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我们命该这样的时代。”流氓头子、黑社会大哥顾三石如是说。 有许多人,年轻的时代为了快乐拼命去赚钱,等到赚够了,才突然发现反而没有钱 时更快乐。 一直严守着军人风纪的顾大头一夜间堕落下去,抽大麻、玩女人、聚众豪赌,无所 不为。争夺地盘时与其它帮派大打出手,他常常赤裸着上身冲进刀丛中,以一搏十,无 往而不利。 对于这些腥风血雨的往事,他只是淡淡一笔带过。从他睡袍的领口,不用费什么劲, 也可以窥得见那褐色皮肤上道道触目惊心的刀疤。 在职业生涯中,我对黑社会也略微有过一些了解。大陆这边的黑社会是随着改革开 放出现的,香港的警匪片是他们最主要的教材。 和港台一样,被普遍用来做为争斗工具的所谓砍刀,只是一根经过加工的薄钢条。 通常很少开锋,刀头尖利而短,砍在人身上的时候需用力一拖,制造出一条皮开肉绽的 恐怖伤疤。血很快就会止住,对伤者精神上的打击远远大于实际作用。 我相信,如果要杀人的话,以顾大头特种部队出身,有过实战经验的强悍战士,空 手也比这样的刀具更有效。 只是当一个身上满布狰狞刀口的大汉,血流遍身,兀自挥舞着雪亮砍刀,如虎入羊 群般左冲右突。那种慨不畏死的彪悍气势,足以令那些只见识过街头斗殴的小流氓胆为 之寒。 一时间“不怕死的三石哥”名号便传遍了榕城的地下世界,一些小的帮派闻风而降, 有些实力的也不过稍作抵抗,便降伏在天上人间集团的大旗下。刘华天的娱乐城越开越 多,越开越大,集团也开始向其它行业扩张。 声名如日当中时,顾大头突然有一天幡然醒悟,断然戒掉一切恶习,过起了有如苦 行僧般的禁欲生活。整日里除了处理公司事务,便是闭门读书,偶尔周末到酒吧坐坐, 也只是叫杯普通的红酒,喝完便走,绝不他顾。 起因据他所说,是有一天有个老兄弟无意间提到阿芳和花子的近况,猛然间想起以 前三个人在一起时平淡而快乐的日子,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有些东西是再多的钱也买 不回来的。辟如快乐。 对于这种解释,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大抵是他不能忘情于花子,才会向下属打听她的近况。甚至可能他根本就一直没放 下过,暗地里派小兄弟“关注”她的生活,名为保护,内心深处,可能还在翼望着有一 天能再续前缘吧。 所以后来在西街酒吧的偶遇,大有可能是眼线通风报信,顾大头相思难抑,终于和 离家出走的花子上演了一出酒吧邂逅的香艳故事。 “……那天晚上,花子喝高了。我要送她回家,她一个劲地说不要,不要。于是我 只好把她带到酒店,嗯,就是这里,这间客房。我要给她洗脸脱衣,她大声叫起来:不 要,不要离开我!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她很快睡着了,我就坐在地板上,坐在她床边, 看着她的脸,一直到天亮。” 在大多数的情爱故事中,这样的情景都是温馨感人的。宿醉后醒来的人,对一夜未 眠,守在身边的恋人都会感动良久,接下来自然也就……慢,不对! 我突然发现一个极大极大的错处,禁不住叫出声来:“你说你只是守了她一个晚上, 并没有和她……做爱?” 他直视着我,毫不犹豫,一字一句地说:“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没有。” “因为她抓着是我的手,叫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他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脸上有种淡淡的怅然:“没有爱情的女人,无法让我兴奋起来。” 峰回路转。顾大头的故事和阿芳的故事在交错的一刹那,突然出现一个致命的疑问, 令本来已经渐渐明晰的事情一下子又陷进了迷雾中。 在阿芳的故事中,花子和顾大头酒醉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关系,是导致后面一系列 事情的开端。 谭晖是医生,他自然有足够的理由证明那个孩子不是他的,因此他才会想方设法逼 花子把孩子打掉。 接下来花子发现引产的孩子被做成菜肴供人享食,性情大变,才会走入极端,修习 秘法豢养小鬼——乖乖,然后才有了多人奇异惨死的事件。 从反证法来说,首先,阿芳和顾大头已经证实了豢养小鬼的事实,奇异惨死的尸体 更是不容忽视的铁证。但是由此往上推,所有线索的源头却因为顾大头的一句话而突然 消失。就象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这显得不符合逻辑。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我又一次想起了行云所说的“笔管抄”请鬼法。看样子有必要把谭晖的鬼魂召出来 了,但愿他能把这一断层补上。 直到东方发白,我结束与顾大头的一夜长谈,乘电梯自这豪华酒店的14层徐徐下降。 肉体虽已疲累,心神却仍如一部精密机器般,毫不懈怠地高速运转。 顾大头的故事中有许多个人经历的部分,殊不缺乏令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情节, 但除非我打算写一部《我的黑道故事》此类小说,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奇妙的偏 偏就是,在关乎整个事件来龙去脉的几个关键环节上,他与阿芳各自讲述的却出现了截 然不同的分岐。 除开前面提到的那一点,另一个关键,则是顾大头明确地表示,那天刘华天、古厅 长、丧标、阿健、耗子五个人那天在朱紫坊,也就是现在长春藤前身聚会,桌上菜肴丰 盛至极,朱紫坊的招牌菜蹄膀便叫了两份。 但是绝对没有什么恶心的食婴惨剧。因为这次聚会牵涉到天上人间集团一个极为重 大的举措,因此顾大头带着手下保安守在包厢左右,每上一道菜都由他亲自检查过,再 端进去。 朱紫坊的蹄膀在福州鼎鼎大名,我也曾经到安泰路的新店址去品尝过几次。肥瘦相 间的蹄膀被烹煮得极为入味,口感滑腻幼嫩,入口即化,毫无油腻感,令人印象深刻。 从两个人各自阐述的基准来看,顾大头的确不愧军人出身,每件事情都说得一板一 眼,而且都是其亲身经历,可信度很高。而阿芳的故事可以视为花子与她的私房话,经 由她整理,再加以部分的推断,使其前后贯穿起来。 我是一个很理性的人,所以我相信顾大头的话。但这并不代表我对阿芳的话就全盘 加以否定。 一方面,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即使是转述,我也想不出花子为什么要捏造出这样 一个故事——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有许多难以推悉的证据证明除了几个疑点,后半截的 故事并非虚造;另一方面,顾大头也同样向我证实了乖乖的存在,只是“他”出现则稍 有不同。 在故事讲到最后面的时候,顾大头惨笑着拉开睡衣,将上身展现在我的视线里。 酒店桔黄色的灯光投射在他骨瘦如柴的胸前,照出的是一片如石灰腌渍过的惨白肌 肤,上面浮现着大块触目惊心的黑斑,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小指大孔洞缓缓沁出黄白相间 的脓液,散发出尸腐般的恶臭。 这股恶臭和空气中弥漫的香水味道混合在一起,刺激得我胃部一阵猛烈抽搐,差一 点呕出来。 “医生说这是死人身上才有的尸斑,我和花子……现在也不知道还算不算活人……” 顾大头自顾自地说着,一边拿起床头柜上的裁纸刀,在手间把玩,突然手指一个漂亮的 转动,裁纸刀嗤地一声轻响,径自没入了他左肋下。 陡然的变故令我震惊不已。顾大头却若无其事地把裁纸刀轻轻拔了出来,肋下自然 又多了一个深洞,脓液掺夹着少许鲜血喷洒出来,似乎要向我证明什么,染得白色的睡 衣上一大片污渍。 接下来顾大头花了半个多小时解释,让我终于明白到他生不如死的痛苦。 养鬼的方法其实并不是他从什么乡下老家求回来的秘訣. 只是有一次花子思恋引产 的孩子,悲伤难抑,为了劝解她,顾大头编了个养鬼的故事来哄她开心。没想到被花子 记在心里,缠着闹着要他教她养鬼。 顾大头实在是深爱这个女人,最后只是借口回乡求秘诀,四下搜寻,在一个地摊上 买到了本印制粗劣的《旁门左术大全》。将其中的“养鬼致富法”背熟,权充所谓风水 先生的传家秘诀讲给花子听。 没想到花子深信不疑,依足了“秘诀”中的方法,买来一个据说是古墓中挖出的童 偶,将木制童偶的头部掏空,塞入亡者的遗物——不知道花子从哪里找来几片婴儿指甲 和几根幼小的人骨。封好后设置香位,日日夜夜供奉不止,还依法每隔三天以针刺破手 指向童偶上滴血。 “招出来了吗……”话一出口,便有一股诡异无比的颤栗感瞬间弥布到我全身,一 下子令我的思维冻结起来。 顾大头的眼神毫无悬疑地告诉我——招出来了。 就是在这样一个荒诞不经,充满了搞笑行径的方式中,顾大头亲眼看着乖乖从一个 淡淡的虚影,日复一日地真实起来。虽然他第一眼看到“他”时,同样不敢相信自已的 眼睛。 至为奇怪的就是,明明自已没跟花子发生关系,明明刘华天等人并示食婴,偏偏在 这样一个并不存在的前提下,小鬼“乖乖”不但被招了出来,而且还令顾大头有着一种 奇妙的感觉。那感觉就是:这是他的血肉,他和花子的孩子。 之后的发展都在我意料当中。父母对骨肉的疼爱天性,令他也加入到以血肉哺育乖 乖中去,即使他明知这样做的不对。 然而乖乖在迅速吸干了他和花子的精血,把他们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后,做出了更 进一步的进化。 先是楼上胡大爷的小孙子睡梦中被吸成了干尸,接着三楼的赵三哥,二楼的流莺姐 妹都陆续以惨不忍睹的方式死去。一个楼道的住户被骇得仓皇搬走,警察面对这样的怪 案件束手无措。 “……我悄悄趁花子清醒的时候,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我并不想把她或者乖乖出 什么差错,但是我也不想再伤害无辜的人,我宁可我们一家三口搬到郊外别墅去住。该 闭上眼的时候,就一闭眼睡去好了。可是,我没有想到。”顾大头神情有些黯然地说: “又一次饲血的时候到来,花子疯了一样把我按住,用剪刀在我身上戳出血洞……” 我屏住了呼吸,想象一个柔弱娇小的女孩突然变得疯牛一般,大气都不敢呼一口。 “……其实根本不用这样,只要她说一声,我这条命都是她的,一些血又算得了什 么……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身不由已。因为我后来才发现,到了饲血的时候,我便逐 渐失去对这个身躯的控制,象噩梦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已用刀子,就这样,一下一下 地在身上戳出一个,又一个的洞,一个又一个……” 他的声音始终没什么变化,象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已毫无干系的故事。我这个唯一的 听众却听得寒毛直竖,恐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