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篇 “临床实践上棘手的病例” 对拉维诺医生说来,玛丽·洛兰是一个“临床实践上棘手的病例”。诚然,在 克尔恩那里工作的期间,洛兰的神经系统已是极度衰弱,然而她的意志却没有动摇, 拉维诺就是要在这上面下工夫。 目前他还没有抓紧对洛兰进行“心理加工”,他只是离得老远地仔细研究着她。 关于洛兰,克尔恩教授还没有给他确定的指示:是把她在还不该死的时候就送进坟 墓里去呢, 还是把她弄成精神病。 后者在任何场合下多少要用得着拉维诺的精神 “病院”的医疗办法的。 洛兰焦急地等待着最后决定她的命运的一刻。是死亡,还是得精神病——她在 这里正如其他的人一样,没有别的路可走。所以她鼓起了全身的精神力量来反抗, 至少,要反抗被弄成精神病。她非常柔顺、听话,外表上甚至很安宁。然而这很难 瞒得住那个经验丰富、有杰出的精神病学本领的拉维诺。洛兰的这种顺从只能激起 他更大的不安和怀疑。 “真是个棘手的病例。”每天巡视病房的时候,他一面跟她说话,一面这样想。 “你觉得怎样?”他问。 “很好,谢谢你。”洛兰回答。 “我们为我们的病人尽了一切力量。然而,不习惯的环境和某种程度上的失去 自由会使某些病人觉得难受,使病人产生孤独、忧郁的感觉。” “我已经习惯孤独了。” “要她说出心里话可不那么容易。”拉维诺心里这样想,嘴里一面继续说: “老实说,你一切完全正常,只是神经受了些刺激,没有其他的病。克尔恩教 授对我说,你曾经参与了某些科学实验,这些科学实验在一个初出茅庐的人的身上 会产生很严重的影响的,你是那么年轻。你疲劳过度,还有一些神经衰弱……所以 克尔恩教授决定让你休息一阵子,他是很看重你的……” “我很感谢克尔恩教授。” “个性含蓄,”拉维诺气愤地想,“必须使她跟别的病人在一起。那时她也许 会暴露一些自己的心情,这样可以快一些研究出她的性格。” “你坐了很久了,”他说,“为什么不到花园里去走走?我们的花园美极了, 简直可以说不是花园,而是一个拥有十来顷地的真正的公园。” “他们禁止我散步。” “真的吗?”拉维诺惊奇地叫道,“这是我的助手的疏忽,你不是那种散了步 病会加重的病人。你尽管去散步吧,去和我们的病人认识认识,这里面有几位是很 有趣的呢。” “谢谢你,我会利用你的准许的。” 等拉维诺走了以后,洛兰就出了她的房间,沿着那条长长的漆成暗灰色镶黑边 的甬道,朝门口走去。从那些上了锁的房门后面传出了发狂者的惨叫声、呼号声、 歇斯底里的笑声、喃喃声…… “啊……啊……啊……”甬道左面的房间里传出了这样的喊声。 “呜——呜——呜……哈——哈——哈——哈……”右面的房间这样呼应着。 “简直像在动物园里。”洛兰寻思着,竭力不让自已被这个令人心烦的环境所 压倒。然而她还是稍稍加快了脚步,赶紧从这所房子里走出去。在她面前展开了一 条平坦的小路,直通花园的深处,洛兰就沿着这条路走去。 甚至在这里,也会令人感到拉维诺医生的“办法”,所有的东西上都笼罩着一 层令人忧郁的色调,树木一律是暗绿色的针叶树,没有靠背的木头凳子油成了深灰 色,然而特别使洛兰吃惊的是那些花圃,花坛做成坟墓的形状,花多半是深蓝色的、 看上去几乎像是黑色的三色堇,周围像白色的丧带似地围种着一圈洋甘菊,再加上 深色的侧柏树,调成了十足的凄凉景色。 “简直是一个道地的墓场,这里会使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死。不过,拉维诺先生, 我不会上你的当,我识破了你的秘密,你的‘效果’没法奇袭我。”洛兰鼓舞着自 己,一面很快地从这个“花圃墓场”旁边走过去,走进那条松树林荫道。高高的、 像神庙里的柱子似的树干耸立着,上面覆着深绿色的圆形树顶。树顶发出有节拍的、 单调的干响声。 花园里到处可以看见病人的灰色长袍。 “这些人,哪一个是疯子,哪一个是正常人?”这一点,不用对他们观察多久 就可以相当正确地推测出来。 那些还没有疯到无法医治的人很感兴趣地望着这个 “新病人”——洛兰,而那些失去了意识的病人则深深地沉湎在自己的思索里,与 他们用那视而无睹的眼睛望着的外界完全隔绝了。 一个身材高大、骨瘦如柴、留着一绺长长的白胡子的老头儿朝洛兰走来。看见 了洛兰,老头儿高高扬起了他蓬松的眉毛,就像是继续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数了11年,后来数目就乱了。这里没有日历,时间也就停止了。我不知道 我在这条林荫道上溜达了多少年。可能是20年,也可能是1000年。在上帝面前,一 天和1000年是一样的, 时间是很难推算的。 还有你,也要在这里朝那个石头墙走 1000年,再往回走1000年。这里没有出口,正像但丁①所说,走进这里,你就放弃 一切希望吧。哈,哈,哈!你没有料到吧?你当我是疯子吗?我是狡猾的,这里只 有疯子才能生存,可是你是出不去了,就跟我一样,我跟你……”看见了渐渐走近 的负责偷听病人谈话的卫生员,老头儿没有变换口气,狡猾地使了一个眼色,继续 说道: “我是拿破仑·波拿巴,我的100天还没有到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等 卫生员走远了些,他问道。 ①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大诗人,著有长诗《神曲》。——译者 “不幸的人,”洛兰寻思道,“难道他是为了逃避死刑而装疯的吗?看来被迫 采取保全生命的伪装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呢。” 又有一个病人走到洛兰跟前,这是一个留着黑色山羊胡子的年轻人,他开始口 齿不清地说一些从周围的积分求平方根的怪话。可是这一次卫生员并不朝洛兰这儿 走来,显然这个年轻人已不在管理人员的怀疑范围之内了。他走到洛兰跟前,嘴里 喷着口水,愈来愈快、愈来愈坚持地说道: “圆周是无限,圆周的积分是无穷大的积分,你好好听着,从圆周的积分求平 方根, 意思就是从无穷大中求平方根。这将是无穷大的n次方的一部分,用这样的 法子也就可以求出积分了……不过,你不在听我呀。”这个年轻人突然勃然大怒, 抓住了洛兰的手臂,她挣脱了手臂,几乎是跑着朝她所住的那所房子走去。在离门 口不远的地方,她遇见了拉维诺医生,他忍住了满意的微笑。 洛兰刚跑进自己的房间,就有人敲门,她真想把门闩起来,然而房门向里是没 有门闩的。她决定不去理睬他,可是门开了,拉维诺医生出现在门口。 他的头像往常那样向后仰着,滚圆而凸出的眼睛从夹鼻眼镜的玻璃片里望出来, 黑色的上髭与胡子跟嘴唇一起动着。 “对不起,没有得到你的许可就进来了,我的医生的职责给了我某些权利……” 拉维诺医生发现开始“破坏”洛兰的“道德价值”的适当的时机到了。在他的 武器库里有各种各样、千变万化的感化手段——从博得别人欢心的真诚、客气和有 魅力的关怀到粗暴和恬不知耻的直率,样样齐全。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把洛兰的平静 心情扰乱,所以他突然采取了一种没有礼貌的讽刺口吻说: “你为什么不说,‘请进来吧,原谅我刚才没有说请进。我在想心事,没有听 到你敲门……’或是诸如此类的话呢?” “不,我听见你敲门的,我所以不回答是因为我要独个儿待着。” “像往常一样,说的总是实话!”他讽刺地说。 “诚实并不是讽刺的最好对象。”洛兰有一点生气地说。 “上钩了。”拉维诺高兴地想。他毫不客气地在洛兰对面坐下,用他那双龙虾 似的、一眨也不眨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她,洛兰努力承受着这个眼光。最后她觉得 这个眼光实在讨厌,就垂下了眼皮,气恼地微微涨红了脸。 “你认为,”拉维诺仍用那种讽刺的口吻说,“诚实不是讽刺的好对象,可是 我认为诚实是讽刺的最合适的对象。假若你真是那么诚实,你早就把我赶出去了, 因为你恨我,然而你脸上却摆出一副好客的主人的和蔼的笑容。” “这……这只是教育所养成的礼貌的习惯。”洛兰冷冷地回答。 “要不是为了礼貌,你就赶我出去了?”接着拉维诺突然发出一阵尖厉而嘎哑 的笑声,“很好!好极了!礼貌跟诚实是不融洽的。那么,为了礼貌,诚实就可以 牺牲了。这是第一点。”他弯起一个手指头,“今天我问你,你觉得怎样,我得到 的回答是:‘很好。’虽然从你眼里的神气可以看出,你正要上吊了。可是,那时 你也说谎了,那也是为了礼貌吗?” 洛兰不知说什么好,她必须不是再说一次谎,就是承认她决意隐瞒自己的感情, 所以她默不作声。 “我来帮助你吧,洛兰小姐,”拉维诺继续说,“这是自卫的伪装,假若能够 这样表达的话,是还是不是呢?” “是。”洛兰挑衅地回答。 “这样一来,你为了礼貌而说谎——这是一;为了自卫而说谎——这是二;假 若再数下去,我怕我的手指头都不够数了,你还为了怜惜而说谎,难道你没有写过 安慰的信绪你的母亲吗?” 洛兰感到很吃惊,莫非拉维诺什么都知道了不成?不错,他的确是什么都知道 的。这也是他的伎俩的一部分。他要求这些假疯子的委托人,说出他们所以把这些 人放在他的医院里的全部原因,而且提供有关这些病人本身的一切材料。他的委托 人知道,为了他们的利益,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只好把最最可怕的秘密都对拉维 诺公开了。 “你为了受损的正义而对克尔恩教授说谎,希望犯罪的人受到处罚。你为了真 理而扯谎,真是令人痛心的自相矛盾!假如你仔细考虑一下,那么你就会发现,你 的真理一直是靠谎言而存在的。” 拉维诺很准确地击中了他的目标,洛兰感到很沮丧,她自己不知怎么从来没有 想到谎言在她的生命里起着那么大的作用。 “现在,我的诚实的姑娘,请你在空闲的时候想一想,你犯了多少罪。你用你 的真理得到了什么?我告诉你吧:你得到的是这种终身监禁。什么力量也没法把你 从这儿救出去,不论是人间的力量,还是天上的力量。至于不诚实,那么即使可敬 的克尔恩教授算得上是行为可憎的人、不诚实的祖师,他倒还逍遥自在继续活下去。” 拉维诺没有把眼睛从洛兰脸上移开,突然不作声了。“头一次,这就够了,这 一炮打中了。”他满心欢喜地这样想着,也不告辞一声就走了出去。 洛兰甚至没有觉察到他的离去,她双子捂着脸,坐着。 从这天晚上起,拉维诺天天晚上到她这儿来,继续他的阴险的谈话。对拉维诺 说来,动摇道德基础,同时从此动摇洛兰的心理,已成为职业自尊心问题。 洛兰真心地、深深地痛苦着。在第四天上,她实在忍受不住了,她站起身来, 脸涨得通红,大叫道: “给我滚出去!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这个场面使拉维诺着实满意。 “你很有进步,”他微微一笑,并不走开,“你比以前更诚实了。” “出去!”洛兰气喘吁吁地说道。 “真好!马上就要动手打人了。”医生这样想着,就快乐地吹着口哨走了出去。 洛兰的确还没有打过人,大约只有在神智完全昏迷的场合她才会动手打人。可 是她的精神健康已受到非常严重的威胁,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恐惧地意识到,这样 下去她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拉维诺没有放过任何一种能够加快结局的到来的办法。傍晚,洛兰开始被一支 不知用什么乐器弹奏出来的悲戚的乐曲折磨着。不知在哪儿仿佛有只大提琴在哀号 似的,有时这个声音升到小提琴的高音域,然后,并不中断地突然不仅改变了高度, 还改变了速度,那时听起来就像一个人的声音:清脆,美妙,然而是含着无限的悲 哀。这个如诉如泣的曲调一遍又一遍地奏个没完。 洛兰最初听到这种音乐时,她甚至很喜欢这个曲调。这个音乐是那么柔和,那 么幽雅,洛兰开始怀疑是真的有什么地方在弹奏音乐呢,还是她自己发生了幻听。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这个怪异的音乐也循环不已,大提琴换成小提琴,小提 琴又换成人的哀号……一个单音符,凄楚地给它伴奏着。一小时之后,洛兰断定这 个音乐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这个音乐只是在她自己的头脑里响着。这个凄楚的调子 是无法摆脱的。洛兰捂住耳朵,可是她觉得她依旧听得见这个音乐——大提琴,小 提琴,哀号声……大提琴,小提琴,哀号声…… “这会使人发疯。”洛兰自言自语道。她开始自己也唱起歌来,尽量自己跟自 己高声谈话,为了想压倒这种乐声,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甚至在睡梦中,这个 音乐都纠缠着她。 “人是不能这样不停地弹奏,不停地唱的。这一定是一种音乐机器……不知是 什么东西。”她想着,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地躺着,听着这个无休止的局而复始的 音乐:大提琴,小提琴,哀号声……大提琴,小提琴,哀号声…… 她等不及天亮就赶紧跑到花园里去了,然而这只曲子始终在她的脑里萦绕。洛 兰真的已开始听见没有声音的音乐了。只有花园里散步的精神病患者的喊叫声、呻 吟声和笑声才把这支音乐声压低了一些。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