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篇 又没有了身体 勃丽克的意想不到的归来,使克尔恩喜出望外,他甚至忘记责备她了。再说, 也没有工夫去责备她。约翰不得不把勃丽克抱进来,她还疼得不住地呻吟。 “医生,请原谅我,”她看见了克尔恩这样说,“我没有听你的活……” “你自己处罚了你自己。”克尔恩一面回答,一面帮着约翰把这个逃亡者安放 在床上。 “天啊,我连大衣都脱不下了。” “请允许我帮你脱吧。” 克尔恩开始小心地把大衣从勃丽克身上脱下来,同时用有经验的眼睛打量着她。 她的脸变得异常年轻、娇艳,皱纹一点也没有了。“这是内分泌腺的功能,”他想, “安琪丽克·加苡的年轻的身体使勃丽克的头变年轻了。” 克尔恩教授早已知道了他在陈尸所骗到的是谁的尸体。他密切地注意着报纸上 的新闻,当他读到寻找“杳然失踪”的安琪丽克·加苡的启事的时候,他冷笑了一 声。 “小心点……脚疼哟!”当克尔恩把勃丽克翻到另一面去的时候,她皱了皱眉 说。 “你舞跳得太多了!我早就警告过你的啊。” 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她是一个年岁已经相当大的女人,长了一张死人般的脸。 “给她脱衣服。”克尔恩用头朝勃丽克那面点了一下。 “洛兰小姐哪里去了?”勃丽克诧异地问。 “她不在这儿了,她病了。” 克尔恩转过脸去,用手指在床背上擂了一阵,就走出房间去。 “你在克尔恩教授这里工作了很久吧?”勃丽克问这个新护士。 她咿咿哑哑地说了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话,一面指了指自己的嘴。 “原来是个哑巴,”勃丽克猜到了,“连一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护士默默地把大衣收拾好就走了,克尔恩走了进 “让我看看你的脚。” “我跳舞跳得太多了。我没有理会……” “脚痛以后还继续跳舞吗?” “没有,跳起来很痛。不过我还打了几天网球,网球真是一种令人入迷的运动。” 克尔恩一面听勃丽克闲聊,一面仔细地检查了她的脚,眉头愈皱愈紧。脚一直 肿到膝盖,而且发青了,他在几处地方按了按。 “哎哟,疼!……”勃丽克叫起来。 “发冷发热吗?” “发的,昨天晚上开始的。” “嗯……”克尔恩拿出一支雪茄烟,抽起来,“情况非常严重。你瞧,不听话 结果多糟糕,你是跟谁一起打网球的?” 勃丽克难为情起来。 “跟一个……相识的青年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从你逃跑以后你所遇到的事情的大致的情况呢?” “我到了我一个朋友那里。她看是我还活着,觉得非常奇怪。我告诉她,我的 伤不是致命的,在医院里治好了。” “关于我,还有……头颅的事,你什么也没有说吗?” “当然没有,”勃丽克令人信服地回答,“说出这种事来会使人觉得奇怪的, 人家会把我当疯子的。” 克尔恩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一切经过都比我想象得要好。”他想。 “可是我的脚到底怎样了,教授?” “我怕非把它锯掉不可了。” 勃丽克的眼睛露出恐怖的目光来。 “把腿锯掉?我的腿?把我弄成残废?” 克尔恩自己也不愿意把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又费了很大的心血使之复活 的身体弄成残废。而且,将一个残废的人展出,也会使展览会大为减色的。若是能 够不锯,那就好了,可是这恐怕是办不到的了。 “也许,将来可以给我再安一条新腿的吧?” “别担心,我们等明天再看,我会再来看你。”克尔恩说罢就走了。 不会说话的护士又进来接替他了,她端来了一杯清汤和一些炸面包片,勃丽克 一点胃口也没有,她觉得发冷发热,尽管护士用面部表情坚持地劝她吃,她只吃了 两勺子就吃不下了。 “请你拿走吧,我吃不下。” 护士走了出去。 “应该先量体温,”勃丽克听见克尔恩说话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难道你 连这些简单的事都不知道?我不是对你说过的吗?” 护士又走了进来,递了一支体温表给勃丽克。 病人顺从地把体温表放在嘴里,当她把体温表拿出来时,她瞧了一瞧,体温表 标示出39℃。 护士记下体温,就在病人旁边坐下来。 为了不要看见护士的死尸般的、冷漠的脸,勃丽克把头转向隔壁,连这么轻的 转动都引起腿和下腹部的疼痛。勃丽克低声呻吟起来,闭上了眼睛。她想着拉列: “亲爱的,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呢?” 晚上九点钟,寒热加剧了,谵妄开始了。勃丽克觉得她好像是在游艇的舱房里。 浪愈来愈大,游艇颠簸着,因此胸口里有一块使人要吐的东西在上升,一直升到了 喉咙口……拉列向她扑过来,掐住她。她大叫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件潮湿 而冰凉的东西触到她的额角和心口,恶梦消失了。 她看见自己和拉列一起在网球场上,海透过薄薄的球网发着蓝光。太阳无情地 晒着,头又痛又昏。“头要是不这么疼就好了……这可怕的太阳!……我不能放过 这一球……”她紧张地注视着举拍发球的拉列的动作。“接住!”拉列叫道,牙齿 在强烈的阳光下闪耀着,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球就飞出去了。“出线!”勃丽 克高声回答,心里为拉列输了一球而高兴。 “还在打网球吗?”她听见不知谁的令人不快的声音说,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克尔恩俯身站在她的面前,捏着她的手。他在数脉搏,后来又检查她的腿,一面不 以为然地摇着头。 “几点钟了?”勃丽克问道,困难地转动着舌头。 “夜里一点。听我说,亲爱的舞迷,你非把腿截除不可了。” “截除是什么意思?” “锯掉。” “什么时候锯?” “马上就锯,一个钟头也不可以拖延了,不然的话,全身性血中毒就要开始了。” 勃丽克的思想混乱,她好像是在梦里听见克尔恩的声音,不很明白他的话是什 么意思。 “锯得很高吗?”她几乎是冷漠地问。 “到这里。”克尔恩用手掌的侧面很快地在肚子下面比划了一下。看见了这个 手势,勃丽克身子凉了半截,她的意识慢慢地清楚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她惊恐地叫道,“我不答应,我不愿意!” “你愿意死吗?”克尔恩平静地问。 “不愿意。” “那么,你两样里头挑一样吧。” “拉列怎么办?他是爱我的啊……”勃丽克口齿不清地说,“我要活,要做一 个健康的人。可是你要让我失去一切……你很可怕,我怕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 她已经又开始说起胡话来,又叫喊起来,挣扎着要坐起来,护士好不容易才按 住了她。不久,约翰也被喊来帮忙了。 这时候,克尔恩在隔壁房间里迅速地做着开刀的准备工作。 夜里两点整,勃丽克被放到手术台上。她清醒过来,默默无言地望着克尔恩, 好似望着处死自己的刽子手似的。 “请饶恕我,”未了她低声说,“请救救我!……” 麻醉面罩放到了她的脸上,勃丽克失去了知觉。 她回醒过来的时候已躺在床上,头发昏想吐。她含含糊糊地记起了开刀的事, 尽管已是万分虚弱,她还是微微抬起头来,朝腿下面看了看,一面低声呻吟着。腿 是在膝盖以上的地方截去的,用绷带紧紧地裹住。克尔恩没有食言:他尽可能地使 勃丽克的身体少残缺一些,他冒险施行了便于在手术后安装假腿的截除手术。 手术后,勃丽克整天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还不错,虽然寒热未曾停止,克尔恩为 此很是担心。他每隔一个钟头来看她一次,检查她的腿。 “现在我没有了腿,怎么办呢?”勃丽克问他。 “别着急,我给你做一条新腿,比原来的还要好。”克尔恩安慰她,“你将来 还可以跳舞。”可是他的脸却是愁眉不展的,因为腿在截除处以上的地方已在发红、 发肿。 将近黄昏时分,热度增加了,勃丽克开始翻来覆去,呻吟,说胡话。 晚上11点,体温升到40.6℃。 克尔恩生气地骂了一声:他知道全身性的血中毒已开始了。于是,他也不再想 挽救勃丽克的身体,决定哪怕从死亡手中夺回展览品的一部分也是好的。“若是先 用防腐剂把她的血管冲洗一遍,再用生理溶液冲洗一遍,然后输入新鲜的健康血液, 头颅是会活的。” 于是他命令把勃丽克再次搬到手术台上。 勃丽克毫无知觉地躺着,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锋利的手术刀在她的脖子上、在上 次手术所遗留的红色缝合处的上方很快地切了进去。这次切割手术不仅使勃丽克和 她的美丽而年轻的身体分割开来,还把勃丽克和整个世界、和她赖以生存的一切欢 乐和希望切断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