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BMW 在面前穿梭而过的几秒钟恍如一个世纪般漫长,期间我只侧过头留意了一下阿 芳的背影——那女孩背着手在看橱窗里的衣服,以示与我毫无瓜葛。 等BMW 从眼角余光里消失,我再回过神来,楞了一下。 那老爷子不见了,前面传达室里只有个青皮后生在无聊地打着呵欠,满脸粉刺。 我左右看了看,十米内没有什么可以掩蔽身形的拐角旮旯,视界里有络绎不绝的行 人,老头儿却象泡沫一样消失在空气中。 敲敲传达室的玻璃,那青皮后生一口老大不耐烦的沙县普通话扔出来:“啥事,你 说。” “麻烦一下……刚才戴红袖章那老爷子在里面吗,我想问件事。” 青皮后生霍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的不耐烦全都不翼而飞:“你你你……你看到我爸 了?就是那戴红袖章的老头,对对对,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的那个,还有个酒糟鼻…… 没错了,您等会儿。” 他一股脑儿把话全说完了,我只剩下点头的份。话一说完,便把我抛在一边,弯下 腰去好一阵鼓捣,然后抱着一堆东西出来,把门甩得山响。 我还没回过神来,路边已经多了三大碗供品,一大堆纸钱在地上烧起来。青皮后生 扭捏几下,放声嚎啕大哭:“爸啊……你在外边风吹雨打,日晒霜冻,苦了一辈子啊… …不孝儿今天来接你回家了啊……我苦命的妈妈,想你想得哭到眼瞎,看见根电线杆都 哭哭啼啼说上半天啊……” 好奇的人们围了上来。我悄悄退开,也许是想起了家乡的年迈父母,也许是经历了 这么多事,心里只觉得酸酸的,竟没得一分害怕。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一些东西可以超越生死而存在的,比如血肉相连的亲情。 阿芳回过头,好奇地看看那边人群,向我投来询问的眼神。 那青皮后生的哭号声还在不绝传来,难得他句句话后面都加上一个啊字,声调起伏 韵味十足,听得我实在有些忍俊不住。 从金泉花园到长春藤步行不过十几分钟,听我讲述着这个偶然的小插曲,阿芳也忍 不住莞尔。 青皮后生和老头儿的出现,冲淡了我们心中的恐惧。174 栋的共同经历,又大大拉 近了我和阿芳间的距离。她很自然地挽着我的臂弯,我们象对真正的情侣那样在人行道 上信步而行,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轧马路”吧。 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品尝过了。 离长春藤还有十来米的时候,阿芳松开手,侧着身子站住。 我转过头去。 她目光低垂,麻利地整理着装束,象个真正的白领丽人那样。然后,向我微微弯腰 致意,声音细得要我全神贯注才能听清:“……谢谢。” 心理上我很不习惯这种礼节,身体却自作主张地弯腰还礼,全然不管小腹上大堆赘 肉的抗议。 她直起腰,快步离去。 那一刹那,记者的职业技能让我捕捉到阿芳眼睛中一闪而过的泪光,突然一下子醒 悟过来,百感交集。 阿芳并不是对我这个刚刚开始熟悉的陌生人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令她难以自制的, 只是我这张和那个坏男人有几分相似的脸——如果去除多余脂肪的话。 她和他之间,应该还有一段深埋在心底的故事吧,也许短暂,尤如昙花一现,却又 难以磨灭。 我又何尝不是呢? “叮铃铃!”诺基亚8210又一次把我扯出无谓文人的感伤漩涡,液晶屏上显示出的 是个没有印象的陌生号码。 在按下接听键的那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顾大头那张苍白的脸。 “我是顾三石,我们刚见过面。9 点45分,金源大饭店1408号房。来不来随你。” 低沉的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权,话语短促有力,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客套。我还 没来得及回复,那边就已经把线切断,只留下我呆呆地听着蜂鸣声。 看了一下手表,2004年5 月8 日晚上9 点刚过。我习惯把表调快15分钟,也就是说, 我还有1 个小时左右来决定去不去。 金源大饭店离我们公司所在的宜发大厦很近,我回了趟办公室,把工作交代了一下。 顺便打了个电话给颜昕和阿磊,让他们不要再管这件事,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顾大头无疑是这个事件中的关键人物,我相信他会给我解开大部分疑团。有行云的 帮忙,颜昕和阿磊的安全也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只是随着对整个事件的深入,已经有越来越多原本我们平静生活中没有的因素卷了 进来。 张晓军代表警方的关注、顾大头身后的黑道纠纷、谭晖介入的恶性医疗事件、操控 着花子和乖乖的神秘力量、甚至可能还有政治上的黑箱交易,没有一件是我们这些手无 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可以应付的。 卫斯理只是小说中的传奇人物。 颜昕和阿磊表示了激烈的反对。但是当我提到颜昕的老公老高,阿磊的老婆小薇, 以及她们在福州的亲人朋友时,电话那边逐渐静默下去。 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啊,如果这一关能过去,我一定要去报几个跆拳道班或是空手道 班,好好恶补一下。 离约定的时间还剩十分钟时,我已经站在温泉公园门口,仰望高高的金源国际大饭 店了。 顺便提一下,金源斜对面有座很显眼的金字塔,那就是福州有名的金字塔迪吧。以 供应理着平头的小男生在福州的特殊需要人群中颇具影响。 电梯停在十四楼。 我楞了一下,没有立刻走出去。因为门外两边各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满脸精 悍,身高至少有190CM.因为我是很普通的南方人身材,刚好170CM ,只能勉强够到他们 的胸口。 我只是楞了一下,他们似乎已经确认我的身份,微微弯了一下腰,同时说道:“汪 哥,请这边走,顾大哥正在等你。” 我的目光只来得及捕捉到左边一位大汉快速把一张照片塞进衣袋,但是凭感觉,我 知道他们已经在这一瞬间把我自上而下审视了一遍,可能连我身上是否有暗藏武器都了 解得一清二楚。 这二位绝不是普通人,单看他们如电芒般的目光便能确定。 这是一种非常强有力的挑战。我挺起胸膛,打起十二分精神,气定神闲地示意他们 带路。 不要忘了,我的职业是记者! 虽然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大牌记者,至少也是见过一点江湖场面的。 电梯间拐个弯就是1408号房。 我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手表。分针指向12点整,减去调快的15分钟,正好是约定的9 点45分,误差不会超过30秒。这令我颇有几分得意。 1408号房的门怦地一声开了,一个年轻女人猛地倒退出来。我用倒退这个词,因为 她是面朝房门退出来的,头发散乱,脚步踉跄,显得很是狼狈。 顾大头随后出现在门口,把一个女式坤包扔到她怀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的目光在那个帆布面料的包上停留了半分钟,禁不住暗暗吸了一口冷气,因为我 一眼就看见了GUCCI 那独特的G 字扣环。 这个包曾经摆在东莞最高雅的GUCCI 专卖店的展示橱窗里,我和女友逛马路的那段 快乐日子,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经过那,然后陪着她痴痴地看上半个小时。 已经过去两年了。回忆最甜蜜的时光,总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个包。 非常奇特的织法。开口部分的皮都是用手工编制而成,外面的花纹是用铜钉按压出 来的。标价是人民币14800 元。 我那时一个月的工资不过850 大元。 年轻女人垂着头静静靠在墙上,顾大头默默地看着不知何处,两名大汉象处乖孩子 一样闭着嘴一声不吭,我在神游物外。 小小的场景中,时间仿佛凝固。 直到她扬起头,精致的面容上似乎还有泪痕,却微笑着在男人脸上轻轻一吻,旁若 无人地穿过我们这边三人。两名大汉服服帖帖地让开,年轻女人拍拍其中一人的肩头: “石头,木头,好好照顾你们的大哥,有空一起到家喝汤。我给你们介绍几个好女孩, 你们也该成家了。” 石头象个被老师训话的小学生,喏喏地应声:“知道了,大嫂。”简单的几个字, 足以让我听出蕴含其中的几分同情,几分感激。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我禁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 尘世间的情爱往往就是如此。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却又不是你所爱的。顾大 头深爱花子,为她不惜生死,花子却偏偏爱的是谭晖。这个年轻女人出身富贵,对顾大 头显是情深一往,连我这个外人都感觉得到,当事者却冷漠地好象一无所知。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瘦高的当事者目光转到我身上:“汪记者?请进来说 话。石头,木头,你们回去休息,这里不需要你们。我要和汪先生好好聊聊,明早叫达 叔开车来接我就可以了。” 他显是平时指挥惯了,一口气下了几条指令,用的都是居高临下的口气,丝毫没给 说话的对象选择的余地。这令我多少有些不舒服,石头和木头却毫不犹疑地脚一并,应 声是便转身离去。 这让我突然联想到阿芳跟我提到过的顾大头的背景——南海舰队海军陆战人特战大 队出身。如果我没有猜错,石头木头这两名干将应该就是他在役时的部下,以杀人为职 业的特种兵。 这个判断令我又是紧张又是激动,满是肥油的心脏不甘寂寞地剧烈跳动起来。 1408号房是间普通标间,酒店里最常见的那种,十平米不到,并排摆着两张床。房 间中亮着桔黄色的灯光——据说这种颜色的灯光最能令人放松,写字台上一台IBM 笔记 本电脑闪着萤光,旁边是一叠A4打印纸。 由于职业习惯,我远远朝笔记本的液晶屏上扫了一眼——上面开着十几个网页,我 身子一下子僵硬起来。 那些网页上显示的,正是我以“aflyingfly”和“乱飞因”两个笔名在网上的所有 专栏和文章,就连在台湾香港的几个小专栏都没有漏过! 这让我一下子想明白了进入金源后听到的三个不同称呼“汪哥”“汪记者”“汪先 生”的来由。笔记本旁的那叠打印纸估计把我在海峡人才市场的最后一点底细都呈露出 来了。 仿佛一下子被人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让我又是羞怒,又是惴惴不安。 顾大头若无其事地打开小酒柜,倒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淡淡地道:“我很抱歉 这样做。不过若是你要把藏在心里两年多的极大秘密告诉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每个人都 会先想了解对方的底细,你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