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天上人间 托马的论据并没有说服勃丽克,别瞧她过的是昏天黑地的生活,她可是一个真 正的天主教徒。由于过着相当放荡的生活,她不但没有工夫去想死后的生命,连上 礼拜堂去的工夫都没有。但是在幼年就已养成的宗教信仰,却牢牢地保持在她的心 灵里。现在,最适合这种宗教的种子发芽的时刻似乎到了。她目前的生活虽然是可 怕的,然而死亡——第二次死亡的可能性——更使她害怕。夜里,关于死后的生命 的恶梦折磨着她。 她仿佛看见地狱的火焰的火舌,她看见她的罪孽深重的身体,已经在一只巨大 的煎锅里受到煎熬。 勃丽克吓得醒过来,牙齿直打战,呼吸也困难起来了。是的,她明显地感到了 窒息。她的受了刺激的脑子需要加强氧气的气流,可是她已丧失了心脏——那个活 的发动机,那个非常合乎理想地调节着全身器官所需要的血量的供应的发动机。她 想叫唤,想叫醒在他们房里值班的约翰。但是,他们不时的呼唤已把约翰烦够了, 他为了要安安静静地睡几小时,有时候他违反了克尔恩教授的要求,把头颅的空气 龙头关上。勃丽克像从水里捞了出来的鱼那样,张开了嘴想叫喊,可是她的喊叫并 不比一尾鱼的垂死的咽气声响多少……幻党的鬼影仍在房间里徘徊,地狱的火焰照 亮了她的脸。它们渐渐向她走近,伸着可怕的利爪。勃丽克闭上眼睛,然而这也无 济于事,她仍看见这些鬼怪,而且非常奇怪,她好像觉得她的心由于害怕而停住了, 变冷了。 “上帝啊,上帝,难道你就不饶恕你的奴隶了吗,你万能的主,”她的嘴唇发 不出声音地翕动着,“你的恩典是无边的,我的罪孽深重,可是这难道是我的过错 吗?你是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呀,我不记得我自己的母亲,没有人教我学好… …我挨过饿,多少次我请求你来帮助我。别生气,上帝,我不是怪你,”她胆怯地 继续着她的默祷,“我是想说,我的过错没有那么大。也许,你会大发慈悲,把我 送到炼狱里去……可是千万别送到地狱里去!我会吓死的……我多傻呀,在那儿人 是不会死的!”于是她又开始作她的天真的祈祷。 托马也睡得很不好,可是煎逼着他的不是地狱的恶梦,啃食着他的心灵的是人 世间的愁苦。他离开他的家乡,丢下了他所喜爱的一切,带着一袋甜饼和一个理想, 动身上路,那还只不过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他打算在城里积几个钱回家买一块地, 那时他就可以跟那美丽健壮的姑娘玛丽结婚了……啊,那时她的父亲就不会反对他 们的婚姻了。 现在什么都完了……在这意料不到的监狱的白墙上,他看见了农场,看见了那 个跟玛丽那么像的快乐而健康的女人在挤牛奶。而代替他托马的,却是另一个不知 哪儿来的男人,他牵着一匹用尾巴有节奏地掸着苍蝇的马,从忙乱地照护着小鸡的 母鸡身边走过,穿过院子。他托马却被人轧死了,完蛋了,而他的脑袋却像一个稻 草人那样竖在木桩上。他的有力的手、健康的身体哪儿去了?在绝望中,托马咬着 牙。后来他低声哭泣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玻璃板上。 “这是什么?”洛兰在早上整理房间的时候诧异地问道,“这水是哪儿来的。” 虽然约翰早已把空气龙头打开了,托马并不回答。他忧郁地、充满敌意地看了 洛兰一眼,等她向勃丽克的头那边走去时,他小声在她背后嘶哑地说: “凶手!”他已经忘了那个把他轧死的汽车司机,他把他全部愤怒转到他周围 的人的身上。 “你说什么,托马?”格兰回过身来,把头转向他问。可是托马的嘴唇又紧紧 地闭起来,眼睛里含着露骨的愤恨望着她。 洛兰觉得很奇怪,她想好好地问问约翰,这种坏情绪是怎么来的,可是勃丽克 已吸引了她的注意。 “劳驾请你给我右边鼻子这里挠一挠。什么事都要人家帮忙,真是可怕……上 面有没有小脓疱?那么怎么这么痒?请你给我一面镜子。” 洛兰把镜子拿到勃丽克的头的面前。 “朝右面转一点儿,我看不到,再转过去一点儿……行了。是有一个红块,用 冷霜按摩按摩也许有用吧?” 洛兰耐心地用冷霜给她按摩了一阵。 “行了,现在请给我拍点儿粉,谢谢你……洛兰,我想问你一件事……” “请说吧。” “请你告诉我,假使……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在神父那儿忏悔过了之后,又重新 犯了罪,这样的人可以得到宽恕而进天堂吗?” “当然可以。”洛兰认真地回答。 “我非常害怕地狱的痛苦……”勃丽克老实承认说,“我求你给我请一个神父 来……我要像一个基督徒那样死去……” 接着勃丽克的头就像一个垂死的圣徒那样把眼睛向上翻去,随后她把眼睛放下 来叫道: “你衣服的式样多别致啊!这是最新的样子吗?你好些日子没有拿时装杂志给 我看了。” 勃丽克的思想又回到了人世间的兴趣上来了。 “短裙子……穿短裙子,美丽的腿是可以大出风头的。我的腿呀!我不幸的腿 呀!你看见过我的腿吧?啊,当我跳舞的时候,男人们看见我那两条腿就爱疯了!” 克尔恩教授走进了房里来。 “事情都好吗?”他快乐地问道。 “听我说,克尔恩教授,”勃丽克对他说,“我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得给 我安一个不论是谁的身体……这桩事我曾经请求过你一次,现在我再请求一次,我 求求你。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你一定能够做到的……” “真的,为什么又不能做到呢?”克尔恩心里想。使人体上切下来的头颅复活 的荣誉,他虽然全部攫为己有,可是他心里明白,这成功的实验整个儿是陶威尔教 授的功劳。可是,为什么不能比陶威尔更进一步呢?把两个死人合成一个活人—— 这才伟大呢?实验成功时的全部荣誉,就名副其实地是他克尔恩一个人的了。可是, 话又说回来,陶威尔的头颅的某些意见还是可以利用的。不错,一定要好好儿地考 虑考虑这件事。 “你很想再跳舞吗?”克尔恩微微一笑,喷了一口雪茄烟到勃丽克的头颅的脸 上。 “你问我想不想?我将要日日夜夜地跳舞。我要像风车那样挥舞我的胳膊,我 要像蝴蝶那样飞来飞去……给我一个身体,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的身体!”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女人的身体呢?”克尔恩玩笑地说,“要是你愿意,我可 以给你一个男人的身体。” 勃丽克惊奇而恐怖地对他看了一眼。 “男人的身体?女人脑袋安在男人身体上!不,不,这简直太不像样了!就是 要给这样的人想一件衣服样子都很困难……” “不过,要知道那时你已不再是女人,你已变成了男人,你会长出唇须,长出 胡子来,嗓子也会改变。难道你不愿意变成男人吗?很多女人埋怨她们怎么生来不 是男人。” “这一定是那种从来不受男人们注意的女人,这种女人变成男人当然是有好处 的。可是我……我不需要这样。”接着勃丽克扬了扬她的美丽的眉毛。 “好,就照你的意思办,你仍旧做女人吧。我尽力给你找一个合适的身体。” “啊,克尔恩教授,那么我真感恩不尽了。今天就安,行不行?想想看,当我 又回到‘沙-奴阿尔’夜酒店去时会产生什么印象啊。” “这么快是安不成的。” 勃丽克还不住声地吱吱喳喳说话,可是克尔恩已经从她那儿走开,走到托马那 儿去了。 “朋友,你怎样?” 托马没有听见教授和勃丽克的谈话。他在想自己的心事,他闷闷不乐地望了克 尔恩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自从克尔恩教授答应给勃丽克安一个新的身体之后,她的情绪陡然改变了。地 狱的恶梦不再煎逼她,她不再想到死后的生命。她一心一意地想着,不日即将来临 的人世的新生命。照照镜子,她看见她的脸变瘦了,皮肤也变得蜡黄,她就着急起 来。她尽给洛兰找麻烦,要她给她卷头发、做发型、给她脸上擦冷霜。 “教授,我以后难道一直要这样瘦,这样黄吗?”她着急地问克尔恩。 “你会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他安慰她说。 “不行,胭脂、粉对我是没有多大帮助的,那是自己骗自己。”教授走后她这 样说,“洛兰小姐,你得用冷水给我洗脸,按摩。我眼睛边上,鼻子和嘴唇之间, 又出现了新的皱纹。我想,假如好好地按摩按摩,皱纹就会消失的。我的一个朋友 ……嘿,对了,我怎么就会忘了问你,你买到了给我做衣服的灰色料子了吗?灰颜 色很配我,还有时装杂志拿来了没有?好极了!可惜还不能量尺寸。我不知道,我 将来的身体是多大。他最好能弄到一个高身量、窄胯骨的身体……请你给我把杂志 翻开来吧。” 于是,她就沉入了妇女服装美的神秘里去了。 洛兰没有忘却陶威尔教授的头颅,她像以前那样照料着头颅,早上照常给他阅 读,可是没有多余的时间谈天。洛兰还有不少事要和陶威尔谈。她一天比一天感到 疲倦,神经一天比一天紧张。勃丽克的头颅不让她有一分钟的安宁。有时候勃丽克 喊叫起来,洛兰不得不中断阅读,跑到勃丽克那儿去,结果只是为了给她把一缕垂 下来的头发弄弄好,或是回答勃丽克一句问话:她到内衣店里去过没有? “可是你还不知道你的身体的尺寸呀。”洛兰按捺住心头的愤怒说。她赶紧给 勃丽克头上那缕头发理好,又赶到陶威尔的头颅那儿去。 要实现那个大胆手术的念头,吸引住了克尔恩的全部精神。 他更努力地工作着,准备做这复杂的手术。他长时间锁上房门,和陶威尔教授 的头颅谈话。如果没有陶威尔的指导,无论克尔恩多么愿意这个手术能够实现,他 也对付不了的。陶威尔给他指出了一连串的困难,克尔恩所没有想到的、并且会影 响实验结果的一些困难。陶威尔劝他用动物预先做几次实验,他并且还指导了这些 试验。跟着——这就是陶威尔的智慧的力量——他自己对这即将来临的实验也发生 了极大的兴趣。陶威尔的头甚至好像变清新了,他的思想异乎寻常的清楚。 对于陶威尔的各方面的帮助,克尔恩感觉到又是满意,又是不满意。工作愈向 前推进,克尔恩就愈相信没有陶威尔他是应付不了这项工作的。唯一可以安慰他的 自尊心的是,这次新实验的实现将要由他来动手。 “你真够资格称得上已故的陶威尔教授的继承人。”有一次陶威尔的头带着不 大看得出的讥讽的笑容对他说,“唉,要是我能更活跃地参与这项工作,那多好啊!” 这既不是请求,也不是暗示。克尔恩不愿意,也不敢给他安一个新的身体,这 一点陶威尔知道得太清楚了。 克尔恩皱着眉,假装没有听见这声感叹。 “总之,用动物做实验已成功了,”他说,“我给两只狗做了手术。把它们的 头割下来,把一只狗的头缝到另一只狗的身体上。两只狗都恢复了健康,颈部缝合 的地方都长好了。” “饮食呢?”头颅问道。 “目前还是用人工输送养料,只有含碘的消毒溶液是从嘴里喂的,可是不久就 要改为普通饮食了。” 几天之后,克尔恩宣布说: “狗吃得很正常,绷带拿掉了,我想过一两天它们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再等一星期吧,”头颅建议道,“小狗常用头做激烈的动作,缝合的地方可 能会脱开,别勉强。”头颅本来还想说“你何必这样急急地要享受你的荣誉呢”, 可是他忍住了,没有说出口。“还有一点要注意:让两只狗分开两个地方住。住在 一起,它们会闹起来而弄伤自己的。”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克尔恩教授带着庄严的神气,牵着一只黑脑袋白身体的狗 走进了陶威尔的头颅所在的那个房间,狗显然觉得很好。它的眼睛很灵活,高兴地 摇着尾巴。看见了陶威尔教授的头,这只狗突然竖起狗毛,用狂暴的声音怒号、吠 叫起来。显然是这不寻常的景象使它吃惊,使它害怕。 “请你领着狗在房间里走走。”头颅说。 克尔恩牵着狗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遍,什么也逃不过陶威尔的有经验的、锐利 的眼睛。 “这是怎么一回事?”陶威尔问道,“这只狗的左后腿稍微有点跤,声音也不 大对。” 克尔恩觉得很不好意思。 “狗在手术前就是跛的,”他说,“腿被打断了。” “凭眼睛看,变形是看不出来的;要摸,可惜我又不能摸。难道找不到一对完 全健康的狗吗?”头颅口气里带着怀疑的意思问道,“我可敬的同事,我认为,你 和我是完全可以开诚布公的。想来是在做复活手术时搞得太久了,并且把心脏和呼 吸的‘死亡休止’拖得太久了,这,你应该可以从我做过的实验里知道,常常会导 致神经系统的机能失调的。不过,你放心,这种现象会消失的。但是,你还是要小 心,别让你的勃丽克两条腿都跛了才好。” 克尔恩气疯了,可是竭力不表示出来。他从这个头颅上认出了以前的陶威尔教 授的个性——坦率,要求严格,富于自信。 “真叫人生气!”克尔恩心里想,“这只像穿了孔的轮胎一样丝丝叫着的脑袋, 还继续教训我,讥笑我的错误。我呢,不得不像一个小学生那样听他的教训……, 只要龙头一转,灵魂就从那个烂南瓜里溜走了……”可是克尔恩非但没有这样做, 反而一点也没有泄露自己的情绪,他注意地又听了一些意见。 “谢谢你的指教。”克尔恩说,接着点了点头,就走出去了。 出了房门,他又变得快乐了。 “不,”克尔恩教授自己安慰自己,“手术做得非常好,要使陶威尔满意可不 那么容易。跛腿和古怪的声音跟我所完成的工作比较起来,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走过放勃丽克的头的那个房间,他停下来,用手指着狗说: “勃丽克小姐,你的希望不久就要实现了。你看见这只狗吗?它本来也跟你一 样,只有脑袋,没有身子,现在你看,它活着,跑来跑去,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过似的。” “我不是狗。”勃丽克的头委屈地说。 “可这是必不可少的试验呀,要是狗安上了新的身体能够活,那么你也能够。” “我不懂,这跟狗有什么关系,”勃丽克固执地说,“我跟狗没有一点关系, 你还是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够复活。你不赶快把我弄活,反而忙着去弄什么狗。” 克尔恩无可奈何地挥了一挥手,继续开心地笑着说: “现在快了,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尸体……我是说,身体就成了,你就要成为 一个所谓不残不缺的人了。” 带走了狗,克尔恩手里拿了一带尺子又回来了,他仔细地量了勃丽克的脖子的 尺寸。 “36厘米。”他说。 “天啊,我难道瘦成这样?”勃丽克的头惊叫道,“我原来是38厘米。我的鞋 子的尺寸是……” 可是克尔恩不去理它,很快地走到自己的工作室里去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在工 作室里他的写字桌旁坐好,就有人敲门。 “请进。” 门开了,洛兰走了进来,她竭力要保持镇定,可是她脸上的表情是激动的。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