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一朵茉莉花,一滴雨水,一道闪电,一只偶然落在窗台上的鸽子,这一切,都是有 因果的。 那个晚上,我和顾大头彻夜长谈。从他的童年,到军中的兄弟,从幽远的闽南山区, 到荒无人烟的南海孤岛。他象是把我当作阔别以久的老友,娓娓而言,无话不说。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有原因。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只是希望在某一天突然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还会有个人知道 发生在他,还有花子身上的故事。也许那时候,我可以把它写成小说,甚至拍成电视, 供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 顾大头的18岁以前的故事,和一个贫穷山村里的孩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勉强念完 高中,参军入伍,在部队中表现优秀而最终成为南海舰队海军陆战队的一名特种兵。退 伍后到省城打工谋生,与花子偶然相逢。 与阿芳一样,那段清贫的快乐时光在顾大头的记忆中是如此难以忘怀,以至于他不 自不知地沉缅到了回忆中,絮絮叨叨地描述着那些简单而又甜美的琐碎小事,几乎讲了 大半个小时。 只可惜快乐总是被苦痛所终结。 那一天他如常到天上人间集团所在的环球广场大厦当值。和往日一样,他把花子送 到电梯口,花子俏皮地学电视上的城市女人,向他飞了个媚眼,让他之后好一阵都有些 失魂落魄,还被领队训了几句。 对讲机响起的时候,他和另外几名同僚正在大厦前布下警戒线。因为当时有位省厅 级的“大人物”到集团作客,他们受命防止可疑人物进入大厦。 对话机嘟嘟响了两下,他立刻拿起来听。对讲机里传来撕打和喘息的声音,有几个 男人在喝骂些什么,隐约听见“贱人”“不识抬举”几个词。他呆了一下,因为他听出 有两个声音很熟悉,一个象是他的顶头上司,保安部经理,另一个则象是集团老总刘华 天! 军人的神经马上紧张起来,招呼一下同僚,他们从备用电梯直达总裁办公室所在的 22楼。谁知道一出电梯就看到保安部经理带着两名平时就认识的同僚守在那里,劈头就 责问他擅守职位,跑到22楼来干什么! 他分辩几句,经理反而更加高声厉骂起来,如果不是那两名同僚向他暗打眼色,习 惯了奉从命令的他可能早就乖乖地下楼去了。他带着满腹疑惑,不愿意就此离去,又犹 豫是否该冒犯上司,冒着可能丢掉饭碗的风险查个究竟。 但是,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件令他终生悔恨的事情发生了。 花子满含悲愤和痛楚的尖叫声传进他耳中,如五雷轰顶一样把他从迟疑中震醒。一 脚把色大厉内荏的经理喘翻在地,再复几脚踹开总裁室厚厚的橡木门。眼前的一切如同 无数把小刀一下子捅进心窝,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花子被两个男人反剪双手,摁在总裁办公室那张偌大的写字台上,头发凌乱,昨晚 才买的廉价牛仔短裤被卷到腰上,那个“大人物”站在她两腿间,西裤半褪,那根罪恶 阳具一半已经插进了花子体内! 听到门被踹开的巨大声响,室中的人一齐回过头来。花子右边那个男人身材干瘦, 满脸焦黄,一头红毛根根竖起,顾大头认得他是温泉公园这一块的地头蛇丧标。左边那 个男人穿着件花衬衫,相貌颇为英俊,带着几分邪气,是集团的高级公关经理阿健。老 总刘华天跌坐在写字台对面的沙发里,双手掩面,听到声响方才抬起头来,神情又是苍 凉又是无奈。 他听见自已象只受伤的野兽一样嘶声尖叫,旋风般卷进去,凌空踢出两脚,把丧标 和阿健踢成滚地葫芦,再复一把将呆住了的“大人物”抓住,往上抛起,只需双手再往 下一压,右膝全力朝上一击,便可让这个污辱自已心中最爱的男人万劫不复! “住手!”一直呆坐在沙发上的刘华天不知何时拔出一支手枪,顶在木然的花子头 上,厉声喝道。 如果这支枪是对着自已,顾大头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先杀了手中仇人再说。哪怕自已 马上就死,也要报这奇耻大辱。然而刘华天这人精,却明明白白地把枪对准了花子。 黑洞洞的枪口让沸腾的热血一下子冷却下来。他慢慢把“大人物”放下,伸手去扶 花子。手甫一触到花子的肩头,她象只被惊吓的小老鼠,猛然一下跳下写字台,缩到房 间的一个暗黑角落,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一声不吭。 他挺直了腰,直视刘华天双眼,在心中发誓要把这群肮脏的人绳子以法,让他们身 败名裂! 刘华天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但是相比惊慌失措的其它人,这个圆脸的中年生意 人显得镇静无比。他静静地把手枪塞进写字台的抽屉里,摸出厚厚一捆钱,扔到顾大头 面前。 “你是公司的保安?做得好,你制止了一件对公司形象极为不利的恶劣事件。身手 不错,表现出色。现在,我任命你为集团保安部经理,马上生效。这里是50万奖金,是 奖励你在这次事件中奋不顾身,英勇保护了我和崔首长的安全!” 刘华天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他的自信就象面前这捆百元大钞一样 厚实。顾大头在心中冷笑了一下,钱和权,这些城市中的大人物,以为靠这些就可以收 买一切吗? 那个无风的夜晚,我和顾大头,两个男人,在这个滨海城市的五星级酒店里度过了 一个不眠之夜。 我至今没有想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我作为倾诉的对象。也许因为我的职业;也许信 任阿芳,进而信任我;也许纯是因为我是个局外人……但我宁愿相信我们是一见投缘, 是机缘让我们在人海中偶然相遇,偶然间让我知道了这么多普通人不普通的故事。 在继续顾大头的故事前,我想大致对他做一个近似白描的介绍……也许随着时间的 流逝,他的音容笑貌会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淡去,那么就让我在这里,用文字作个简单的 记录吧。 这是一个象海浪中的礁石般,充满了压迫感的男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苍白, 双颊深陷,眼窝凹进去,颧骨宛若刺破皮肤般突起。我甚至想象出他穿着中世纪的骑士 铠甲,骑着同样骨骼森然的黑马,穿梭在无边的黑暗里的模样。 可是我并不感到害怕。因为那骷髅般的大脸上有着温厚的笑容,更因为他推心置腹, 毫不设防的言语。有多少朋友间能做到这样?在这个利益至上的时代,是如此的难得… … 虽然他是混黑社会的,而且是大哥,大大哥那一级的,我相信,他的手上,染满了 争斗者的鲜血。可这是一个经常黯然流泪的大哥,就在我们长谈的那个夜晚,他常常会 说着说着,停下来,泪水一声不吭地从深陷的眼窝里滑落。 说到面临选择的时候,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流着泪,过了很久。 人的一生总是面临无数选择,小至无足轻重,大至左右一生。 50万还不足以浇灭顾大头的怒火,就在他冷笑一声,将要动作时。刘华天慢慢地从 抽屉里拿出一捆又一捆的钞票,扔到他面前。 “一百万,一百五十万……不要以为我在收买你,在这个城市中,你和这个女人加 起来,连一万都不值,八千块就可以买两条人命。你可以把我们都杀了,也许你有这个 能力。但是警察会很快通缉你们,你和你的女人将象狗一样被四处追捕,不得安宁。” 四捆崭新的钞票象一座小山般堆在顾大头面前,总裁办公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 几个强悍的保镖拿着手枪对着他和花子,“大人物”死狗一样绻曲在写字台前,丧标和 阿健在地上低声呻吟着。 两百万。这个数字让他一阵晕劂,这是他一生都难以赚到的财富,现在就这样摆在 他面前,手一伸就可以拿到。 他想起了家乡贫穷低矮的山间小屋,想起了村里亲邻干瘦的脸,想起了父母早早被 贫困压弯的腰,想起被三千块礼金嫁给山下跛腿汉的堂妹,想起很多很多…… 刘华天的话还在不绝地钻进耳孔,钻进脑海。 “……你是个人才……帮我打开黑道的大门,我可以和你分享权力和财富。你可以 给你的亲人,你爱的女人幸福,他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再也不用低着头生活夺阴影中 ……这两百万,本来是给陈大厅长的,现在不需要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抱着头,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花子猛然跳了起来,朝着门口冲 去。几个保镖都是上过战场的军人,条件反射地把枪口对准了她的后背。 顾大头眼皮一跳,顿时做了决定,断然一掌拍在那堆钞票上,厉声道:“好,我答 应你!” 这一掌,就拍出了后面所有的故事。 花子顺利地冲出了总裁办公室,刘华天看着她的背影,淡淡地说:“这个女人你不 要碰了,我会找个人来处理好她的……放心,不是杀了她。也许,那样会给她一个更好 的结局。” 当时顾大头并不明白刘华天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不久后的一天,他带着一班弟兄, 与鼓楼区的地头蛇青红帮搏杀回来,途经温泉公园门口。无意中看到花子和刘华天的私 人医生,关系暖昧的英俊男孩谭晖手牵手地走进去,脸上一片晴朗,浑似什么事情也没 发生。 他坐在子弹头中巴的副驾驶座上,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景飞速消失,茫然失神,连 怀中裹着报纸的砍刀掉落都没有发现。 那一战,刚刚令他岩石般坚毅的脸上添了两道伤疤,皮肉绽开的伤口血肉模糊,倍 增狰狞。令那些刚刚加入,对这个新来的大哥还抱着几分轻视的小弟们心怀畏惧,无人 敢正眼多看他一眼。 接下来纷至沓来的事务让他无暇他顾。 在任何一个城市,娱乐业都是令黑白两道垂涎三尺的行当。牢牢抓住了那位“大人 物”陈厅长的把柄,令刘华天在白道方面顺利无比;地下,顾大头召来当年特种部队的 部属,用严酷的训练和大把的金钱打造出一个强有力的帮派,迅速扫平五区八县的旧势 力。 数不清的钱财和权势滚滚而来。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寂寞才会象潮水一样将他埋没。 曾经拥有的欢乐恍如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