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头颅开口了 洛兰发现严禁开放的龙头的秘密到现在大约已有一个星期了。 在这期间,在洛兰与头颅之间建立了进一步的友好关系。在克尔恩教授到大学 里去,或是到医院里去的时候,洛兰就旋开龙头,让一小股气流通入喉咙,这样头 颅就可以用勉强听得清的低声说话了。洛兰自己也小声说话,因为他们怕那个黑人 听到。 他们的谈话显然对陶威尔教授的头颅起了良好作用,它的眼睛变得灵活了一些, 甚至眉间伤心的皱纹也展平了。 头颅说得很多,而且很喜欢说,似乎要借此给自己补偿这些日子来的被迫的沉 默。 昨天夜里洛兰梦见陶威尔教授的头颅,醒来时,她想:“头颅做不做梦呢?” “梦……”头颅低声说道,“是的,我也做梦的。我不知道,梦所给予我的, 是痛苦多于欢乐呢,还是欢乐多于痛苦。我梦见我自己身体健康,精力充沛,醒过 来就加倍地感到不幸,身心两方面的不幸。您瞧,活人所能得到的一切,我不是什 么也没有了吗?我所剩下的只有思索的能力而已。‘我思,故我在。’”头颅苦笑 着引用了哲学家笛卡儿的话,“我存在着……” “你梦里梦见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梦见我自己像我以前那样……我梦见 我的亲属和朋友……不久以前,我梦见我的已过世的妻子,我和她重又度过了我们 的爱情的春天。那时蓓蒂是作为一个病人来找我的,因为她在下汽车的时候弄伤了 脚。我们头一次见面是在我的接诊室里,我们俩似乎是一见钟情的。在第四次诊视 之后,我请她看看放在写字台上的她的相片。我说:‘假如她答应嫁我,我就和她 结婚。’她走到写字台跟前,看见桌子上一面小镜子,她向镜子里看一看,就笑了 起来说:‘我想……她不会拒绝的。’一星期之后,她就做了我的妻子。这一幕情 景,不久以前,又在梦里从我眼前演过……蓓蒂是死在这里,死在巴黎的。你知道, 我是在欧洲大战时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从美国到这儿来的。后来这儿请我当教授, 我就留在这儿了,为的是可以住在我亲爱的人的坟墓附近。我的妻子是一个出色的 女人……” 头颅的脸由于回忆而容光焕发,可是立刻又阴暗下来。 “那个时候已是多么久远了啊!” 头颅出起神来,空气在喉咙里丝丝地低声响着。 “昨天夜里我梦见了我的儿子。我非常想再见他一面,可是我不敢使他受这样 的考验……对他说来,我已经死了。” “他已是成年人了吗?他现在在哪儿呢?” “是的,是成年人了。他跟你年龄相仿,也许比你稍微大一点。他已读完大学, 现在应该是在英国,在他的姨母那儿。不,还是不做梦好。可是,”头颅停了一会 儿又继续说,“折磨我的,不只是梦,真正折磨我的是一些错觉,不管这是多么奇 怪。有时候,我似乎觉得我有着身体,我会突然觉得我非常想深深呼吸一下,伸一 个懒腰,舒展两条胳膊,就像坐着的人常常做的那样。有时候我又觉得我的左脚有 点痛。这很可笑,不是吗?虽然,作为一个医生,这一点想必你是懂得的。这种痛 是那么真切,我禁不住往下看一眼,但透过玻璃看不见我的下面有什么东西,只看 见地上砌着的花砖……有时候,我又好像觉得我的气喘病就要发作了,那时我几乎 对我目前的‘死后的生命’满意起来了,冈为它至少使我摆脱了气喘病的痛苦…… 所有这一切,完全是曾经和我的身体的生命有过联系的脑细胞的反射活动……” “真可怕!……”洛兰忍不住这样说。 “是的,实在可怕……奇怪得很,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好像觉得我单靠脑力劳 动而活着。老实说,有时候我把全副精神用在科学工作上,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有 一个身体。只有在失去了身体之后,我才感觉到我的损失是多么大。我一辈子从来 也没有像现在那样想念花的香味,林边空地上的芬芳的干草香,想念徒步旅行,想 念海浪的澎湃声……我并没有失去嗅觉、触觉以及其他种种感觉,可是感觉世界中 的千变万化已完全和我无关了。田野里的干草的香味,只有在它和其他千百种的感 觉和树林的香味、晚霞的余晖、林间鸟儿的歌声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好闻的。我 觉得人工的香味不能代替自然的香味。‘玫瑰’香水的香味能代替玫瑰花吗?这不 能满足我,就像吃不到肉焰而只能闻到肉馅的香味不能满足饥饿的人一样。失去了 身体,我就失去了整个世界——失去了整个广大的、以前我未曾注意到的美好的物 质世界,这些物质的东西可以拿起来,可以触摸,同时还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 自己本身的存在。啊,要是能在手里掂一掂一块普通的小鹅卵石的份量,我可以心 甘情愿地付出我这畸形的生命!你若是知道早上你给我洗脸的时候,那海绵接触到 我的皮肤给了我多大的愉快,你一定会觉得奇怪。要知道,触觉是我在这真实物质 世界里感觉到我本身存在的唯一方法……我自己所能做到的,只是用我的舌尖接触 我的发干的嘴唇而已。” 那天晚上洛兰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老母亲像往常一样给她预备了茶和一些冷 食,可是这些火腿面包,玛丽连碰都没有碰。她很快地喝了一杯柠檬茶,就站起身 来要回到自己房里去。母亲的关怀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玛丽,你今天有什么心事?”老妈妈问道,“也许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 事吧?” “没有,没有什么,妈妈,我只是有一点累,还有点头痛……早点睡就会好的。” 母亲也没有留她,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沉思起来。 玛丽自从去工作之后,变了许多。她变得焦躁不安,不爱说话了。这母女俩一 向是像最好的朋友那样亲密的,她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秘密。现在却有了秘密,洛 兰的老妈妈觉得女儿有什么事瞒着她。母亲问起工作方面的事,玛丽总是简短而含 糊地回答。 “克尔恩教授那里,有一个专门为在医学方面有特别意义的病人设立的诊疗所, 我就照顾那些病人。” “他们都是些什么病人呢?” “各式各样的病人都有,有的情况非常严重……”玛丽皱起了眉毛,把话题转 到别的方面去了。 这样的回答不能使母亲满意,她甚至开始向别人打听,然而除了她已经从女儿 那里知道的那些以外,旁的没有打听到什么。 “不会是她爱上了克尔恩吧,也许是她单恋着他,他那方面没有意思吧?……” 老妈妈这样寻思着,可是她马上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她女儿不会把自己的爱情瞒 住她的。而且,难道玛丽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吗?克尔恩又是一个单身汉,只要玛 丽爱上了他,他当然一定不会拒绝的,像玛丽这么好的姑娘,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 个。不,一定是另有别的原因……老妈妈久久不能入睡,在拍得松松的褥子上翻来 覆去。 玛丽也睡不着,她关了灯,好让母亲当她已经睡了。玛丽睁大了眼睛坐在床上, 她回忆着头颅的每一句话,并且竭力假想自己处在他的地位。她悄悄地用舌头舔着 自己的嘴唇、上颚、牙齿,心里一面想: “这就是头颅所能做的一切了。他可以稍稍咬到一点儿嘴唇和舌尖,可以扬扬 眉毛,转转眼睛,把眼睛闭上、睁开,可以动的只有嘴巴和眼睛,再没有别的动作 了。不,还可以抽动一下额上的皮肤,再就没有了……” 玛丽把眼睛睁开又闭上,做着各种各样的鬼脸。啊,母亲若是在这时看见她, 那就糟了!老妈妈一定会当她的女儿疯了。 后来玛丽突然开始搂住自己的肩膀、膝盖、手臂,抚摸自己的胸脯,把手指插 入浓密的头发,一面低语道: “我的天!我多么幸福!我有那么多东西!我是那么富有!而我却从来也没有 知道,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疲倦对年轻的身体起了作用,玛丽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那时她又看见了 陶威尔的头颅,头颅凝注而伤心地望着她。它从它的小台子上挣脱了,在空中飞了 起来,玛丽在头颅前面跑着,克尔恩像一只鹞鹰似地向头颅冲过来。弯弯曲曲的甬 道……紧闭着的门……玛丽急急跑去想把门打开,可是门开不开,克尔恩已追上了 头颅,头颅已在耳边尖呼嘶叫起来……玛丽觉得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在胸口里 “咚咚”地跳着,心跳的加速使全身感到不舒服,背上一阵一阵地打着寒噤……她 开了一道门又是一道门……啊,多可怕啊!…… “玛丽!玛丽!你怎么了?快醒醒吧,玛丽!你在哼呢!……” 这已不是梦,母亲站在床头边,不安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没有什么,妈妈,我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我的孩子,你近来常做恶梦……” 老妈妈叹息着走了出去,玛丽睁着眼,心“咚咚”地跳着,又躺了一会儿。 “不过我的神经变得完全不行了。”她低声自语着,后来就睡着了,这次却睡 得非常香。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