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手捧破水罐的少女》 1个月以后。 埃玛·菲特还是坐在自己的老位置,用一架雷明顿式打字机打字。 绍尔脸色苍白,头发好歹算是梳过,脸却有日子没刮了,他在办公室里大步踱 了很久,不时斜着眼睛瞟上埃玛一眼。后来,他就走到她对面,左摇右摆地看了一 会儿,便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 埃玛灵巧的手指在打字机键盘上的动作不连贯起来,她被绍尔盯得脸上飞红, 但并没有中断工作,开口问道: “您干吗这样看我,绍尔先生,就好象从没见过似的?您影响我干活啦……” “埃玛小姐,您真漂亮啊!” 埃玛的脸红得更厉害,但竭力装出一副没听见他说什么的样子。 “奇怪! ”绍尔接着说道,“您在这儿已经干了1年多,我天天同您见面,但 直到最近1个月我好象才睁开一双眼睛: 发现您有一张圆润的鸭蛋脸儿,一头柔软 的秀发,叫人一看就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抚摸它;还有这一双叫人赞叹的眼睛,眼神 里充满了孩童般的天真和小鬼般的调皮。您活脱一个《手捧破水罐的少女》。” “我可没打破过什么水罐。” “这是格勒兹①的一幅名画。而您……” ①格勒兹,1725—1805,法国感伤主义画家。 “别说了,绍尔。” 埃玛很喜欢听到绍尔说这样的话,但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感情,生怕激怒埃尔莎。 埃尔莎已经不止一次听见过他们进行这种内容的谈话了,每次埃尔莎都是不理不睬 地从旁而过。可埃玛暗暗感到,她的“女东家”——她现在总是这么玩笑地称呼她 ——什么都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 “绍尔先生,我简直都快认不出您来了!” “我自己也会认不出自己呢,傻姑娘。哲学家们说过,认识自我——这是世界 上一个最大的难题……” 绍尔真的叫人认不出来了。 一向彬彬有礼、规规矩矩,甚至是谨小慎微的绍尔,最近却破天荒地不修边幅, 开始出入酒馆,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工作上也是马马虎虎。 “听我说,亲爱的菲特小姐,总这么噼里啪啦弹这个倒霉的乐器,您就不腻歪 呀。算了吧。咱们上楼去,我带您到冬园看看鱼缸里新买的金鱼。这些鱼儿是施蒂 纳最近订购的,是他献给女主人的贡品。” 埃玛有些踌躇。 绍尔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办公室的门。 “怕女主人?” 埃玛的脸涨得通红,站起身来。 “只去1分钟!我急着回家呢……” 但这个1分钟却足足拖了半个多小时。 绍尔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对她大献殷勤。埃玛涨红了脸,心中生怕被人撞见。 她看看表,突然站起来。 “天哪,我回家要迟了!……”她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走出了冬园,来到空 荡荡的大厅里。 “听我说,埃玛,我今天请您上戏院去,晚上就在‘大陆饭店’吃饭,还可以 听听爵士乐。” 埃玛平素看惯了绍尔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会儿忍不住笑了。绍尔挽起她的 臂膀,把她一拖,从镶木地板上一直滑到门口。 这一幕正好被站在画架间的埃尔莎瞧见。她平素喜欢到画馆里来转转。 等绍尔和埃玛去远了,面色苍白的埃尔莎才走出她藏身的角落,走进冬园,恹 恹地在金鱼缸前的长椅上坐下。喷泉潺潺作响,金鱼在绿玻璃的阴影里徐徐游动, 时而浮上水面,吐出串串气泡。四周静悄悄的。枝头上的鸟儿也像淋了雨一样蔫头 耷拉脑。 埃尔莎一低头,看见地上有个黄皮包,皮包上镶着两个花体银字“奥·绍”。 这时她听见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 “奥托·绍尔把皮包丢下了,这是他回来取皮包。”埃尔莎寻思道。她想躲进 假山洞,免得和他打照面,但一转念,又留下了。 绍尔哼着轻佻的小调走进来。一见埃尔莎,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显得有点 儿尴尬,但马上又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啊!您在花园里散步哪?喜欢那些金鱼吧?我想,要是加上好佐料烹它一下, 它们还要令人神往。” 但这句俏皮话并没有引得埃尔莎发笑。 “您告诉我,绍尔,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 “您指的是什么,我的女王?” “指的是刚刚发生在这里的事,更指近1个月来您的所作所为。” 绍尔的脸微微一红。 “格柳克小姐,我也可以向您提出同样的问题。您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意思? 您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吗?难道您已经是我的妻子,施蒂纳已经撵出去了吗?您凭什 么权力来干涉我的行动自由?” “我什么权力也没有。我并不想收回我的承诺,尽管我还没有履行它。” “为什么?” 这回轮到埃尔莎茫然了。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点又是她意识中的一 个空白,她又感到了丧失记忆力的那种令人难受的感觉。她的思绪又撞到一道无形 的障碍物上,就像苍蝇一头撞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样。埃尔莎低下头,不再吭声了。 而绍尔这时在细细打量着埃尔莎的容貌和身材,并且非常吃惊地想道: “我怎么会爱上她?没有一点出众的地方!像这种漂亮的模特儿,时装店里多 的是。她的脖子倒是挺美,可又长了点,奇怪,我以前怎么竟没注意到这一点。瞧 她的肩膀窄的……还有左眼旁边的那颗痣,长得真不是地方。这颗痣把她的容貌给 彻底毁了!……” “您还没有回答我!……无话可说啦?” 埃尔莎终于回答道: “可您不是也没有辞职吗!为什么?” 她戳到了绍尔的痛处。 他确实没有辞职,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1个月 之前,绍尔突然一反常态,一眨眼就对埃尔莎冷淡下来,与此同时却对埃玛产生了 炽烈的爱情。有时他被这件事和自己其他的种种行径压得喘不过气来。自我矛盾使 他的生活脱离了常轨。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令他备受折磨。为了忘却这一切, 他开始狂饮作乐,整日价吊儿郎当鬼混。 可他不愿意承认,竟然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他为什么没有离开这座大楼。这 激怒了他,于是他就转守为攻。 “好啊,原来您是想尽快甩掉我?现在我全明白了!……” 埃尔莎责怪地望了他一眼。 “奥托,您又要侮辱我吗?” “这您完全可以放心!我们互相折磨得够了,这游戏该结束了。如果您真想知 道我为什么没离开此地,那是因为我爱上了埃玛·菲特。是的,我爱她,明天我马 上就向她求婚!” 虽说他觉得这个解释好象合情合理,但下意识之中还是觉得这是自欺欺人:难 道他就不能带上埃玛一走了之? 埃尔莎一头靠在椅背上,只低低地唤了声: “奥托!……”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绍尔心中一动,似乎有些可怜她。但即刻又闪过另外一个 念头:她又像以往那样在撒谎作戏。于是他又气呼呼地说道: “您到底想从我身上捞到点什么?是不是要叫我答应充当威尼斯时兴过的那种 男侍呢!……一个可以登堂入室的面首!可我不干这种荣耀差事。您现在阔气得很, 愿意给您干这个的小白脸少不了。请把我撵走吧,埃玛·菲特不会梦想去摘天上的 星星,也没有百万家私,她的心里只有一根弦,单纯得要命,可她会成为一个忠实 的妻子。” 埃尔莎没再反驳,只是像挨鞭笞一样把头缩得更低。 绍尔拿起皮包。 “绍尔虽穷,但加薪百分之五十收买不了绍尔!对不起,人家等着我呢。” 他过分夸张地一躬到地,一转身走了出去。大厅里回荡着他清晰的脚步声。 埃尔莎象挨了雷击一样,坐在那里呆住了。直到钟声把她唤醒。 她打了个哆嗦。 “5点了。都这么晚啦!” 冬日的暮色愈加浓重。 埃尔莎走进大厅,四下张望了一下。她的目光偶尔掠过钢琴,心里突然产生了 一种弹琴的欲望,她揭开琴盖,弹奏起来。 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弹得这么投入……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 她看见施蒂纳的脸正对着自己。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倚琴而立,在望 着她。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肃穆而忧伤。两片薄薄的嘴唇神经质地抽搐着。 埃尔莎惊叫一声,停止了弹奏。 “弹下去,我求您!”他的话说得真诚直率。吓了一大跳的埃尔莎定了定神, 继续弹奏起来。他聚精会神地听了片刻,这才缓缓地低声说道: “您弹得真好!这曲子是《天鹅》吧?圣—桑的《天鹅》……人们说,天鹅在 临死之前都要唱歌……可是天鹅都活得很久,很久,它们只有受了致命伤才会夭亡。 难道您也受了伤?是谁伤害了您?难道为了他值得去死吗?” “您说的是谁?”埃尔莎问道,她停止了弹奏,把双手放到膝上。 “说的是他,绍尔!难道这是秘密?” 埃尔莎顿时表现出女性的高傲。 “施蒂纳先生,”她冷冰冰地说着,从钢琴后站起身来,“我请您不要干涉我 的私事!” “可这也是我的私事,埃尔莎小姐,您是知道我爱您的!” “可您也知道,我并不爱您。” “唉,一切不幸都源于此……我的和您的,是的,也包括您的不幸,虽说您并 不理解这一点,假如您能爱上我,一切该有多好!但愿您能自己爱上我。”施蒂纳 高深莫测地说道。 “难道还能有别的方法去爱吗?” 施蒂纳没有回答。 “听我说,埃尔莎,让我们严肃地谈谈。在这个合理化大厅里就连个坐的地方 都没有……咱们到冬园去吧,我请求您了!” 他俩在埃尔莎刚刚坐过的那张长椅上坐下。 “您过去吃过不少苦,自然知道生活的艰辛,”施蒂纳开口说道,“您知道一 个美貌的穷姑娘想清清白白地挣口饭吃有多难。现在,您有钱了。但钱财也会招来 另外的麻烦。对于男人来说,您现在具备了双倍的诱惑力。美貌会招蜂引蝶,钱财 令骗子觊觎。现在您已经无法保证,您挑中的人到底是爱您,还是爱您的财富。到 那时您会碰上什么?您跟绍尔已经一刀两断。您现在很孤独。您要冷静地想一想。 为什么我就不能做您的丈夫?您现在不爱我,可俗话说得好,理智为媒比感情为媒 更美满。您可以婚后再爱上我,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再说……我还要干一番大 事业,要大展宏图,而如果没有您使我牵挂,我就会信马由缰绳,一直干下去,不 知所终……我最后一次对您说:请您下决心吧!” 埃尔莎连连摇头。 “不,不!”施蒂纳急忙说道,“您现在什么也别对我说。请您冷静地把一切 都考虑周全,仔细斟酌一下我求婚的事,然后再给我一个答复……今天是星期四… …就到星期天晚上6点吧。这是最后的限期!” 施蒂纳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时钟沉闷地敲了6下。 -------- 书香门第