 这里大部分街道已经冷冷清清。昏黄的街灯无力地投下一束束光芒,勉强把浓得化不开 的黑暗分割成大团大团的怪影。 市刑警大队大队长张晓军驾车穿过半个城区,在鼓楼区汤边小区的入口前停了下来。 这个小区是出了名的脏乱差小区,温泉派出所早就对它伤透了脑筋,却无济于事。 张晓军习惯性地往四围看了看。 大约十来米的道口,小桥边,有几个夜市小摊,几个衣着暴露,大胆火辣的妞或蹲 或坐在那吃小吃,不时有部花里胡哨的摩托载着艳装女郎驰过。驾车的大都是发型前卫, 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金属饰物的青年。 汤边小区明显缺少管理。街边污水横流,用塑胶袋装着的垃圾遍地都是,腐烂的西 瓜皮,沾着皮肉的骨头,还有一些黑糊糊的,看不出究竟的东西从袋口溢出来,散发出 中人欲呕的气味。 张晓军皱皱眉,突然想起刚刚在家上网时看到的一段话:“……住不净巷陌鬼:凡 是小巷陌弄,脏乱不净、污浊不堪,臭秽不能令人居住之处,是此类鬼所居之处。” 案发的楼道外围了警示带,几个民警在维持秩序,横条外面围了一圈表情漠然的人, 脸色平板得象在梦游,只有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让张晓军感到一阵厌恶,感觉象看 到了一群等待着尸首而噬的秃鹫。 死者住在一楼。几个先到的刑警挤在门口抽烟,脸色煞白,看到大队长才连忙站起 来敬礼,其中一个外号叫小强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张晓军面上就有点不好看了,兵 这样,将自然也觉得脸上无光。 几个刑警明显察觉到了,都有点不自然。小强嗫嚅着说:“……队长……要不…… 你别进去了,等林法医验完了尸再说?” 张晓军瞪他一眼,伸手松开风纪扣,往屋里走去,没说话,意思却表现得很明确: “做刑警的,不查验现场,怎么破案?”几个刑警互相看一下,只好跟着进去。 门口就闻到一阵浓烈的腥臭。张晓军当了二十几年的刑警,一闻就知道是内脏暴露 在空气里发出的特有气味。张晓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玄关处的照妖镜碎成了细小的碎片, 满地都是。 福建的住屋和外省有个地方不同,进门一般不会是客厅,往往有个小过道,称做 “玄关”,通常用来放鞋架。墙壁上会留个内凹的地方,里面供放土地神位,或摆放一 面镜子,俗称“照妖镜”。 客厅里溅满了鲜血,已经干涸成黑红色,地上还散落着一块块黑糊状的东西,被粉 笔圈起来。客厅中央摆着被害人的尸体,法医林安正蹲在尸旁边做检验,刚好挡住了被 害人的胸腹部,让张晓军只能看到头和腿部。 一看到林安的背影,张晓军就感觉到她的紧张。这让他很奇怪,林安做法医的时候 差不多有十年了,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从来没让她紧张过,难道今天这个被害人有什 么特别的地方? 目光往被害人头部一扫,张晓军心里打了个突。 死者脸上呈现出一个很诡异的笑脸,这个笑脸他一点也不陌生。两天里,他已经是 第三次面对这样的笑脸,第一个是外号耗子的青年男子,第二个是高级公关经理——其 实也就是男妓阿健,这个第三个,资料上显示是个小流氓头子,外号丧标,靠在这一带 收保护费为生。 下一个又会是谁? 法医林安缓缓转过头来,动作慢得可以让张晓军看清她脖子上细密汗珠的闪光。看 清是他,林安脸上紧张的神色才稍稍有些放松。张晓军大步走过去,站在她身后。 居高临下望下去,连他这个干了二十几年刑警的人都忍不住胃中翻滚,差点把晚上 的存货全吐出来。 被害者整个腹腔都被掏空了,变成一个黑糊糊的大洞,洞里基本的脏器几乎全部不 翼而飞,只剩下鼓鼓囊囊的胃。他注意到死者蜷曲在身侧的双手成爪状,手指间全是血 肉,让他突然明白了之前看到的黑糊状的东西是一块块撕下来的皮肉。 他勉力把目光从尸首上移开,才发觉额上冰凉,全是冷汗。林安想站起来,显然双 腿无力,一个踉跄,他连忙扶住,让她半倚在怀里。回头看那几个刑警,他们目光游离, 显然已经见识过了现场的惨状,不敢再看,他暗叹口气:“你们先出去吧。” 几个刑警如蒙大赦,快步离开,顺手带上了门。 他的手臂绕过林安的腰部,箍住小腹,把她全身拥进怀里。林安是他的女人,这个 是警局早就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是这个离过异,生过孩子的要强女人,却偏生要面子得 很,就是不肯公开他两的关系,更宣称“与谁都可能好,就是不会跟他好”。 能让她放弃矜持,不顾一切投进他怀抱的,肯定是有什么东西让她害怕到了极点。 林安双臂环住他脖子,死命抱紧,脸深深埋进他怀里,喘了好几口气,才慢慢恢复 点力气。突然一下把他推开,退后两步,别过脸去。 “尸体已经验过了,没有中毒的迹象。死者的内脏除了胃,全部被掏空,流血过多 致死。手指上的血肉都是他自已的,口腔和喉管我也检查过了,牙缝中有被嚼过的内脏 碎片。按检验结果来看,死者用手把自已腹腔皮肉一块块撕开,扯出肠子和其它脏器, 嚼碎了吞下,脏器碎片都在胃里。” 张晓军看到被害人尸体时,就隐隐约约就有了这个推断,现在林安的验尸结果更证 实了这个推断的正确。剩下的问题就是:是什么让一个大活人把自已肚皮活生生地撕开, 然后吞食掉自已的内脏,还带着笑容死去? “啊!”林安突然一声尖叫,扑进张晓军的怀里,纤细的身躯不住颤抖,连声音都 变了:“他……他……他嘴巴还在嚼!” 张晓军头皮发炸,毛着胆子往尸体脸上看去。死者尖瘦的脸上还是带着那个诡异的 笑容,眼眶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似乎正盯着他们两,一张大嘴紧紧地闭着——刚才进门 的时候明明记得还是张着的。 我拨通了张晓军的手机,只简略说了几句,他便答应马上过来,爽快得让我都有些 意外。一直到听他讲完这个故事后,才明白为什么。 在讲述的时候,他并没有过多描述现场的情况,但是短短几句,还是把当时那种令 人不由自主毛骨悚然的感觉传递得淋漓尽致。 我注意到他特地提到了玄关处那块碎成小片的“照妖镜”,还有那个诡异的笑容。 或许就是因为这两个细节,才让他对我们感到兴趣。也这说明在福建,民俗的力量还是 极为强大的,否则若是在发达的大都市,估计刑警队长应该想到的药物致幻、催眠这几 种特殊杀人手法吧。 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盟军里现在多了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这无疑会大有好处。 真相的揭晓,应该为实不远。 但愿在此之前,能少死几个人。 出租车在邦辉大酒店门口停下。我正意识地付钱,关门,陌生的出租车从我身边呼 啸而去,仿佛我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我茫然地望着熙攘热闹的街角,久久没有有出一步。 眼前这群鲜活热辣的人们,离我不到十米远,让我足以感受到他们中间散发出来的 勃勃生机,是那种身处在社会最底层,有着人生最明确追求和目标,为之孜孜不倦努力 的精神。 曾几何时,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而如今,我又离他们如此的远,远得象是两个世界。这两年多来,上百个夜晚我在 他们中间穿行而过,忧心仲仲,行色匆匆,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我不知道自已为何而生,每日每夜宛如一个精密零件一样机械运转,只为了月底那 份不菲的薪水,用来换取酒和咖啡。前者用来麻醉自已,后者则用来从麻木中获得短暂 的清醒。 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那几个辗转难眠夜晚,会徘徊在这个充满了脂粉气和油烟味的 街头,正是因为这里充满了满溢的活力和生命的滚烫,足以安慰我多年漂流而备加空虚 的灵魂。或许还因为有她。 “嗯……十一块二毛。” “嗯……” “嗯……好了。” 两年多来,我们的对话从没超过上面三句的界限,却好象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只是 谁也不知道,我们之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开始。 也许,人这一辈子,最难得的,就是在一个合适的时候,遇上一个合适的人。 “人,才是关键。”简单生活吧缀满了户外活动摄影的墙壁下,刑警大队长张晓军 在综合了双方的资料后,经验老到地说:“便利店小妹、行云、刘华天,这三个人身上 的秘密足以解开这个谜。明天一早我们分头行动,小汪去找便利店小妹,颜小姐和小张, 我会安排警员协助你们去查刘华天的资料,至于那个行云,我去可能会比较便利。” 也许是习惯了下命令,刑警队长的话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颜昕的嘴角微微动了一 下,终于还是默允了。其实不管从安全还是便利的角度来说,张晓军的安排都是合情合 理的。只是,许多事情,如果稍微改变一下表达的方式,结果便会大相径庭。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分手后,我独自一个人回家。到了巷子口,怎么也没有勇气 独自穿过黑漆漆的巷子,走进冷冰冰的家,躺在幽深深的床上。也许,是我该搬家了。 事实的真相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按照刑警队长张晓军的说法,假设是破案的一种 常用手法。在场的四个人,一个是经验老到的刑警队长,另三个在杀人游戏的熏陶中, 早已习惯了逻辑推理的思维方式。每个人心里,应该都已经有一个假设了吧,只是,还 没有人敢把它说出来。 但是那无处不在的阴影,早已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鱼皮花生、乡巴佬鸡翅、正旺红油萝卜……迈着机械的脚步走进便利店,象往常一 样,店里灯光明亮。她站在收银台后,手脚麻利地收钱找钱,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异的地方。 在店里一通乱逛,看到什么都往购物篮里扔,最后还拿了一大堆啤酒,哐啷一下放 在收银台上。她扬了扬眉,什么话也没说。 “谢谢你。” “嗯……六十八块五毛。” “给你……可以陪我聊几句话么?” “嗯……找你的……好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听清楚了我的话,我也不清楚她是不是答应了。她只是微微低着 头,染着黄色的发丝挡住了她的脸庞,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象被针轻轻刺了一下,心里有些许的酸痛。 坐在电线杆下,扬手灌进一大口啤酒,味道是苦涩的。看一眼那根黄黑污垢相间的 电线杆,自嘲地:“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感觉吧。” 第一个死的人,用刀砍下左臂,蒸熟了享用;第二个切下左腿,笑嘻嘻地笑着;第 三个,刨开自已有肚皮,挖出内脏生生吞食。下一个,会是我么,我是应该垛下右腿, 漠然地看着生命随着鲜血流逝,还是硬生生地撬开头盖骨,掏出粘稠的脑髓,用做豆腐 一样的方式把它做成美味? 我们这些平日里自诩为都市白领的“中产阶级”,在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剥开层 层僵硬的外壳,还能剩下些什么? 迷迷糊糊中,她来了。毫不在乎地在我身旁坐下,拿起一听啤酒,和我一般大口灌 下,发丝间的眼睛亮若晨星。 “来了。” “嗯……来了。” “喝酒。” “嗯……好。” 酒喝多了真的很头痛。太阳晒在身上的时候,我扶着电线杆想站起来,差点摔了个 跟斗。忍不住站在街边哈哈大笑起来,毫无顾忌,畅快莫名。 昨晚的记忆从喝酒开始就都变得模模糊糊,只记得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晓慧, 接下来便是我滔滔不绝地胡吹海说,最后竟然说着说着哭了起来——这肯定是幻觉,肯 定是幻觉。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在一个小女生面前哭? 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已有没有问过那些预设好的问题,印象里只有她说离开时说 的话:“……那是一个灵力强大的怨灵……有怨恨,自然有怨灵,只要化解了怨恨,怨 灵也就随之而消失……定魂铃只能保护你的灵魂不被怨灵吞噬,这个社会无处不充满了 怨恨,怨灵有着无穷无尽的能源,是没有办法消灭的。唯一的办法,是找出它的源头, 化解掉这段恩怨。” 这段话已经证实了我的大部分假设,如果晓慧没有错的话。我找不出理由可以让自 已不相信她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起来,几步就迈进了便利店。 收银台后是另一个小妹。短短的头发,胖墩墩的个子,象只快活的喜鹊在那忙来忙 去。可惜,不是晓慧。 “晓慧?”胖小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象看一个傻瓜:“我们店里从来就没叫这个 名字的姐妹,长什么样子?” 我楞楞地赶紧报上脑海里绝对不会忘记的音容笑貌,这下胖小妹头摇得更象拨浪鼓 了:“不可能,你一定是记错了,我在这家店干了快三年了,就从来没见过你说的这样 子的女孩。” 是我的记忆又出现了断层?还是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晓慧根本就是一个从来都不存 在的影子?我的头又开始痛起来。 治头痛的妙方是什么?谁也想不到——是收银台边的一本初中课本。 我压抑着怦怦直跳的心脏,一边说漫无边际的话,身子慢慢俯过中线。然后在胖小 妹目瞪口呆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下几张十元钞票,一把抓了那本书就跑。 刚冲出便利店,我就迫不及待地翻开手中卷着的初中物理课本,屏住了呼吸…… “哈哈哈哈……”我不能抑制地笑出声来,笑得前翻后仰。老天终于待我不薄。 初中物理课本的扉页,左下角,两个小小的娟秀钢笔字:“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