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暗号之二」当然是「转世暗号」的连续,这种情形,在我叙述经历时,已经 出现过很多次,不必再作特别的解释了。 在这个故事中,暗号之二有了答案,但是整个故事,却很令人沮丧,由於事实 的发展,遭到了似乎是无限期的拖延,自然也只好这样子——如果你相信我所叙述 的一切,有真实的成分,你一定会谅解,不然,就请当作是「满纸荒唐字」好了, 而且,不必再去考证甚麽,那只会增加烦恼。 没有「暗号之三」了,绝不会有。再有别的发展,过去、现在或未来的事,也 和暗号,再也不发生任何关系了。 倪匡 午睡乍醒发罢白日梦 尔济既 再续黑夜缘 第一章 监视 中午,雨势颇大,我爱听雨点洒在树叶上的声音——在大都市中,这种情形, 甚至可列为奢求。好在住屋前後,均有大树,倒可以享受一下此种情趣。 白素走近来问∶「看了报纸没有?」 我回答道∶「看了!」 这一间一答,看来平淡之至,但实际上,却大有玄机。想那报纸上,消息千百 条,但我和白素,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我就知道问的是关於那一条。 这自然是多年夫妻,如鱼得水,心灵相通的缘故。 报上在不是很显著的地方,有一则新闻,是关於喇嘛教中,地位崇高的二活佛 转世灵童的。 新闻说∶各有关方面,正在努力寻找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但估计至少还要三、 四年的时间,才能找到,然後再进行确认的工作。 我「哼」地一声∶「拖延战术!」 白素点了点头,我又道∶「且看他们拖延到几时?」 白素道∶「大活佛转世灵童被确认那年,几岁?」 我举起了手∶「五岁!」 白素道∶「有得算,那假的二活佛去世,两年左右,在六年之内找到转世灵童, 是正常的事,拖一拖,可以拖到九年——十年以上才找到灵童的就古怪了。在找到 了灵童之後,确认的过程,又可以拖上两、三年,所以,从现在算起,有八、九年 的时间可以拖延!」 听了白素的算计,我不禁失声道∶「他们┅┅他们是根本不打算确认二活佛了!」 白素同意∶「我相信他们有这个打算,但那一定是他们的第二打算,第一打算, 还是找一个傀儡二活佛,邢才是上策。」 我闷哼一声∶「他们虽然有了那三件法物,可是他们解不开暗号之二,就绝对 不敢造次。要不然,在坐床大典时,真的二活佛转世,突然出现,又能解开暗号之 二,石破天惊,令全世界知道,他才是二活佛,那对他们来说,就大大不利了。」 白素道∶「是啊,我想,这也正是他们采取拖延政策的主要原因。」 我呆了一会∶「五六年、七八年,长久拖延下去,会对谁有利?」 白素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很难讲,在长时间的拖延之中,强权力量可以加紧 进行分化、蒙蔽的政策,同时也加紧镇压,在表面上来看,反抗的力量会变得软弱。 强权势力自然想做到自根本上彻底否定喇嘛教,那他们就成为这片土地、那群 人民的真正主人,而不是如今在机枪电棍之下,那片土地上的人民,还有著精神领 袖!」 白素说得十分沉重,我却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白素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我忙 道∶「对不起,我想起了一个情节——很多故事中,都有恶霸强占了女子,可是女 子一直有著至死不渝的心上人。」 白素感叹∶「一个民族的悲剧,比一个个人的悲剧,要深沉了千万倍。」 我扬了扬手∶「可是时间也未必一定会和强权势力谈恋爱,更多的时候,历史 的巨轮,会把强权势力辗成粉碎,自秦始皇想有万世基业开始,这种例子,多不胜 数。」 白素道∶「对,人类自有史以来,建立的规模最大、势力最强盛的强权,也在 几天之内解体,永远成为历史名词了。」 我叹了一声∶「强权的发展,虽然必然是灭亡,但若是没有一定的反对力量, 所统治的全是顺民或奴隶,那灭亡的时间,也就会大大推迟。」 白素沉默了半晌∶「所以,拖延政策,对他们来说有利,从现在的情形来看, 看不到有类似欧洲一样,极权迅速消亡的迹象。」 我握著拳,重重在桌上敲打了一下——当然是为了发 胸中的愤懑,但是我为 甚麽愤懑,大片土地上的人民,摆脱了强权,是他们不畏强权,努力反抗的结果。 在一片由强权统治的土地上,人民如果只是驯服,强权的皮鞭,也就会不断挥 动——那皮鞭是要去夺下来,而不能等它自动放手的。 白素又道∶「时间越拖下去,对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就越不利。」 我同意∶「是,他一直在等「适当的时机」,一直等不到,他也就没有出头的 机会。可是,若是一再拖延,难以自圆其说,也别轻视了教众的力量。教众要是不 耐烦了,鼓噪起来,加以适当的组织,就是一股极大的力量,足以令强权丧胆。」 白素道∶「这是恶性循环——那会使强权在拖延时间,加紧残酷的镇压。」 我想起近年陆续在报上看到的报导,不断有人反抗,也不断有人被捕,心头黯 然。 我们相对无言好一会,我陡然站起来∶「还有一种情形,对二活佛的转世,大 大有利。」 白素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一点也没有为我的大呼小叫所惊动,她道∶「对,这 情形是,那三件法物,落到了二活佛的手中!」 我想到的,正是这一点;但是,我随即又长叹一声。 那三件法物∶手掌、铜铃、花。若是到了转世的二活佛,我曾见过的那个天生 缺了手掌的小喇嘛手中,他知道暗号之二的内容是甚麽,立刻就可以昭告天下,解 开密码之二,名正言顺,成为二活佛! 可是,那三件法物,由小郭再次发现之後,已落到了强权势力的手中,转世的 二活佛纵使有众神庇佑,也无法弄到手。 不但如此,转世的二活佛的处境,可以说在极度的危险之中。 他的存在,对强权势力的强占性统治,是一个极具爆炸性的危机。 如果强权势力找到了他,把他除去,那就等於消灭了危机,随便他们怎麽去立 傀儡,也没有甚麽方法可以揭穿这种弥天大骗局了。 我苦笑了一下∶「能保住他的安全,已经是上上大吉了,我还真担心——」 白素道∶「在不丹或是尼泊尔,要找一个小喇嘛,不是容易的事!」 我道∶「可是要找一个天生——」 我话没有说完,白素一伸手,就掩住了我的口。 我吃了一惊,虽然,「隔墙有耳」这样的警句深入人心,可是在自己家里,说 话也要小心到这一地步,也未免令人心栗。 白素也立即感到她的动作太过份了些,她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手∶「实在 是因为那是一个天大的秘密,绝不能让人知道!」 我吸了一口气∶「小心一点是应该的,现在的窃听技术,太进步了。」 现代的窃听技术,确然太进步了,小巧的音波聚集器,已成为普通的商品,花 几元美金,就可以买得到,功能是听到一百公尺之外的私语,和邻室的密谈。 我和白素,都不排除自黄蝉上次离去後,我们一直在接受监视的可能性——以 强权势力对监视工作的丰富经验,说他们在这一方面,是地球之最,也不为过—— 窗子上的一个不显眼的斑点,就可能是一个窃听仪器,使我们在屋中的任何声音, 都传入监听仪的录音带之上! 我实在是太不小心了,白素立即掩住了我的口,那是对的。因为实在事情关系 重大,绝不能有半点儿消息走漏出去——要找一个天生没有了一苹手的小喇嘛,寻 找的范围,大大缩小,找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一时之间,我的面色,变得很是难看,白素反倒安慰我∶「未必听到了,就算 听到了,你和我,怕过谁来?」 我吁了一口气∶「怕累了别人。」 白素大具信心∶「二活佛自有菩萨保佑,劫难一事,他要出世,谁也阻挡不住!」 我耸了耸肩——对於这种说法,我一直有保留。当年大活佛在几乎万无可能的 情形之下,率众远走,不但是喇嘛教众,就算一般人,也认为那是神佛护佑。可是 最近,有曾身处强权势力核心的人物,就指称当年,是最高领袖故意放大活佛走的。 这种说法,是否可靠,当然存疑,但是至少是对「神佛护佑」的一种否定。 想起若是我们的交谈,被人偷听,白素出手要是慢了一步,後果就严重无比, 我也不禁冒冷汗。回想刚才,我只说到「天生——」并没有说天生如何,也没有说 少了甚麽,虽然已是 漏了天机,但还不至於如此糟糕! 我在迅速转了念之後,向白素投以询问的眼色,问她的警惕性如此之高,是不 是感到了有甚麽迹象,我们正在被监视之中。 白素侧著头,略想了一想,在我耳边低声道∶「事情关系重大,而我们这里, 又是重要的线索,他们不会轻易放过。」 我想了一想,也确然如此,强权势力在进行拖延战术的同时,必然还努力於釜 底抽薪——想把真正的转世二活佛解决掉,这才是一劳永逸之计!那自然也要从我 这里下手! 虽然我和白索,都精细之至,但是现代科技的进步,使人防不胜防,我也压低 了声音∶「要不要请专家来检查一下?」 白素自然知道,我所指的「专家」,是指戈壁沙漠这两个奇才而言。 白素无可无不可∶「也好。」 接著,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对於转世的二活佛,最好一字不提。 我用力点了点头,同意白素的意见。 我们可以说已经是千小心万小心的了,可是,这一番谈话,还是 漏了玄机, 以至日後,生出了不少事,都因此而起——那是後话,容後再叙。 当下,我拍著报纸,哼著京剧的腔调∶「看他们拖延到几时?」 第二天,我就找了戈壁沙漠来——给人监视,总令人浑身不舒服,必须破解。 戈壁沙漠听了我的要求,哇呀大叫∶「那还得了,甚麽人吞了豹子胆,竟敢向 卫斯理做手脚,哼,任凭他有通天的本领,也要揪他出来。」 我道∶「两位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我和白素,曾经检查过,没有发现——可 是我又觉得,一定有人在进行监视或监听。」 戈壁沙漠信心十足∶「且等我们出马,不论是何方妖孽,管叫他现形。」 戈壁沙漠足足花了七天时间。 在他们的检查过程中,我有一大半时间和他们在一起。 我可以肯定,我是找对了人,就算有一整队的检查组,也不可能做得比他们更 好。 而他们工作的精细程度,简直不可思议,屋内屋外,巨细无遗,他们的微型探 索仪,甚至深入每一个木缝和砖缝,那些缝,连蚂蚁也钻不进去。 经过了七天时间,两人才拍了拍手,向我道∶「没有任何发现!」 我吁了一口气∶「真不知道怎麽感谢两位才好——肯定了没有被人监视,那种 感觉真好。」 谁知道戈壁沙漠对我的话,并不以为然,他们一起摇头∶「我们只说,我们已 尽力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是甚麽也没有发现!」 我一摊手∶「那有甚麽不同,何必咬文嚼字?」 两人道∶「大不相同,我们没有发现,就是我们、没有、发现。那绝不代表你 没有被监视。」 我总算弄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我笑∶「你们没有发现,就等於没有监视。」 两人对我的话,显然感到十分高兴,他们连声道∶「多谢你的夸奖,可是我们 不保证你不被监视。」 态度极认真,这正是戈壁沙漠的可爱之处,我拍著他们的肩,一再道谢。 这两人,好奇心极强,忍到了这一天,他们终於忍不住了,两人齐声问∶「你 究竟掌握了甚麽秘密,会以为有人要监视你?」 我叹了一声∶「要是能告诉你们,我一定第一时间,让你们知道!」 两人也知道暂时无望了,所以长叹一声,快快离去,倒令我很过意不去。 我对白素表示,可以避免被监视的威胁了,可是白素却道∶「只是他们没有发 现。」 我大是惊讶∶「这样找都找不出来,你还不肯定?」 白素道∶「找是被动的行为,吃力不讨好。一人藏,百人找,所以戈壁沙漠的 态度是对的。」 我大不以为然,但也没有争辩下去——後来,事实证明,白素和戈壁沙漠的看 法,竟然是对的,真是令人气结,竟然仍有监视,而且有效程度颇高,当真不可思 议之至。 可是谜底揭晓,却又相当简单,并不复杂,只是过程却奇妙无比,不是出於人 力——详细情形如何,要「容後再叙」,因为紧接著,又有事情发生了。 在一个故事的发展过程中,不可能是一口气所发生的事,全和这个故事有关, 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打岔,和故事无关的事,没有必要提,所以全略去了,只说和 故事有关的。 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件事一开始之後,就甚麽事都和这件事有关,「巧」 之极矣,但事实并非如此,那是在叙事之际,经过了「艺术加工」之後的结果。 所以,自戈壁沙漠检查完毕之後,到另一件事发生,其间有若干时日的间隔, 自然也曾发生了不少事,只不过都不在记述的范围之中而已。 那天我一早出去办事,到中午时分才回来。办事的过程之一,是和一个人会晤, 那人是一个奇人,且是我有求於他,和他相见,事实办得很成功,不虚此行,可是 有一点特殊情况。 这个人极嗜酒,他的名言是∶「血液中若没有酒精,那不算是活人的血。」所 以,他一日二十四小时,只要是活动的时间,就不断喝酒。而我有事去求他,少不 免陪他喝一点酒。 对他来说,「一点」就是正常情形的很多。我当然不至於喝醉,但是在不到两 小时之内,灌了近一公升酒精成分百分之七十四的烈酒下去,少不免有点酒意。而 且我较少在白天喝酒,那天恰又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喝酒的人都知道,强 烈的光线,对酒精在人体内的运行,有催化作用,格外能令酒意涌上来。 所以,当我打开门,走进屋子去的时候,从明亮到黑暗,一下子不是很适应, 也就是说,约有短暂的二、三十秒,视线极其模糊。 这就是合该有事了,我由於酒兴高,所以一路「引吭高声」,唱的是「满江红」, 从「怒发冲冠」开始,进屋之後,刚好唱到「壮志饥餐胡虏肉」。 一进门,酒眼蒙 之中,见一个佳人俏生生地站著。佳人穿无袖上衣,玉臂裸 露,肌肤赛雪,耀眼生花,长发飘落,身形窈窕,这般可喜娘,又是在自己家中, 不是白素是谁? 我打了一个噎,哈哈大笑∶「我是没有壮志的,不要餐胡虏肉,咬咬佳人的裸 臂就行!」 说著,一把把住人拉了过来,搂在怀中,张口向白生生的玉臂便咬。 这「咬」,当然不是真的咬,而是调情行为的一种。而夫妇之间,这种调情行 为,真是普通之至,何足为奇,我预算白素会忍受我的轻咬,然後再飨我以老大白 眼,那真是赏心乐事。 可是,我才一张口轻轻咬了上去,就觉得不对头了。 首先,温香软玉,才一入怀,便觉通体酥柔无比,那远非我拥惯了的爱妻,紧 接著,我左胸乳下,陡然一麻,我全身的气力,一起消散,连张开了的口,也没有 了合起来的气力。 我一生之中,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怪异的经历,但实在没有一次比这时更骇人的 了。 一时之间,我的脑筋转不过来,还未曾想到自己是抱错了人,想到的竟然是∶ 姨,这是怎麽一回事,白素怎麽变了?而且向我出手?不但向我出手,而且下手还 相当重,一下子就制住了我的「期门穴」。这个穴道,是前胸七大要穴之一,一被 制住,全身气力全消,连抬一个手指的气力都没有! 而这种擒拿制穴的功夫,本是中国武术中最上乘的制敌之法,我虽不怀疑白素 会,但她也没有理由使在我的身上,因为这种武术,若是分寸拿捏得不好,极之危 险,会令人有可怕的生理受害的後果——每一种武术的攻击,其实都是为了要达到 这一目的,但是「穴道」在人体的结构上,还是一个十分神秘的部分,所以由此引 起的伤害,也就十分可怕。 我的穴道被制,不但没有了气力,而且出不了声,整个人,就像是一摊湿泥一 样,向下倒去。也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看到那窈窕的身形,柳腰一闪,正迅速地向 後退去,彷佛她所受的惊恐,犹在我之上! 我之所以感到她吃惊,是由於她在疾退开去时,还发出了「嘤」的一下呻吟声。 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天旋地转,金星乱迸—— 虽然时间极短,但若对方趁机下手,必然可以对我造成极大的伤害,甚至死亡。 我相信至多只是两秒钟的时间,我气血上冲,一下子又有了力量,我的身子也 疾弹而起,但是我的脑中,还是紊乱一片,我所想到的唯一的一点,是我认错人了! 但是对於被我错认了的是甚麽人,我却根本没有能力去做有条理的分析! 我知道,首先要弄清楚,那是甚麽人,刚才我的行动,施诸白素身上,平常之 极,但是若在其他的女性身上,却是轻薄之极,实在不是一般普通的误会。 所以我弹跳而起之後,勉力定神,先使自己有看到东西的能力。 在正常的情形下,要这样做,自然再简单不过,但这时候,也花了一两秒钟。 终於,在我面前的俏影,如同焦距被校正了的摄影器材一样,变得清楚了。 我看到的是一个绝色佳人,站在离我约有三公尺处,她俏脸之上的惊惶之情才 退去,显然刚才,我突如其来的「攻击」,虽然没有全部完成,但是也足以令她大 大吃惊了! 这一点,突然之间,令我极其自豪,因为我已认出了她是甚麽人,同时也知道, 要她吃惊,绝不是容易的事,而她居然吃惊了,由此可知我刚才的行动,是何等突 然,何等出於意料! 那美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曾数度接触过,身分神秘奇特,肩负各种重要任务的 黄蝉! 这时,她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明澈的双眼之中,大有嘲弄之意,我想起刚才自 己的冒失行为,也大是尴尬。但是我知道,在如今这种情形之下,我不能有丝毫示 弱,不然,会後患无穷,我必须「恶人先告状」,才免得被她有所恃,而受到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