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穿过妈妈的黑发 我发现,爸爸这次回来后,不光摸样上有了很大的变化长了那么密的大胡子, 而且他变得特别的" 活跃".在我们学校里," 活跃" 可是一个文雅的" 贬义词".比 如陆校长笑嘻嘻地说:" 盛开,你今天很活跃哦!" 那意思就是" 今天你太皮了! 给我注意点!" 能被老师称为" 活跃分子" 的绝对都是班上的皮大王。可爸爸说: "比起我小时侯来,他们是小巫见大巫喽!"于是爸爸就露两手给我们看:体育课上, 胖胖的江一川怎么也翻不来单杠,两条腿在半空中直扑腾,小脸憋得通红。爸爸就 托住他的屁股,帮助他翻跟头,而且是一个接一个。江一川像个轱辘在杠上溜溜地 转,看得我们在一旁使劲拍手,看得体育老师两眼发直。江一川这下可成了体育明 星了,他丛单杠上下来时,还学李宁的样子,斜举起双手,绕场一周致意。他还拥 抱了我的爸爸:" 谢谢!谢谢!" 结果体育老师围着江一川足足转了三圈:" 喂, 江一川,你空摆拥抱的姿势干吗?又没有人来给你献花!谢谁呢!" 可江一川一听 就哭了:" 从来没人看得起我,都说我胖,说我木兮兮,说我永远玩不来单杠!" 爸爸把江一川紧紧搂在怀里,而我们的体育老师更是鼻子一抽一抽的,他以为江一 川是在谢他呢:" 是的,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培养你!再也不小看小胖墩儿了!" 音 乐课上,那个认真的老太太老师不停地叫我们练习" 咦咦咦啊啊啊" ,好像要把我 们都培养成大胖子帕瓦罗蒂。这也不能怪老师,后来我们才知道,因为她的教学大 纲上将" 练声10 分钟" 的"10"后面多加了一个零,老师也只好忍耐我们乌鸦叫一 样的" 咦咦咦啊啊啊".谁说秋高气爽,人的精神特别好?我就觉得因为暑假里睡惯 了,到了秋天开学后人特别容易犯困。到后来我们的" 啊啊啊" 都变成一个接一个 的哈欠了,老师也支持不住,头像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触到钢琴的琴盖上。这时爸 爸就开始行动了,他边弹边唱一年前离开时最流行的范小萱的《健康歌》:" 脖子 扭扭,屁股扭扭,我们一起来做运动。" 结果大家都醒了,从座位上站起来跳扭屁 股操。我们的音乐老师也醒了,她看见全班小孩都在起劲地扭屁股,而那架钢琴, 她根本没碰一下的钢琴,居然黑键白键自己在跳,还发出怪里怪气的音乐,惊得连 连" 哦哦" ,像咏叹调一样。 中午,我们偷偷到篮球场上打会儿球,这可是学校不允许的,因为老师说,我 们才吃了午饭,会消化不良的。但有一点他们不知道,没有球打,我们连一口饭都 咽不下。当我们玩得正开心的时候,给我们当裁判的爸爸忽然喊:" 好像陆校长来 了!" 我们赶快跑到篮球架下,每人从屁股口袋里掏出本书来装摸做样。至于篮球 嘛,就交给爸爸了。陆校长看到一只篮球一路腾空自己飞到体育室,又听我们笑嘻 嘻地解释:" 篮球架下面看书好!凉快!" 只能像老头子一样连连摇头:" 瞎胡闹! 瞎胡闹!" 爸爸说,他这可不是瞎胡闹,也不是存心捣蛋。他这次回来就是要让小 孩子开心,别从小就活得那么累!他还答应我们要重新装扮小黑屋," 因为那明明 是我们以前的天文台,我就是在那里认识星星的!" 他一说起星星,我就想起来了 :" 爸爸,你不是答应要从Q 星上带一只宇宙小龟回来给我的吗?小龟呢?小龟呢? "爸爸突然就沉默了,他不吭声的样子真吓人,脸色灰灰的,像没有洗净的白衬衫, 而且我忽然觉得他有点不像这个地球上的人。 其实,别看爸爸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嘻嘻哈哈,我偷偷观察过了,他一个人的 时候,总是这样心事重重。为什么呢?是为了因为忘给我带回来小龟而懊悔?好像 又不太可能。 我想来想去,只可能为了一个人,那就是妈妈! 妈妈压根儿不知到爸爸回来。有时候,爸爸就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吃饭、洗 衣服、打电脑,好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那么地聚精会神,满眼睛都是微笑。可 是妈妈连一点心灵感应都没有。当爸爸爬到床底下,替她捡起滚落的铅笔放回写字 台,或者在妈妈接听电话的时候,帮她" 抢救" 厨房里的汤锅,又是掀锅盖又是擦 锅台,妈妈顶多只会嘀咕一句:" 怪喔!" 而爸爸好像还特别喜欢这个" 怪喔" , 听了眉开眼笑,满屋子转圈圈。爸爸偷偷告诉我:" 记住,妈妈骂爸爸什么' 怪喔 '、'十三点' 、' 有毛病' ,其实都是喜欢爸爸的意思。当然,你对你们的小朋友 可不能这样喊。你还小,不懂的。" 我懂!我懂!我懂!所以我要给爸爸妈妈" 创 造机会" 嘛。好容易妈妈在家吃饭她整天在外面采访呀采访,很少回家,我就给爸 爸也放出一副碗筷,还很热情地招呼:" 爸爸,吃!吃!妈妈特地为你烧的红烧肉。 "爸爸听了,真加快了速度。可妈妈就吃不下去了:"开开,你不要吓人好不好?不 许玩这种魔术,更不许拿爸爸开玩笑。" 这下爸爸刚要塞进嘴的那口饭都不敢下咽 了,妈妈看到一个饭团子定在半空中,吓得把刚喝的汤全喷了出来,爸爸只好捧起 饭碗" 滋溜" 闪到卫生间去。 妈妈领我出去时,我也喊上爸爸。我一手牵着妈妈,一手拉着爸爸,一会儿和 这个说说话,一会儿和那个聊上几句。我还转告妈妈:" 爸爸说你今天穿得特别漂 亮!" 我原以为妈妈会满心欢喜,谁想她赶忙停下来摸摸我的额头,扒扒我的眼皮 :" 开开,你最近有点不对劲,妈妈带你去看心理医生。" 还有一天,我拿出爸爸 结婚时的红领带,硬逼着他系上去爸爸妈妈的婚礼我虽没参加,但他们当年的那套 行头放在哪个衣箱里,我可一清二楚,每年的结婚纪念日,他们都要拿出来重新穿 一穿的。于是,穿宇航服的爸爸,又打起了领带,样子怪怪的,但很精神。当红领 带在空中飘舞的时候,妈妈的眼神紧紧跟随着,慢慢地,居然变得有些呆滞了。这 回她没骂我,而是自言自语:" 肯定是幻觉,不可能,不可能。" 说着说着,她的 眼圈变红了,而且红眼圈像涂了水彩颜料,一点一点化开来。 爸爸说,他最最见不得妈妈红眼圈,他求我别再好心办坏事。我糊涂了:" 爸 爸,可你为什么不去亲亲妈妈?你胆子大些 ,这样妈妈立刻就能看到你了!" 我 甚至把爸爸推到了妈妈的面前,都要撞到妈妈的身上了,可爸爸突然变得黏黏乎乎 起来:" 开开,你不懂的,我预见得到,这不可能……" 他预见到了什么?爸爸说 从星星上回来的人能瞧见我们看不到的某些东西,真是这样? 我想可能是爸爸一年没见妈妈了,突然在一起会有些怕羞。以前,爸爸每一次 从太空回来,头一眼见到妈妈,都会有点脸红,嘻嘻,这逃不过我的眼睛。 那天妈妈晚回家,我就拉着爸爸到楼下院子里等。我都计划好了,这回非得把 爸爸回来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妈妈,一定得让她相信,否则,我是不会让他们任何 一个进门的。 我们坐在花坛边等。今晚的星星真多真亮,我正想不问爸爸,自己找出Q 星来, 忽然听到爸爸说:" 开开,假如,假如,爸爸永远离开你了,你能听妈妈话,好好 长大吗?" 我一下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爸爸!爸爸!你说什么呀!你刚 从Q 星回来,怎么能走呢?" 爸爸有点忧伤地望着地上,月光投下我的影子,却没 有他的:" 你瞧,开开,你一定发现了,我是个没有影子、很轻很轻、从星星上回 来的爸爸,我在地球上呆不长,这我知道。""没影子算什么,这有什么关系!爸爸, 你要这样想,这是你的特长,别人家的小孩的爸爸就不可能藏起他们的影子。你千 万别走,我和妈妈喜欢你这样!" 爸爸被我逗乐了,他把我高高举起,好像要冲到 天上:" 说到妈妈,爸爸倒想告诉你" 忽然,他一松手,我差点掉到地上:" 爸爸 你又怎么了?" 我顺着爸爸的眼神望去:院子门口,走来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只看 半眼,我就知道,这是我的妈妈。妈妈说她从幼儿园开始就是长辫子,在生小孩也 就是我的时候,看到别的妈妈都剪了短头发,她都没动心。有次法佳到我家里来玩, 问妈妈为什么不换个别的发型,妈妈骄傲地理着她的长头发说:" 开开的爸爸就喜 欢又黑又长的头发。" 我刚要喊妈妈,发现有点不对劲,因为妈妈的身边还有一个 叔叔。他根本没有爸爸高,没有爸爸帅,也不穿宇航服。可是他有影子。他们在路 灯下轻轻地说着什么,我看到灯光里闪着妈妈的微笑,而那个叔叔,那个不是我爸 爸的男人居然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 妈妈!" 我一下冲上前去,我要保护妈妈! 可妈妈好像根本不领情,她一边挥手示意那个亲她的坏蛋走开,一边拉着我急 匆匆地进楼。好呀,妈妈还要保护他!那么,爸爸呢,爸爸这会儿去了哪儿?他真 的消失得毫无踪迹,连一个影子都没留下?他们,爸爸和妈妈俩为什么都不懂我的 心呢? 我气得一头栽在席梦思上大哭,不是真的流眼泪,是愤怒地干嚎大叫。我叫累 了,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忽然听到有人敲门进来,是妈妈。我感觉到她俯下身,空 气中有属于妈妈的那种特殊的香味:" 孩子,别生妈妈的气。有些事你现在还不懂, 妈妈也想念爸爸,想得晚上偷偷地哭,又怕你听见,只好用被子蒙住嘴。可是,妈 妈不能永远等待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我们这个家还是需要一个爸爸的!""不,不 需要!就是不需要!因为" 我扭过身来,真想告诉妈妈:爸爸回来了,只是因为你 不是小孩,看不到,也听不见他。他每晚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半夜起风的时候, 还起来过好几次给我们盖毯子。我真想大喊:" 我的爸爸早回来了!" 可是我看到 爸爸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从妈妈身后突然浮现,拼命地朝我摆手。 妈妈抱起我看窗外的星星:" 你看,妈妈总在想,那颗好像带小尾巴的星星就 是Q 星,你的爸爸一定在那里远远地对我们微笑。好孩子,别以为妈妈不爱爸爸了, 妈妈会把这份感情永远藏在心底。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去采访你爸爸,他那时在宇 航舱里练习太空失重状态下的行走,手脚乱蹬,像只在水里扑腾的大狗熊。可是, 这只大狗熊第一眼看到妈妈,就爱上了,差点从舱顶掉下来……" 假如Q 星和所有 的星星都能听懂妈妈的话的话,它们一定会落一场星星雨的。我第一次看到爸爸那 么伤心地流泪,他忍不住伸出右手,抚摸妈妈的头发。当他的大手穿过妈妈软软的 黑头发时,妈妈的发丝间闪起了灿烂的星光,好像整个天空中的星星都落到了爸爸 喜欢的飘飘长发上。而妈妈却发出了痛苦的叫声,她挣扎着逃开了:" 开开,快帮 妈妈看看这是怎么了?妈妈的头皮,触电了一样!" 我看到爸爸赶忙缩回了手,无 奈地望着我。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爸爸总为自己是个隐身、无影的爸爸而苦恼了。 他和妈妈之间就像隔了一个世界一样。即便是我,他们最最亲爱的孩子,都不能让 他们相聚。唉,小孩子有时候是无能为力的。 -------- 文学-K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